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范晞文(范晞文对床夜语)

湖上范晞文(范晞文对床夜语)(1)

● 序    

  景定三年十月,予友范君景文授以所著书一编,语甚绮而文甚高。时夜将半,翦烛疾读,不能去手,大类葛常之《韵语阳秋》,鸡戒晨而毕。株连节解,激发人意,作而曰:“美哉此书也!”杜子美诗,王介甫谈经,以为优于经,其为史学者,又视为史,无他,事檄而理胜也。韩退之谓李长吉歌诗为骚,而进张籍诗于道。杨大年倡“西昆体”,一洗浮靡,而尚事实,至送王钦若行,君命有所不受,其名节有如此者。若论诗而遗理,求工于言词而不及气节,予窃惑之。辄序于《对床夜语》之首,以补其遗,景文然之不?深居之人冯去非可迁甫。

  良月二日,去非顿首再拜景文诗盟,尚幹契友去非,若夫兴怀姜尧章同游时,又高髯叶静逸辈日夜钓游时,又近与孙道子张宗瑞辈谑浪笑傲于间,今不能得游,从一二老友栩栩然梦游,合眼欹枕,能在目中,是亦游也。旧交新贵,往者不我思,来者不我即,虽梦中亦不复得见,得见景文斯可矣。况《对床夜语》可与晤语邪?序文不敢以不能辞。愚诗漫以求教,其间有一联云:“读书为声名计,亦恐庵山解笑人。”不直作者一笑,姑以侑空。书意不宣,去非顿首再拜。

  ●卷一

  “羔羊之皮,素丝五紽”,诗人美在位者之词也。“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又“驷马既闲,輶车鸾镳”之类,皆借服御以美其君也。若《楚辞》“高予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是亦以服御自美也。

  《古诗十九首》有:“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免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言妻之於夫,犹竹根之於山阿,兔丝之於女萝也,岂容使之独处而久思乎!《诗》云:“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同此怨也。又“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又“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亦犹诗人“籊籊竹竿,以钓於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之词,第反其义耳。前辈谓《古诗十九首》可与《三百篇》并驱者,亦此类也。

  霍去病志得意欢,作歌曰:“四夷既获,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去病非以文章名者,乃知西汉时言语,自非後世可企。

  《诗》曰:“山有漆,显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悲其君有酒食鼓瑟之不能乐,犹有国而弗治,则将为他人之所有也。曹子建乐府云:“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秦筝何慷慨,刘瑟和且柔。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又:“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堂处,零落归山丘。”有诗人为乐之意而无其讽。又《诗》曰:“蟋蟀在堂,岁聿云暮。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既欲其乐,又虑其荒,此诗人忧深思远之意。陆士衡云:“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我酒既旨,我ゾ既臧。短歌可咏,长夜无荒。”全是诗人之体。

  《七哀》诗,子建云:“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怨游子之未返也。王仲宣云:“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叹时世之丧乱也。又:“方舟激大江,日暮愁我心。”感羁旅之多忧也。张孟阳云:“毁壤过一坏,便房启幽户。”伤汉陵之发掘也。又:“白露中夜结,木落何条森。”慨秋气之可悲也。哀之虽同,而意各异。初不解七哀义,或谓病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所哀虽一事而七者具也。

  子建《公咽》诗云:“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读之犹想见其景也。是时刘公博览会王仲宣亦有诗。刘云:“月出照园中,珍木郁苍苍。清川过石渠,流波为鱼防。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灵鸟宿水裔,仁兽游飞梁。”王云:“凉风撤蒸暑,清云却炎晖。高会君子堂,并坐荫华榱。嘉肴充圆方,旨酒盈金罍。管弦发徽音,曲度清且悲。”皆直写其事,今人虽毕力竭思,不能到也。

  蔡琰虽失身,然词甚古,如“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汉使迎我兮四牡騑騑,胡儿号兮谁得知。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遗”,此将归别子也。时身历其苦,词宣乎心,怨而怒,哀而思,千载如新,使经圣笔,亦必不忍删之也。刘商虽极力拟之,终不似,盖不当拟也。

  子建:“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感叹有馀哀。”结句支:“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解韵者谓哀叶於希反,且引《毛诗》“山有蕨薇,显有札配给。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又谓怀叶胡威反,及引《离骚》“载云旗兮委蛇”、“心低徊兮疲怀”等语为证。辨则辨矣,如不通何!且子建此篇,既押徊,又押哀,乃一韵耳。及怀字之上亦有“会合何时谐”,谐、怀亦一韵也,何必强为引证。盖古未拘音韵,旁入他声者,亦奚疑焉?若魏文帝“漫漫秋夜长”,皆押十阳,独一句云:“三五五纵横。”又阮籍“登高临四野”,皆押七歌,独一句云:“岂复叹咨嗟。”不知解者又当如何?敬谓後世亦有如此押者,则拟古者仿之耳,非古人作古之意也。

  张茂先:“穆如洒清风,涣若春华敷。”又:“属耳听莺鸣,流目玩鱼。”以对言之,则当曰“清风洒”、“听鸣莺”也。古对间当如此,亦《楚词》“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谢惠连:“屯云蔽曾岭,惊风涌飞流。零雨润坟泽,落雪洒林丘。浮氛晦崖巘,积素惑原畴。曲汜薄停旅,通川绝行舟。”连四韵句法皆相似,古诗正不当以此拘也。

  魏文帝:“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能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又子建“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何意回飚举,吹我入云中。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类此游客子,捐躯远从戎。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此结句换韵之始。

  《楚词》“沅有芷兮沣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又“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又“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又“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皆爱君惜时之词,後世拟之者,不过徒法其句耳,非其意也。江文通云:“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又:“黄云蔽千里,游子何时还。”谢灵运云:“圆景早已满,佳人犹未。”惠连云:“纨素既已成,君子行未归。”玄晖云:“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刘休玄云:“芳年有华月,佳人无还期。”陆士衡云:“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归。”古诗亦有“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古《塘上曲》有云:“莫以贤豪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桑麻贱,弃捐菅与蒯。”前云:“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或谓甄后为郭后所谮,遂作此,观其辞,殆亦是也。陆士衡云:“男欢智倾愚,女爱衰避妍。不惜微躯退,惟惧苍蝇前。愿君广末光,照妾薄暮年。”则为甄后作无疑矣。刘休玄《拟古》云:“愿垂薄暮景,照妾桑榆时。”適与士衡末句同。

  《诗》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东坡谓韩退之“始去杏飞蜂,及归柳嘶{札虫}。”与《诗》意同。子建云:“昔我初迁,朱华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又:“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王正长云:“昔往仓庚鸣,今来蟋蟀吟。”颜延年云:“昔辞秋未素,今也岁载华。”退之又居其後也。

  子建诗:“朱华冒绿池。”古人虽不於字面上著工,然“冒”字殆妙。陆士衡云:“飞阁缨虹带,层台冒云冠。”潘安仁云:“川气冒山岭,惊湍激岩阿。”颜延年云:“松风遵路急,山烟冒垅生。”江文通云:“凉叶照沙屿,秋华冒水浔。”谢灵运云:“苹萍泛沈深,菰蒲冒清浅。”皆祖子建。

  张平子诗云:“我闻其声,载坐载起。”王仲宣云:“我思弗及,载坐载起。”刘公云:“思子沉心曲,长叹不能言。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迁。”怀人之意,尽於此矣。

