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丽娟读红楼梦(欧丽娟贾宝玉两世悲剧开场就已注定)

欧丽娟读红楼梦(欧丽娟贾宝玉两世悲剧开场就已注定)(1)

9月2日起,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首次上演全本话剧《红楼梦》;29日起,越剧《红楼梦》也将以常驻宛平剧场的方式演绎多个版本

讲堂特为读者选编近年来学者、作家们从不同视角对红楼人物评析稿若干篇,“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从接受美学角度,“红学”没有专利。而经典的常读常新在于其中孕育着人们理解时代和人性的深刻。愿你由此再度翻开这本经典小说。

首篇为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欧丽娟所写,其研究红楼梦历二十载,重在挖掘书中的美善价值、高雅文化。此为其2021年5月新著《红楼十五钗》中贾宝玉部分,原题为《末代皇帝的前生后世》,4.5万字。

女娲补天剩下的弃品,“正邪两赋”决定了其将正气用于尊重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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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开场修改了女娲补天的神话,来说明贾宝玉的特殊性格及悲剧。赵成伟绘(以下均选自“刘心武妙品《红楼梦》”五卷本插页)

《红楼梦》主要是讲贵族世家的故事,包括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贾宝玉是其中最重要的主角,整部小说便是以他为中心而展开,因此作者曹雪芹一开始就特别用了女娲补天的神话,并做了修改,来说明贾宝玉这个人的特殊性格以及他所发生的悲剧故事。

女娲炼造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剩下唯一的一块没用,然后被丢弃在青埂峰下,这一块便是后来的贾宝玉。用今天考试的概念来说,宝玉就等于是唯一落榜的失败者!在前两回里,不断地重复说宝玉是“无材补天”,第三回说他是“于国于家无望”!所以我才会说,这本小说其实是一部人子的忏悔录。

被世界否定以后还要能自我肯定,常态便是回到自己个人身上独善其身,去追求自己的兴趣,贾宝玉完全不一样,他选择的是“以情为根”,也即追求情的慰藉,青埂便是“情根”的谐音,当然“情”不是专指爱情,包括家族中父母子女的亲情、兄弟姊妹的手足之情,家庭以外还有朋友之间的友情

很了解《红楼梦》的脂砚斋,他是曹雪芹的亲人,所写下来的批语十分有参考价值,他便指出宝玉的玉是“玉有病”,并且宝玉的分身神瑛侍者住在赤瑕宫,“瑕”即瑕疵,都是不健全的意思。就是“正邪两赋”的另一种说法。

邪气使得他无材补天,于家国无望,正气一旦发挥出来,最主要的优点便是乐于助人。在神话世界时,化身为神瑛侍者,在灵河边的三生石畔,救活了仙草,让生命延续;耽溺于现世的温柔乡里,那份正气让他尊敬、疼惜、照顾女性。这种非常特别的使命感就是宝玉一生的意义,也是整部小说所刻画的重心之一。

投胎贾府体验诗礼之风、雅贵气质:软烟罗、梅水、仇英《艳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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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瞿应绍《红楼梦图咏》题诗之“宝玉”

宝玉入世投胎,和尚施展了法力,把他带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在此,脂砚斋特别告诉我们,这四个地点有分别对应的具体地方,所谓“昌明隆盛之邦”指的是“长安大都”,清朝的京城北京,天下最繁荣的都市,衣冠荟萃。而“诗礼簪缨之族”指的是“荣国府”,“诗礼”就是赞美贾府世世代代读诗书、守礼法,是十分高雅、文明的家族,有高雅可观的文化;“花柳繁华地”指的就是“大观园”,专为元妃回来省亲所盖造,相当于皇家的行宫,无比繁华气派的园林;“温柔富贵乡”则是指“紫芸轩”,是宝玉搬进大观园之前所住的地方,用来双关怡红院。

这是一个怎样文化高度结晶、非常高雅优美的阶层呢?

