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繁华汴梁(故城时光莺花)

重庆文化主题书店

第736个故事

莺 花 渡

作者:江一桥

配图:戴前锋

邓三举办七十大寿宴席,定在长嘉汇的莺花渡火锅店。为什么在这里?答案简单,这里原先是弹子石河街,确凿说,莺花渡火锅店就建在邓三当年的家的地基之上。莺花渡其实在江北,我上网查了,原来如此:莺花渡是现在小河(嘉陵江)边刘家台的鎏嘉码头,前几年,某机构出重金,向重庆诗人征求莺花渡的来历或传说,故而,一位有眼光的老板,借势在鎏嘉码头开了莺花渡火锅店,生意火红,跟着来长嘉汇开了分店。虽然莺花渡在江北的刘家台,很早以前,我们河街崽儿都晓得这莺花渡的来历或传说:有一家人住小河边,屋头有个十七、八岁叫莺花的姑娘。这莺花姑娘经常趴在房屋的后窗上,木呆呆地盯着河对岸的鎏嘉码头。她妈心想:这莺儿一天到晚趴在那点做啥子?就问:“莺儿,你趴在后窗上做啥子嘛?”莺花姑娘回答:“妈,没做啥子。”可莺花姑娘一天一天人就瘦了,懒洋洋病恹恹,把她妈吓倒了,赶忙请个先生给女儿号脉。先生出门后,才悄悄给当妈的说:“你女儿恐怕是心病。俗话说:心病还得心药医,我没法哟!”她妈是过来人,一听就明白了。心想: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是该找得人户了。就托媒婆给女儿说媒。哪晓得说了好几家,莺花姑娘总是不应承,抹喉吊颈也不干,病却越来越恼火了。她妈觉得这当中有名堂,就慢慢拿话掏女儿。开头,莺花姑娘死个舅子也不说。后头才说:“妈,我要嫁给他!”她妈问:“哪一个嘛?”莺花姑娘说:“二天他来了,我给你说嘛。”

梦回繁华汴梁(故城时光莺花)(1)

没过几天,莺花姑娘突然对她妈说:“妈,他来了。”把妈拉到后窗前,指着河对岸的鎏嘉码头说:“妈,你听,就是他!”她妈一听,从河对岸传来拉船的号子声,一看,码头上有只船正在拉上水,隔得远,看不清人,只听见一个领号子的人,声音特别优雅,喊得硬是巴适,比戏班子里那小生的嗓音还要好听。莺花姑娘问:“妈,这个人好不好?”妈只好说:“我找个媒人去说说看。”莺花姑娘欢喜得很,病都好了一半。

她妈找到小河弄船的人,打听那个喊号子的人。人些都说:“哎呀,你还不晓得嗦,那是我们的吴大哥,喉咙好得很,他喊的号子,在大河小河都是出了名的。”她妈等这吴大哥拉船又从河下过路时,就包了一只打渔船,推她过河去看了一趟,回来对莺花姑娘说:“算了,你对那人死了心吧。”莺花姑娘死活不依,妈只好说:“好嘛,下一回他们船过路,你各人去看了再说。”

不久,那优雅的号子声,又从河对岸鎏嘉码头传了过来。莺花姑娘和她妈就坐了一只打渔船过河去看。打渔船划拢的时候,莺花姑娘看到那响亮优雅的号子声,原来是从一个五十多岁,干巴寡瘦的老头儿嘴里发出来的。外搭那老头儿还是个癞子脑壳,癞得来只剩几根毛了。这老头儿穿了一件油衲砣,拿根搭绊,站在碛坝上,扯伸喉咙在喊号子。莺花姑娘一时木了,多半天才喊了一声:“天啦!”就跳到河头去了。

梦回繁华汴梁(故城时光莺花)(2)

后来,这个吴癞子,听说了莺花姑娘为他而死,就租了一条小木船,在此摆渡。久而久之,这儿又被叫成莺花渡。

现在,可能觉得这来历或传说不够味不时尚,那吴某人既老坎又煞风景,他们弃之不用,从而大张旗鼓躁动重庆诗人以“莺语随波转,花香逐浪奢”之诗句,为蓝本,挖掘或杜撰美丽浪漫的莺花渡新来历或新传说,这似乎暗含了,挹古扬今、舍实求虚的主张。

