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小小说精选(剪不断理还乱小小说)
西霞/文
(声明: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一
银盘山的夜是漆黑、深沉的,虽为夏季,但秋天一般凉风习习,听不到虫唧,听不到蛙鸣,寂静得亘古旷远。
我和杜荣驱车上来,王新惠已点燃了一堆篝火,火光照在他沉默的脸上,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听说老师来了,从几百里之外赶过来见面,可惜宴会己散,他便设计了这个三人篝火晚会。
当火苗在燃烧的噼啪声中温柔下来后,王新惠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老师,您相信因果吗?”
他的问题教我吃了一惊。我知他心中有难言之隐,但不会讲的,这就是内向型性格。就连我问他中央美院毕业后为什么跑去种地,他都轻描淡写带过去了。他是想听老师讲故事,那就满足他的要求,反正今夜无眠。
二
王新惠其实是给老师出了个大难题,体现因果,即内在必然性主题的故事,特别是由因推果的,讲不了;只能选些由果及因的似是而非的胡诌。他心中的结是什么?求学的,职场前程的,情感纠葛的,孝悌恭让的,志同道合的?只能靠猜。努力为之。
我开始讲第一个故事。
那是我当代课教师、弟弟当民办教师时,国家突然给了临时工一次转正的机会,名额有限,要经过学区和县里的两级考试。学区考试预选七位,我和弟弟忝列其中。弟弟是第七名,他的一位女同学,我们姑且称为二毛的,考了第八名而落选。但二毛的姐夫曾为学区主任,现升任河南中学校长,他跺一跺脚,河对岸仍会颤抖。
小姨子名落孙山,情何以堪?这不,学区的杨主任便找弟弟谈话。我至今不知杨主任设置了怎样的坑引诱弟弟往里跳,结局是我的弟弟说气话放弃了县里的考试,二毛名正言顺地成了第七名,考中后转为国家正式教师。弟弟失去了这次金子一般宝贵的机会,令他的前途渺茫。不过苍天有眼,随后的中专考试,弟弟总算榜上有名,由农村人脱胎换骨为国家正式教师。
一切平静如常,女人该生孩子照样生孩子。不知哪一天,突然传来一个消息,说二毛死了。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嫁到外县,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诧异之余,自然想到了那件公然顶替弟弟考试名额的事。然而人家的死与那破事似乎扯不到一起。然而我怎么也搁不下这事,都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哭,没有道理;笑,没有德行。
三
夜,还是那样静默、深沉。月亮升起来了,清辉如水,照在了杜荣清纯的脸上,给她那双多情的眸子增添了一种成熟的妩媚,而不见了少女时的青涩。
不谋面已经二十余年,是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我这个四处漂泊的老师。现在,坐在我的身旁,用柴棒拨弄着篝火。王新惠问道:
"老师,您在情感方面有故事吗?"
于是我讲第二个故事。
弟弟同学二毛的姐姐一毛,和我同班。别人都说她长得不怎么样,可在我眼里,却是一朵刚出水的芙蓉,美得只可远观而不敢亵玩。很长时间,心仪着这位姑娘,完全把她理想化了。写过几封情书,吐露了爱。接下来便经受着时间的煎熬。
高中毕业后,未曾想在同一所学校任教,发现一毛此时喜欢的是学区主任,我的一厢情愿陷入了茫然无措的死胡同。
他们结婚后,有一次一毛和我聊天,说了这样一番话:
"你看你整天爬在桌上看书,我家查校长从来不学习,但一样能考上好成绩。”
听了这话,我心里直犯嘀咕,一毛是在标榜她的丈夫"生而知之”,同时也是在有意无意地贬低面前这位暗恋过她的同学。这可不是好兆头,随着时间的发酵,我这种毫无城府的人是会吃亏的。弟弟被二毛顶替的窝囊事,又浮现在脑海中。
后来,我设法调往西部一座城市,避开了是非之地。
为了推销拙作,曾回到故乡造访了查校长和同学一毛。一毛当着我的面,与其夫竟然说岀了这样的话:
“当年要是把他开除了,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一毛指的是我和学生发生冲突而闹得满城风雨那件陈年旧事。事情说大可大,说小便小。当时查校长手下留情,未辞退我这个临时工。今天,一毛这样说,是暗示我要心存感恩,还是见不得我的好?猜不透,对我销书的事也未置可否。心里不是滋味,起身告辞。
再后来,一毛给我打电话说查校长病了。我即前往探望。因为我知道,出来混,欠下总是要还的。看到他半身不遂,想到了"麻木不仁”的成语,无法理解此兄的麻木又是怎样的"不仁”造成的。他在社会上是公认的体面人。
又过不久,传来消息说查校长死了,享年未逾花甲。
在他的葬礼上,有人好翻旧账,说查校长曾与一位村里姑娘订了婚,邂逅一毛,便抛弃了那村里姑娘。
听到这样的说法,很是惘然,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突然发现了瑕疵一样,有一种失落感。
四
篝火点燃在了银盘山左侧的悬崖旁边,往下看一眼黑沉沉地,深不见底。远处有一汪湖水,在月光的映照下像一只眼睛,不怀好意地、一动不动地瞪着人看,又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欲将整个山岗都吞噬。一阵夜风吹来,杜荣不禁打了个寒颤。王新惠接着问道:
"老师,您一生中发生过没齿难忘的屈辱事吗?”
