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迅大气(周迅奋不顾身)
陈国富
她不留余地,你跟一个不留余地的人怎么较劲?那一定是你输,我的意思是,在关键的事情上,你跟她没有办法拼。比较典型的就是她谈恋爱,全部都是这样,看似每次都是她输,其实每次都是她赢
我跟周迅第一次见面有点尴尬,是在台北一个朋友家里,我刚拍完《征婚启事》(1998年)不久。印象中是一群人围着大桌子,她跟她当时的男朋友在一起,因为其他人都是我比较熟的朋友,我又很怕生人,所以我尽量不面对她,都没敢正眼看她和她男朋友。
我跟她熟悉起来是后来,我一个人来北京,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跟她说:这个人要到北京来,你得多多帮他。基于这样一句话,她就很热情、很仗义地时刻关心我的生活起居。我觉得这就是她可爱的地方。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住在左家庄,她喜欢去找我,因为我比较宅,不爱出门,她会在楼下叫我,说下来,我说我不下去,她说去吃饭,我说我不去。她就一直喊,然后我就下去了。
她不开车,每次都跑到马路上拦出租,我坐在后座,她坐在副驾,跟司机说去哪儿,司机就去。有时候司机多看她几眼,因为觉得侧面有点眼熟,也不知道是谁。她活得很自在,她当时已经是明星了,还是有可能被认出来的,但是她不在乎。
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很帅的人。这一点没有改变,只是环境和客观条件改变,她的心境和态度会有调整。现在不可能再看到她这一面,现在她不自由了。
但是,她心里自由。
失恋后的状态
她当时精神状况不那么好,这就更不容易。女孩子失恋嘛,你能感觉到她有时候发愣、发呆,但这不影响她把朋友的角色扮演好,她给你看到的一切都是OK的,她不会暗自垂泪,或者歇斯底里、砸杯子,她会直接告诉你她状态不好。
她往我家里搬去一个苹果音箱,可以直接插在碟机上,造型像一朵喇叭花,可能是她自己想听,因为我家里没有设备。她是一直要有音乐的,音乐对她来说很重要。
还有灯光,她跟我一样的怪毛病,我们都受不了白色的灯光,受不了日光灯。但我不说,她是每次都要重复说一遍的,说她受不了白光。
她不是一个擅长言语表达的、文字型的人。我写信给她,鼓励她回信,但是她坚持不下来,就是对文字不敏感。她的思维不抽象,她要跟你说一个东西,脑子里一定要有那个东西出现。
2006年,周迅结束了与荣信达的合同关系,加入了华谊电影制作公司。同一年,我正式与华谊合作,担任电影总监制。华谊在当时应该算是中国少数愿意往專业方向发展的公司,代表某种新兴的趋势。可能她有一点这样的感觉,愿意试试看。
她那时候跟我相对熟,所有的事情都跟我沟通,包括她的感情、痛苦、成长经历、家人、工作……我感觉她是一个很能把自己表达出来的人,不像我,可能你跟我认识了三年,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是比较往外的,简单说就是她不装,不太藏得住,也没有办法收得很好。
其实她也是有点怕生的,不过这是很久以后、我们熟得不行了我才知道的。准备拍《风声》之后,我带她去见另一个导演,纯粹的陌生人,但她很活跃,貌似很放松。这个真是一种本事。
我知道她是一个很有自己内在世界的人,通常这样的人没有那么容易打开,但是她看起来却又是这么貌似自在。我问她:你这种人还去参加商务活动啊?我就是不理解。因为这种活动我是一次都不想参加的。她说她也会不安、拘谨,但她的方法是,既然逃不掉,不如上来就打破那个膜。她举例说,有一次去参加一个商业活动,互相都不认识,但所有人都上来跟你套近乎,你怎么演?她过去一看,不是酒会吗,酒会就有香槟,先弄两杯下去,就放松了。这是她的一种招数,我觉得这也是演员独有的一种能力。
她是不往回收的
我们合作的第一部影片是《李米的猜想》。剧本交到我手上是一个初稿。他们问这里面的女主角有没有可能是周迅,我半信半疑。周迅还是太俏丽,不太像一个昆明的出租车司机。
“学习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结巴,接受自己的坏脾气,接受自己的怪癖……以前太年轻,会忍不住纠正自己,但是现在慢慢地开始接受自己” (姜成皓 摄)