首先看物质层面。

第四十回刘姥姥逛大观园时,“纱罗也见过几百样”的王熙凤却不认得“软烟罗”,结果被身为老贵族的贾母嘲笑。她解释:“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

又如茄鲞。在第四十一回凤姐笑道:“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剥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一共要用到十来只鸡来搭配调味,难怪刘姥姥根本吃不出茄子味。

再如“旧年蠲的雨水”,第四十一回妙玉拿出贾母能够接受的茶品“老君眉”来款待,用“旧年蠲的雨水”所泡。根据清朝人记载,这雨水是苏州的特产,得要在梅雨季节所下的雨,又称“梅水”。那段期间雨水丰沛,在频繁的冲刷之下清除了空气中看不见的杂质,纯净而不腐坏,可存放几年。梅雨时节,当地的家家户户都拿出大缸大瓮加以收集保存,“梅水”成为天下闻名的珍贵茶水,属于虎跑泉之类的上品。

最关键在精神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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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给宝玉所喝茶的器皿特别,且用比“梅水”更珍贵的雪水所泡 。刘旦宅绘(以下均选自绘画本《红楼梦》)

第五十回说,贾母从大观园坐轿子要回屋子去,路上是一片粉妆银砌的雪地,忽然远远地看到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那景象美得如画一般。贾母喜得忙问众人像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这仇十洲就是仇英,乃明朝鼎鼎大名的人物画家,但连他都画不出眼前“宝琴立雪”的绝世丰姿,那并不是因为技巧不够,而是欠缺对这种大家闺秀的见识。同样的,宝琴身上所披的那一领凫靥裘,是用野鸭子头上的羽毛精工做成的,连宝钗、宝玉都从来没见过,一般的画家又哪里见到过?

难怪曹雪芹要称贾家为读诗书、守礼法的“诗礼簪缨之族”,那才是贾宝玉想要去安身乐业的真正关键!

甄宝玉、荣国公、薛宝钗三个分身,寄托了曹雪芹对主角厚望

宝玉投世本是要肩负了继承人的责任,,但他不喜欢读正经书就没法参加科举,就“于国无望”了。贾家虽是汉人,祖上在明朝便已经入旗了,在清初入关时战功彪炳,被封为国公,但国家的爵位有限,就有了“随代降等承袭”的制度,不是皇族的八旗世爵,更注定只能传承三代,要维持家族的荣华富贵的出路正是科举考试。而宝玉正是贾家第四代,面对贾家存亡绝续的关键时刻,他肩负了家族转型的重责大任。这个使命,也透过他的重像而表现出来。所谓的“重像”就是指重叠的形象,有一点分身的意味。学者告诉我们,“长得相像”就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一旦有两个人拥有类似的长相,那就表示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关联。

曹雪芹设计了五个,这里只讲最重要的三个人。

甄宝玉完全是贾宝玉的翻版,两个宝玉从名字、相貌、性格、习气、环境都完全相同,难怪宝玉做了一场梦,去到甄家和甄宝玉见了面,当时的情况简直像照镜子般彼此重叠。这当然是有用意的,曹雪芹是要借着甄宝玉来衬托贾宝玉,更要进行对比和反讽。在遗失的后四十回里,甄宝玉应该是规引入正,回到正途而承担了家族的责任,就这一点来说,现在的高鹗续书算是正确把握到了;可贾宝玉却还是依然故我,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族败落,那份痛彻心扉简直无法承受,于是以出家了结一切的是非荣辱,留下一个彻底一无所有的悲剧。

这就是两个宝玉分道扬镳,以致同途殊归,因此贾宝玉的悔恨便更加椎心蚀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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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红楼梦》人物关系图 上话中心提供

另一人是荣国府的第一代祖先贾源!证据在第二十九回,元妃命贾家在五月初一到初三打三天的平安醮,唱戏献供。当日代替荣国公出家的替身张道士来向贾母请安,他一看宝玉连忙抱住了问好,又感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祖孙两个彼此相隔了几十年,连面也没见过,曹雪芹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重像关系?原来,曹雪芹的目的就是要暗示:宝玉是荣国府的唯一继承人。也因此,第五回写宁、荣二公死后还在为贾家操心,以至于还魂去嘱托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希望能把宝玉规引入正,当时他们说:“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

