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斯克大樱桃介绍(曼哈顿的樱桃)
西柚子/作
签证,出国,留学,depression,dating,美国办证,教堂婚礼,领David回国,毕业典礼,搬进芝加哥,海投简历,电话面试,当场面试,工作聘书,怀双胞胎,生双胞胎,找代理买房,写辞职邮件,找代理卖房,再找代理买房,折腾母亲过来,再投简历,再找工作,再怀老三Kevin,再辞掉工作,搬出芝加哥……来美国这些年,沈小红总是想起省城道里区的曼哈顿。她出差去过几次纽约,压根儿就没想过去Manhattan。
彼时她刚上大一,不理解四个素昧平生的女孩被圈在一间小屋一住四年有什么意义。所以她每周回家。学校在86路终点,家也在86路终点,来回一个半小时,刚好听完ABCD四面的The Wall——平克弗洛伊德在录音棚里灌的第九张大碟。86路司机戴墨镜,叼烟头,脏字横飞,沈小红坐后面只能看见花白的板儿寸。大巴是长面包形的,飙得够狠,但准时准点,不服不行。每次听到C面那首Is There Anybody Out There,肯定就到了索菲亚大教堂那站。绿色的圆顶,十字架的塔尖,灰头土脸的鸽子,在沈小红眼前轮番划过。下一站是曼哈顿商业大厦,在这座号称东方小巴黎的城市简称为曼哈顿。这时会挤上一帮大呼小叫的,又大包小包,都是城郊乡镇的二道贩子,来曼哈顿上各种半真不假的小货。所以曼哈顿这站停得既长且乱,省城的人不耐烦,86路司机更是恼火:妈了个逼的,关门!
沈小红在骂声中听完了Nobody Home,偶尔也有鸽子撞上车窗。前面刚坐稳的胖大叔红脖红脸,站起来开窗,哗啦哗啦掉下几张VCD,衔着紫玫瑰的苏菲玛索,豹纹胸罩里抽出银色手枪。坐下,你妈个逼的!司机扬起墨镜,对着后视镜大骂。
教堂,鸽子,86路,盗版VCD,苏菲玛索,这大概就是同宿舍女孩们的父辈吧。多年前的沈小红靠着86路车窗,抚摸着CD的液晶线控:Vera,C面第四首。
第一次进4号楼,导员带着她和母亲。导员笑着拧开603寝的锁,空床四张,随便挑。赤裸裸的便宜,她很窘,满脑子还是自己那张床,便如法炮制挑了靠门那张。导员推了推眼镜,还是笑。母亲到底给她挑了靠窗朝阳的那张床。八月末的秋阳,斜在裹青布的海绵床垫子上。母亲在市委上班,导员的白衬衫扎在黑西裤里,三七开的偏分梳得一丝不乱。沈小红伸手抚过床垫,并没多想自己凭什么独占这阳光。
校园既空且大,背面是主楼,前方是校门,她和母亲走在能过三排车的柏油路上。她个子很高,随母亲。也许父亲更高,但她已经记不得了。两个很高的女人走在一起,总是很触目,幸好路两侧松树高大冷绿,树影更长,又密,盖住了人影。她脑子里盘旋起杜甫那句“锦官城外柏森森”。
一个礼拜后,新生报到,柏油路水泄不通,松树影子都被挤没了。沈小红远远站着,哪里能看出半点杜甫。她们三个都来了,每人一把603的钥匙,拧开门就是她那几件大行李,摆在靠窗朝阳的床上,当天杵地。沈小红从学校街口买了窗帘挂钩,严严实实围了床铺,颇有刀枪不入的架势。很快她们也学她,都各自围了。603本来就小,十几平的水泥盒子,被四个帘布泡泡填得风雨不透。
她剪下枪花大门的CD封面,贴在帘内的墙上,每晚熄灯前一片花花绿绿。她们也贴,保守一点的贴F4,自认新潮的就贴周杰伦。你那是歌儿还是电影啊,她们一开始还会问她,三个脑袋依次探进她的帘子,像土拨鼠。
The Doors,同名专辑的封面。她说。
这个卷头发光膀子的是谁?