她现在还在跟我较劲,每隔一两年她就把这个事情翻出来说一下,她说我永远不相信她,永远就是质疑,永远觉得她不能演这个不能演那个。
我考虑这种事情有两个角度:一是我会习惯性地先把事情想难,我不会给自己打鸡血,觉得这下我很牛了。我是想,要把这个事情做成,一定有很多坎要过,否则稀里糊涂地弄完了,却不是你想要的结果,最常发生的就是这种情况。另外一个是我对跟我很近的人会比对其他人苛刻,我希望咱们不要丢脸。
李米虽然是一个邋遢暴躁的出租车司机,但同时也是一个可以爱上毒贩子的女人,从爱的角度跟周迅是高度结合的,是一个她可以投入的角色,她非常执着、爆发力强,而且爆的时候是不往回收的。
周迅是她那一辈和后面一辈中最会演戏的,一个天才型的演员,但是我从没当面跟她这么说过,这不是我跟她说话所用的语言。
《如果·爱》公映时我去看了,周迅追着我问“怎么样怎么样”,我回了一条短信:“还不错。”她舒了一口气。
相比之下,《风声》中顾晓梦这个角色比李米的难度更大,《风声》里面她是假装随时爆发,这是“戏中戏”,又多了一层。最后当角色告诉我们那些都是演出的一部分,我们还要相信才行。
原剧本里的顾晓梦就是角色表面的样子,一个娇气的富家千金,后面没有更多东西,找到周迅来演以后,我把角色给折进去,增加了一个新维度。随着时间沉淀,这个角色的锐利度还会被放大。
演戏和当特务很像,都要演的,我对这种题材有特殊兴趣也是因为,它跟我的行业是有关系的。比如周迅,她是那种外弛内张的,她表面上会让你觉得很简单、没什么,现场喝两杯,状态不错,上来就来了。你没看到她做什么准备,但是你不能被演员骗了,他们都是准备好了的。你没看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在准备。
她演戏的方法和很多人不同,有人演戏是用脑子演,有人用身体演,她是用五脏六腑演。拍《李米的猜想》时,我去探班,发现她一开工就臭着脸,气色不太好的样子,我也没理她。后来她自己凑过来,哑着嗓子说:“今天起床以后发现肚子没劲,我今天毁了。”说完低着头,一脸不高兴地走了。
她其实是说,演戏要有一种状态,能把气鼓足到那个份上,那是周迅式的自燃和肉搏的演法。她演戏靠的完全是真情实感,如果她没有彻底感受到这个角色,就完全没有办法演。她只能先把那种东西咀嚼、咽下去、吸收,变成血液、能量和糖分,才能表现出来,我在她的银幕角色里,总能看到蛛丝马迹。
大明星的焦虑
现在能给像周迅这样的演员更高的挑战已经很难了,她一定有种寂寞感,觉得自己的想象和才华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她会有这种焦虑感,我也有。这方面我们是能够相互理解的。
我在片场可能会跟她说:你刚才那一句的重音应该摆在哪儿,断句应该怎么断……但很少有导演会这样跟她沟通,他们只能欣赏她的表演,然后说:“演得很好!”这对演员来说是很恐怖的,因为她不需要你在现场各种肯定她,她希望你让她往更高的地方走,但整体工业没有办法攀到那种高度,我暂时也没看到什么好起来的迹象。
是什么导致的呢?我没下功夫研究,最好的状况下,导演和演员应该是齐头并进的,但现在的水平却非常参差,可能是价值观发生了变化,大家更求眼前利益,都在想变现的结果,以及怎样更有效率地变现,潜移默化地导致某些环节开始后退了。
但提高品质的可能性永远存在,就算周迅今天出于种种原因去接了一个电视剧,也不是交点行货、把钱挣了就行。但提高需要条件配合,演员一个人较劲撑不了多久,你可能前一个阶段还能靠自己努,但一看导演和主创的状态都没到位,其他人都在做技术活,你也就皮了,你不想成为脱离队伍的那个人。“不讲究”是很多原因导致的。
如今的行业大环境对演员的演技没有太高要求,但是演员是演给人看的,如果没有正面的反馈,她会有点心虚,她是个演员,肯定需要关注,而且到了周迅那种程度,一定能感受到一种压力,就是:你一定要攀上自己看得上的标准。
在我眼里,在她爸妈眼里,周迅就是一个小女孩,很任性的。
有一次,司机送我到她家拿东西,我们敲门,周迅开门,也不跟我们打招呼,就说:进来吧。一进去看见电视屏幕亮着,原来她正在家里打游戏。然后周迅第一句话就是问我那个司机:“你打不打这个?”司机也挺愣,说:“打。”周迅马上说:“给。”就把游戏键盘给他,两个人很专注很高兴地打了起来,完全把我晾在一边。