  左太冲《咏史》诗云:“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鲍明远《咏史》云:“京城十二衢,飞甍各麟次。仕子票彡华缨,游客竦轻辔。明星晨未稀,轩盖已云至。宾御纷疯沓,鞍马光照地。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江文通《咏史》亦云:“金张服貂冕,许史乘华轩。王侯贵片议,公卿重一言。太平多叹娱,飞盖东都门。顾念张仲蔚,蓬蒿满中园。”三诗一轨也。

  子建云:“朝游江北岸,日夕宿湘沚。”潘安仁云:“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刘越石云:“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谢灵运云:“旦发清溪阴,瞑投剡中宿。”鲍明远云:“朝游雁门山,暮还楼烦宿。”皆本《楚词》“朝发轫於苍梧兮,夕予至於玄圃”。若陆士衡“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又江文通“朝食琅玕实,夕饮玉池津”,则亦本《楚词》“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傅玄词云:“美女一何丽,颜若芙蓉花。一顾乱人国,再顾乱人家。未乱犹可奈何。”全是李延年歌。延年歌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石季伦《王昭君诗序》云:”匈奴请婚於汉,元帝以後宫良家子昭君配焉。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尔也。“熟参此叙,乃知昭君出嫁之时,未必以琵琶寄情,特後人想像而赋之耳。

  王景元诗:“讵忆无衣客,但知狐白温。”用子建“狐白足御冬,焉念无衣客”之语。谢玄晖亦云:“谁规鼎食盛,宁要狐白鲜。”

  灵运诗:“初篁包绿箨,新蒲含紫茸。”邱希范诗:“巢空初鸟飞,荇乱新鱼戏。”绰有流丽之风,视小谢“鱼戏新荷动,鸟散馀花落”之句,亦无愧。

  “一身事关西,家族满山东。二年从车驾,斋祭甘泉宫。三朝国庆毕,休沐还旧邦。四牡曜长路,轻盖若飞鸿。五侯相饯送,高会集新丰。六乐陈广坐,组帐扬春风。七盘起长袖,庭下列歌钟。八珍盈雕俎,绮肴纷错重。九族共瞻迟,宾友仰微容。十载学无就,善宦一朝通。”鲍明远《数诗》也。卦名、人名及建除等体,世多有之,独无以此为戏者。

  鲍明远诗:“朱唇动,素腕举,洛阳少童邯郸女。古称《渌水》今《白纻》,催弦急管为君舞。穷秋九月荷叶黄,北风驱雁天雨霜,夜长酒多乐未央。”全类张籍王建。

  《韩非子》曰: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便於梦中往求之,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沈休文云:“神交疲梦寐,路远隔思存。”又:“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用前事也。古词云:“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又:“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皆沿韩非之微意而变之耳。

  陆士衡《吴趋行》云:“楚妃且勿叹,齐娥且莫讴。四坐并清听,听我歌《吴趋》。《吴趋》自有始,请从阊门起。”谢灵运《会吟行》云:“六引缓清唱,三调伫繁音。列筵皆静寂,咸共聆《会吟》。《会吟》自有初,请从文命敷。”尽踵其步骤。

  苏子卿诗:“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魏文帝云:“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曹子建云:“俯降千仞,仰登天阻。”何敬祖云:“仰视垣上草,俯察阶下露。”又:“俯临清泉渊,仰观嘉木敷。”谢灵运云:“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又:“俯视乔木杪,仰聆大壑淙。”辞意一也。古人句法极多,有相袭者,如前所议“日暮碧云合”及“朝游江北岸”之类皆是。若嵇叔夜“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则运思写心迥不同矣。

  宋袁淑有诗云:“种兰忌当门,怀璧莫向楚。楚少别玉人,门非植兰所。”盖淑为彭城王府祭酒,王不好文学,故云。

  薛道衡“空梁落燕泥”之句,人多不见其全篇,盖题是《昔昔盐》。其词云:“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常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无非闺中怀远之意,但不知立题之义如何。赵嘏乃广为二十章,以一句为一题,亦复绮丽。其中有云:“良人犹远戍,寂寞夜闺空。绣户流春月,罗帷坐晓风。魂飞沙帐北,肠断玉关中。尚目无消息,锦衾那得同。”又:“云中路杳杳,江畔草萋萋。妾久垂珠泪,君何惜马蹄。边风悲晓角,营月怨春鼙。未道休征战,愁眉又复低。”

  ●卷二

  严沧浪羽云: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之悟,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陶谢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姜白石夔亦有云: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圣处要自悟。盖文章之高下,随其所悟之深浅,若看破此理,一味妙悟,则径超直造,四无窒碍,古人即我,我即古人也。

  严沧浪又云: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故其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影,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是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於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於古人者而已。

  萧千岩德藻云:诗不读书不可为,然以书为诗,不可也。老杜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书而至破万卷,则抑扬上下,何施不可,非谓以万卷之书为诗也。

  刘後村克庄云:唐文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非本色。迨本朝,则文人多,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或尚理致,或负才力,或带辨博,要皆文之有韵者尔,非古人之诗也。

  周伯弓弼云:言诗而本於唐,非固於唐也。自《河梁》之後,诗之变,至於唐而止也。谪仙号为雄拔,而法度最为森严,况馀者乎?立心不专,用意不精,而欲造其妙者,未之有也。元和盖诗之极盛,其宝体制自此始散,僻字险韵以为富,率意放词以为通,皆有其渐,一变则成五代之陋矣。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岛之诗未必尽高,此心亦良苦矣。信乎非言之难,其听而识之者难遇也。虽然,马非伯乐而不鸣,琴非子期而不调,果不吾遇也,则困盐车焦爨下,吾宁乐之,後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

  四灵,倡唐诗者也,就而求其工者,赵紫芝也。然具眼犹以为未尽者,盖惜其立志未高而止於姚贾也。学者闯其阃奥,辟而广之,犹惧其失。乃尖纤浅易,相煽成风,万喙一声,牢不可破,曰此“四灵体”也。其植根固,其流波漫,日就衰坏,不复振起。吁!宗之者反所以累之也!

  “树摇幽鸟梦,萤入定僧衣。”“劲风吹雪聚,渴鸟啄冰开。”“古厅眠易魇,老吏语多虚。”“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林花扫更落,迳草踏还生。”“垂枝松落子,侧预鹤听棋。”“古塔虫蛇善,阴郎鸟雀痴。”“病尝山药遍,贫起草堂低。”“废巢侵烧色,荒冢入锄声。”“地古多生药,溪灵不聚鱼。”“陇狐来试客,沙鹘下欺人。”“远钟惊漏压,微月被灯欺。”“古壁灯熏画,秋琴雨漫弦。”“草碍人行缓,花繁鸟度迟。”右数联亦晚唐警句,前此少有表而出者,盖不独“鸡声”“人迹”“风暖”“日高”等作而已。情景兼融,句意两极,琢磨瑕垢,发扬光采,殆玉人之攻玉,锦工之机锦也。然求其声谐《韶》、《濩》,气泐金石,则无有焉,识者口未诵而心先厌之矣。今之以诗鸣者,不曰“四灵”,则曰晚唐,文章与时高下,晚唐为何时耶!放翁云:“文章光焰伏不起,甚者自谓宗晚唐。”

  老杜诗:“天高云去尽,江迥月来迟。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上联景,下联情。“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上联情,下联景。“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景中之情也。“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情中之景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情景相触而莫分也。“白首多年疾,秋天昨夜凉。”“高风下木叶,永夜搅貂裘。”一句情一句景也。固知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或者便谓首首当如此作,则失之甚矣。如“淅淅风生砌,团团月隐墙。遥空秋雁灭,半岭暮云长。病叶多先坠,寒花只暂香。巴城添泪眼,今夕复清光“,前六句皆景也。”清秋望不尽,迢递起层阴。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叶稀风更落,山迥日初沈。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後六句皆景也。何患乎情少?

