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摩格对小女孩的温馨时刻(等孩子间歇听斯格里亚宾)
93街/三大道拐角的老牌贝果店
入冬了,冷飕飕的周末,戴上口罩,送二宝去曼哈顿东93街的芭蕾学校上课。填好健康表,测好体温之后,孩子送进教室,家长离开学校。
以往人声鼎沸的走廊,如今冷冷清清,二宝班级的同学从15个变成了5个,助教没有了,现场钢琴伴奏也没有了,改由老师一个人带,用手机放伴奏音乐。而昔日的周末,走廊里挤满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保姆,有的伸长脖子透过门窗看课堂,有的坐在长椅上读书,有的捧着咖啡聊天,有的拉扯着更小的孩子等待哥哥姐姐下课……这是上东区周末课后班的火热景象。
这两年,借着送二宝上芭蕾课的机会,我也得以认识并迷上了93街/三大道拐角的老牌贝果店,名字就是简洁霸气的“Bagel Shop”(贝果店),永远有排队,永远香喷喷。冬日里,暖烘烘的室内,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高挑的店堂里,是弯弯绕绕的排队,有时还要排到户外。等候的队伍里,小孩推车、宠物狗、跑鞋、运动裤、网红棉外套、短裤加绒线帽、光脚棉拖鞋、三千多刀的爱马仕斜挎包、五分钱的环保纸袋,各色人等,各过各的生活,但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了这里:买一个充满嚼劲的结实的贝果,作为周末早晨的打开方式。贝果店的师傅总是狠狠地往贝果中间抹奶酪,每次享用的时候,从东边咬一口,西边奶酪就潽出来了,每次我都充满了负疚感地吃,但每次都一点不剩地吃完,一周又一周。
这么深厚的贝果感情,从3月初宅家以后突然拗断,当然很挑战。夏天重新壮胆出门,当我重新把街角贝果捧在手里时,那种对日常小确幸的百感交集,真是难以描摹。
这家的贝果好吃,但是咖啡味道一般。一顿真正理想的早餐,是这家的贝果,搭上88街桦树咖啡馆(Birch Coffee)的咖啡。这意味着,还要花五分钟走到88街,比较费事。但是,走上五条街,可以抵消一点贝果师傅狠狠抹下的奶酪的卡路里,减少一点内疚感。
在宅家喝掉125粒Nespresso咖啡胶囊之后,初夏第一次重新跑到桦树咖啡买一杯拿铁,那种每个细胞都激动得要笑出来(或者哭出来)的感受,同样难以描摹。
往桦树咖啡去的路上,我打开耳机,听小纽豪斯(Stanislav Neuhaus)弹的斯格里亚宾,上周听了一半,今天继续。当斯格里亚宾极度矛盾、复杂、疯狂的线条织体,和深厚、宽广、脆弱又温暖的声音在阴沉沉的天幕下浮现时,这个迷迷糊糊的周末,我终于醒了。
买好咖啡往回走,还有四十分钟时间无所事事,我的常规选项是去92街/三大道的小花园——其实谈不上常规选项,而是时下的唯一选项。无所事事的那几十分钟,我通常会到那里坐会儿,看书、看人,从秋高气爽,看到了冬日萧瑟。
花园门口有一些桌椅,有人三三两两地坐在这里保持社交距离地聊天。有小孩子跟着父母来玩耍,从椅子上跳上跳下,他们总是能在任何地方轻易找到快乐的源泉。上周过来时,看到一位年轻的奶爸,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看手机,绕着小花园中央的花坛走了一圈又一圈。花坛甚小,绕一圈可能也就30秒钟,他就这么一圈一圈地绕啊绕——谁知道啊,今天的单调画面,或许会成为将来的温馨回忆。夏秋的时候,我也时常遇到两位老人来这里,一位看上去颤颤巍巍,身体欠佳,另一位仿佛是他的看护,带领他做简单的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为他鼓劲。冬日来临,已经有两个星期没见到他们了,不知可安好。偶尔也见过两位流浪汉,而天冷起来,流浪汉也不来了。
我找到中间的长椅坐下,一边喝桦树咖啡,一边继续听斯格里亚宾。这是难得的,即使我什么也不做,但仍然在做着什么的奢侈时光。——我在做的是什么呢?我在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等待时光流逝、孩子下课。
俄罗斯作曲家斯格里亚宾(Alexander Scriabin)是位绝世天才,神秘主义者,无调性音乐的先驱,后世的斯特拉文斯基、普罗科菲耶夫、齐曼诺夫斯基等等都受到他的影响,托尔斯泰把他的音乐描述为“天才的真挚表达”(a sincere expression of genius)。斯格里亚宾的音乐,太美,太疯狂,大江东去浪淘尽、杨柳岸晓风残月,尽在股掌之间。他既能谱出最翻江倒海的音乐,雄鹰展翅,高峰坠石,撞击心胸,又能写出最精微的美丽,秘境鸟语,孤立于世。而眼下听的这首,似美丽的鸟儿,独自走在清冷的林间,迎着朝露,梳啄自己的羽毛,然后,顾影起舞。
我听的是小纽豪斯1969年的现场录音,蛊惑的魅力。他是大钢琴教育家老纽豪斯(Heinrich Neuhaus)的次子兼助教,而老纽豪斯则培养了包括里赫特(Sviatoslav Richter)、吉列斯(Emil Gilels)、鲁普(Radu Lupu)等等在内的灿若群星的俄派钢琴家。听到《第八练习曲》之第12首,西风狂飙,我低头看点评,手机屏幕上倒映出我头顶上树枝的影子,叠加在小纽豪斯穿着高领毛衣的黑白照片上,孤傲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厉害。当然,他的确厉害。
第一次领略斯格里亚宾的曲子,是两年前临近圣诞节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在斯堪的纳维亚大楼听音乐家协会年度比赛第一名的韩国女孩子作答谢演出。一众俄罗斯观众珠光宝气,盛装出席。最后一首,是斯格里亚宾的《第二奏鸣曲》,像中国狂草,又像是杰克逊•波洛克的“滴画”,太难,太复杂,把大家听晕了,惊为天曲。我暗想,得有一个多么疯狂、复杂的灵魂,才能写出这样疯狂、复杂的曲子!