由此可见,宝玉作为祖宗的继承人,和宁、荣二公一样承担了家族重建的使命,这组重像关系是非常严肃的。

第三个重像人物了,便是薛宝钗。第三回透过黛玉的眼睛,近距离看清楚宝玉的长相,那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第八回宝玉来探望薛姨妈和宝钗时,借由宝玉的眼睛看到宝钗面相的工笔画,那是: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第二十八回,也同样是从宝玉的眼中再现出来,宝钗的“眉不画而翠”,”岂不正是宝玉的“眉如墨画”吗?而宝钗的“脸若银盆”不也是宝玉的“面若中秋之月”?再看宝钗的“眼如水杏”,类似于宝玉的“目若秋波”。

第三十回描写宝玉遇到了午后雷阵雨,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赶紧一口气跑回怡红院敲门叫人来开。而丫鬟们都在院子里玩水笑闹,这时袭人问是谁叫门?宝玉道:“是我。”麝月一听就说:“是宝姑娘的声音。”由此可见,宝玉的声音和宝钗也是相像的。

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设计?简单地说,宝玉和宝钗这两人长得一副夫妻脸,正可以说是“金玉良姻”的另一种呼应。

怀金悼玉是总基调:“钗黛合一”最完美,“金玉良姻”是上天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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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专情的角度而言,宝玉只能选林黛玉,赵伟平绘

第五回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听到了《红楼梦组曲》第一首的歌词,其中说:“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宝玉其实对所有的少女都是喜爱的、欣赏的、怀念的,总论般的《红楼梦引子》便清楚地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所谓的“怀金悼玉”更可以说是怀念、哀悼那些簿册里所有的少女,她们都是所谓“金玉”般的人,当然也包括宝钗在内。

以专情的角度而言,宝玉只能选林黛玉,但对曹雪芹而言,“钗黛合一”才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性典范,这一点在小说里不断地重复加以提醒。四句言词,道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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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金片上写着“不离不弃”,赵伟平绘

这两个人放在同一本册子上,不正是“钗黛合一”吗?一才、一德,既各有偏重又相辅相成。更明显的是太虚幻境里的女神兼美。警幻的妹妹乳名叫做兼美,她的相貌是“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而怡红院里“蕉棠两植”的“两全其妙”,就是太虚幻境中“钗黛合一”的“兼美”。宝玉或者曹雪芹心目中的理想,确实是钗黛合一,她们两人可以分庭抗礼,更应该互补合一,那就会构成最完美的女性典范。

所谓的“金玉良姻”,并不是人为的阴谋,而是由和尚所传达的上天神谕!

通灵玉上面所刻的字“莫失莫忘 仙寿恒昌。”宝钗金项圈子上写着:不离不弃 芳龄永继。而宝玉对宝钗也很欣赏。在《红楼梦曲》中《终身误》这一首所言:“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就会发现宝玉根本并没有否定宝钗,甚至应该说他对宝钗是很欣赏的,所谓“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只可惜感情本身并不太讲道理,宝玉偏偏爱的就是黛玉,两人从小一起生活、一起长大,这样的青梅竹马无法取代,根本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

清朝评点家二知道人(1762—1835,原名蔡家琬,合肥人)便意识到这一点,其《红楼梦说梦》云:人见宝、黛之情意缠绵,或以黛玉为金钗之冠。不知宝、黛之所以钟情者,无非同眠同食,两小无猜,至于成人,愈加亲密。不然,宝钗亦绝色也,何以不能移其情乎?今而知一往情深者,其所由来者渐矣。若藻鉴金钗,不在乎是。

曹雪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在小说里做了很多的设计,以突显出宝钗和黛玉是平分秋色、各有千秋的好女孩,最有趣的是上文讲过,宝玉和宝钗长得一副夫妻脸,所以两人是明显的重像。宝玉和宝钗在价值观上也是最一致的。宝玉最叛逆的表现,便是他对读书人和朝廷官员的批评。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但黛玉只是“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但却并没有跟着他一起否定读书上进的人。而真正表示出同样立场的人,其实是薛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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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和宝钗是平分秋色的两个女孩 话剧《红楼梦》形象照

在第四十二回。宝钗说: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踏了。从这一点来看,宝钗才是宝玉真正的同盟,他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盟友!