接下来讲第三个故事。
1973年初中毕业后,正赶上国家恢复考试制度,我参加了高中升学考试。当时"走后门”成风。考后心里不踏实,便通过关系找了那所中学己离任而高升的校长。校长查分后告诉我考了185分(好像考了三科),已经上了分数线,回家等候录取通知书吧。
可我等来的结果是没通知。赶快又跑去问那位校长。校长回答说:
"怪我少安顿一句话。”
至此,我才领教"贵人多忘事”是什么概念。那时考试成绩不公开,整个过程都是暗箱操作。虽然我费了些周折入学了,但落了个"后门生”的"美誉”,心里憋屈。每当独自一人漫步在校园的操场上,我在想,做了冤大头的绝不止我一个吧?世上冤死的恐怕比活着的多吧?这不就应了"几家欢乐几家愁”的谶语了吗?
竞争有两种形态,一种是有一定规则而透明的,如通过考试按分数取士,叫做良性竞争;一种是私底下考量各种关系、权势来强奸规则而任人唯亲,叫做恶性竞争。第三种是两种明暗竞争搅和在一起,"杂然赋流形",这就不好做静态分析了。
我所在的初中班,有两位"名不见经传"的教师子女入学了。教师子女嘛,不论分数高低理应入学,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有两位是兄弟,在班中不显山不露水,赫然于录取之列。他们的一位亲兄其时正在那所中学公干,此兄为人活泛,社交颇广。三种竞争形态想必了然于胸。我这样说并无他意,只是眼红人家,也就是书面语的嫉妒。其实对别人的嫉妒,就是对事实无可奈何地承认。
这位仁兄后来和我同校任教,有事没事找点不愉快。听话音部分原因与我家二叔有关,也有的是看我不顺眼,说些不着调的话,诸如他家姓氏出过皇帝,我家姓氏没出过皇帝云云。不在乎口德,损起人来就像喝凉水那般容易。对此寻衅,我思量再三,想了僧面想佛面,忍忍忍,让让让,忍字当比让字强吧。
后来出的一件事却教人脊梁发冷:他家闺女被人奸杀。闻此噩耗唏嘘不已,真正的世事不可逆料啊。
五
黑夜,令人捉摸不透,附近的一片桦树林在篝火衬托下显得更加神秘,不知那深处隐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故事。有些话白天不能说,黑夜却能说;有些事白天不敢做,黑夜却敢做。这是黑夜与白天的分野。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王新惠又提了一个问题:
"老师,你所遇到的最烦心的事是什么?”
第四个故事开始。
我感到焦头烂额的烦心事就是赡养父母。在外地谋生的游子,最大的难处就是不能与父母晨昏相伴,侍汤奉药,只能寄回一点钱,捎回一句问候,或拜托家中姊妹多辛劳些个,守望相助。只因如此,就落下了闲话:有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在村中播弄是非,说我不孝敬父母。闲言碎语,本当不必介意,但传到耳中,难免心烦意乱,平添几分恼恨。
据说指责我的这位兄弟曾为父母烧过几百元真钱。听后确实感到自愧弗如,但细思又觉不对劲,一般人家都是给父母烧假钱和纸糊的假房子,这位既然烧真钱,那也应该将自己住的真房子点着烧给父母才对。但他终究没有那样做,原来是在演戏。
不久,我将父母接到了外地,父亲便是在外地谢世,又用车从几百里外拉回来土葬,折腾得有苦难言啊!
