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帆在这段婚姻里有多不易,和奶奶在一起的最后七天
1月6日
当我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到奶奶时,她笑呵呵的,就像小时候我放学回家,她看到我一样。
我笑不出来,眼泪都是强忍着的。才两个月不见,奶奶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皮肤薄的像张纸,凸起的颧骨似乎要顶破它,眼窝深陷,暗淡无神。我那个精神矍铄,特别精致,格外讲究的奶奶呢?
我握着奶奶的手,还是温暖,只是,再也感觉不到柔软。
奶奶平静地对我说:“娃,你能不能答应奶奶,不要难过。”
我点点头,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奶奶伸手想给我擦眼泪,我攥着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我的脸颊。我多想那一刻时光静止,永远定格在那一刻。这样,我就能永远和奶奶在一起了。
奶奶说:“娃,你记得不,小时候你淘气时,奶奶总是说要拿拐棍敲你屁股,可每一次都是举起来都放下。现在,奶奶连拐棍都拿不动了,不然,我真想敲你屁股,谁让你回来的,不耽误工作吗?”
我说不出话来,拼命地摇摇头。
“你看过奶奶了,一会儿就赶快买票回去吧,奶奶这不需要你,一大家子人呢,还能用得上你一个从北京回来的。”见面还不到十分钟,奶奶便要催我回去。
我只能沉默,这个时候,我不想出言拂逆她。但我心里下定了决心,就算单位把我开除了,我也要留下来守着奶奶。
我害怕,以后再也看不到奶奶了。
1月7日
奶奶精神还是无力,早晨喝了一小碗米粥。
喝的很慢。我半勺半勺的喂她,有几次,她喝到嘴里,却从嘴角流出一点。
我那纸巾为她擦拭,她似乎不太情愿,手缓缓地动了动,想要我手中的纸巾。只是,她再也没有足够的力气了。我放下碗,把纸巾塞到她手里,然后半握着她的手,一起和她擦嘴。
我知道,要强了一辈子的奶奶,她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的无力,尤其不愿意在她照顾了多年的孙儿面前。
她一辈子都那么精致,衣服上有个褶皱,都要熨平了才出门。现在,却需要孙儿的帮助才能擦嘴角。内心该是多么无奈啊!我似乎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中午,奶奶什么也不想吃,我哄着她,总算喝了几口牛奶。
然后,我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她侧歪着头,也不说话,眯着眼睛。
我不敢扰她,就一直静静地坐着。我想,如果不是在医院里,该多好啊。
我想起小时候我躺在小床上看小人书,奶奶一边摇蒲扇一边哼着我听不懂的小调。
我想起自己淘气被夹了手指,奶奶一边对着我的手指吹气,一边掉泪,泪珠把我的小手都打湿了。
我想起每一次我上学离开家,奶奶目送我出院门,她站在大门的台阶上朝我挥手时那一脸的不舍……
想着想着,我侧身看了一下奶奶,她闭着眼睛,居然咧着嘴角笑了。
是不是奶奶也正在想我小的时候呢?
