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湾永庆坊美景(在大沽路永庆坊)

2010年7月的一天,下午刚下了一场短时暴雨。在延安中路石门一路路口,忽闻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一幢坐西北朝东南的楼房起火。着火的是设在3楼的桌球俱乐部。由于当时风力很大,火越烧越旺,近千米外的南京西路上都可闻到烟味。附近的住户纷纷出来观望火势,一边,他们嘴里冒出了一个名字:瑞金剧场。

原来,着火点曾是建于1938年的上海著名的瑞金剧场,前身为金都大戏院,后称金都剧场,开业日由名演员周璇主持典礼,首映是张石川导演的电影《西厢记》,很长一段时期为重要的话剧和越剧演出场所。尹桂芳、戚雅仙、毕春芳都曾长期在此演出。1998年,为配合延安中路高架道路建设,瑞金剧场停止使用,大楼被租赁出去。剧场原有的大量帷幕、桌椅等物品都易燃,事后证明,这些东西的着火,给扑救工作带来一定难度。好在十余辆消防车很快赶到救援灭火,无人员伤亡。

像这个城市里发生的许多事一样,这次事故很快被人遗忘。

但这一年,作家孙未从海外回到上海时,却望着这个地方失神很久。因为长期以来,瑞金剧场是她定义自己故乡的地标。整个中学时代,为了去向明中学读书方便,孙未离开父母和妹妹,独自与年长的姨婆相伴,住到大沽路永庆坊。这片石库门里弄,就位于大沽路和石门一路路口。以往,只要找到瑞金剧场,就能找到自己的家了。虽然在城市更新过程中,永庆坊被拆除了,但她一直庆幸瑞金剧场还在。

但现在,物是人非。如翻开陈年日记,曾白纸黑字记录过的片段被生生擦去。好像连同当时记下的那些岁月,也一并模糊了起来。

荔湾永庆坊美景(在大沽路永庆坊)(1)

连绵不绝的弄堂

如果一个人年少时在一个地方度过,那么那个地方将一生与之同行。

以重庆北路为界,大沽路原先分为大沽路和新大沽路两段。1862年,当局建跑马场(今人民公园、上海市历史博物馆)时,填沟筑路,始建武胜路到黄陂北路的大沽路,后延伸到重庆北路。19世纪末,又建成都北路到石门一路的大沽路,一度被大家称为新大沽路。

孙未父亲家住的永庆坊,就在属于静安区的新大沽路上。至今,孙未想起永庆坊,还是一闭眼就能想到那些似乎永无尽头的弄堂。从位于大沽路506弄的永庆坊出门,穿过门前的弄堂到对面,是一片弄堂,转弯再走,还是弄堂,再转弯,再小跑起来,周围依旧是连绵不绝的弄堂。相似的石库门,相似的窗和砖和路,相似的居民,都在做相同的事——早晨把炉子拿到门口生火,或者是在夏日的傍晚把藤椅拿到门口乘凉。这看似无边无际的弄堂,像城市的褶皱一样,展开来,里面藏满市民们的无穷经历和无数故事,但压缩起来,不过一小格的空间也都收纳得下。

10岁出头,孙未考上向明中学。为了上下学方便,父母决定让她单独前往父亲名下的老宅——大沽路506弄永庆坊。这是一片建于1925年的旧式里弄,砖木二层结构,有楼房89幢,建筑面积8994平方米。从小带孙未的姨婆,也一起过来,祖孙俩住进一幢石库门的底楼。从与父母住一起时设施较为现代的公房,一下子住到石库门,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和一个年迈的老人朝夕相处,也加深了这种印象。

比孙未年长60岁的姨婆,当时已是七旬老人。她总说自己是“风烛残年”。看孙未不解其意,就点了蜡烛给小女孩看:“喏,我的生命就是蜡烛上的火焰,把长窗开开来,风进来,蜡烛一下子就没有了。”长大以后,孙未想到这个场景,总是没有办法忘记,自己人生中学会的第一个成语竟然是这个。因为有了对死亡的恐惧,常常夜里睡到一半,孙未要寻到姨婆床前,伸手探一探姨婆是否还有鼻息。

荔湾永庆坊美景(在大沽路永庆坊)(2)

五斗橱、八仙桌与可乐浮冰砖

但石库门也有石库门的乐趣。比如姨婆打比方时说的长窗,从天花板直落地面,上面有木雕的花纹,是公寓里看不到的景致。夏天的夜晚,姨婆睡在里间,孙未睡在外间。女孩梦里醒来,只见月升半空,月光透过长窗,洒满半房间,银白如霜,真是有“床前明月光”的诗意了。