  五言律诗,固要贴妥,然贴妥太过,必流於衰。敬时能出奇,於第三字中下一拗字,则贴妥中隐然有峻直之风。老杜有全篇如此者,试举其一云:“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散句如“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梅花万里外,雪片一冬深”,“一迳野花落,孤村春水生”,“虫书玉佩藓,燕舞翠帷尘”,“村舂雨外急,邻火夜深明”,“山县早休市,江桥春聚船”,“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用实字而拗也。“行色递隐见,人烟时有无”,“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檐雨乱淋幔,山雪低度墙”,“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用虚字而拗也。其他变态不一,却在临时斡旋之何如耳。苟执以为例,则尽成死法矣。

  虚活字极难下,虚死字尤不易,盖虽是死字,欲使之活,此所以为难。老杜“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及“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人到於今诵之。予近读其《瞿塘两崖》诗云:“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犹”“忽”二字如浮云风,闪烁无定,谁能迹其妙处。他如“江山且相见,戎马未安居”,“故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地偏初衣裕,山拥更登危”,“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皆用力於一字。

  “仰看明星当空大,无处告诉只颠狂。”“但使残年饱吃饭,案头乾死读书萤。”“却似春风相欺得,更接飞虫打著人。”“堂上不合生枫树。”“不分桃花红似锦。”“惜君只欲苦死留。”“数日不可更禁当。”皆化俗为雅,灵丹点铁矣。又“王孙若个边”,“若个”犹“那个”。“遮莫邻鸡报五更”,“遮莫”犹“尽教”。若“爷娘妻子走相送”,则本《木兰》“不闻爷娘哭子声”。又“昏黑应须到上头”,乃是常琮全语。

  数物以个,俗语也。老杜有“峡口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双字有“樵声个个同”,“个个五花文”,“渔舟个个轻”,“却绕井栏添个个”。司空图:“鹤群长绕三株树,不借闲人一只骑。”“只”亦“个”字之类。

  老杜《Τ仄行》:“自从官马送还官,行路难行涩如棘。”《泛江夜宴》:“灯前往往大鱼出,听曲低昂如有求。”退之《曲江荷花》:“大明宫中结事归,走马来看立不正。”《谒衡岳庙》:“手持杯交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下三字似乎趁韵,而实有工於押韵者。

  “汲黯匡君切,廉颇出将频。直辞才不世,雄略动如神。”以下联贴上联也。“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犹前格也,特倒置下句耳。若“群盗哀王粲,中年召贾生。登楼初有作,前席竟为荣。宅入先贤传,才高处士名。异时怀二子,春日复含情”,未见其全篇如此,亦又一格也。

  双字用於五一言为难,盖一联十字耳,苟轻易放过,则何所取也。老杜虽不以此见工,然亦每加之意焉。观其“纳纳乾坤大,行行郡国遥”,不用“纳纳”,则不足以见乾坤之大;不用“行行”,则不足以见道路之远。又“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则一气转旋之妙,万物生成之喜,尽於斯矣。至若“汀烟轻冉冉,竹日净晖晖”,“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野迳荒荒白,春流泯泯清”,“地晴丝冉冉,江碧草纤纤”,“急急能鸣雁,轻轻不下鸥”,“檐影微微落,津流脉脉斜”,“相逢虽衮衮,告别莫匆匆”等句,俱不泛。若“济潭发发,春草鹿呦呦”,则全用《诗》语也。

  老杜诗:“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以“终日”对“两边”。“不知云雨散,虚费短长吟。”以“短长”对“云雨”。“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以“生成”对“雨露”。“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以“登临”对“风物”。句意適然,不觉其为偏枯,然终非法也。柳下惠则可,吾则不可。

  诗在意远,固不以词语丰约为拘。然开元以後,五言未始不自古诗中流出,虽无穷之意,严有限之字,而视大篇长什,其实一也。如“旧里多青草,新知尽白头”,又“两行灯下泪,一纸岭南书”,则久别乍归之感,思远怀旧之悲,隐然无穷。他如咏闲,则曰“坐歇青松晚,行吟白日长”。状景物,则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似此之类,词贵多乎哉?刘後村有云:“言意深浅,存人胸怀,不系体格。若气象广大,虽唐律不害为黄钟大吕。否则手操云和,而惊飚骇电,犹隐隐弦拨间也。”

  周伯弜选唐人家法,以四实为第一格,四虚次之,虚实相半又次之。其说“四实”,谓中四句皆景物而实也。於华丽典重之间有雍容宽厚之态,此其妙也。昧者为之,则堆积窒塞,而寡於意味矣。是编一出,不为无补後学,有识高见卓不为时习熏染者,往往於此解悟。间有过於实而句未飞健者,得以起或者窒塞之讥。然刻鹄不成尚类鹜,岂不胜於空疏轻薄之为,使稍加探讨,何患不古人之我同也。

  “四虚”序云: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从首至尾声,自然如行云流水,此其难也。否则偏於枯瘠,流於轻俗,而不足采矣。姑举其所选一二云:“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又:“猿声知後夜,花发见流年。”若猿,若柳,若花,若旦暮,若风烟,若夜,若年,皆景物也。化而虚之者一字耳,此所以次於四实也。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共是悲秋客,那知此路分。荒城背流水,远雁入寒云。离杯惜共传。”“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共是悲秋客,那知此路分。荒城背流水,远雁入寒云。陶令门前菊,馀花可赠君。”前一首司空曙,後一首郎士元,皆前虚後实之格。今之言唐诗者多尚此。及观其作,则虚者枯,实者塞,截然不相通,徒驾宗唐之名而实背之也。其前实後虚者,即前格也,第反景物於上联,置情思於下联耳。如刘长卿“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城池百战後,耆旧几家残”,则始可以言格。若刘商“晓晴江柳变,春梦塞鸿归。今日方知命,前年自觉非”,则下句几为上句压倒。

  李杜之後,五言当学刘长卿郎士元,下此则十才子。(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李端、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也。)

  七言律诗极不易,唐人以诗名家者,集中十仅一二,且未见其可传。盖语长气短者易流於卑,而事实意虚者又几乎塞。用物而不为物所赘,写情而不为情所牵,李杜之後,当学者许浑而已。周伯弜以唐诗自鸣,亦惟以许集谆谆诲人。今摭其警句可以为法者书於後,云:“风传鼓角霜侵戟,云卷笙歌月上楼。”“山殿日斜喧鸟雀,石潭波动戏鱼龙。”“潮寒水国秋砧早,月暗山城夜漏稀。”“日照蒹葭明楚塞,烟分杨柳见隋堤。”“潮生水郭蒹葭响,雨过山城橘柚疏。”“野蚕成茧桑柘尽,溪鸟引雏蒲稗深。”《凌歊台》云:“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洛城》云:“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金陵》云:“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书所见》云:“五夜有情随暮雨,百年无节待秋霜。”《卫将军庙》云:“汉业未兴王霸在,秦军才散鱼连归。”皆妙。其起结尤非中唐人可及。

  赵嘏刘沧七言,间类许浑,但不得其全耳。

  古乐府当学王建,如《凉州行刺促词》、《古钗行精卫词》、《老妇叹镜》、《短歌行》、《渡辽水》等篇,反覆致意,有古作者之风,一失於俗则俚矣。

  或问放翁曰:“李贺乐府极今古之工,巨眼或未许之,何也?”翁云:“贺词如百家锦衲,五色炫耀,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求其补于用,无有也。杜牧之谓稍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岂亦惜其词胜!若《金铜仙人辞汉》一歌,亦杰作也。然以贺视温庭筠辈,则不侔矣。”