清官难断家务事。那位亲戚不知怎么想的,对别人家务事说三道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然而,万万料不到的是,这位不靠谱的远亲出车祸死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值春秋鼎盛不幸夭折,其痛何如哉。
我们既然有蒹葭之亲,那就道一声:一路走好。
六
夜已很深了,不知何时,月亮隐没在了云层的后面,几颗星星也无精打采,像瞌睡人的眼。突然间,夜空传来了一只孤雁的唳鸣,那般地凄厉。杜荣怔怔地看着我,仿佛在问:雁为什么会这样离群索居?
幽幽地,耳旁又传来王新惠的声音:
"老师,您觉得此生最遗憾的事是什么?”
那就讲第五个故事,也是最后一个故事。
最遗憾的事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下海回乡和村委会合作办企业。我引回上百万元资金,盖起了厂房,买回了机器设备,热热闹闹生产时,一场合同纠纷从天而降,瞬间瓦解了本就脆弱的乡镇企业。最可怕的是资金链断裂,债务不失时机地逼上门来。村委会的万余元建筑材料费和村民集资几万元,属于投资,风险共担。但他们一到有事,可不管什么契约,一窝蜂涌来要钱。
这个挡口,村委会出来助一臂之力,是可以起死回生的,集体的力量大如山。可事情未能朝好的方向发展,而是墙倒众人推。一看企业有危机,大家抱着不沾油手的态度,开始要投资,给人的感觉是横下心来毁我一人。
开始我东奔西走意欲挽狂澜于既倒,但看到的都是精明而无情的嘴脸。已知功败于垂成,那就做好善后工作吧。
当时账面上已无多少现金,村里的投资需要用物资抵顶。问题是,乡亲们没有底线,今天商谈好结果,明天便推翻了。没办法,只能诉诸法律。诉诸法律是为了判明标准,更稳妥地解决纠纷。但他们以为这是要借助法律转嫁祸患,简直恨我入骨。
我心里明白,企业的现有资产足以驮起所有债务和投资。到头来只不过是我一无所有罢了。可我不下地狱,谁下这个地狱?于是,先外后内,逐次清理。最后村中只剩万元债务,我将价值二十万元约一公里长的高压电设施顶给了他们,算是给这次惨败画上了句号。
因为诉诸法律,村支部书记与我反目成仇,连他的家人都将我看成了不可饶恕的坏人。我默默地承受着。
过了不久,村书记喝醉酒撞在石头上死了。那时我已背井离乡,四处讨生活去了。听到这消息,只觉得愕然,也感到无穷的遗憾。
七
远方传来了鸡啼,残夜将尽,黎明在即。渐渐地,东方升起了一线鱼肚白,眨眼间变成了一抹红霞,用不了多长时间,旭日照耀,金光万道。马路上汽车轰鸣,人影绰绰,喧闹的一天又开始了。
杜荣说:
"彻夜长谈,老师您总结一下,我们下山。”
人这一生不容易,改变农村穷小子的面貌更难,我们要绕开一个又一个绊脚石,翻越一道又一道的坎。俗话说,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谨慎不为过,小心使得万年船。
五位亡灵,他们的死与我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但他们生前曾与我有过直接或间接的纠葛,此乃有缘人之常情,无为世之恒态。写下这些故事,是兴灾乐祸呢,还是慨叹人生盛衰无由?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不过,还是遵循古训,人死为大,一切的一切一笔勾销,历尽劫波,相逢一笑。能做的,是启发后生晚辈恒留守正、戒惕、除恚之心。
古人常说因果有报应。天道起轮回。但对于我来说,剪不断理还乱。何况天下有相信,有不相信者,谁也拿不出因应的实证来,岂可怪也欤?
而潜意识中总是忘不掉文天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的箴言。正气于流形中存在,那大约就是人们所说的无象天道;也忘不掉朱震享先生"正气内守,邪不可干”的至理。不论正奇、得失,上苍的天平最终是平衡的,谁也欠不下谁的。
既然这样,愚意不如守正向阳,摆对头心态,不必怨天恨地,更不能玩阴谋诡计。争取做一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的人,寿终天年,命极正寝,你就算最大的成功者。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了杜荣的脸上,光彩照人。王新惠说,又听我师一席话,解开心中万般愁。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们拥抱而别,洒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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