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缝补补过日子(缝缝补补很多年)
前些日子,儿子从网上购回一件衣服,衣服倒是挺合身,可就是肩部和肘部贴了四块布,看着有些别愣。其实,我在大街上也见过有人穿这样的衣服,知道这是一种新款式,就没再说什么。
周末,我们三口人回老房子看望母亲,一见我儿子穿的衣服,母亲就耨了鼻子:“孩子,你这衣服是新的吗?”
儿子挺起胸脯:“奶奶,咋地了?是新买的呀。”
母亲摸了摸那件衣服:“你咋还买了件嘎嘎新的破衣服呢?”
儿子笑了:“咋破呢?这不是挺好吗?”
“还好呢,好孬糟吧,一件新衣服,贴了四块大补丁,磕碜透了。”
儿子蹲在地上乐:“奶呀,你太外行了,那不是补丁,是装饰,现在时兴着呢。”
我和妻子在一旁捂着嘴,但不敢笑出声来。
我俩实在无法给母亲讲清那补丁的含义,本来嘛,那四块补丁也没啥含义,就是一种款式,就像当下那些露着大窟窿小眼子的“乞丐服”,你能说明有啥含义?是为了通风透气吗?那就穿短裤、短裙多好哇。
母亲坐在沙发上,微闭着眼睛,不再言语,我知道,母亲还在琢磨着那四块补丁,她在追忆着那久远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艰苦岁月。
补丁于母亲再熟稔不过了,早些年,不光是我母亲,全镇子所有的母亲几乎都常年和补丁打交道。
每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坐在油灯下,为父亲和我们哥几个缝补衣服,一针针,一线线,针脚匀称、细密,有时一直缝到深夜。
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们都羡慕我母亲的针线活儿,有时一进屋就欣赏着我家的门帘儿,吧嗒吧嗒嘴儿:“你看看人家这荷花绣的,多水灵儿,上面都能落蜻蜓,你再看看你家那破门帘子,造的黑了巴黢的。”
另一个婶子拧了一下那位大娘:“你是老鸹落在猪身上,光看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好像我没见过你家的门帘子似地,跟粑粑褯子没啥两样。”
母亲赶紧把她们让到炕上,相互交流着针线活儿的经验。
那时候,镇子的家家户户、大人小孩都穿带有补丁的衣服,打补丁成了每家女人们的重要活计,当然也成了衡量女人称不称职的重要标准。
在我家,男孩子多,而且都挨肩儿,用父亲的话说,就是一帮活驴,所以每件衣服都是“缝缝补补又三年”,哥哥穿完了我穿,我穿小了弟弟接着穿,直穿得千疮百孔,补丁多得不能再补时才光荣退休。
每每这时母亲还是把衣服稍好的地方剪下来,预备给其它衣服打补丁。我们哥几个就是穿着母亲给打过补丁的衣服从少年到青年一路走来,虽未体面过,但也未露过肉。
其实,打补丁也是一门艺术,补好了看着就顺眼,补不好就像一块烂膏药,磕了巴碜。人都说男人窝囊窝囊一个,女人窝囊,窝囊一窝,补丁是女人的脸,一家人走到哪里,就会把这张脸带到哪里。
“你们快瞧瞧那老赵穿的,真他娘的磕碜,前大襟的两块布丁弄成两样色儿,还三扁四不圆的,他老婆好像没长爪子。”王大嗓门老婆指着远处的老赵说道。
在一旁的谢大婶推了王大嗓门老婆一下:“你可拉倒吧,消停一会儿得了,还舔脸说人家呢,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挺好件红衣服,偏偏缝个绿补丁,还好意思出来嘚瑟呢。”
王大嗓门老婆挺了挺胸脯:“绿补丁咋地了?绿补丁更新鲜。”
谢大婶一撇嘴儿:“还新鲜呢,你没听说吗?红配绿,赛狗屁,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连狗屁都不如。”
王大嗓门老婆指着谢大婶:“你个臭老娘们,都损秃噜皮了。”
旁边的婶子大娘都乐得前仰后合,王大嗓门老婆满脸通红,吐了口吐沫,臊巴嗒地往家走去,女人们也余兴未尽地回家做饭去了。
