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想起了我的奶奶（忆我的奶奶）

文/李忠东

自从奶奶离开了我们，就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上有人用最疼爱的话语唤我“仔仔仔”（音译，永新话，家里长辈对晚辈的爱称）了。为此，我曾有过好长一段时间沉浸在失去奶奶的悲伤与抑郁当中，也曾有过许多次梦回到奶奶生前住过的那栋老屋，因遍寻不到奶奶的身影而嚎啕恸哭。虽已步入不惑之年的我，却像是一个被长期呵护的大孩子，无法能够接受这个没有奶奶的黑白世界。我是奶奶的长孙，在所有的孙辈当中，属我与奶奶相处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奶奶给我的记忆也最深刻。

奶奶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那时的中国社会激烈动荡，民生维艰。因家境贫寒，奶奶从小没有进过学堂。21岁那年，奶奶依父母之命嫁给了她的亲表哥，也就是我的爷爷，以现代人不可想象的近亲婚配方式组建了一个家庭，并相继生下了我的爸爸和两个姑妈，好在他们没有受到父母亲的影响，身体各方面均很正常。奶奶天生身材比较高大，手脚厚实，人又勤快，干起活来风风火火，是当时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能干女子，反而我的爷爷却有些不务正业，整天沉湎于抽烟打牌，不太顾及家庭，于是家庭的重担自然全落在了我奶奶身上。

因得不到我爷爷的体谅与帮助，奶奶一个人既要带好三个幼小的孩子，又要承担家里家外所有的事情，在对婚姻的失望打击和生活的重压之下，奶奶的脾气渐渐变得暴躁起来，除了时常与我爷爷吵架之外，对于孩子们的管教也是十分的严厉，如果谁犯了错，轻则挨骂重则受打，这些都是常有的经历。但无论怎样爆发脾气，奶奶却从来不会由着性子而丢下家里的活儿。犁田、车水、挑担等原本主要由男人承揽的活儿她也样样都干。无论是高温酷热还是风霜雨雪，奶奶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发动机，每天起早贪黑忙里忙外，似乎从不知道疲惫。受奶奶的影响，她的孩子从小就学会并承担了许多家务活，而且一个个养成了勤俭节约独立自强的刚毅性格。过去农村人的生活十分困苦，尝尽了穷滋味的奶奶从不舍得乱花一分钱。家里人的衣服破了，奶奶就在夜里微弱的煤油灯下用针线一针一针地把它缝补好。没有吃的，她就想尽办法弄些米糠或野菜之类的东西给孩子们充饥。记得奶奶曾经讲过，有一年的端午节，家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去买菜，面对生活的窘境与无奈，奶奶只好去田野沟渠间捡拾了些许田螺和一种猪食草，回到家后用仅剩下的一点点油盐简单做了二道“菜”。当午饭时分家家户户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鞭炮声时，生性坚强的奶奶忍不住掩起门来躲在一处暗自哭泣，然后转过身擦干眼泪带着孩子们过了一个无比寒酸的节日。

奶奶虽然箩筐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在他的日常言语中常常是“金句”频出，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成于节俭败于奢；人穷不能穷志气……在我成长的记忆中，诸如以上的格言警句大多最先是从奶奶口中听到的。上初中那会儿，我惊讶于奶奶竟然会引用毛主席的名句“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来告诉我读书做事的正确方法。她常说做人要行得正走得稳，对别人的好要记得还人情，并且她用她的一生这么一直坚持了下来。若有人帮了忙或送了她点东西，她会时时把人家的好处挂在嘴边，一有机会就立马想到去还给人家。若遇到人家有婚丧嫁娶的正事，哪怕自己的生活捉襟见肘，奶奶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给主人家随上一份薄礼，以表达自己的一份心意。如果听说哪家的儿媳妇生小孩了，奶奶会把一家人从牙缝中节省下来的鸡蛋送给人家，向人家道喜，她说这是人之常情。