莺花渡火锅店的窗户,朝河而开,视线非常好,如同当年我们从自家后窗看汤汤大河,这儿,本是我们河街地盘。睹景思情,邓三要在这儿缅怀过往,让我们随他一起穿越,回到青葱岁月或翩翩年少之时。毕竟老了,他已经七十,第一次举办生日宴席,不要葡萄美酒夜光杯,他要在火锅的汤里和啤酒里,以梦为马,不负韶华,像年少时,放肆地去放滩、乘浪、趴红船……在窗外的大河里寻找吉光片羽,品尝人生况味,再潇洒地嗨一回。说不上高调或隆重,老河街的邻居坐满了莺花渡火锅店的所有座位。邓三致辞时,一手拿稿子,一手指了窗外的大河,说大河河底有座金竹宫,宫里卧着一条镇江鱼,这镇江鱼五百年或一千年才露出河面一次,他问我们信不信这传说?未待我们回答,他大声说:你们不信,我信!我们便高声应答:信!!之后,他深情款款回忆自己的人生,围绕大河阐述自己几十年来的感受和顿悟,其比喻妥贴深动,说可爱的大河水已经流进这厅堂,翻翻的波浪就是桌上锅里沸腾的红汤,这翻翻的波浪,这沸腾的红汤,就是他身上流淌的血液,乃至矫情,他改写了胡适送表妹曹佩声那著名的诗句:河风吹散了微波上的月影 /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任凭情感爆发,他高亢抑扬顿挫地说出,大河是他终身厮守的情人!结束语,是一首口语诗:

这条河放纵了我的少年 / 便颠覆了我的中年 / 如今,成老果果的我 / 这条河仍鼓动我飘起来 / 像少年那样飘起来 / 唉唷,真他妈幸福我!

梦回繁华汴梁(故城时光莺花)(3)

诗毕,有三五秒的沉寂,随之响起热烈的掌声,掌声持续许久,最后变成啤酒杯有节奏地敲击桌面声。邓三再三鞠躬致谢,以至于他戴的那有色眼镜掉落下地,碎了镜片,有节奏的敲击声方才逐渐停息。老河街人高度认可这宴席,许多人被邓三撩拨得心潮澎湃,跳上台和他长久拥抱,情不自禁回忆当年河街的风情万种,说那时的河水甜,那时的河风温柔,那时的河街崽儿是大河里的野鸭子……

这时候,我听到了夹在其中的口哨声,那是周幺妹脆生生的口哨声。

寿宴尚未结束,周幺妹无不担忧地对我和国福说:邓三如此触景伤情,鞠躬致谢,碎了镜片,甚而刻舟求剑,兆头不好,有点过了,恐怕要出事哟!说了这话之后,周幺妹表情哀婉,神态与寿宴的氛围极不协调。当时,我和国福不以为然,思忖她吃醋,邓三说大河是他终身厮守的情人,我们心知肚明,这月影,这人影,这情人,统统都是你周幺妹嘛!他俩曾蹉跎岁月,虚度了许多时光,其爱情虽然大器晚成,却梅开二度,至臻至诚,让我们羡幕嫉妒恨。

万万没料到,过了三天,真的出事了,邓三消失于大河,既神秘又古典地消失于大河,让我们措手不及。

南滨路朝天门大桥和大佛寺大桥之间的堤岸,有个规划中预留的客运码头,叫百步梯。这百步梯上下宽度超百米,且成凹型,是天然的游泳池,一年四季都有人在这儿游泳。邓三早已是他们中的一员。百步梯正对着江北的人头山和塔子山,这里曾是我们年少时,放滩乘浪趴红船后上岸之处,建了三峡大坝,这儿成洄水区;这儿除了树木成荫,花草茂盛外,河水流速相当缓慢,这儿成平静的大湖了。游泳者,可以逆流而上,游到上游水上派出所的趸船处,再慢慢漂下来。

这天早晨,邓三背了装备出门,午饭时没回家,打手机,通了却无人接听。周幺妹就联系我,忧心忡忡道:恐怕出事了哟?!下午两点,我叫了国福在百步梯与周幺妹会合时,邓三的手机停机了。问百步梯游泳的人,他们皆说,今天没有看到邓三。除了打电话寻问所有相识的人,我们去水上派出所报了案,然后沿河寻找。当天深夜,一个陌生号码打给我,我接听,对方说:去唐家沱找吧!就挂了。我打过去,对方始终不接听。第二天,在百步梯,从游泳者口里,我们确定了这陌生号码的主人。找到他家时,这人披外衣,目光散漫,面色腊黄,颤颤巍巍告诉了我们实情。我愤怒地抓他衣领,吼道:“你上了岸,为什么不马上打电话告诉我们?”嘘出一口长气,披着的外衣掉下地,像尚未从梦中醒来,这人眯缝眼睛,用手拍打自己的脸盘,缓缓道:“吓着了,爬上岸,跑回家钻进铺盖窝睡了。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好像邓三在提醒我,要我给你打电话,我才想起,在海棠溪码头下水前,邓三给了个电话号码给我。”

