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早期观点(冯唐的病态翻译)
□史国强
译无定法,对同一原文、不同译文引发的讨论乃至“对骂”不必大惊小怪。几乎没有译文是百分之百的正确,引起争论也是必然的。然而冯唐英译的《飞鸟集》无所顾忌的地胡译乱改是读者无法原谅的,译者颠覆了普遍的翻译原则,不仅亵渎了原作者,也是对中文读者的亵渎和蔑视
著名翻译理论家尤金·奈达说过:“翻译是复杂而又诱人的使命。 ”他还引用I·A·理查兹的名言:“大概翻译是宇宙史上最复杂的活动。 ”奈达是研究《圣经》翻译的,对他来说翻译自然也是使命。同时翻译又是复杂的活动,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们对翻译时无数的源语语码在人脑中是如何变成目的语语码的,还所知不多,这一过程的复杂程度实在超出我们的想象,科学研究也无能为力,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
但奈达为什么又说翻译是诱人的?一连数日、数十日,乃至数百日地辛苦劳作,又怎么能诱人呢?如此说来,翻译中必然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乐趣。如三藏法师的翻译是要普度众生;徐光启的翻译是要引进科学;严复的翻译是为了挽救中国;鲁迅的翻译是要改造国民性;也有林纾的翻译,既是为了排遣对亡妻的思念,也是为了把翻译变成“造币厂”。还有以传播文学为目的的翻译,如杨宪益戴乃迭夫妇、葛浩文林丽君夫妇等。也有“没罪找枷扛”的翻译,如萧乾文洁若夫妇翻译《尤利西斯》,他们是经不住出版社的劝说。此外也有以炫技为目的的翻译,如许渊冲翻译毛泽东诗词。最后是冯唐的“病态翻译”,他最初的目的想必是为了炫技,“且不说我汉语有多天才,不说英语有多好,但是很有可能比你们好得多。 ”(见《这个世界的宽容度和审美令我失望》,下称《失望》),但最后他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却引起了轩然大波,被绝大多数读者贬为“亵渎”,出版社被迫收回印好的诗集,更有印度人要将他“弄死”,因为 “有人在亵渎他们的文化使者”。 (见《失望》)
其实译无定法。对同一原文、不同译文引发的讨论乃至“对骂”不必大惊小怪。几乎没有译文是百分之百的正确,引起争论也是必然的。大概三藏法师是唯一的例外,至今没人对他提出批评,原因可能是后人找不到原文,无法对比,即使找到了怕也读不了。其他翻译家如鲁迅被梁实秋批评过,还引发了翻译史上的一场论战;杨宪益戴乃迭翻译的《红楼梦》被钱钟书在私人通信里贬损过,钱说杨的译本不如霍克斯的好,言外之意杨的译本不值一读;钱钟书“文革”期间翻译的毛泽东诗词又被朱光潜批评过,朱提出了1.5万字的修改意见;《尤利西斯》的另一译者在其用英文出版的专著里对萧乾夫妇狠狠地“报复”了一次,可能内地读者还不大知道;葛浩文译的《狼图腾》也被作者姜戎质疑过。至于严复和林纾就更不用说了。上述讨论虽然不乏“文人相轻”,但依然是以学术为出发点的。
然而冯唐英译的《飞鸟集》却与上述译作在性质上大不相同。诗集的出版引起了绝大多数读者的愤慨,进而口诛笔伐。他们反复引用冯唐译文中的一句诗行: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绵长如舌吻,纤细如诗行。粗通英文的读者也知道原诗的“面具”(mask),被冯唐改成了“裤裆”,而且还要“解开”。这种无所顾忌地胡译乱改是读者无法原谅的,译者颠覆了普遍的翻译原则,不仅亵渎了原作者,也是对中文读者的亵渎和蔑视。显然这种恶劣的翻译是冯唐故意为之。他以“离经叛道”的方式颠覆、破坏、瓦解、糟蹋、贬损了印度伟大诗人泰戈尔的人格和诗歌。对此冯唐并不讳言,而且颇为得意。在接受专访时,冯唐说:
我觉得,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坦率地讲它不直接,泰戈尔想表达的意思可能是人在情人面前,在爱人面前,大千世界有可能是一个人,有可能是一个真的所谓的世界,如果假设是一个男女之情,实际上是他揭下面具还不如解开裤裆更能让人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去看一个情人,实际上也是你要解开他的裤裆你才能真的看到他的本质,这个裤裆要比面具尖锐得多,平常人也不戴面具,但是平常人都有裤裆对吧? (见《失望》)
读者对冯唐其人并无恶感,哪怕他再恋丑、再自恋、再自以为是。读者批评的是他这种“病态翻译”的现象。读者的批评正好说明他们的审美是没问题的,他们允许“你有你的声音,我有我的声音”,也不反对冯唐“有资格翻译”,但他们不能接受冯唐对其他译者的贬低
冯唐的“裤裆逻辑”确实令人耳目一新,因为此前闻所未闻。难道“一个人去看一个情人”就非要“解开他的裤裆你才能真的看到他的本质”吗?解开“衣裳”就不行吗?不行,因为此事还关乎冯唐所谓的审美标准。冯唐说:“如果大家认真看了我的翻译,认真看了郑振铎的翻译,认真看了泰戈尔《飞鸟集》的英文原文,如果还说冯唐的翻译一无是处,或者差得很远,我只能说这个人的审美有严重问题。 ”接下来他又大发感慨:“我又发现中国人的美学教育比常识教育还差,美盲比文盲更多。 ”(见《失望》)“审美有严重问题”的到底是冯唐,还是读者? “中国人的美学教育”再差也不至于培养出嗜丑如冯唐的译者。
值得注意的是,冯唐的话语还充满了霸权:谁要是不说他译得好,谁就是“美盲”,谁的审美就有“严重问题”,谁就是剥夺他的“翻译自由”。他对读者的批评充耳不闻,非但没有反思,还强词夺理:“都已经这个年代了,民众的一些常识,所谓的宽容离真正的文明社会还差得太远。你有权利不喜欢,但是你没有任何权利让别人噤声。 ”(见《失望》)冯唐把自己打扮成精英人士,以启蒙者自喻,称读者为“民众”,抱怨他们不够宽容。其实没人不让他说话,没人不让他翻译,更没人不让他拥抱“裤裆”。不过他不能把“病态翻译”送出去公开出版,更不能暗地里把“裤裆”套在人家泰戈尔身上!这种宽容度还不够吗?
读者对冯唐其人并无恶感,哪怕他再恋丑、再自恋、再自以为是。读者批评的是他这种“病态翻译”的现象。读者的批评正好说明他们的审美是没问题的,他们允许“你有你的声音,我有我的声音”,也不反对冯唐“有资格翻译”,但他们不能接受冯唐对其他译者的贬低:“那些所谓的传统翻译家无非是那个时代的谷歌翻译机。 ”(见《失望》)如果冯唐要写作,那就写好了,没人干涉得了,但他无权删改泰戈尔的原诗。这才是读者对冯唐反感的原因。
在冯唐的“病态翻译”出现之前,读者大多相信穆旦、卞之琳、冯至、王佐良他们的说法:只有诗人才能译诗。我们也以为此乃不二法门,顺理成章,不言自明。所以我们还无法理解著名翻译家葛浩文对诗人译诗的怀疑。他在2014年4月26日的一封信中写道:“只有诗人才能译诗,对这种说法我强烈反对。与帕兹相同,我也相信诗人才是最蹩脚的诗歌翻译者,因为他们感兴趣的是赤膊上阵,但扮演的角色不是译者而是诗人。 ”这话用在冯唐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还好,冯唐不想继续翻译了。他颇为感慨地说:“诗歌翻译,我短期不会做了,太难。 ”(见《失望》)为此我们要感谢他才是。冯唐不是没有可爱的地方。他在《失望》中引用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话:凡赤身裸体做的事,都是爱。这话列成公式后:爱情=裤裆=赤身。加西亚·马尔克斯还说过:“我是背着人翻译的,生怕外人碰上。对我或列奥帕尔迪来说,翻译都不是一条通向光荣的大道。我是在洗澡后休息时翻译的……这次尝试足以使我发现,要与专业译者抢同一份面包,是何等的困难,何等的劳神。 ”
(作者系沈阳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翻译系教授)
郑振铎、冰心翻译的《飞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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