  ●卷三

  李太白《北上行》,即古之《苦寒行》也。《苦寒行》首句云“北上太行山岗,艰哉何巍巍”,因以名之也。太白词有云:“磴道盘且峻,丛凌穹苍。马足蹶侧石,车轮摧高冈。又:“杀气毒剑戟,严风裂衣裳。”此正古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太白又有“奔鲸夹黄河,凿齿屯洛阳。猛虎又掉尾声,磨牙皓秋霜”,亦古词“熊罢对我蹲,虎豹夹路啼。”又:“汲水涧谷阻,采薪陇坂长。草木不可餐,饥饮零露浆。”是亦古词“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特词语小异耳。陆士衡谢灵运诸作,亦不出此辙。若老杜则不然,曰:“汉时长安一丈雪,牛马毛寒缩如猬。”又:“冻埋蛟龙南浦缩,寒刮肌虏北风利。”一空故习矣。

  老杜诗:“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前辈谓此联能穷物理之变,探造化之微。又有句云:“久露晴初湿,高云薄未还。”又:“晚照斜初彻,浮云薄未归。”虽不迨前作,然含悠扬不迫之意,他人未易及也。若“塞云多断续,连日少光辉。”又“蜀星阴见少,江雨夜闻多”。则又於前所称者不同也。

  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却引实字来,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是也。不如此,则语既弱而气亦馁。他如“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翠乾危栈竹,红腻小湖莲”,“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皆如前体。若“白摧朽骨龙虎死,黑人太阴雷雨垂”,益壮而险矣。

  老杜诗:“冬温蚊蚋在,人远凫鸭乱。”诗意谓因冬之温,故尚有蚊蚋,因人之远,故凫鸭得恣其乱,默有所寓也。韩子苍乃谓人远如凫鸭之乱,恐非公意。况此十字正是五言句法。

  “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神光竟难候,此事终朦胧。”观此则老杜不敢世俗说也。然又有诗云:“牛女年年渡,何曾风浪生。”

  “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万古一骸骨,邻家递歌哭。”又:“祸首燧人氏,厉阶董狐笔。君看灯烛张,转使飞蛾密。”达道之言也,诗云乎哉?

  《自京赴奉先》有云:“入门闻号兆,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犹呜咽。所愧为人父,无г盘餐。”《赴王十五会》云:“病身虚俊味,何幸饫儿童。”

  “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乱离之后,杀戮殆尽,其能全家生免者几希矣,故反畏其消息之回。《忆昔》云:“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亦虑其动怀旧之悲也。

  “干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感愤之作也,曾何伤。若“儒术於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叱圣人之名,而使之与盗贼同列,嘻!得罪於名教亦甚焉。或谓孟子曰舜跖之徒,舜与跖岂可徒耶,然为利为善之别,亦昭然矣。

  《寄岑参》云:“沉吟坐秋轩,饭食错昏昼。”谓怀人之深,至忘昏昼也。《夔府咏怀》云:“奴仆何知礼,恩荣错与权。”谓小人之僭不可假借也。《至日》云:“何人错忆穷愁日,愁日随一线长。”《堂成》云:“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呀鹘》云:“清秋落日已侧身,过雁归鸦错回首。”他如“尚错雄鸣管”,“错挥铁如意”及“举目贪看鸟,回头错应人”,“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虽出一手,而用之工拙,亦甚易辨。

  《汉书》:“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最能行》云:“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徐卿二子歌》:“大儿九龄色清澈,秋水为神玉为骨。小儿五岁气食牛,满堂宾客皆回头。”《刘少府画山水歌》:“大儿聪明到,能添老树巅崖里。小儿心孔开,貌得山僧及童子。”本汉语也。

  子厚:“西岑极远目,毫末皆可了。”老杜有“齐鲁青未了”。刘禹锡“一方明月可中庭”,老杜有“清池可方舟”。退之“绿净不可唾”,老杜“自为青城客,不咋青城地”,乃知老杜无所不有。

  高适《九日》诗云:“纵使登高只断肠,不如独坐空搔首。”老杜有“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整冠”,亦反其事也。结句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与刘希夷“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之意同。气长句雅,俱不及杜。戴叔伦《对月》云:“明年此夕游何处,纵有清光知对谁。”欲脱其胎而不可,盖才力不逮也。东坡用其意,作《中秋月》诗云:“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遂成绝句。

  高适诗云:“林稀落日行人少,醉後无心怯路歧。”老杜有“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词简意工,孰臻其妙,学造语者宜知之。又如杨衡诗云:“正是忆山时,复送归山客。”张籍云:“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卢象《还家》诗云:“小弟更孩幼,归来不相识。”贺知章云:“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语益换而益佳,善脱胎者宜参之。近时严坦叔《还家》诗,亦有“旧时巷陌浑忘记,却问新移来住人”,颇得知章之遗意。

  老杜《得弟信》诗云:“浪传乌鹊喜,深负鹡鸰诗。”《喜观即到》诗云:“待尔嗔乌鹊,抛书示鶺鸰。”是皆用“鹡鸰”寓兄弟事。其忆之则云:“百战今谁在,三年望汝归。”别之则云:“数杯巫峡酒,百丈内江船。”又止於尽忆别之意,未尝用事也,亦何害其不为忆弟别弟之诗。其他与子侄之诗亦然。近因举许浑《示弟》诗,有云:“家贫为客早,路远得书稀。”或谓不见示弟之意,不足为佳,似未尝读杜诗也。

  好句易得,好联难得,如“池塘生春草”之类是也。唐人:“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朽关生湿菌,倾屋照斜阳。”“风兼残雪起,河滞断冰流。”“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客寻朝磬至,僧背夕阳归。”“废巢侵烧色,荒冢人入锄声。”“石梯迎雨润,沙井带潮碱。”“迸笋侵窗长,惊蝉出树飞。”下句皆胜於上。老杜固不当以此论其工拙,然亦时有此作。如“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深山催短景,乔木易高风”,“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等句,皆不免此病。

  “十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与尘埃不知乌石冈边路,到老相寻得几回。”人谓此诗本顾况“一别二十年,人堪几回别”之句。予读老杜《别唐十五》诗云:“九载一相逢,百年能几何。”顾之意或原於此。张籍有绝句云:“山东二十馀年别,今日相逢在上都。说尽向来无限事,相看摩捋白髭须。”句不同而意极长。使後人能於其中易以一字,则不足以为绝句。贾岛亦有“旧国别多日,故人无少年”,与张意同。

  韩偓《落花》诗:“总得苔遮犹慰意,便教泥污更伤心。”弱甚。老杜有“纵教醉里风吹尽,可待醒时雨打稀”,去偓辈远矣。王建亦有“且愿风留著,唯愁日炙销”,正堪与诗上下。

  诗用古人名,前辈谓之点鬼簿,盖恶其为事所使也。如老杜“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不封侯”,“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等作,皆借古以明今,何患乎多?李商隐集中半是古人名,不过因事造对,何益於诗?至有一篇而叠用者,如《茂陵》云:“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修成贮阿娇。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此犹有微意。《牡丹》诗云:“锦帏初见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石崇蜡烛何曾翦,荀令香炉可待熏。”不切甚矣。

  诗人形容新台之事,不过曰:“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籧篨不鲜。”形容公子顽之事,不过曰:“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也。”如是而已。李商隐咏真妃之事,则曰:“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唯寿王。”彰君之恶也。圣人答陈司败知礼之问,恐不尔也。又:“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又:“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又:“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皆有重色轻天下之心,大抵商隐之诗类如此。如《东阿王》云:“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年赋洛神。”曼倩词云:“如何汉殿穿针夜,又向窗中觑阿环。”至有“赵后楼中赤凤来”之句,发乎情止乎礼义之意安在?