其实,谢大婶说的很在理儿,打补丁是讲究审美的,补丁要尽量与衣服的颜色相同或相近,如果对比度太大,看着就扎眼,不协调。
颜色协调了,接下来就是大小和形状的搭配。
通常情况下,一件衣服最容易破损的是双肘,裤子容易破损的是双膝,如果左肘或左膝磨出了窟窿,右侧也不会好到哪去,即使没出窟窿,也要两侧同时打上补丁,大小和形状尽量一致,这样才对称、美观,就像我儿子买的那件嘎嘎新的破衣服那样,两个肘部都打上了两块完全一致的“补丁”。
当然,还有几个地方也容易破损,但可以不打补丁,比如衣服的领子、袖口和裤子的裤管。针对领子,条件好的人家可以做个假领子套上,既美观又好洗;而袖子呢?则可以戴上套袖;至于裤管,那就必须缠绑腿了。
绑腿我很熟悉,小时在电影中就常看到八路军、新四军乃至解放军都缠绑腿,缠上绑腿人就显得精神利索,行军还快,着一崩子还可以包扎伤口。
据说抗美援朝时,志愿军开始时也缠绑腿,由于美军武器先进,常常使用燃烧弹,战士身上着火后,有绑腿缠绕裤子不好脱去而容易烧伤,打那以后志愿军战士就不再缠绑腿了。
虽然有假领子、套袖和绑腿来保护衣裤,但补丁的主导地位是不可撼动的。
上世纪六十到七十年代,镇子几乎所有人家的炕上都有两件宝贝,一件是男人抽旱烟的烟笸箩,另一件就是女人用来缝衣服、打补丁的线笸箩,线笸箩里装着剪子、锥子、尺子、顶针儿和线板子。
时间一长,笸箩被弄得黑巴出溜的,等到春节糊棚时,母亲在笸箩上抹些糨子,糊上一层花纸儿,那笸箩又玲珑可爱、复旧如新。
为了防备“无米下炊”,女人们都在自家的柜子里准备个铺衬包,包里备着不同颜色、规格不一的铺衬。所谓铺衬就是从旧衣裤上剪下来的旧料,预备打补丁或打袼褙用,铺衬包就是那时女人们的“百宝箱”
夏天的晚上,女人们收拾完碗筷儿,三五成群,挎着“百宝箱”聚集到巷子的大榆树下。她们先是闲聊一会儿,之后便饶有兴致地打开自己的“百宝箱”,把一摞摞颜色不一、大小不等的铺衬摆到地上。
大家相互欣赏,相互选择,一旦发现对方有和自己相匹配的铺衬便提出交换,有时为了成交,一方不得不用两块或三块来换取对方一块铺衬。没办法呀,谁让你心仪人家的铺衬呢?上赶着不是买卖嘛。
为了让自己的铺衬包更全科、更丰满,母亲便给我和弟弟下了一道密令,让我俩出去捡破铜烂铁和玻璃碴子等废品的同时,见到好的铺衬一定要捡回来。
密令是下了,可效果甚微,要知道,家家都把铺衬当个宝儿,傻透腔了才会把能用的铺衬当做垃圾扔到大街上去。
为了不让母亲失望,我和弟弟绞尽脑汁,终于盯上了离镇子三四里远的被服厂,那个被服厂是国营单位,专门为林业工人生产劳动保护品。每天下班后,厂子的后勤人员将挑选剩下的边角废料扔到门口的垃圾箱里。
我和弟弟放学后就去那个被服厂门口等候,等工人把垃圾倒进垃圾箱后,我俩就把脑袋伸进垃圾箱里忘情地挑选能用的铺衬。
悲哀的是,那时的工人都很敬业,把能用的布头都挑选出来,我和弟弟捡到的铺衬都小得可怜。
“有毛不算秃”,我和弟弟每天放学后照例去那个被服厂,一旦幸运捡到一块稍大些的布头,就会像如今在古玩市场捡了一个大“漏”,回家的路上都洒满了歌声,一曲《打靶归来》一直能唱到家门口。
晚上吃饭时,我和弟弟的碗里居然多一个油汪汪的咸鸡蛋,这就是母亲给我俩颁发的最高奖项。
铺衬多了,打补丁根本就用不完,母亲一下子阔绰起来,整天喜形于色,只要周末是晴天,母亲就领着我和弟弟在院子里用小块的铺衬糊袼褙。
“袼褙”一词现在很少用了,但在那时可谓家喻户晓,它是千层底布鞋的最基本原料。记得有首歌唱到:
最爱吃的菜是那小葱拌豆腐
一清二白清清白白做人不掺假
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
站得稳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
那一双双普普通通的千层底,蕴含着所有母亲辛勤汗水和无私的爱。
别人家的千层底在水中刷几次就软巴拉嗒,而母亲纳的鞋底能挺过一个夏天。左邻右舍的婶子们都很纳闷:难道这千层底里也有啥奥妙?