Jim Morrison,乐队主唱。
她从高二开始去工大,奥数物理什么的都是教授给补的。过后想起,当时还真是恶补,脱了一层皮。补完逛公司大门口的音像店,盗版卡带,不打口,分类很搞,就是中文在左,英文在右。重金属杂七杂八堆在一起,挨个听一遍,大门枪花这些既不太吵又不那么怪的才慢慢筛出来。还有些匪夷所思的合集,许巍朴树串一起卖,后来她都出了国还分不清到底谁许谁朴。听上手了就想知道所以然,就订了《HIT轻音乐》,上学放学都看。到大学就突然不看了,好像猛长身体时的牛仔裤,忽然间就穿不了了。坐86路,前面一个男生穿套头衫,正翻《HIT轻音乐》,她忍不住说上面文章越写越酸。男生颇以为然,发了通议论,也就匆匆下车了。没要手机号,也没留手机号。她发音一直很好,Jude,给自己起了英文名,又过目不忘,硬邦邦甩出了Jim Morrison的名字。帘子里的三个脑袋飞快缩回去了。她说Jim不到三十就死了,overdose。Over啥?她们在帘子外惴惴地问。Overdose,OD,吸毒,过量。
都熄灯了,她们说,你咋还听呢。
我戴耳塞呢。
漏音啊!像老鼠,你自己又听不着。
帘子围成的夜,液晶线控发出清冷悦目的蓝光。她把音量调到最小。她们还是不答应,嫌磁带转起来跟洒水车似的。她们凑份子买了个录音机,立体混音,摆在她床前。她也交了她的那份钱。回民食堂的牛肉包子据说热乎又实惠,她们天天起得很早,立体混音放周杰伦,回民食堂排肉包子。她独自爬起来,边刷牙边翻录音机上的歌词:我听说通常在战争后就会换来和平,为什么看到我的爸爸一直打我妈妈,哈!
她从小就不让人碰她的床,母亲也不让,连自己都只能换了睡衣才碰。她还午睡,每次都依次脱掉外衣,换成睡衣。下午一二节偏偏又总有课,她们吃完饭打过水就各自躺下了。她把窗帘拉上,门反锁,一件件往下脱,再换上睡衣,爬上床,围起帘子,盖上被,躺那么二十分钟,赶在她们起来开门之前,帘子里钻出来,脱掉睡衣,衣服重新穿一遍,晕头晕脑去上课。昏暗里一件件脱,昏暗里一件件穿,时日一久,竟有了种仪式感。她的衣服也多,又乱,四个帘布泡泡之间全是她的。还有零食,她从家拿的,也有母亲捎的。对面女孩的柜子里,一升半的可乐瓶灌满了辣椒酱,彤红彤红,每天早上蘸牛肉包子,一学期还蘸不到底儿。她有时会把零食分给她们,有时不会。有时是忘了,有时就是不想。柜子她又不及时清理,时臭时不臭的。她们没说什么,只是嫌她鞋臭,到处都是。
注意一下生活作风吧。导员推了推眼镜,刚修剪的头发,还是一丝不乱的三七分。听说你还给自己起了英文名,朱啥来着?
Jude,J-U-D-E。她对面是办公室的镜子,镜子里一面小红旗:2002年十佳先进集体。
听说你中午门也不关,导员点着一支烟,转身摆弄窗台上那盆君子兰,消失在臀部的裤线。窗帘也不挡,对面就是男寝。
作风?她小时爱偷翻母亲桌上那一摞党刊,最后一页总是官场的小漫画,作风二字前面不是生活就是男女。她在控制自己,镜子里的脸却比旗还红。
回去吧,你家在本市,更应该跟外地同学搞好关系,尤其是同寝的。导员把烟头插进花盆的土里。入党申请也得抓紧,争取赶上期末这一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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