“木石前盟”要弘扬慈悲和报恩,立意远高于宝黛的知己式爱情

“以情为根”的“情”通常被误以为是狭隘的爱情,其实,曹雪芹在第一回便清楚表示他反对才子佳人故事,也包括了《西厢记》《牡丹亭》在内。《红楼梦》的层次要高得太多。

大家都知道,宝玉和黛玉的缘分来自于前世。

第一,在这一整段描写里,一个字都没有谈到爱情,它从头到尾所说的,神瑛给绛珠的是“灌溉之德”“灌溉之情”以及“甘露之惠”,而绛珠之所以要还泪,为的是“酬报”“偿还”,正印证了《诗经·大雅·抑》所说的“无德不报”,这其实都是传统文化里对人际关系所强调的“礼尚往来”。在中国更加地历史悠久,也被高度意识到并广泛地应用于社会制度上。“木石前盟”便不能说成“木石情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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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珠之所以要还泪,为的是“酬报”,正印证了《诗经》所说的“无德不报”,刘旦宅绘

第二,绛珠草生长在西方灵河岸上的三生石畔。三生石的典故出自于唐朝,读书人李源把家产都捐给了寺庙,整天和和尚圆观谈天论道,三十年以后,两人同游大江南北。走在三峡的路线上,圆观遇到了一个怀孕三载未分娩的妇女,他知道大限已到,于是交代后事便圆寂了。十二年后,李源按约定到杭州天竺寺,果然看到圆观所转世的牧童,远远地骑在牛背上正唱着山歌呢,那歌词说:“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三生石的“三生”就是佛教所说的“三世”,包括过去世、未来世、现在世。

其实,曹雪芹会用这个典故,也完全合乎宝玉、黛玉的关系。

至于所谓的爱情,是在这个基础上后来才升华、变化起来的。曹雪芹还加码告诉我们,宝玉对黛玉的友情为什么会变成爱情!第二十九回说:(宝玉)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

那些“邪书僻传”就是第二十三回宝玉刚搬进大观园时,贴身小厮茗烟偷渡进来给他的爱情故事,其中还包括了《西厢记》!宝玉从这些书学到了什么叫做爱情,然后用来观察比较,发现周围亲友圈里都没有比得上黛玉的闺秀,于是才对黛玉另眼相看。

到了这时,原来的“亲密友爱”也才转化为男女之爱,这是知己式的爱。

识分定、藕官烧纸,让宝玉直面孤独和脱离“情感痴理”,获得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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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十五钗》欧丽娟著 北大出版社 2021年7月

宝玉一直不想要长大,心理学家形容这一类的人所表现的,是拒绝长大、无法承担责任的成年人,这种人格倾向或特质就称为“彼得·潘综合症”。

例如第三十六回中,宝玉对袭人说: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这岂不是很自私吗?他放手不管,这些少女们只有嫁人!第五十九回里,怡红院的小丫头春燕转述宝玉说过的话: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这就是利用“鱼目混珠”这个成语所构成的“女性价值毁灭三部曲”。然而,一个不愿意长大的小男孩,便注定只能在梦幻岛、在大观园过单纯的日子,除了为受委屈的女孩子们偷偷掉一点眼泪之外,还有什么力量去做一些真正的、实质的奋斗呢?从这一点来说,宝玉确实可以说是一个“迷失的男孩”。

同样的,我也必须说,宝玉其实也是一直在默默地成长!

