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胎权和生命权(讲述堕胎的两种方式)
◎像玉的石头
根据法国女作家安妮·艾诺自传作品改编的影片《正发生》,获得了第78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影片无论在电影节进行过程中还是在获奖之后,关注度和讨论度都并不高,至今在豆瓣上标记看过该影片的观众只有几千人,与热门影片《犬之力》《上帝之手》的几十万观影人数不在一个量级。与此同时,有报道称该影片在电影节放映时,有观众因受到惊吓而昏厥。这到底是一部怎样的影片?
堕胎故事中的阶层与权力
《正发生》的故事,发生于法国堕胎合法化之前的上世纪60年代。文学系大学生Anne意外怀孕,她不想生下这个孩子,与孩子的父亲也谈不上有感情。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她必须堕胎。而堕胎是重罪,她无法得到他人的认可和支持,陷入孤立无援。她遭遇医生的欺骗,被注射保胎药物,其后自行堕胎亦无果,最后经人介绍找到一位秘密行堕胎术的女医生,终于实现人工流产。在这12周的时间里,Anne与家人、密友发生矛盾,被同学孤立,被老师怀疑,成绩一落千丈,几乎无法毕业,身心均受到极大的伤害。
堕胎是一个重要但并不新鲜的题材,西班牙著名导演阿莫多瓦接受采访时便直言《四月三周两天》《女人韵事》《维拉·德雷克》在这个主题上是更好的电影。阿莫多瓦的评价并不刻薄,同样是女大学生非法堕胎的故事,《四月三周两天》(以下简称《四月》)确实比《正发生》更为流畅饱满。前者的女主人公不是怀孕的Gabita,而是她的好友Otilia。为了帮助Gabita秘密堕胎,Otilia筹钱、订酒店、面见医生,甚至不得不同意医生的性要挟。经历了这一切之后,Otilia重新思考了自己与男友的关系。或许正是因为影片选取了这样一位主人公,才获得了既深度介入又保持旁观的双重视角,由此关联着堕胎事件的性别关系、阶层关系,尤其是关系之中的权力问题,得到了清晰有力的呈现。这一点,恰好是《正发生》想要表达却又显得潦草之处。
影片强调了Anne普通的家庭状况。Anne的父母在小镇上经营一家小咖啡馆,因为Anne成绩优异,家人和朋友都认为她将大学毕业实现阶层跃升。影片一开场,Anne在酒吧拒绝了消防员的跳舞邀请,女大学生们默认“要小心消防员”;随后Anne第一次回家,在工厂染色的友人看着Anne的双手说,“很干净,就不是做工的手”。这些场景都在暗示,如果Anne因生育而无法完成学业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Anne对此的态度却非常模糊,她虽然拒绝了消防员,但仍然流露出对这套阶层话语的玩世不恭,其余时间她似乎也并没有挑战或反抗的意图。总的来说,Anne处在一种非反思性的状态之中。
《四月》中上世纪80年代罗马尼亚社会的阶层和性别关系,通过Otilia在男友家的一顿家庭晚宴得到了集中而简练的展现。从Otilia落座到祝酒结束离开,在一段长达7分钟的镜头里,她被簇拥在男友及其家人之间,始终处在画面的正中央。在接受完关于她所学专业和父母职业的短暂询问后,Otilia进入了沉默,声音来自于画面中看不到脸的客人们:“学理工学医就不会分配到农村去和乡下人打交道”,“我是个药剂师,但别人介绍我的时候只会说我是医生的老婆”,“他一开始不吃我做的土豆,说是和他妈妈做得不一样”……最后谈话又回到了Otilia身上,她接受了抽烟的邀请而被批评“怎么可以在男友家人面前抽烟”。画面与声音的对比构成对Otilia处境的精妙隐喻:她处在画面的绝对中心却无法发出声音,正如男友母亲会特意为她准备甜点,但席上也会极其自然地和客人们一起嘲笑和她出身相同的人。Otilia想起在酒店房间秘密堕胎的好友,由此意识到自己可能的命运:意外怀孕,被迫和男友结婚生下孩子,然后在家煮一辈子土豆。
《正发生》中为Anne实施堕胎手术的是一位女医生,《四月》中则是一位中年男医生,这位男医生要求Otilia和Gabita为他提供性服务以补足手术费用。于是,父权制的运行规则被直观揭露:财富和地位,又或者是知识和技术,均赋予了男性剥削女性的权力;前者是传统,后者则更为隐蔽。由此,Gabita和Otilia两个人一起,构成了影片对古老而又不断更新的父权制度清晰而尖锐的批判。
日常的与疼痛的身体