1月8日
姑姑为奶奶擦身子,我就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皮包骨头。
以前,那么富态的一个老太太,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
姑姑给奶奶擦完身子,又用脸盆盛水,要给奶奶擦脸。
我说:“让我来吧。”
奶奶笑着说:“好,让我大宝贝孙子给我擦脸。”
我轻轻浸湿毛巾,捞出来拧了拧,把毛巾折叠,然后用很小很小的一个部分,轻轻地为奶奶擦脸。
奶奶说:“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给我大孙子做碗手擀面了。你每次回来都要吃的,这一次,奶奶不争气啊。”
我安慰她:“能的,一定能的,等你出院了,咱们回家,你就可以给我做手擀面了,谁做的也没有你做的好吃。”
奶奶笑了,只是笑的不再那么自然,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出来的笑容。
那天,我一直守着奶奶,不肯离开。守着守着,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感到头上有东西,硬硬的。我不敢动,我已经猜到了,那是奶奶的手。像极了我小时候,无数个日子里,似睡未睡的时候,奶奶就是这样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只是,现在的她,再也唱不动催眠的歌谣了。
1月9日
医生查房,关心地问奶奶感觉怎么样。
奶奶说:“还那样,也许,这次阎王爷还会把我忘记的。”她的声音有点虚弱无力,但话语里却充满乐观。
她还能开玩笑。
如果真有阎王爷,我忘记让他记着我,换取对奶奶的遗忘。
如果,永远只是如果。
我能感觉出来,87岁的奶奶,生命已经像风中的蜡烛,只剩一点点光亮,她在用她仅存的生命力负隅顽抗,不肯熄灭最后的火焰。
这是让人感到最无能最无力的事情,看着挚爱的亲人将要永远地离开,你就只能看着,你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只能静静地守着,也是静静地等待。
奶奶再也吃不下一点东西,只能靠输点营养液维持着。
语言功能似乎也要失去,话说得断断续续,我听见她对爸爸说:“我没了……你们要哭……但哭几声就算了……都别哭坏了身子……”
我听不下去,跑出病房,就哭出声来。
她照顾了儿孙一辈子,即使到最后的时刻,还在为我们着想,有一丝力气都想护我们周全。
1月10日
这一天,阳光格外地好。
我真的特别想,让奶奶坐在轮椅上,我推着她出去转转,去公园,去河边,去我们老家的小院。
可是,奶奶连轮椅都不能坐了。她只能躺着,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妈妈喂她几口水,就会呛得咳嗽。
我觉得心口都是痛的,为什么这么残忍,到最后,连吞咽和语言的功能也要被夺走,只剩下呼吸。呼吸也是渐渐微弱……
看着至亲的人,生命的迹象在他身上一点点流逝,即使你倾尽全力,也于事无补。那种无奈生生揪痛着你的心。
有些事情,我们只能看着它发生,却无力掌控和改变。
我握着奶奶的手,想特别用力握着,因为害怕失去。可又不敢用力,我怕奶奶疼。
我不知道,奶奶是在哪一刻离开的,我只是感觉到,她手上的温度越来越低,最后变得冰冷。
我最后一次,把她冰冷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奶奶冷啊,我想给她点温暖。
我多么渴望,她能被我暖醒,哪怕是一刹那,再睁开眼睛看看我。
1月11日
灵车送奶奶回乡下,那里有陪伴她一生的爷爷。
爷爷在另一个世界等她,她在赶去的路上,没有寿衣,她穿着的是她早就为自己选好的衣服,一生精致的她到最后依然保持了本色。我想,她是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见爷爷。
在乡下的房子里,我为奶奶守夜。
这是我儿时生长的地方,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有着太多美好的回忆,大多都和奶奶有关。
所有的往事越来越清晰。
我似乎看见奶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着做针线活。
她一边做一边唠叨:“你啊,你个小兔崽子,这好好的衣服怎么弄出这么大洞?”
我多想再听她喊我一声“兔崽子”啊!
永远都听不到了,听不到了。
躺在棺木里的奶奶回到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应该是幸福的吧。
一定是的,不然,她不会那么安详。
1月12日
下雪了。
雪花是来带奶奶去另一个世界的吧。
定棺之前,爸爸要把奶奶的拐棍放进去。
我说:“留给我吧,这是个念想,我要把它带北京去。”
爸爸想了一会儿说:“让它跟着你奶奶吧,奶奶拄了那么多年,有感情了,用着顺手。”
我没有再争。
在一番按部就班的忙乱和喧闹中,奶奶入土为安了。我站在被白雪覆盖的墓地,感觉心被挖走一块,空荡荡地难受。
风吹着雪花,飘进我的衣领内,凉凉的。我掠开湿了的前额头发,深深凝望奶奶的墓碑,她就这样与我渐行渐远,终至再也看不见了?
我终于体会到了《唐山大地震》里徐帆那句让人潸然泪下的台词:“没了,才知道啥叫没了。”
人都散了,还剩下爸爸妈妈、姑姑和我。
我说:“你们先走吧,我想再多陪奶奶一会儿。”
我再一次跪下,对奶奶说:“奶奶,拐棍给你带上了,你要是想我,就拄着它,到我梦里来,来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我们再也不能见面,除非,除非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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