第二十九回中,宝玉对黛玉的情感之所以从友情变成了爱情,原因之一就是他“如今稍明时事”。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这一段情节,即是通过龄官对贾蔷的痴情,终于让宝玉了解自己的有限,原来并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子都会爱上他,只为他一个人流泪!不再以为自己是全世界的中心,正标志了一个飞跃性的成长!

这时,宝玉终于领略到一种很深很深的孤独了,那是人类存在所必然要面对的本质。

还有一次关于感情的顿悟,是发生在第五十八回的藕官烧纸钱,藕官到底是为谁烧纸呢?芳官告诉宝玉,藕官反串小生,菂官演的是小旦,两人在戏里“常做夫妻,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所以,“菂官一死,他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芳官说: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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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开始懂得个人的爱情可以一直放在心里,与社会责任不发生冲突,没必要用势不两立的极端方式来证明深情。戴邦敦绘(选自绘画本《红楼梦》)

这让宝玉开始懂得个人的爱情可以一直放在心里,与社会责任不发生冲突,所以根本没必要用势不两立的极端方式来证明深情。也正因为这番对曹雪芹的“痴理”的脱离领悟,将来宝玉在失去了黛玉以后,便能够坦然地迎娶宝钗,落实了金玉良姻,正因如此,第二十回脂砚斋的批语说: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代〔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曳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

可见宝玉和宝钗结婚以后,还有一起“谈旧之情”。所谈的旧人、旧事都是他们共同的回忆,其中也包括了彼此共同的老朋友林黛玉!那画面该是何等地感伤,却又是何等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份温暖。

此时,宝玉的人格状态是心平气和、理性成熟,绝对不是高鹗续书在第九十八回中所写的“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让黛玉之死无比凄恻惨烈,一点也没有前八十回的温柔敦厚,还让薛家背了黑锅,招惹了两百多年的骂名!这实在完全违反小说家的原意。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曹雪芹和脂砚斋都是这么说的。曹雪芹早在第五十八回便安排好了,他给了宝玉一种崭新的观念。

十九年俗缘已尽,最后一幕“雪中别父”,道明“悬崖撒手”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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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雪中拜别父亲,俗缘已尽。 话剧《红楼梦》形象照

宝玉长到十九岁了。根据第十九回脂砚斋的提示,我们知道那失落的“下部后数十回”中,宝玉过的是“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贫困生活,一再预告宝玉最后会“悬崖撒手”,意思是在这如同悬崖般险恶的红尘里,放手离开!那就是出家。

但宝玉其实并不是忽然想要出家的,早在宝玉成长的过程中就接触过佛家对空幻的苍凉感受,第二十二回里,贾母亲自出面替宝钗庆祝十五岁生日,也请了戏班子唱戏,曹雪芹即借着点戏的过程,利用那些戏曲进行了巧妙的安排,宝钗为了体贴贾母喜欢热闹的心情,于是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出戏在热闹里面,隐藏着宇宙洪荒的悲凉,宝钗提示:那画面不就像一个人走在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虚空里吗?果然宝玉一听,简直是醍醐灌顶、如获至宝,这一回的回目便是“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那么这颗出世思想的种子,是在什么时候开花结果的?很可惜,曹雪芹并没有写完《红楼梦》,后四十回是由高鹗续写完成的。续书最后一回、也就是第一百二十回的最后一幕,确实是十分精彩,把宝玉出家前拜别父亲贾政的悲喜交集写得入木三分,那雪地的一幕是多么凄美动人啊:

贾政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叹道:“……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说到那里,掉下泪来。

简单地说,宝玉这个内心充满矛盾冲突的男孩子,被困在人间的艰难里无法挣脱,终于选了一条离开人间的方向。当宝玉拜别父亲之后,应该就是云游四方、浪迹天涯,走上了像甄士隐、柳湘莲这些前辈或先行者的道路。

李念编摘自《贾宝玉:末代皇帝的前生后世》贾宝玉部分,原文4.5万字

作者:欧丽娟

编辑:钱亦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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