海南黎村故事讲述:海南日记走进黎乡
作者:沈念(湖南省作协副主席,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得主)
海南岛的山是海的皱褶。
深秋的海南,我走在琼中的山道上。去海南的人多为看海,而我此行却是转山。前往琼中和五指山,是“海南热带雨林和黎族传统聚落”世界双遗项目的重要申报地。顾名思义,前者是海南中部地区,穹隆山地状,夏长无酷暑,冬短无严寒。后者形似五指,峰峦起伏绵延,主峰峥嵘壁立,是海南第一高山。我爬上山顶,海的方向,是湛蓝色的;海的消息,是风声传递的;海的皱褶,是山峰的叠嶂、丛林的漫卷和万物的自然生长。
山野盎然,绿色空气,温润回甘。弯路曲绕,兜转上下,沿途依山就势的民居和村落,在山影和秋色中生长着一种寂静之美。大海中突然一个小小的隆起,有了这片被水围拢、植被盛大的山地。山养水,水也养山,岛上的三条河流南渡江、万泉河、昌化江,就从三足鼎立的五指山、黎母山、踏器岭弯弯潺潺地奔流赴海。人在山水间,琼中山区居住的多是黎族人,他们是海南岛最早的居民,是自然生态的保护者,也是生活在皱褶深处且发出星辰亮光的人。那些亮光的背后,是具有热带岛屿特征而又独一无二的海南黎族传统生态智慧、生态文化的传承、挖掘和呈现。
黎族篝火晚会
我在海南当“伴郎”
迎亲的队伍走在村子的大道上。
领头的是位中年男子,挑着两只硕大的猪蹄,后面跟着的十几位女人,肩上挑的东西,有坛子酒、衣物箱,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最后面跟着的是两大捆黄澄澄的山兰稻。这样的稻子已经很少见了,据说哪怕存放很长的时间,穗上的谷粒也不会轻易散落。
刚过霜降,我们“闯”进琼中的什运乡,遇到了在光一村举行的一场黎族婚礼。入乡随俗,同行的诗人欧阳江河,开心地喊道:“当新郎的伴郎去吧。”一声呼,众人应,我们也就变成了迎亲队伍中的一员。
迎亲的男女穿的都是黎族传统服饰,充满着喜庆感。女性着无领、无纽的对襟上衣,下穿筒裙,束发脑后,头上插着银饰,戴着耳环、项圈和手镯,胸前是月亮形状的银饰。男子结发脑后,上衣无领,对胸开襟,下着吊襜,胸前戴着太阳形的银饰。迎亲的新郎穿的是白色镶红边织有黎锦图案的衣服,嘴角始终挂着微笑。衣装上的共同之处,是那些标识黎族图腾或花草树木的绣花,他们是把那些代表吉祥好运的图案披绣在了自己身上。
有人说黎族是古越人的后裔,这当然是有来历的。殷周时代,黎族先民跋山涉水,来到偏远的海南岛,栖息在有水流的半山和高地,锄耕、狩猎、捕鱼、纺织……最早有记载的“黎族”之称,是出自唐后期刘恂的《岭表录异》一书:“儋、振夷黎,海畔采(紫贝)以为货”。从史书的记载比较,他们有共同的生活习俗,比如古越人的断发文身、鸡卜、巢居等,在今天黎族传统聚落的现实生活中,刺面、鸡卜、树上的屋子,依然还保存着那些日常生活痕迹。县文化馆的王馆长打着手势,向我们讲述着婚嫁习俗。村里的上门提亲,家长会拎着一只雄鸡,请年长的老人鸡卜,老人会根据双方生辰八字,取一只鸡的腿骨,看两根腿骨能不能无缝地对接起来。十分匹配的话,这门亲事当场就开心地定下来了。反之,则需另选吉日再来一次。
接亲的队伍回村了,在路口遇到了主持仪式的男性长者,他们叫他奥雅。黎语中的“奥雅”是指德高望重的老者。这位奥雅双脚打开,像威武的战士“挡”住迎亲的队伍。众人面前,地上摆着一张鲜绿的芭蕉叶,叶子上放着一枚鸡蛋。奥雅念完幸福吉祥的祈祷词,手轻轻一抬,手中的长弓箭有力地落下时,鸡蛋应声碎裂。他点燃脚下那一团药草,烟雾缭绕。新人跨过代表驱邪避邪的烟雾,寓意着未来的生活中不再会有鬼怪瘴疠缠身。