梦回繁华汴梁(故城时光莺花)(4)

我们去唐家沱,连续找了几天几夜,全无邓三踪影。死要见尸活要见人,此话表述得固然正确,可对我们而言,属于没道理。当地仍有打捞队,据他们分析,邓三有可能被吞进集装箱船肚皮,螺旋桨打碎他,喂了鱼虾;或就是,随某股暗流潜出铜锣峡,潜到下游去了。唐家沱已经大变,宽阔的河面没有了原先那吓人的大旋涡。

当年,我们从弹子石轮渡公司的趸船上跳入大河时,入水的姿势相当优美。邓三和国福会助跑两步,起跳,挺胸,收腹,打开,燕式无声入水。我在他俩中间,冰棍入水。如遇月初发工资的那一两天,趸船上的水手尤为豁达而善解人意,邓三可从他们手指间讨要个烟屁股,用牙咬着,在空中卷入嘴里,出水后甩甩头上的水,嘴唇一翻,烟屁股出来了,还可以吸两口,吐出一串烟雾。反正,不管燕式或冰棍,都会得到客舱乘客的喝彩声。而坐在双十桩上手捧茶盅的水手,有时亦会朝我们吼一嗓子:河街崽儿栽迷头,真他妈,好!若凑巧了,我们会跳上渡船,挂在船尾舷栏外,待渡船过呼归石行至大河小河的交汇处,发声喊,纵身跳入翻翻的尾浪中,再顺流而下……

在邓三举办七十大寿宴席时,周幺妹流露出担忧和哀婉之神态,这表明她心思缜密,眼光独特,像女巫占卜,已测到凶卦。物极必反,盛极则衰,“河头淹死会水人”这俗语,被邓三再次验证。

“天咤咤,地咤咤,罗网化为水推沙;飞禽走兽腾空去,鱼鳖虾蟹钻泥巴。”河街长大的崽儿,熟稔这首古老的川江民谣,知道在啥场合啥时辰吟唱它。在寻找的日子里,每天清晨和黄昏,周幺妹同我和国福,伫立大河边,双手合十,迎着河风,反复吟唱,不是为邓三求生,而是愿他如“飞禽走兽腾空去,鱼鳖虾蟹钻泥巴”那样,得到安息。或许,爱得太深,听从了那镇江鱼的召唤,邓三已经入住河底的金竹宫,天天快活着哩!我臆想。

邓三在举办七十大寿宴席之前,曾高调公佈这计划:从海棠溪码头下水,放滩,经龙门浩、玄堂庙、弹子石、王家沱、二佛岩、窍角沱,到百步梯。七十大寿宴席后,为了大河是终身厮守的情人的承诺,且落实那口语诗,像少年那样幸福地飘起来,邓三和这人约定了从海棠溪码头下水,放滩到百步梯的具体时间。这天,天蒙蒙亮,背着皮囊,他俩在海棠溪码头会合。他俩的装备齐全,皮囊里除游泳帽和护眼镜及脚蹼外,橙色的皮囊勒紧了成气囊,拴在腰杆上,既保安全亦可装衣裤鞋子和手机。下水前,像年少时那样,他俩双脚踩在浅水里,弯腰浇水拍前胸和后背,同时念:前拍胸,后拍背,下水鬼都不敢来碰!游出去到了河中心,他俩仰游,四肢打开,身子门板样放平,几乎不动,惟两手掌轻微划动。此时宛若悬浮于天穹,耳洞则有压力感,啵啵声似婴儿吮奶,直击耳膜;嘴唇和眼皮痒痒,因小波浪爬过下巴和额头,吻一下退回去,复又来。非常惬意。如果恰巧能屙脬尿,便神仙般快活,那热乎乎尿液在两大腿内侧,如同小鱼小虾啄来啄去,美妙无比。他俩就这样随缓流慢慢地漂,邓三甚至在唱一支川江情歌:

梦回繁华汴梁(故城时光莺花)(5)

大河涨水漫上岩 / 一枝杨柳随水来 / 风不吹来柳不摆 /妹不招手郎不来 / 大河涨水小河浑 / 清水浑水两相应/ 河中不流两样水 / 情妹不起两样心。

可突然,河面飘来一团白雾,就听到船鸣声,他俩翻身过来,一艘集装箱船的船首已经壁立眼前。这人讲:“我奋力搏几把,擦着船体躲过危险,从那团神秘的白雾中钻出来,却不见了邓三,也不见邓三那橙色皮囊。当时,天没亮透,我看见,弹子石长嘉汇的莺花渡火锅店的霓虹灯招牌,还亮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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