  人知许浑七言,不知许五言亦自成一家。知刘长卿五言,不知刘七言亦高。许五言如:“树色随山迥,河声入海遥。”“月高花有露,烟合水无风。”“别马嘶营柳,惊乌散井桐。”“海风闻鹤远,潭日见鱼深。”全篇如《示弟》云:“自尔出门去,泪痕常满衣。家贫为客早,路远得书稀。文字谁人识,烟波几日归?秋风正摇落,孤雁又南飞。”长卿七言,《登馀干古城》云:“孤城上与白云齐,万元古萧条楚水西。官舍已空秋草绿,女墙犹在夜乌啼。平沙涉涉来人远,落日亭亭向客低。沙鸟不知陵谷变,朝来暮去弋阳溪。”其他散句如:’汉口夕阳斜渡鸟,洞庭秋水远连天。“江上月明胡雁过,淮南木落楚山多。”“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措思削词皆可法。馀则珠联玉映,尤未易遍述也。

  许浑绝句亦佳,但句法与律诗相似,是其所短耳。《学仙》云:“闻有三山不知处,茂陵松柏满西风。”《缑仙庙》云:“曲终飞去不知处,山下碧桃春自开。”《秋思》云:“高歌一曲掩明镜,昨日少年今白头。”皆无衰靡之气。若《旌儒庙》云:“庙前亦有商山路,不学老翁歌《紫芝》。”《四皓庙》云:“山酒一卮歌一曲,汉家天子忌功臣。”则雄拔藻丽之中,有一段议论在,又与前作不侔矣。其《始皇墓》云:“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惟拜汉文陵。”曹邺亦有“行人上陵过,却拜扶苏墓”,扶苏非有德於人者,意亦不如许。

  “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前辈谓上句置静意於动中,下句置动意於静中,是犹作意为之也。刘长卿“片云生断壁,万壑遍疏钟”,其体与前同,然初无所觉,咀嚼既久,乃得其意。

  《有所思》,古乐府云:“有所思,思昔人,曾闵二子善养亲。和颜色,奉昏晨,至诚通神明。”传者一失於正,遂致庾肩吾有“拂匣看离扇,开箱见别有衣。”吴均有“春风惊我心,秋露伤君发。”至卢仝则云:“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岂亦传习之误耶?或谓仝此诗自有所寓云。

  崔豹《古今注》曰:《札梁妻》者,札殖妻妹朝日所作也。殖战死,妻曰:“上无父,中无夫,下无子,人生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札都城感之而颓,遂投水死。其妹悲姊之贞,乃作歌,名曰《札梁妻》焉。梁,殖之字也。《列女传》曰:“齐庄公袭莒,殖战而死。”僧贯休乃云:“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札梁贞妇啼呜呜。上无父兮中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札梁骨出土。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毋相非。”味其词,则札梁乃秦之筑城卒,其妻亦未尝死也。(殖战而死下,似有脱文。)

  吴融“见多邻犬遥相认,来惯幽禽近不惊”,与雍陶“初归山犬翻惊主,久别江鸥却避人”之句同。白乐天“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语颇直,不如王建“家中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有曲折之意。刘商《柳》诗“几回离别折欲尽,一夜春风吹又长”,不如乐天《草》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语简而思畅。或又谓乐天此联,不如“春入烧痕青”之句。

  吴融《秋树》诗云:“晓烟散去阴全薄,明月临来影半空。”姚伦:“乱声千叶下,寒影一巢孤。”或许其有摹写之工。刘方平有“万影皆因月,千声各为秋”,亦佳,但不题树。然起句云“林塘夜泛舟,虫响荻飕飕”,引带而下,顿觉精彩。卢纶《山中古木》云:“坠叶鸣荒竹,斜根拥断蓬。半侵山影里,长在水声中。”思致亦不浅。

  ●卷四

  唐人绝句,有意相袭者,有句相袭者。王昌龄《长信宫》云:“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孟迟《长信宫》亦云:“自恨轻身不如燕,春来还绕御帘飞。”王建《绮岫宫》云:“武帝去来红袖尽,野花黄蝶领春风。”鲍溶《隋宫》云:“炀帝春游古城在,坏宫芳草满人家。”张乔《寄维扬友》云:“月明记得相寻处,城锁东风十五桥。”杜牧《怀吴中友》云:“惟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秋雨过枫桥。”韦应物《访人》云:“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王涯《宫词》云:“共怪满衣珠翠冷,黄花瓦上有新霜。”又杜牧《沈下贤》云:“一夕小敷山下路,水如环月如襟。”白乐天《暮江吟》云:“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刘长卿《送朱放》云:“莫道野人无外事,开田凿井白云中。”韩《即目》云:“须信闲中有忙事,晓来冲雨觅渔师。”此皆意相袭者。又杜牧《送隐者》云:“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高蟾《春》诗云:“人生莫遗头如雪,纵得春风亦不消。”贺知章《还家》云:“儿童相见不相识,却问客从何处来。”雍陶《过故宅看花》云:“今日主人相引看,谁知曾是客移来。”贾岛《渡桑乾》云:“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李商隐《夜雨寄人》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翦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此皆袭其句而意别者。若定优劣,品高下,则亦昭然矣。

  七言仄韵,尤难於五言。长孙佐辅有诗云:“独访山家歇还涉,茅屋斜连隔松叶。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好事者或绘为图。柳子厚云:“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日午独觉无馀声,山童隔竹敲茶臼。”言思爽脱,信不在前诗下。高骈云:“清溪道士人不识,上天下天鹤一只。洞门深锁碧窗寒,滴露研朱点《周易》。”骈为吕用之所绐,至於杀身亡家而不悟,固无足取,然此等辞语,决非尘埃人可道。

  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一诗之外,极少佳者。今偶得四首,漫录於此。《玉阶怨》云:“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拜月》云:“开帘见月时,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芜城怀古》云:“风吹城上树,草没城边路。城里月明时,精灵自来去。”《秋日》云:“返照入闾巷,忧来与谁语?古道无人行,秋风动禾黍。”前二篇备婉娈之深情,後两首抱荒寂之馀感。

  王昌龄《从军行》云:“百战苦风尘,十年履霜露。虽投定远笔,未坐将军树。早知行路难,悔不理章句。”怨其有功未报也。岑参云:“早知逢世乱,少小漫读书。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悲其所遇非时也。意虽反而实同。

  岑参诗:“疲马卧长坂,夕阳下通津。山风寒空林,飒飒如有人。”贾岛云:“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远途凄惨之意,毕见於此。

  王维《寄崔郑二山人》云:“郑生老泉石,崔子老丘樊。卖药不二价,著书仍万言。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予贱不及议,斯人竟谁论。”是时维官必未显也。《送邱为》云:“知尔不能荐,羞称献纳臣。”则可言而不言。綦毋潜之落第,孟浩然之斥还,岂亦维煤之荐之不力也?