新郎家热闹起来,小院子的每个角落都流动着欢声笑语。一对新人站在堂屋门口,两位亲家母把守,该饮福酒了。地上摆着一坛酒,坛沿有两根长长的吸管,年长的女人说出新人的名字,祈求先祖赐新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她俩说一句,就吸一口酒,然后互相夹菜送到对方的嘴里,以示相敬如宾,眼睛笑得眯成了弯月牙。
听不懂黎语,但能感受到歌声旋律中的愉悦美好。婚礼上的请酒对歌拉开序幕了,众人在长桌两旁坐下,长桌宴上摆放着鱼、鸡、菜蔬和当地树仔菜,酒是自家酿的烧酒,火辣辣的,吐出烈焰般的浓情蜜意。接亲的黎族女人们开始唱起来。每个人都是歌手,每个人都是中国最美声音。唱到高潮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是这座村庄在歌唱,也是山峰山谷在歌唱。他们可以唱三天三夜,轮流唱,唱累的喝酒,不想喝酒的开始唱歌,唱完歌的人接着喝酒,喝过酒的人站起来继续唱歌。我们这群外来的“伴郎”跟着哼唱,唱不了歌的人就被劝着喝酒。
曾经当过老师的王进明,就是这场婚礼的奥雅。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是省级非遗传承人,矮个子的他,声音尖柔,从村里的大舞台到婚礼现场,他唱了好几首。黎族男女之间的爱情,火烈的爱情,就在歌声里尽情流淌。长桌宴上,唱歌的接力棒传到了女人们手上,对歌比赛就在长桌上开始了。
迎亲曲,出嫁歌,结婚歌,洞房曲……他们唱了一首又一首,唱了一遍又一遍。我相信了他们有唱三天三夜的能力。
我有些恍惚,第一次到琼中山区遇见并参与的这场“婚礼”,会在我的记忆中“久久不见久久见”。王馆长告诉我这不是一场真的婚礼,这是海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中的黎族婚礼仪式。沿用至今的婚礼仪式,是一个民族文化和生活风俗中所有心愿的浓缩。但每个人的表情在告诉我,这不是一场演出。他们笑脸中的真诚、开朗、自信、美丽,都是生活幸福的经历者,都是向新人送出世界上最美好祝福的人。
婚礼不结束,歌声不断。歌声不停下,婚礼的喜庆在延续。我们要离开了,出门的时候,热情的黎族妇女拦在门口,每一位都要喝一杯出门酒,吃一块夹送过来的鸡肉。我们欣然地饮下黎族村民的热情和友好。
走出那座欢乐的小院,婚礼上的“演出者”争相送别。村子中央那棵三百年历史的大榕树,叶茂枝繁,迢迢招手。回过头看,那一对扮演夫妻的村民,依然牵着手,站在家门口微笑相送“伴郎们”。问询后证实,他们是一对真夫妻。我们都开心地笑起来,原先在每个人心中的疑问解开了——婚礼从开始到结束,他们的手五指相扣,一直就没有分开过。
黎族迎亲歌舞表演
被雨淋湿的歌声
一场雨迎接我们的到来。
暮色四合,车在弯弯的山路上缓慢地驰行。天空开始飘雨,雨落在山野和道路两旁认不出面貌的植物身上,听不到声音,雨在窗玻璃上拼成奇怪的字符,如果记录在册,那将成为上天创造的黎族文字。
湖南今年的天气异常,已经连续三个多月没有下雨,洞庭湖水位持续下降到了百年历史的最低位。从湖南来到海南,一下车,雨在夜里发出银色的光、扑簌的声音,我顿时生出一种“久旱逢甘霖”的莫大欣喜,想要把听到的雨声、落在身上的雨水都带回去。
抵达什寒村后,雨越来越大,雨声也响亮起来了。雨声提醒了我,这里的人读“什”,发出来的是黎语的谐音“扎”。“什”是田地之意,什寒这个琼中热带雨林地区最具代表性的村寨,海拔八百多米,过去人们说的“寒凉贫瘠之地”,却变成了炎夏季节海南境内气温最低的避暑胜地。
有另外的声音藏在雨声里。我隐约听到悠远的歌声。在光一村遇见的那位非遗传承人王进明,也跟着上山了。他可是黎族民歌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王妚大的弟子,琼中著名的民间歌手,多年来收集、创编了许多传承黎族文化的歌舞,如《簸箕舞》《跳锣舞》《拾螺歌》《摇篮曲》,据说每年都唱响了琼中“三月三”的欢乐舞台。
