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悠悠石景辉(韶华悠悠石景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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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是河北大学中文系1977级同学的纪念征文“韶华悠悠”中的一篇。作者石景辉同学感叹:“人的一生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它们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淡化,而我年轻求学期间的幸运往事,却历历在目,日久弥新。每当想起,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三位恩师的音容笑貌随即浮现眼前,谆谆教诲响在耳畔。他们不仅教授了我知识,在为人处世上也深深地影响了我。”
作者在台湾访问
我与三位恩师的交往
作者:石景辉
人的一生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或好的,或差的,它们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淡化,而我年轻求学期间的幸运往事,却历历在目,日久弥新。每当想起它,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三位恩师的音容笑貌随即浮现眼前,谆谆教诲响在耳畔。我当一生铭记的是,他们不仅教授了我知识、学业,在为人处世上也深深地感染、影响了我。
一、公交车上邂逅黄绮老师
认识黄老师纯属偶然,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1978年8月的一天,度完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背着小挎包从家乡来到保定,从火车站坐公交车到学校。上车的人多,我年轻有力气挤上车并占据了车门旁的第一个座位,很快车厢里挤满了人。这时,我看到一个老者手提东西最后一个上了车,气喘吁吁,便马上起身,一手扶座位,一手拽住他,“请坐在我这里。”“谢谢”,老人说。我与老者目光相遇,感觉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汽车开动了,人多拥挤,我担心老人的安全,把他的东西揽在手里,另一只手紧紧把住护柱(车门内第一排座位前矗立的不锈钢柱) 护住他。虽说汽车摇来摇去,挤得难受,但老人坐在那里还算安稳。我问他:“你在哪里下车呀?” “河北大学。”“啊!是河大老师?”我的心头掠过一丝兴奋,我说:“我也到河北大学,我是你的学生,老师。”“谢谢你了,有你的帮助,我轻松多了。”
车到站,我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搀扶老师缓缓走下车,并一直送他到家。在路上,我告诉他,我是河北大学中文系77级的学生 ,暑假结束返校。老师的老伴见我俩进屋 ,马上倒了一杯水,说:“先坐下喝点水,水不烫。”我说:“不口渴 ,我回宿舍了。”老师拦住我:“等等,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这样吧,你把名字写在这张纸上,等十天左右再来家一趟,我写幅字给你。” 写字?写什么字呢?我弄不清楚老师给我写字是什么意思。说起来可笑,在农村生长、生活二十多年,又赶上文革期间的停课闹革命,知识非常贫乏。知道“画家”,不知“书法家”。不就是写个字吗?自己在不足二十岁时就按要求经常用毛笔抄写报纸内容贴在墙上,每到春节也给自己家和别人家写写对联。回过头来想,那时的字很稚嫩,敢写就是无知者无畏。
黄绮老师(采自网络侵删)
十几天后,我来到老师家,敲门进去,老师将他抄录的一首古诗送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看到落款,我才知道这位老师叫黄绮,但当时不知道他是中文系教授、国内知名书法家。落款处写道“请景辉同学雅正”,这让我很不好意思。“老师,我一个学生怎么可以雅正呢?这、这……”,我磕磕绊绊地说出了我的心思。黄老师说:“怎么不可以呢?这幅字就这么着吧,你如果觉得难为情,下次再改。”离开时,我说,老师,家里如果有费力气的活儿要做,就找我。自那以后,老师虽然没有找我干过活儿,我也断断续续地到他家看看。
黄绮老师赠我的条幅