再比如长窗外的天井,也是一个乐园。虽然木栓大门一开,就能通往外面的弄堂。但只要关上门,高高的墙好像能把一切隔绝在外,营造出遗世独立的感觉。天井里,孙未家搭了厕所和淋浴房,剩下的都是孙未和她的小动物们的天地。她在这里养过小鸡、小鸭、乌龟、金鱼、蚕宝宝、蚯蚓,后来它们都死了。但孙未用滴管养一只小猫,猫活下来了。下雨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姨婆忙着去与人合用的厨房煮粥、烧饭,炒老人爱吃的绵软的烂糊肉丝。剩下寂寞的少女和她的猫,就坐在天井边,看雨不断从天空、然后从屋檐滴下来。

与老房、老人几乎配套出现的,是屋内的老家具。一只老式的八仙桌,成为家里的万能桌,吃饭时是餐桌,写作业时是书桌,姨婆缝纫时这里是工作台,孙未玩耍时几个抽屉里藏满了她的小宝贝、糖纸、雨花石。另外,屋内还有一只带梳妆镜的五斗橱。它看上去和传统的中式家具毫不相关,但又几乎是上海人家家都有的标配。大部分人家在镜子前放座钟,构成家里的一个视觉中心点。成年以后,孙未查了相关文章,才知道这个带着法国名字的叫Chiffoniers的家具,是一种欧陆家具到了中国的海派演绎。原来即便在里弄深处,关上门的人家里,也保留了上海城市移民史的一个缩影。

而孩子们,也在街头开始触摸到20世纪80年代上海即将再次腾飞的征兆。下课后,向明中学的学生到淮海路上去吃冷饮,除了普通棒冰饮料,也有卖两块饼干夹一块冰砖的新品种,以及可乐上浮一勺冰砖的新吃法。吃着这些时髦的冷饮,看着路上打扮靓丽起来的行人,城市要开始变化了。

学会和与时俱进相处

孙未个子长得高,但运动却笨拙,在弄堂游戏里总是败下阵来,久而久之就没有小朋友和她一起玩。但她找到了另一种抒发精力的方式——每到周末,在《青年报》上班的妈妈会来姨婆家接她,去当时团市委机关所在的陕西南路延安中路口的马勒别墅玩一会儿。此处离永庆坊不远,但欧式建筑、碧绿草坪和图书室里厚厚的外国名著向她展示了一个有别于弄堂日常生活的世界。当时上海到处逼仄,但这里这样宽敞,书里描绘的外部天地,让孙未心向往之。

进入20世纪90年代,孙未考上大学,毕业后工作,并在世纪末开始频繁出国。有趣的是,在欧洲时,她常常会在小镇老街里看到与童年永庆坊相似的小尺度民居格局,在欧洲人的饮品单上看见可乐上浮一勺冰激凌的吃法,在欧洲人的家里,看到类似五斗橱的家具。然后,她开始思乡了。

等到回到上海一看,上海还在这里,但她熟悉的街道和地标包括永庆坊却都找不到了。在城市更新中,它们被拆迁,融入土地,成为新建楼房的地基或者商务区前的一片花园绿地。孙未就想,“这些高楼大厦,是童年街景的墓碑。”

但到了美国,看到当地人吹嘘纽约的繁华,孙未又忍不住把上海的高楼大厦拿出来比较。孙未说:“上海如今的每一个街区中心,在平常的夜晚,都繁华胜过你们时代广场在圣诞夜的感觉。”又惋惜又骄傲地,又怀旧又斗志昂扬地,孙未学着和这个苟日新日日新的上海相处。

2005年,姨婆去世,享年96岁。去年,孙未再版小说《双面人格的夏天》,她写了石库门的故事。小说里,女主人公在童年的石库门被拆掉后,买了原址上新建的小区。这是孙未想做但没做到的一件事。在虚构的平行空间里,孙未圆了自己的梦,用这种方式,致意改变了的大沽路和消失了的永庆坊,致意童年的自己和那些寂寞的岁月。在这本小说开头,她也写下题献的名字——SFW。就是姨婆芳名的缩写。

孙 未,1973年生,中国作协会员。上海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栏目主编:沈轶伦 文字编辑:沈轶伦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邵竞

内文图来源: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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