长廊的屋顶铺盖着厚厚的浅黄色棕叶,雨从长长的棕叶尖落下来,像珍珠在流动。长桌宴喝的当地酿的紫色米酒,酒过三巡,摇身一变,从婚礼中的“奥雅”回到现实中的王进明又有些羞涩地唱起来。他唱了一首没法译成汉语的歌,又唱了一首男女热恋的情歌。歌调古朴粗犷,又情深意切,声音从他的身体奔向雨中,那些雨滴都没有了声音。歌声是雨夜唯一的声音。
黎族的男女老少,个个都会唱,喜庆的日子到来时,日常的生产劳动中,唱歌既是开心的娱乐,也是劳作的鼓舞。王进明说起九十五岁离世的老师王妚大,说起脍炙人口的《叫侬唱歌侬就唱》《有歌不唱留做乜》,眼神里闪动的是崇拜和敬仰。这位黎族歌后目不识丁,却能在不同场合根据不同对象编创新的歌词,编词作曲音乐性强,一千余首歌曲随编随唱,无人能出其右。
民歌都自有唱腔曲调,编著整理了黎族民歌《槟榔花飘香》一书的黄世训,目光炯炯,一点也看不出年过七旬的样子,他把话匣子打开,先哼了几句“罗哩调”,又哼了一首“水满调”。传统黎语唱的歌句,没有一定的结构格式,五字句、七字句,也有多字句,一气唱完,不分段节,韵律独特且不一定规则。而汉化的黎歌是用海南方言唱的歌曲,多为七言四句。
没有文字,民歌就是黎族重要的心灵交流方式。他们的情感不是说出来,而是唱出来的。隔着高山低谷唱,隔着茂密丛林唱,隔着遥远的时间唱,唱出波浪起伏,也唱出爱恨情仇。对没有文字的黎族人民而言,这并不妨碍他们的语言表达。传达思想、情感,传递经验、技艺的民歌,便是语言和艺术的精彩结合。
“你看山上藤咬藤,藤咬藤来根连根,哥爱妹如藤咬藤,妹爱哥如根连根”,黄世训用海南方言随口唱上几句,我们就咬文嚼字起来,到底是“咬”准确,还是“绕”合适。细细思量,这些歌曲中的比喻、拟人、类比,表达人类共同的情感,有一种“器以载道、物以传情”的美妙,唱出的是黎族人生命中的敏锐与智慧、旷达与深情。
半夜醒来,雨打屋顶檐角,也打在阔大的芭蕉叶、高耸的槟榔树上。我的心却格外宁静,似乎也变成了山里的一株植物,经受风霜雨雪而依旧自我生长。什寒村植物众多,那棵有千年历史的荔枝树,两年开花,三年结果。它是时间里的抵抗者和坚持者。当地林业工作者考证,有26种植物缠绕在树上,如野生石斛、桫椤、芭蕉等,被什寒村民视作村中神树。每一棵树每一株草,也许都是一首独特的民歌,在天地之间用不同的生命形式传唱衍续的生命。
雨水淋湿什寒村的每一寸田地,也淋湿那些灵魂歌者的歌声。
天上广寒,地上什寒。有着独特山居环境的什寒村,在这个雨夜绵绵不绝的歌声中披上了一层山中秘境的面纱。诗人欧阳江河说:“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寻到这里定居下来,从此过上神仙般的日子。”这是诗人的豪放憧憬。
“奔格内!”我脱口而出一句新学的黎语,它的意思是“来这里”。
来这里,“这里”是海南的什寒,是歌声缠绕的地方,也是心灵可以栖息的地方。
海南五指山生态
黎母山的慢时光
起雾了,从黎母庙前远远望去,五指山影影绰绰。重峦叠嶂与逶迤延展,都被云遮雾障了。
上黎母山途中,当地朋友说起为纪念黎族祖先黎母而建的这座庙,我在脑海中勾画着庙宇的阔大高耸,庄严肃穆。沿途经过一片山坡,抬头可见一块巨石立在山上,巨石前面栽植有五棵香枫,像朝拜者供奉的五炷香火。石头形似仙妇,于是有人命名黎母石像,也不知谁给她挂上了红色绶带。石头有了名字,就有了生命,也就有了温润的光芒。
据说20世纪90年代初一位陈姓商人得梦后,辗转多日才寻到这尊闭目颔首、神态安然的石像,又集资建成了黎母庙。功德之事,皆是善心善行。而当我走到庙门前,看到的却是低调、朴素、简洁,心底瞬间多了许多对黎母山的敬重。香火缭绕,殿内陈设简单,三五游客在一尊彩瓷黎母神像前敬拜,许下心愿。