其实她们不知道,我母亲打袼褙用的不是普通的铺衬,而是我和弟弟在被服厂捡来的嘎嘎新布头哇,这样袼褙纳出的鞋底不硬实才怪呢。
我和弟弟在被服厂捡铺衬持续了两年,这两年期间,被服厂的后勤工人已经认识并接纳了我们,我俩可以自由进出厂子,并时常操起扫帚帮她们打扫卫生,用现在的话说,那就算打进步吧。
有时,好心的工人会偷偷在垃圾里掺些块儿稍大些的黄色帆布布头,这种帆布是制作野外作业帐篷的原料,又厚又结实。
见到这样的布头母亲神色紧张,以为不是好道来的呢。母亲晓得,这样的布头已远远超出铺衬的范畴之列了。
冬天到了,我们哥几个都穿上了母亲用黄帆布做的棉鞋,这样的鞋穿起来既舒适又保暖,比商店卖的棉乌拉鞋强百套。
寒冷的冬天,蹬滑冰鞋是我们男孩子的主打游戏,这种游戏的最大优点是刺激,速度快,有时都能超过自行车,缺点就是费鞋,用不了几天,系滑冰鞋的细绳就能将鞋后帮勒出个大口子,母亲用黄帆布做的布鞋也无济于事。
我和弟弟正在街上跟伙伴们蹬着滑冰鞋,被刚下班的父亲逮个正着,回到家里,几个耳光子是免不了的。之后的半个月,我俩再没敢动滑冰鞋。
那年的腊月二十九下午,母亲在屋里急得团团转:“这下可毁了,商店的酱油卖光了,明天就过年了,除夕吃饺子搁啥拌饺馅儿呀。”
我赶紧安慰母亲:“妈,别着急,咱再想想招儿。”
“还能有啥招儿,你李婶说朝阳林场倒是有卖酱油的,可咱镇子离那儿五六公里,雪大路滑的,走到那儿人家早就关门了。”母亲“唉”了一声要进厨房做活。
我自曝奋勇地:“妈,你看我行吗?”
母亲苦笑一下:“你去,你会飞咋地?”
我嘿嘿一乐,:“我不会飞,可我会蹬滑冰鞋呀,我和我老弟管保能买会酱油来。”
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吧,你俩快去快回,别摔着,棉鞋蹬坏了,晚上回来我给你俩补。”
当我和弟弟顶着满天星星把酱油买回来时,父亲拍打着我和弟弟身上的霜:“好小子,有种,也能帮爸妈做点儿事了。”
半夜,我被尿憋醒,起炕一看,母亲正一针一线地为我和弟弟的棉鞋缝着补丁。
光阴荏苒,到了改革开放以后,镇子上家家的生活水平都开始提高,人们身上的补丁也越来越少,现如今,人们西装革履,争着穿名牌,衣服未等过时就下了身,谁还去给它打补丁呢?“补丁”这个名词早已寿终正寝,在人们的大脑中消失了。
可我不行,有时我还常常想起早年那些穿过的旧衣服,想起那些缝在衣服上的补丁,因为那补丁里缝着我童年清苦的岁月,同时也缝着母亲对我们儿女无限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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