  诗人发兴造语,往往不约而合。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也。“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叶天也。司空曙有云:“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句法王而意参白,然诗家不以为袭也。

  杨衡诗云:“落叶寒拥壁,清霜夜沾石。正是忆山时,复送归山客。殷勤一尊酒,晓月当窗白。”语意清脱,略无尘土纷华之气。及读其《白纻词》,则有云:“蹑珠履,步琼筵,轻身起舞红烛前。”又:“凉风萧萧漏水急,月华泛滟红莲湿,牵裙揽带翻成泣。”又:“金壶半倾芳夜促,梁尘霏霏暗红烛。”全类李长吉。谓与前诗同出一啄,吾不信也。其《看花》小句亦佳,诗云:“都无看花意,偶到树边来。可怜枝上色,一一为愁开。”

  苏涣有变律诗二首,其一云:“养蚕为素丝,叶尽蚕不老。倾筐对空林,此意向谁道。一女不得织,万夫受其寒。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难。”言语如此,则涣亦非寻常之盗也。

  高适诗:“二月犹北风,天阴雪冥冥。寥落一室中,怅然惭百龄。苦愁正如此,门柳复青。”皇甫冉云:“岸有经霜草,林有故年枝。俱应待春色,独使客心悲。”不如适气长而有生意。渊明《归去词》云:“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冉述之也。

  老杜《入六弟宅》诗云:“令弟雄军佐,凡才污省郎。”李嘉云:“故乡那可到,令弟独能归。”初谓唐人自有此称,及读谢灵运《酬惠连》诗云:“末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乃知不始唐人也。

  老杜《萤火》诗:“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韩退之云:“朝蝇不须驱,暮蚊不可拍。蝇蚊满八区,可尽与相格?得时能几时,与汝恣啖咋。凉风九月到,扫不见踪迹。”疾恶之意一也。然杜微婉而韩急迫,岂亦目击亻丕文辈专恣而恶之耶?

  退之《南山》诗云:“延延离又属,夬夬叛还遘。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誾誾树墙垣,巘巘驾库厩。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敷敷花披萼,闟闟屋摧霤。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超超出犹奔,蠢蠢骇不懋。”连十四句皆用双字起,盖亦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之意。

  退之序孟东野诗云:东野之诗,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又荐之以诗云:“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纡馀,奋猛卷海潦。荣华肖天秀,捷疾逾响报。”东坡读东野诗,乃云:“孤芳擢荒秽,苦语馀《诗骚》。水清石凿凿,湍急不受篙。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如煮彭越,竟日嚼空螯。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退之进之如此,而东坡贬之若是,岂所见有不同耶?然东坡前四句,亦可谓巧於形似。

  东野《长安道》诗云:“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长安十二衢,投树岛亦急。高阁何人家,笙簧正喧吸。”气促而词苦,亦可怜也。退之有赠孟之诗云:“长安交游者,贫富各有徒。亲朋相过时,亦各有以娱。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悴,且欲分贤愚。”亦广其意而使之安其贫也。

  退之志虢州司户韩岌墓,止称其父祖之能。太学博士李于墓,惟辨其服药之误。若殿中少监马继祖墓,则哀其四十年间哭三世耳。子厚亦然。秘书姜墓,谓其生三日,即授六品官,及嗜音蓄妓。襄阳丞赵公矜墓,亦独记其子求铭之事。又温县主簿韩慎墓,不过曰:“生也以其弟之恭,知君之为友;没也以其弟之戚,知君之为爱。”古人志实不少假,今则不然,真谀墓也。

  退之铭墓,其词约,子厚铭墓,其词丰,各炫其长也。子厚独铭覃季子墓云“困其独,丰其辱”,两句而已。

  子厚与李睦州论服气书,末云:“愿椎肥牛,击大豕,刲群羊,以为兄饩;穷陇西之麦,殚江南之稻,以为兄寿。盐东海之水以为咸,醯歼仓之粟以为酸,极五味之,致五脏之安,心恬而志逸,貌美而身胖。”退之,李博士服丹致毙,志其墓云:“五三牲,盐醯果蔬,人所常御。今惑者曰五令人夭,当务减节。盐醯以济百味,豚鱼鸡三者古以养老,反曰是皆杀人,不可食。不信常道,临死乃悔。”子厚戒之於其生,退之志之於其死,服丹与气,诚不若饮食之常也。古诗云:“服药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纟丸与素。”此二文之本。

  退之《纪梦》云:“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游青龙》云:“忽惊颜色变韶稚,却信灵仙非怪诞。”又《谢自然》云:“檐楹气明灭,五色光属联。须臾自轻举,飘若风中烟。”信且见矣。《华山女》云:“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云窗雾ト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又《谁氏子》云:“或云欲学吹凤笙,所慕灵妃媲萧史。”非不信且见,故从而斥之也。

  联句,或二人三人,随其数之多寡不拘也。其法则不同。有跨句者,谓连作第二第三句,《城南》等作是也;有一人一联者,《会合遣兴》等作是也。有一人四句者。《有所思》等作是也。《遣兴联句》,东野云:“我心随月光,写君庭中央。”退之云:“月光有时晦,我心安所忘。”词贯意串,如同一喙。不然,则真四公子棋耳。

  东野诗云:“静木有恬翼,潜波无躁鳞。乃知喧竞场,莫处君子身。”盖谓君子之立身,不容不择其所。《寓言》云:“谁谓碧山曲,不废青松直。谁谓浊水泥,不污明月色。”是又欲和光而同尘也。下句亦本太白“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第反其意耳。

  王荆公谓老杜“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见”字、“起”字即小儿言语。予观唐诗,知此句乃皇甫冉诗,荆公误记也。其诗云“暝色赴春愁,归人南渡头。渚烟空翠合,湖月碎光流”云云。王昌龄亦有“寒鸟赴荒园”之句,似不逮前。虽句中不可无好字,亦看人用之何如耳。岑参有句云:“愁雨悬空山。”“悬”字不易及。裴说用之云:“岳面悬青雨。”点化既工,尤胜於岑。李峤有“星月悬秋汉”,唐僧有“雪溜悬南岳”,又“悬灯雪屋明”,皆於“悬”字上见工。

  老杜《泉》诗有云:“明涵客衣净,细荡林影趣。”“涵”“荡”二字,曲尽形容之妙。严维《咏泉》亦云:“独映孤松色,殊分众鸟喧。”颇得老杜活法。又张鼎咏《僧舍小池》云:“冷光摇砌锡,疏影露枝猿。”人皆知其“摇”“露”二字有功,殊不知其用心实在“砌”字“枝”字之上,熟参者始知之。唐人又有“映地为天色,飞空作雨声”,“窥鱼光照鹤,洗钵影摇僧”,皆咏泉之作也。

  前辈云,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李商隐《人日》诗云:“文王喻复今朝是,子晋吹笙此日同。舜格有苗旬太远,周称流火月难穷。缕金作胜传荆俗,翦采为人起晋风。独想道衡诗思苦,离家恨得二年中。”正如前语。若《隋宫》诗云:“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又《筹笔驿》云:“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则融化斡旋如自己出,精粗顿异也。

  商隐又有题《新创河亭》诗云:“河蛟纵玩难为室,海蜃遥惊耻化楼。”不过蛟室蜃楼耳,而点化如此。世称王禹玉“凤辇鳌山”之句,本斯意也。

  “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月澄新涨水,星见欲销云。”“池光不受月,野气欲沉山。”“城窄山将压,江宽地共浮。”“秋应为红叶,雨不厌苍苔。”皆商隐诗也,何以事为哉?又《落花》云:“落时犹自舞,扫後更闻香。”《梅花》云:“素娥唯与月,青女不饶霜。”尤妙。若“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则绝类老杜。