引路者是山上的护林员,说到每年农历三月三至三月十五前后,远近四方的黎族人及善男信女们,都会不辞辛劳爬山到此,祈祷祭拜。出海、农事、婚嫁,平安顺遂,在这里汇聚成了一场罕见的深山盛会。一座小庙宇,因为一种信仰、敬畏、期盼而成为当地特别的人文景观。
天高地阔,近处的林木远处的山峦,常绿四季,重叠起伏,沧海桑田。耸立和匍匐,缠绕和平行,黎母山成了生命的叙述者。变幻的阳光,从云层透出珍珠色的明亮,细细观察,树木也在悄悄挪动着地上的斑影。时间在光亮和斑影里变得轻盈,庞大的轻盈在上升中汇合,似乎烟火人间的一切就此慢了下来。
山野的参差起伏是被深深浅浅的绿色涂画出来的。最高海拔1400多米,森林覆盖率90%,2000余种植物,对一座山而言,是一种浩瀚与深远。它们为全球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环境治理提供了“海南样板”。山里生山里长的护林员对具体的树种、药材如数家珍,随口道出鸡毛松、海南粗榧、坡垒、青冈、油楠、红桐、苦梓这些奇怪的树名。我早有耳闻的坡垒树,又名海梅,热带雨林中的特类木材,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生长非常缓慢,它在时间里变得异常坚硬,坚硬的树种都拒绝腐烂和虫蛀,也就有了更恒久的生命。还有常绿大乔木母生树,成材被砍伐后,幼苗就会迅速从树桩根部长出来,越砍越长,越长越快。这里的每一种树充满灵性,用作木材、香料、药材、观赏以及食用,它们的故事与传奇是与漫长的时光一起被讲述的。
护林员说起早些年林区管理条件不成熟,黎族信众到黎母庙来,都会在四周“砍山栏”。砍山栏是黎族人特有的传统,从刀耕火种中走过来的民族,每到一处,他们都要将树木、杂草砍伐晒干后用火焚烧,以灰为肥,雨后播种下生活所需。
“人群散后,焚烧后的灰烬,会引来一群坡鹿。”护林员的讲述让我有了兴趣,连忙询问现在山上坡鹿的故事。他话锋一转,说,后来不准烧山砍伐、封山育林、退耕还林,那些爱在灰烬之地活动的坡鹿,几乎看不到了。
我曾多次在洞庭湖湿地走访,追踪过野生麋鹿,也近距离观察过人工饲养的麋鹿。鹿是很精灵的动物,圆圆的大眼睛,满是对世界的好奇与信赖。护林员掏出手机,把不久前在山脚公路边被人拾到的一头小坡鹿的照片给我看。
小坡鹿被人抱在怀中,有五六岁孩子般的身高体型,毛被黄棕,背中线黑褐色,背脊两侧有白色斑点,腹部和四肢内侧是灰白色,天真的样子惹人怜爱。这是一种海南岛上特有的动物,喜欢成群结队,食水边、沼泽生长的青草和嫩枝叶,护林员说:“它们吃竹节草、鸡占,也吃番茨叶、嫩稻苗,特别喜欢舔食盐碱土和灰烬地,目的是补充身体需要的矿物质和盐分。”
由于生境的变化,日渐稀少的坡鹿被列入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和世界濒危物种。幸好有了近年来的人工繁殖和专属保护地,坡鹿数量走在回升的道路上。护林员还在与人分享照片中坡鹿的可爱,重复过往的惊险见闻,风吹林动,我仿佛看到眼前的丛林中有一头坡鹿在探头探脑,打量远道而来的过客。它有着锐利的视听,奔跑迅速,善于遁藏,于疾驰狂奔之中,遇到乔木、灌丛或河沟,一跃而过,给人留下了会“飞”的传说。
突然就记住了这么一个时刻,宁静、缓慢而幽远。在黎母山的慢时光中怀想一头坡鹿,有着没见面的遗憾,也有新结识的喜悦,像一个忧郁的孩子忘记了所有的心事。
五指山的锦
她坐在地上,双腿和腰背绷直,面带微笑。人坐成了一把直角三角尺。
传统的织机平铺腿部,横木棍和卷木棍一前一后,红青白黄黑,五色丝线拉直,她手指动作迅速,一根根经线,一根根纬线,一把摩挲得发光的木条自由穿梭,在时间的流淌中,织着天上的云霞,也织着世间的繁花。