周迅很喜欢这张照片,很能代表她生活中,“又是劇组,又是日常,又是一种在中间的感觉”(Wenjei Cheng 摄)
可是你说她不像大明星吗?正因为她具备了这样的天性,所以她是个大明星。有些人可能谨小慎微地努力地想要去演大明星,但是非常露怯,而她是浑然天成的,在这方面她很省力,不需要使劲。她到哪儿去都是她自己,在任何角色里都是她自己,她就是这样,自带的气场让她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周迅在肯尼亚赤道线标志前拍照(高原 摄影)
她的性格里有挥霍的成分,而且我相信,很多有成就的演员都具备这种特质。
她很脆弱
她不留余地,你跟一个不留余地的人怎么较劲?那一定是你输,她根本不在乎,随便,我的意思是,在关键的事情上,你跟她没有办法拼。比较典型的就是她谈恋爱,全部都是这样,看似每次都是她输,其实每次都是她赢。她想要什么她很清楚,那之后的东西,第二顺位的东西,已经好几条街远了。只要她认定了一个事情,她就只有这一件事情要完成,只有这一件事情重要,那一定是无敌的了。
有一次我约周迅去打羽毛球,我一边打一边就发现她为什么不断地在摔跤,有几次还摔得四脚朝天。一般人打球都会算计,步子跨不到了就让球落地,也知道用什么样的动作来保持身体平衡。但是周迅不管够不够得着,只要看到球,就会扑过去。我要是像那么摔几次我就真的爬不起来了,但是她就是不以为忤,好像摔倒是家常便饭一样。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有时候觉得她太犯轴。
这种挥霍和任性也让她非常脆弱,我们生活在一个人与人的关系错综复杂的社会中,这是她所不能改变的,也是她很辛苦的地方。一边是现实的世界,一边是周迅自己的世界,两个世界并不是常常能保持一致,很多事情需要她跟人磨合。
有很多对于我们来说是基本常识的东西,是周迅永远不能理解的,比如人际关系,我们很早就学会了世故,也了解算计和腹黑,但她不懂这些,哪怕碰壁了、撞墙了,她依然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有很多演员都羡慕周迅,羡慕她演技炉火纯青,情感又比较随性,不受世俗规则约束,好像她占尽了便宜,实际上不是的,人不是这样的,她有她的苦闷,那才公平嘛,不能所有好事全被她占了。
她有她偏执的一面,但她是极少数我比较了解的人里面,外表跟灵魂是结合的,灵动、可爱,那个就是她,没错,她实际上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
然而岁月对她那样的人是比较残酷的。她爆发力很强、动作很活泼,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你二十岁跟你四十岁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心态还是那样的话,身体会跟不上,但她就一直是那样。我有一天跟她说,你真挺不容易的,十几年前进我家门就是横冲直撞的,现在还是这样。她的样貌也会让你觉得她还偏小,所以岁月对她来说是一个挑战。她目前维持这个形象还OK,至少我看到的是如此。
世间事都是莫名其妙、没有道理的,人们生老病死,分分合合;周迅还是个小孩子时就意识到了这些——可能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下午,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忽然想到生命是无常的。
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当你天生有这样的感性,你就不会真的一直很快乐。因为没有什么是稳固的,当然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但是有些人很幸福地忽略了。
她也可以短暂地尽情投入到某个小确幸里,可以说,她时时刻刻在寻找这样一种东西。
对于她来说,美好的事物是无常人生片刻的解药。
摘自《周迅·自在人间》 ;标题系编者所加
摘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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