  李商隐《贾谊》诗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韩云:“如今冷笑东方朔,唯用诙谐侍汉皇。”又:“长卿为《长门赋》,未识君臣际会难。”皆反其事而言之。是时韩在翰林,故出此语,视李为切。

  韩偓在唐末粗有可取者,如“沙头有庙青林合,驿步无人白鸟飞”,“细水浮花归别浦,断云含雨入孤村”,“白髭兄弟中年後,瘴海程途万里长”,五言如“鸟啼深不见,人语静先闻”,虽神气短缓,亦微有深致。其《秋夜忆家》绝句云:“垂老何时见弟兄,背灯悲泣到天明。不知短发能多少,一滴秋霖白一茎。”凄楚可悲,亦善於词者,若“挟弹少年多害物,劝君莫近五陵飞”,又“萧艾转肥兰蕙瘦,可能天亦妒馨香”,是直讪耳。诗人比兴扫地矣。

  ●卷五

  阮嗣宗《咏怀》云:“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後,荣名安所之!”可谓混贵贱之殊,尽死生之变。老杜云:“五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则简而妙矣。又刘越石《答卢谌》云:“何以赠子,竭心公朝。”老杜《送严武》云:“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鲍照《东武吟》云:“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老杜《哭严仆射》云:“素幔随流水,归舟返旧京。老亲如夙昔,部曲异平生。”善用古者自不同。若“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则又用鲍明远“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之句。又“身轻一岛过”,亦用张景阳诗。张诗云:“人生海内,忽如鸟过目。”

  左太冲《咏史》云:“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皮日休《七爱》云:“吾爱房与杜,贫贱共联步。”又云:“吾爱李太尉,崛起定中原。”仿前诗也。

  罗隐《陇头水》云:“借问陇头水,年年恨何事?全疑呜咽声,中有征人泪。”于云:“借问陇头水,终年恨何事?深疑呜咽声,中有征人泪。”所赋同,造语同,未有议其非者,今人则岂无剽窃之疑。又如皇甫冉诗云:“巫峡见巴东,迢迢出半空。云藏神女馆,雨到楚王宫。朝暮泉声落,寒暄树色同。清猿不可听,偏在九霄中。”李端云:“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回合云藏日,霏微雨带风。猿声寒过水,树色暮连空。愁向高唐望,清秋见楚宫。”句意亦同。

  宋玉《高唐赋》云:“昔楚襄王与玉游於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王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昔先王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又《神女赋》云:“襄王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五寝,梦与神女遇。”详其所赋,则神女初幸於怀,再幸於襄,其诬蔑亦甚矣。流传未泯,凡此山之片云滴雨,皆受可疑之谤,神果有知,则亦必抱长愤於沈冥恍惚之间也。有诗云:“何山无朝云,彼云亦悠扬。何山无暮雨,彼雨亦苍茫。宋玉恃才者,凭虚构高唐。自重文赋名,荒淫归楚襄。峨峨十峰,永作妖鬼乡。”或可以泄此愤之万一也。

  常建《吊王将军墓》云:“嫖姚北伐时,深入强千里。战馀落日黄,军败鼓声死。尝闻汉飞将,可夺单于垒。今与山鬼邻,残兵哭辽水。”哀之至矣。第二联尤妙。祖咏有《夕次辅田店》诗,亦与前格相类,诗云:“前路入郑郊,向经百馀里。马烦时欲歇,客归程未已。落日桑柘阴,遥村烟火起。西还不遑宿,中夜渡京水。”秀整而韵不缓,且曲尽旅行之意。咏又有“风帘摇竹影,秋雨带虫声”。又“远树低苍垒,孤山出草城”。亦钱郎之亚也。

  “既老又不全,始得离边城。一枝假枯木,步步向南行。去时日一百,来时一月程。常恐道路旁,掩弃狐兔茔。所愿死乡里,到日不愿生。闻此哀怨词,念念不忍听。惜无异人术,倏忽具尔形。”右赵微明《回军跛者》之诗,只读起句,不必看题目,亦必知为此诗矣。所谓“去时日一百,来时一月程”,则前月行军之速,今日被疾而归,曲见於此。又“所愿死乡里,到日不愿生”,百世之下,诵之犹惨然,其时可知也。结句用事尤著题,且有不尽之哀。卢纶《逢病军人》诗云:“行多有病住无粮,万里还乡未到乡。蓬鬓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驱驾虽未及前,而凄苦之意,殆无以过,起句亦盖。

  刘沧《咸阳》云:“渭水故都秦二世,咸阳秋草汉诸陵。”唐彦谦《蒲津河亭》云:“烟横博望乘槎水,日上文五避雨陵。”论句法则刘不及唐,然序怀感之意,得讽兴之体,则刘诗胜。若崔曙《登望仙台》云:“三晋云山皆北向,二陵风雨自东来。”思优柔而语益健矣。刘沧下联云:“天空绝塞闻边雁,叶尽孤村见夜灯。”视许浑“高树有风闻夜磬,远山无月见秋灯”,尤为工妥。王荆公“已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之句,必自此联出也。

  刘湾《云南行》云:“妻行求死夫,父行求死子。”且丧乱之世,妻倚夫而苟生,父恃子而送死者,今皆先其身而夭,则鳏寡孤独,失其所矣。但词伤於直。潘安仁《关中》诗云:“肝脑涂地,白骨交衢。夫行妻寡,父出子孤。”亦欠包涵之工。

  潘安仁《悼亡》云:“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悲有馀而意无尽。江文通拟之云:“明月入绮窗,仿佛想蕙质。”工於述者也。白乐天用之云:“手携稚子夜归院,月冷房空不见人。”又任彦升《哭人》云:“宁知安歌日,非君撤瑟辰。”白乐天亦用之云:“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白乐天《杨柳枝》云:“陶令门前四五树,亚夫营里百千条。何以东都正二月,黄金枝映洛阳桥。”刘禹锡云:“金谷园中莺乱啼,铜驼陌上好风吹。城东桃李须臾尽,争似垂杨无限时。”张祜云;“凝碧 池边敛翠眉,景阳楼下绾青丝。那胜妃子朝元阁,玉手和烟弄一枝。”薛能云:“和风烟树九重城,夹路春阴十万营。惟向边头不堪望,一株憔悴少人行。”三诗皆仿白,独薛能一首变为凄楚耳。李商隐亦有二绝,立意颇新。其词云:“暂凭尊酒送无そ,莫损愁眉与细腰。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

  商隐别有《柳枝词》,味共序,柳枝乃商隐从昆让山邻家之女,因悦商隐《燕台诗》,遂通其约,且以後三日为期。会友人盗商隐卧装先去,不果留,嗣後竟为他人所有。诗中所谓“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非不忍也,不果也。若“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又“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亦惜其不终遇之意。

  商隐诗:“斗鸡回玉勒,融麝暖金。玳瑁明珠阁,琉璃冰酒缸。”七言云:“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采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金玉采绣,排比成句,乃知号“至宝丹”者,不独王禹玉也。

  刘长卿有《湘中纪行》十诗,《花石潭》有云:“水色淡如空,山光复相映。”《浮石濑》云:“秋色照萧湘,月明闻荡桨。”《横龙渡》云:“乱声沙上石,倒影云中树。”皆胜语也。他如“天光映波动,月影随江流”,又“入夜翠微里,千峰明一灯”,又“潮气和楚云,夕阳映江树”,又“卷帘高楼上,万里看日落”,词妙气逸,如生马不为疆络所掣,读之使人飘飘然有凭虚御风之意。谓其思锐才窄者,不亦诬矣。