与“四月”相比,《正发生》对于关系、权力和制度的反思力度较为薄弱,这或许也与后者选择的视角密切相关。《正发生》改编自法国女作家的自传作品,第一人称叙事天然地带有强烈的内窥性,这从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影片对结构性问题的思考,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充沛而细致的感官性体验。由此,影片的长处也体现在了对女性身体,尤其是身体疼痛的讲述。
这种关于身体的讲述首先是日常的。影片开始于Anne和女友们在宿舍中换衣服,她们为彼此调整内衣,对着穿衣镜互相打量、调侃。这是每个经历过大学宿舍生活的普通女性都十分熟悉的场景。镜子和裸露的身体很容易造成情色的氛围,影片中的画面却不带有窥探或凝视的意味,镜头更像是女生宿舍中的一员,带着熟稔的亲密和跃跃欲试的兴奋,随着对话在女孩之间自然地流转。
其后的集体浴室同样是大学生活里极为普通的场景。镜头再一次放弃了对女性身体的审查,画面中的女性身体失去了美与丑、健康与病态的区分,只是普通的、自然的各不相同。女孩们的脸始终和身体及话音同时出现,提醒着观众这是有自主意识的身体。
在这些日常化身体之外,影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正是Anne为了堕胎所经历的身体疼痛。影片诚实地几乎没有省略地记录了Anne人工流产的数次尝试,与日常化身体的呈现不同,这些镜头逐渐从身体的整体转向身体的局部。
第一次尝试,医生将保胎用的雌二醇说成是引产药物开给了Anne,Anne在宿舍自行注射。Anne的半身都出现在画面里,但只有大腿处的皮肤在台灯下泛着冷白的光,身体的其余部分在昏暗中半隐半现。第二次,Anne将一截约30厘米的金属长棍伸进自己的身体。此时镜头转移至Anne的头部,在持续近1分钟的脸部特写中,Anne沉静美丽的脸庞变得狰狞、扭曲、撕裂。第三次,Anne在女医生的秘密手术室进行流产手术。从Anne躺上简易诊疗椅到她从椅子上站起,整个过程持续了3分钟左右。这3分钟镜头没有移动,与Anne的视线几乎保持一致:镜头里只有她屈起的双腿,和正在进行操作的女医生。女医生不允许Anne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大腿肌肉不受控制地大幅度痉挛。
这种暴露式的身体局部特写同样构成隐喻,意味着Anne与自己的身体形成了异化:她的身体成为了他人——甚至包括Anne在内——任意处置的物品,她被迫控制、管理甚至残害自己的身体。相近的手术过程,在《四月》中是持续了不到1分钟的中景镜头,Gabita和男医生完整地出现在画面里,与男医生细致准备手术用具的过程完整地连接在一起。同样的手术,《四月》的客观叙述达到的效果是对技术父权冷漠本质的揭露,而《正发生》更注重传达女性在现代医疗手段中切身的真实身体经验。
堕胎所带来的异化感和疼痛感,似乎是一种非日常化的体验。然而,影片的后半段,Anne的一位好友向她坦白,自己也有过频繁的性行为,自己只是比Anne幸运。同时,影片也直白地记录了女友的自慰和Anne和消防员的性行为。由此,身体的疼痛和身体的欲望,穿插在那些日常化的场景里,从而消解了特殊性。这也就提示着关于女性生活的真相:疼痛和欲望从来都是女性身体日常遭遇的一部分,对疼痛和欲望的道德化或污名化,才是痛苦的真正来源。
阿莫多瓦的评价是一位导演从艺术的角度做出的判断,在影片之间分出了高下。但如果把这些主题相近的影片看做一个连续体,那么从1988年的《女人韵事》到2007年的《四月三周两天》,再到2021年的《正发生》,我们可以认为关于堕胎这一主题,在电影艺术上已经具备了从制度反思到身体体验这样多方位多层面的探讨。这是一件重要而幸运的事。
同时值得追问的是,堕胎与生育题材影片的身体经验是否只拥有“真实”这一种标准?《正发生》的最后,“胎儿”掉入马桶是一种真实,而观众因此受到惊吓而昏厥也是一种真实。《女人的碎片》中生育过程的长镜头标榜的同样是“真实的疼痛”。然而,这些表演出来的“真实”是否涉及猎奇,甚至剥削?毕竟镜头/观看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美学原则和伦理原则在此有着极为复杂的相互影响与纠缠,而这或许是此类影片将要面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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