在奶奶婚后的第十一年，我爷爷终因长年抽烟熬夜而患上了严重的肺痨病，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命运多舛的奶奶以及膝下的三个小孩受到了许多善良乡亲的同情与帮助。后来，经人介绍，奶奶改嫁到了十里开外一个不幸英年丧偶的男人，然后又生下了4个孩子，加上男方原有的5个孩子，一共12个孩子的抚养和教育问题像大山一样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好在这个爷爷待奶奶特别好，心地宽厚，对双方的孩子一视同仁，充满慈爱，虽然日子依旧过得紧巴，但奶奶无怨无悔地与丈夫一起操持着这个大家庭。随着孩子们的渐渐长大，他们一个跟着一个用自己的刻苦努力印证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个道理，并先后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后来奶奶常常告诫儿女们的一番话是：希望你们分家不分心，永远要保持团结和睦，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首要把兄弟姐妹情谊摆在第一位！值得庆幸的是，儿女们从小到大都对奶奶十分孝顺，并且他（她）们之间这种血融于水的亲情随着时间的沉淀已越来越紧密深厚。

听我爸说，在我刚出生时，奶奶打心眼里高兴，平时极少上街的她特意到街上为我买了一顶帽子，说是希望保佑她的孙子健康成长；当我准备启蒙读书时，难掩喜悦之情的奶奶提前给我置办了一只书包和一个文具盒，叮嘱我要好好读书；听说我即将要参加工作时，奶奶满心欢喜地送了我一只脸盆和一个热水瓶，勉励我要努力工作。记得小时候，奶奶如果有点好吃的东西，她常常自己舍不得吃，藏着掖着也要留给我。有时候还会把我招呼在她身边，然后从裤腰袋里掏出一个旧布包，用她那满是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布包上的红线头，再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翻出布包里仅有的一点零花钱说要拿给我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今每当想起这些情景仍感觉历历在目，让我心头哽咽。

参加工作以后，每次回奶奶那儿，我常会买些她最喜欢吃的包子、米果或零食带给她，有时也会在饭店里打几个她爱吃的菜，但每次免不了要被她狠狠“数落”一番，说我不懂事乱花钱。即使现在大家的生活早已经不再愁吃了，奶奶也从不轻易把家里的剩菜剩饭倒掉，哪怕看到饭桌上掉了一粒米饭也会迅速地捡起来放进嘴里，当有人想劝住她时，她说你们不吃我吃，浪费粮食是要被雷公老爷劈的。在邻里熟人的眼中，奶奶一辈子总是给人一副清爽干净的形象，哪怕是在最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家里也同样是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奶奶一生辛劳，但身体硬朗，上了年纪以后，除了几次不慎跌倒严重摔伤以外，几乎没得过什么大病，尤其是她的记忆力超乎常人。每当有孩子们陪伴在她身边时，她最乐道的是一遍又一遍地述说她过去经历过的往事，时间、地点、人物等细节记得清清楚楚，而且上次说过的事，这次她还会像是从没说过一样再次进行叙述。由于许多往事被听了无数遍，大家都已经耳熟能详了，但没有一个人会忍心去打断她的话。

2018年春节，奶奶在患了一次严重的感冒之后，感染了急性肺炎并引发多器官功能衰竭，住了近一个月院后医院下发了病危通知书。当感知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已无法说话的奶奶用微弱的眼神示意儿女们送她回家。当躺在与她相伴了逾半个多世纪的家里旧床上，当听到围拢在床沿边的儿孙们一声声地呼唤她时，我分明看见已气若游丝的奶奶眼角边跌落了几滴难舍难分的泪水。农历二月初八16时45分，奶奶的心脏最终停止了跳动，她带着对儿女以及所有亲人们的无尽牵挂与不舍离开了这个人世，那一年我奶奶93岁。从此，我也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宠爱我的那个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