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笛声(藏北的笛声)
当青藏高原进入一天中最宁静的午夜时,藏北是这宁静的中心。这时,所有的灯都熄灭,所有的路都入睡,所有的河都沉默。大地一片寂静,静得仿佛能听见月亮打盹的鼾声,静得连躺在它怀抱的念青唐古拉山都显得比白天缩小了许多。夜空浮游着几朵不肯回家的云,它时而遮掩了月亮,时而又把月亮裸露出来,给藏北的夜平添几分神秘。
这晚,我投宿藏北草原上八塔附近的谷露村。我选择在这里停留,当然出于对藏族人民心目中至高至圣的英雄格萨尔王的敬慕。相传当年格萨尔王曾率兵在这里驰骋征战,他旗下的一名大将夏巴战死于此。为表彰夏巴,格萨尔王修八塔安葬夏巴。我是来向英雄祭奠的,没想到在古代英雄的坟旁,竟长眠着一位当代英雄。
后半夜,一阵笛声带着浓浓的月色从藏式小楼的窗口飘进来,把我摇醒。那笛声很舒缓,音调是悲切的。有时断了,有时又续上。断时余音缭绕,续时仍有断掉的留痕;有时近了,有时又远。近时犹如在脚下,远时仿佛来自月宫。我的心被笛声牵动,便起床,站在窗口前,倾听这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笛声。一时间笛声竟然填满了小窗,窗口似乎盛不下这笛声,飘出了窗外。突然我有一种感觉,这悲凉忧伤的笛声开出了苦花,又结出了苦果。笛声中风来了,雨来了,搅得我的心也跟着酸楚起来。
我猜测着这个吹笛人,是老者还是少年?是男性还是女性?为何半夜三更吹奏能把人肝肠苦断的伤感乐曲?我仿佛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吹笛人,用一双灵动而又沉重的手指从笛孔弹压出这足以能表达其心愿的音符。
次日,当地牧民多吉老人给我讲了一个关于藏女哭坟的让人伤心流泪的故事,它启开了我心中的疑团。
十多年前,一场罕见的暴风雪防不胜防地袭击了藏北草原。它给这块瘠薄土地带来满目疮痍的灾祸,至今提起来让人胆战心惊。数不清的帐篷被暴风雪揭走了,成群成批的牛羊被零下四十度的奇寒冻死在牧场上。还有多少老人、儿童在这突如其来的风雪中奔走哭嚎。最后他们筋疲力尽倒在地上,有的再也没有起来。
扎西色珍实在弄不清楚她是在哪一刻失去了阿妈阿爸,她只隐隐记得在她家的帐篷被风雪连根拔起的那一瞬间,她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开始在草原上飘摇。也许飘摇了一个白天,也许飘摇了大半个夜晚,她什么也不知道。此刻,疲累、饥饿、奇寒把她撂倒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奄奄一息……
发现扎西色珍的人是解放军某文艺演出队的一位演员,他在边防线上演出返回途中路经藏北,便参加到救灾的行列中。扎西色珍是他抢救的第三个冻倒在雪野的藏胞。这时他的体力消耗得连举步的力气几乎都没有了,他无法背动已经昏过去的扎西色珍,只得将她抱在怀里一步一挪地往救灾点上走去。
后来,扎西色珍知道了一切。最使她难忘的是别人告诉她,这位解放军叔叔救她时的那个细节:他虽然已经失去知觉,双手仍然握着笛子。在他抱着扎西色珍昏倒在地无力走动时,正是用平生之力吹出的微弱的时断时续的笛声,唤来了战友,救出了她。他当时吹奏的曲调是《我是一个兵》。
扎西色珍的身体刚一恢复,就带着那支笛子,来到一个用终年不化的冰块雪团砌成的坟茔前。这里安葬着那位舍命救藏女的军人。他长眠在这个藏胞为他设造的特殊墓穴里,遗体就能在较长时间得到完好保存。扎西色珍在坟前肃立好久,眼里噙满泪花,却没有流出来。救她的恩人是个坚强的军人,她不愿在他面前表露出丝毫的稚弱。
失去亲人的扎西色珍虽然只有16岁,却顽强地生活着。在风雪里滚出来的藏家女有雪山一样的性格。她赶着政府分给她的羊群在广袤的藏北草原上游牧。今日住在小河旁,明日暂栖雪山下,食无定时,睡无定点。日子过得充实、自由。只是一看到挂在帐篷里的那支笛子,她就怀念救命恩人。她很快学会了吹奏笛子,是专程拜师一位藏族老艺人才学会的。她会吹十多支曲调,首先学会的当然是《我是一个兵》。不管吹奏什么歌曲,从笛孔里流出来的都是异常凄凉的情感。她是向那位离开人世的军人倾诉心声!
有人告诉扎西色珍,每天夜里五更天夏巴英雄的英魂在八塔下显灵,那里便聚集起一大队格萨尔王的英雄士兵。这本是藏区的传说,扎西色珍却相信了。她想,那位用生命救了藏胞的恩人也是英雄,这个英雄相聚的时刻他也会在其中。于是她便在五更天起床吹笛,让英雄在天之灵知道她的思念、祝愿。
这个平平常常的藏北之夜,我的所有心思都被从远处传来的笛声牵去。我抬头望月,觉得那笛声缭绕着月亮;我低头看河,感到那笛声溢满小河。吹笛人,你很美。也许今夜你不快乐,但不必忧伤。因为你的笛声是一盏灯,会把藏北的暗夜全部照亮。
标题书法:李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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