我在五指山下的初保村遇见她。这是一座保存古貌的黎族村寨,也是被列入省级非遗的黎族杆栏建筑生态自然村。十余座茅草屋依山就势,上下交错,外形像海上漂泊的船。越人“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如飘风”。船型屋也因此得名,也为历史的想象提供了一种物证。
二十多年前,她嫁到这里,生活在其中的一座屋子里。那是她阿公在更早之前盖的房子,盖屋的原材料有格木、竹子、红白藤、茅草。地上立六根柱子,柱子上端砍成树杈状,竹木搭骨架,以此支起屋梁。阿公亲手铺叠的茅草,拱起船篷形的屋盖,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就在这条“船”上。屋顶留一处可以开关的大窗,光从这里照进现实、照亮生活,屋里的人也从这里仰望星空、遨游天宇。
日子随四季而变,几年前,新村搬到了山上,她住进统一盖建的砖瓦新屋。也有不变的日常,没有农事的时候,她仍然席地而坐,一丝一线地织着黎锦。五指山的崇山峻岭之间,分布着广阔的热带雨林,生长着野生麻、培植麻、棉花等纤维类植物。黎族的男人就是从这些柔韧的纤维材料和麻类植物中,为女人提取出纺织的主要原料。棉花纺纱,丝线织锦,五指山的草木,在斑斓锦色中完成一组组基因编码。
手中的那块织锦耗时两个月了,已然有了云霞的色彩。黑色的底布上,精美艳丽的纹图是一点点铺展的。错纱、配色、综线、挈花,这些繁复的技法,写实、夸张、变形,那些流变的图案,最后都变成了一床被褥、一条漂亮的筒裙、一件嫁娶的织物。一块黎锦,是时间的流逝,也是时间的合成。如夜晚般无边无际的黑布,在她灵巧的手作之下,如点燃夜空中爆裂的焰火。所有的焰火,都带着华丽的光芒。
经纬日夜。她编织的一经一纬,就是一日一夜的生活。漫长的时间之下,一毫一厘,一寸一尺,世上所有细小的劳作,都是走向伟大的每一步。黎锦光辉艳若云。山区野生植物中诞生的鲜艳染料,赋予棉线、麻线、丝线灿若烟霞的色彩生命。《峒溪纤志》载:“黎人取中国彩帛,拆取色丝和吉贝,织之成锦。”不得不说,五色丝线给了黎锦生命,黎锦里有自然的爱意,神明的美意,时间的诗意,也有世间美好的寓意。姑娘们总是把自己亲手织出的一件最满意的花带、手巾送给心中的情郎“帕曼”,那是忠贞之爱,也是爱之忠贞。
在五指山脚下另一个叫毛纳的村寨,一场热烈的黎锦时装秀在夜幕下走起。十余位村民“模特”,展示着五种方言区的服饰。哈方言款式多样、图案丰富,杞方言镶饰花纹艳丽,润方言双面绣锦布镶嵌,美孚方言的扎染独具特色,赛方言筒裙宽大色彩讲究。男简女繁,不是女人天生爱美,而是美丽的黎锦天然是献给女性的礼物。热情的邀请来到远道而来的客人身旁,旋律婉转,笑脸相迎,灯光闪烁,我也穿上一套精心织绣的黎锦服装,加入走秀的人群之中。第一次走秀,篝火映照夜空,也照亮衣服上的锦色。在这个并非节日的晚上,在五指山脚下,黎锦五色在每个人的眼睛里燃起焰火。锦色的温度,烫热夜晚的身体。
大力神、鸟兽、花草、作物;人形纹、动物纹、植物纹、几何纹;日月星辰、山川大地、风俗风情……太多丰富的象征,在黎锦中呈现出丰沛与茂盛,日光与流年,万物与生长。毫厘寸尺,致广大而尽精微,没有文字的黎族人,是把文字印刻在花纹生动、灿烂夺目的黎锦之中。
一支支火把,美丽的火,照亮我离开的夜晚,也把斑斓“锦色”的表情镶嵌在了五指山邈远而广深的旷野之上。
(本版图片均为李灏摄)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11日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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