音乐会之后,我赶紧去YouTube上搜索录音,搜到了里赫特(Sviatoslav Richter)演奏的版本,一听就被迷住了。里赫特仿佛驾着斯格里亚宾的乐谱,在黑夜中驶过最曲折险峻、波诡云谲的大江大河大海,时而水波缱绻,时而怒涛拍岸,描绘出了千百种水流的姿态。在最激越之处,浪涛九死不悔地撞击到巨石上,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令人招架不及。而结尾处,一束江水滚滚翻卷到远方天际,淡去,淡去,如烟似缕,最后被收入天空的魔袋里,消失不见……我心目中的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画面,竟然实现在了斯格里亚宾的奏鸣曲里!
这个里赫特版本,是1972年在布拉格的现场录音,钢琴的音似乎有点不准,而且有两处比较明显的错音,但是那种声音、气魄和功力,让任何问题都显得微不足道,百听不厌。最绝的地方在接近一半的时候,有一处诘问苍天的停顿,那种长度、张力、胆量、劲道,是其他版本中不曾听见的。我想,得有多大的胆量和多么高的技艺和品位,才敢如此冒险,给出这么一处鬼斧神工、振聋发聩的留白!而这背后,是多少天分、多少细琢细磨、缜密思考、感悟和沉淀。
自从听过了里赫特的诠释,其他人的演绎都显得平庸,很难令耳朵满意了,只有一个难分伯仲的例外:斯格里亚宾最权威的阐释者之一、他的女婿索夫隆尼茨基(Vladimir Sofronitsky)的版本,地地道道的俄罗斯的声音,深厚、温暖,比里赫特更加精准、稳健,各有千秋,同样百听不厌。
后来又有一次,听了一个三位钢琴家的《第二奏鸣曲》录音对比,一是特里福诺夫(Daniil Trifonov),二是梅尼科夫(Alexander Melnikov),三是波格莱里奇(Ivo Pogorelich)。新生代钢琴家特里福诺夫当然强大,但同里赫特和索夫隆尼茨基相比,他对此曲的研究似乎还不够精深,没有达到惊涛拍岸的火候;梅尼科夫当然也是高手,他是瑙莫夫(Lev Naumov)的弟子、老纽豪斯的徒孙,青少年时期就受到里赫特的赏识提携,他弹得没什么可挑剔的,但谈不上特别有印象;波格莱里奇是经历过人生大开大合的传奇人物,他的演绎则非常奇特,起初缓慢得像拖不动似的,我一边听一边想,他的心境怎么如此沉郁,染出了这样墨墨黑墨墨黑的海水,简直要把人听窒息了,听了几句,实在听不下去,就关了。时隔一年多,最近有一次跑步时,偶尔又翻出这个录音对比来听。跑步原本就不赶时间,所以就耐心把波格莱里奇听下去,过了半程以后,觉得味道越来越好,这才领会到,原来他在前面做了那么耐心持久的铺垫,妙处要到半程以后。——哎,在一个几秒钟热度的时代,他的这种长线打磨,真是“旧石器时代”的人了。
斯格里亚宾的曲子,小孩子轻易不碰,但两年前,老师居然让大宝尝试一下《第三奏鸣曲》第一乐章,并带他在“山里的曼哈顿”音乐夏令营里细细打磨。那真是美好的三个星期,来自世界各地的五十个营员,在距离曼哈顿两个半小时车程的亨特郡的滑雪胜地Catskill朝夕相处,日日与音乐作伴,上课、练琴、室内乐合作、开音乐会、听大师课、听讲座、看电影、爬山、打乒乓、玩游戏、看日出、看夕阳、看星星,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三个星期。
“山里的曼哈顿”音乐夏令营
“山里的曼哈顿”音乐夏令营
倒数第二天,我和先生过去看汇报演出,在附近的小镇吃了顿晚饭,然后把大宝送回营地与同学们度过最后一晚,我们则住在附近的旅店,第二天早上再去接大宝回家。把行李放上车,即将起程之时,大宝说想去平时上课、演出的剧院里再看一眼,我们便同他一道过去,在门厅等候。大宝进去了好一阵,还没出来,我于是走进去看看情况,只见他一个人坐在黑魆魆空荡荡的剧场后排,肩膀一耸一耸的,正在无声地抹眼泪,我于是默默退出来,回到门厅等待。又过了一会儿,大宝终于红着眼睛走了出来,正巧夏令营创始人夫妇也来剧场看最后一眼,看到大宝,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对他说,明年暑假再来。大宝说,好。
而明年暑假,就是这个哪儿都没去的2020年暑假。
人生有太多的怀恋和不舍,但总得朝前去。一个小时快到了,我也要继续朝前去了。我喝掉最后一口桦树咖啡,从东92街小花园的长椅上站起来,去接二宝下课。
杨臻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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