  刘长卿《王昭君歌》云:“自矜骄艳色,不顾丹青人。那知粉绘能相负,却使容华翻忄吴身。上马辞君嫁骄虏,玉颜对君啼不语。北风雁急浮云秋,万里独见黄河流。纤腰不复汉宫宠,双蛾长向胡天愁。琵琶弦中苦调多,萧萧羌笛声相和。谁怜一曲传乐府,能使千秋伤绮罗。”《铜雀台》尾句云:“春风不逐君王去,草色年年旧宫路。宫中歌舞已浮云,空指行人来往处。”皆反覆包蓄,得古风体。他如:“朔风萧萧动枯草,旌猎猎榆关道。汉月何曾照客愁,胡笳只解催人老。”又:“横笛能留孤客愁,绿波澹澹如不流。商声寥亮羽声苦,江天寂历江枫秋。”如此等作,尤不可以五言掩其美。

  郑谷《鹧鸪》诗云:“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不用钩格磔等字,而鹧鸪之意自见,善咏物者也。人惟传其《海棠》一联耳。又有句云:“潮来无别浦,木落见他山。”李洞有“楼高惊雨阔,木落觉城空”,非不佳,但“惊”“觉”两字失於有意,不若谷诗之自在。然谷他作,多卑弱无气。

  张祜《公子》诗云:“红粉美人擎酒劝,锦衣年少臂鹰随。”公子之富贵可知已。顾况云:“双镫悬金缕鹘飞,长衫刺雪生犀束。”不过形容其车马衣服之盛耳。然末句云:“入门不肯自升堂,美人扶踏金阶月。”气象不侔矣。雍陶云:“金鞭留当谁家酒,拂柳穿花信马归。”公子岂空囊而出耶?若改“留”字为“戏”字,犹可也。

  唐人咏太和公主还宫诗极多,惟李频一联最佳,词云:“禁花半老曾攀树,宫女多非旧识人。”其他五言如“河声入峡急,地势出关低”,“秋尽虫声急,夜深山雨重”,可与十才子并驱。

  李赞皇《桂花曲》云:“仙女侍,董双成,桂殿夜凉吹玉笙。曲终却从仙官去,万户千门空月明。”钱起云:“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虽词约而深,不出前意也。赞皇诗,人少知之,而钱以此名世,亦可见幸不幸耳。

  “马上相逢久,人中欲认难。”“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皆唐人会故人之诗也。久别倏逢之意,宛然在目,想而味之,情融神会,殆如直述。前辈谓唐人行旅聚散之作,最能感动人意,信非虚语。戴叔伦亦有“岁月不可问,山川何处来”,意稍露而气益畅,无愧於前也。

  诗用生字,自是一病。苟欲用之,要使一句之意,尽於此字上见工,方为稳帖。如唐人“走月逆行云”,“芙蓉抱香死”,“笠卸晚峰阴”,“秋雨慢琴弦”,“松凉夏健人”,“逆”字“抱”字“卸”字“慢”字“健”字,皆生字也,自下得不觉。

  戎昱诗云:“远客归去来,在家贫亦好。”乐天云:“始知为客苦,不及在家贫。”唐僧善生云:“纵然为客乐,争似在家贫。”皆本古诗“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太折亦有“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唐僧澹交《写真》诗云:“图形期自见,自见却伤神。已是梦中梦,更逢身外身。水花凝幻质,墨采聚空尘。堪笑予兼尔,俱为未了人。”或称其了死生,齐物我。予谓此诗谓之不著题,不可也。若论见识,则譬犹盲者之捕蝉耳,求其声尚不可得,况其形乎?清尚《哭僧》诗云:“水流元在海,月落不离天。”斯可以言悟。

  张乔多有好绝句,《河湟旧卒》云:“少年随将讨河湟,白首清时返故乡。十万汉家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渔父》云:“首戴圆荷发不梳,叶舟为宅水为居。沙头聚看人如市,钓得澄江一尺鱼。”不独“城锁东风十五桥”之句也。又:“兄弟江南身塞北,雁飞犹自半年馀。夜来因得还乡梦,起读前秋转海书。”亦籍牧之亚。

  “情新因意胜,意胜逐情新。”上官仪诗也。王驾有“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後全无叶底花”,脱胎工矣。人以为此格自驾始,非也。或又谓为荆公所作,亦非也。

  “鸽坠霜毛落定僧”,“寒将发定衣”,“坐石鸟疑死”,又“萤入定僧衣”,非衲子亲历此境,不能道也。若“万里八九月,一身西北风”,“七千里外一家住,十二峰前独自行”,行脚之作也。上联则沈期“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下联则柳子厚“一十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

  “枫根支酒瓮,鹤虱落琴床。”贯休诗也。“鹤虱”两字,未有人用。又“童子念经深竹里,猕猴拾虱夕阳中”,亦生。

  唐僧诗,除皎然灵彻三两辈外,馀者率皆衰败不可救,盖气宇不宏而见闻不广也。今择其稍胜者数联於后。清塞云:“丛桑山店迥,孤烛海船深。”“寒扉关雨气,风叶隐钟音。”“饥鼠缘危壁,寒狸出坏坟。”齐己云:“只有照壁月,更无吹叶风。”(《听泉》)“湘水泻秋碧,古风吹太清。”(《听琴》)贯休云:“好山行恐尽,流水语相随。”“壑风吹磬断,杉露滴花开。”子兰云:“疏钟摇雨脚,积水浸云容。”怀浦云:“月没栖禽动,霜晴冻叶飞。”亦足以见其清苦之致。

  景文,亦良士也,掇拾古人前後歌诗句语,评品颇当,汇而成帙,名之曰《对床夜语》。缅想金玉良友,清宵霏屑,悠然不碍日出事,非筹夜者之一奇观乎?则其为人脱略无滞留,诚得张弛之宜也。若曰供长日展玩,岂其宜哉?用是敢翻梓不废。时正德十六年八月十五日太学生江阴陈沐新之识。

  景文号药庄,钱塘人,南宋太学生,尝与高菊间姜白石诸人游。咸淳丙寅,同叶李萧规等上书底贾似道,似道以泥金饰斋扁事罪之,分窜琼州。其行诣卓然,殆陈东欧阳澈之流,非如江湖诗人,仅以风雅自命而已。所著《夜语》一编,词约理胜,深得说诗之旨。景定间,南康冯去非为之序,谆谆以名节相勉,景文卒亦不负其言,斯可谓之知己矣。历岁浸久,渐泯其传,杭人鲜有能举其姓氏者。予因取家塾旧钞,正以前明活字印本,梓而行之。盖亦惟其人,不徒以其言也。景文当元世祖时,程钜夫奉诏求贤,与赵孟ぽ同荐于朝,授江浙儒学提举,不赴,後以子拱为无锡教授,遂即邑之茅场里居焉。故其行事,略见于《无锡流寓志》。近钱唐厉孝廉鹗笺《绝妙好词》,则云以程钜夫荐,擢江浙儒学提举,转长兴丞,有《药庄废稿》。当别有所据。予所见林[C160]斋集中《题范蟾文诗稿》一律云:“研玩新编比碎金,知君风月满清襟。才高欲进竿头步,兴到还磨盾鼻吟。字有三千何日奏,稿留五七已年深。汉廷射策无苏李,千载《河梁》是正音。”范盖以武资请解,故有竿头盾鼻一联云。

  乾隆壬辰十月十日,古歙鲍廷博识於知不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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