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兄弟散文集锦(散文石匠老汪)
我写《石磨》,里面提到一个人人,就是逝者汪姓老太太的大儿子,石匠老汪。没表明他的名字,因为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去世十几年了,死者为大,提了委实觉得是对他不尊。
汪家在程家墩是独姓。听父亲说他的上辈和我家上辈以前都住在江外那个叫沙包的地方,两家是邻居。五四年破大圩后一起搬到程家墩,我们仍是邻居,没有亲戚和家里人的那种关系,但我还是依照村里叫人的习俗喊他大爷(大叔),他比我大二十来岁。和我叔叔,老丈人都同龄。
我记事后见到的他无论出门还是在家里总是装扮得讲究,很干净。头发朝左边梳着,尽管没摸上发油,因为发质好,倒是一天到晚都显得很敞亮。有人戏言:苍蝇上去会滑断了腿。他的穿着也与村里的男人不一样:夏天白褂子蓝裤子,冬天灰上衣黑裤子。在那个年头有这样的打扮就不是个下地干活的人,像坐办公室的。
他确实不是个下地干活的人,是个石匠,我们小时候叫“端(方言读音)磨子”的。
那时候没有电,没有机器,很多食物,肥料(菜饼)还是要靠原始的石器来完成的。就像机器需要维修工一样,这些常年累月被时光磨去了棱角的石器,要石匠来铣,凿,打磨。
他就是石器维修工。
我们那里是平原地区,没有石头,做石匠的人很稀少,他在我们那一方是确实有点名气。
小时候见他似乎一直很忙碌,尽管他家在我东边只隔了一家人家,却很少看见他。有人说他像六月天的西瓜,红到边了,活多得来不及做。我曾在门前的上学路上碰到到过他几次,胳膊弯里挎着个那种只能盛三四斤花生的小竹篮,里面放着一大一小两个木柄铁榔头,长长短短的,尖头扁头的錾子,还有一个茶杯,很斯文的样子。尽管听人家说他手艺如何好,生意多么忙,但我长这么大也只一次看见他干活。
那是给我门前左姓人家铣磨子,也许是嫌磨房小,也许是外面光线好,空气好,他拎出两条板凳,将那圆磨的上盘端出来放在凳上,又找来一只稍矮一点的小凳子,点着支烟,喝了口茶。像琢磨着怎样雕刻一件工艺品似的,围着石磨转了一圈,才不慌不忙地坐下,提起工具,下錾,提锤,下锤,叮叮当当声中,石屑飞溅。我好奇的看他低着头,眼睛却只盯着錾子的头子,也不怕榔头砸到手,那种专注倒像村里女人绣花一样。那錾子是顺着原来的槽子由外向内一点一点向前递进的,轻重均匀,如此反复,一条凿好的槽子白白的,露出了石头的原始面目。我左看右看,以为那槽子弹了线。“叮叮当当”,一圈下来,喝口茶,换了支尖头錾子在靠近磨心处轻轻铣了一遍,凿完又伏在上面吹掉石屑,才用手扶摸一遍,确认深浅宽窄均匀了,这上盘就大功告成了。
我诧异的是他身上一点也不脏,没做什么事情一样。老爸每天收工回来都是灰,泥,草什么的,像是生产队里的活他一个人做了。
忙完了他才像发现我的存在,扭过头笑嘻嘻地问我:“小伢子,凿的好不?”我点点头,我点头是因为他的身上干净,而不是他的手艺,因为我不懂。他又说:“我有次在老湾一天就能凿个大石磙出来。”想想又似乎嫌我太小:“和你说也白说。”我是不懂,不过我真的敬佩他。
我不光是敬佩他手艺,敬佩他肚子里的货色,还敬佩他的口才。这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古代的现代的,说话像说大鼓书,什么《三国》,《水浒》,《薛丁山征东》,头头是道,句句成章。后来听别人说他是在浮山的一个亲戚那里的学手艺。那里时兴大鼓书,他经常晚上去听,记性好才记得住。听他和村里人聊天较劲也没看到有人说得过他,还能喝酒,一顿饭能吃上两三个小时是常事,当然下酒菜是那海阔天空的闲话。
只是这石匠终究是个落伍的行当,我上小学的时候,大队已经有了加工厂了,用石磨的只是到年底磨磨那些带水的食物,腌辣椒啊,水米面之类。
石匠似乎无用武之地了。
这时在村里看见他的身影的次数便多起来,屋前屋后的地被他扫得干干净净的,看不到一根草,一片树叶。只是依旧不下地,仿佛地里的那些泥会脏了他的脚。从他家里传出他们夫妻争吵的声音也逐渐多了起来。年纪不大不愿意干活在我们那里是一种耻辱,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像女人偷人被抓住一样。他索性又早出晚归了,是眼不见为净的那种躲避。到我在老洲念初中的时候,在街上能经常见他捧着个茶杯坐在油条锅的桌子边,开水是免费的,只是没见他面前有油条。
听说他一直在外面接石坡的工程,也做其他什么生意,但没一样成功。晚上喝了酒睡不着像夜猫子般在村里转来转去。有次和我开玩笑说有他在,村里是没有小偷敢来的,还说村里哪家晚上有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他。我反驳他,有你在,村里狗都不叫了。
他老婆见家境一直这样,说也说了,吵也吵了,仍旧改变不了他,索性不理他,带着几个孩子和他分开过了。虽然在一个大门里出入,却形同路人。他也无所谓,和人聊天的时候嘴还铁硬:不要瞧不起我,我是个手艺人,等我接个工地,到那时想巴结我都来不及。
他的大孩子是个姑娘,小我两岁,我结婚时,她已有了孩子了,见父母老是吵架便将母亲和小弟弟接到她家去了,她的两个大的弟弟跟村里人一道外出打工去了。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在家里。
我那时候也生活在迷茫中,不知道脚下的路该朝那个方向迈。村里许多人都外出几年了,有的造了新房,有的买了小车子,我还在守着那亩荒地,不温不火的维持着生活。所谓的诗和远方离我是那么远,远得看不到一丝迹象。有天晚上路过他门口,见他兄弟二人在喝酒便折了进去,他问我喝吗?我说够吗?他从桌下面提起个塑料桶:你洗澡都够了。我毫不客气的坐下,举起那个一两二钱的双喜翻沿杯,每人三杯,他俩又轮流回我三杯,交杯换盏中,五斤的塑料桶见底了。我东倒西歪中还是找到了自家的门。
第二天见到他眼睛还是红的,他说没想到我喝酒这么厉害,害得他趴在竹榻上没盖被子就睡到天亮,都感冒了。他弟弟想到后头墩子玩,摔倒在小桥上睡着了,还打了拉他起来的大姐一拳。
我笑笑,什么叫绝地反击?何况我家有能喝酒的根。过了冬天,在那个还有寒意的春天里,我和他的儿子建一起外出了,脚下没路得到外面去找路。
他仍在家里,赊酒赊烟……一个人的生活可想而知是什么结果了,那时他才五十几岁。去逝的那年正好六十三岁,这是天意吗?有人这样评价他:三十几岁玩到去逝不下地干活也只有他,也算本事。
其实,人不能生活在过去的辉煌或光环中,每个人都和这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脱离了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也就狭小了生存空间。不过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还是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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