1980年11月初,当我又一次来到他家时,黄老师再取出一个条幅,说:“拿着吧,给你写的。”条幅写的是老师自己创作的诗:“周郎赤壁错中传,欲觅铜琶奏巨篇。二赋堂中无笔墨,口头唱和答坡仙”。这时,我已经知道,黄老师是著名教授和书法家了。
一晃入学就四个年头,我快大学毕业了,黄绮老师也从河北大学调入河北省社会科学院工作,但他的家还未随他工作的调动而搬迁。初冬的一天,我到他家向他求取墨宝,他高兴地答应了。几天后,我便从他那里取回了写有“景辉同学索大字乃书鹰扬赠之,留作毕业纪念”的硕大条幅。他叮嘱我说,这幅字好好保存吧,有价值,“你要的大字不好写,这是我早晨练完身体,臂力充沛时完成的,它是我一段时间以来写得最好的两个字。”鹰扬,像雄鹰一样展翅翱翔,它寄托着老师对即将离开校园的学生的期望。
黄绮老师送我的大字墨宝
1980年代上中期,我岳父和黄老师同住石家庄市红旗大街河北省委老干部宿舍,每到节假日,我们全家都去岳父家玩儿,和黄老师见面的机会又多了起来。因岳父家的客厅较大,我便将黄老师为我题写的“鹰扬”条幅做了装裱悬挂。几年下来条幅变得陈旧了。后来岳父搬家,我把条幅取下,想重新揭裱后保存。这么贵重的东西,要揭裱也得找个可靠的装裱师。我想黄老师肯定有自己的装裱师傅,找黄老师不就放心了吗?我拿着条幅来到老师家,只见老师把它接住,放在地毯上,一只腿跪下,拿着放大镜把“鹰扬”两个大字顺着笔划从顶看到底,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真迹,真迹。”当我把想要揭裱的意思说出来后,黄老师马上打断我的话,说:“发点儿黄,有虫洞,更有沧桑感,更真实了。千万不要揭裱。”看着我心有不甘的样子,黄老师说不要难受,有精力了我再写一幅给你。
后来,我到黄老师家看望他几次,看到八十多岁的老师衰老的样子,我再没好意思提及求墨宝的事了。
二、魏际昌老师约我谈论文
1981年5月18日傍晚,从阅览室回到宿舍,舍友赵奇英大声说:“真可惜,下午你没去教室听论文指导报告,魏际昌老师对你的论文题目特感兴趣,讲了好多内容。”听奇英这么一说,我很惊讶,也很遗憾。午休后我起床就到阅览室,忘记了下午的毕业论文指导课。记得在这之前,班干部将同学们拟写毕业论文的题目收集后交魏老师,并邀魏老师抽时间给同学们办个讲座,讲一讲怎样写好毕业论文,讲座的时间、地点当时都通知到了每个人,丢三落四的我却忘得一干二净。我难受极了,也不知该如何弥补。
正当我犯难之际,第二天,佟明羽同学对我说,魏老师要我转告你,有时间到家找他一叙。并把魏老师写有家庭住址门牌号数的纸条递给我。接到纸条,我激动得难以自已。
魏际昌老师夫妇和孙女(魏老师赠我的照片)
魏老师和师母在照片背面的签名
晚饭后,我急急赶往魏老师寓所。魏老师说,我之所以钟意你的论文题目,是觉得它不太大而又不太小,可以搞而又没人搞。写好它不容易,缺乏可参考的材料。那怎样才能写出一个好的论文呢?这天晚上,魏老师足足跟我谈了近一个小时,还从自己的书橱里找了些参考资料给我,使我受益良多,心中有了底。他叮嘱道,我给你的资料不够,你再到图书馆收集一些,争取暑假期间提前写出第一稿,开学后交我先看看。
按照魏老师所说,我有时间了就去图书馆借书,到阅览室翻看资料做好笔记。暑假期间,一丝不苟地写出了论文初稿,开学后便将初稿交给魏老师过目。我写的论文题目是《西晋诗人刘琨及其诗歌》,之所以写刘琨,是因为刘琨是无极县人,而且其籍贯还是我的家乡一带,他本质上是个爱国将领,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诗人。对这个名字,上大学之前就曾听说过,来到大学后,我查阅诸多资料,刘琨的形象在我的头脑中才变得丰满起来。来自于刘琨身上的成语和故事,如闻鸡起舞、枕戈待旦、中流击楫、先我著鞭、独著先鞭、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等等,都含有愤发图强的积极意义。虽说可供参考的材料不多,但有魏老师这样一位教授的指点,相信是能够写好的。
在等待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由魏老师修改、点评的论文映入我的眼帘,看着上面勾划的点点墨迹,我的眼眶潮湿了。魏老师已是七十四岁年纪,北京大学毕业后曾从军,现在除授课外还兼任国内、省内一些学术团体的领导职务,在繁忙的工作时间里抽出部分精力放在一个默默无闻的本科学生身上,实在难能可贵。当时,他正忙于整理《先秦文学研究》(下卷),上卷和中卷都已定稿。他总是说自己虚度了时光,浪费了年华,感慨于青年时代走过的道路,有一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气概。
每当走进魏老师寓所小客厅,那雪白墙壁上的对联和挂在中间的国画,总会把我的视线吸引。魏老师看出我的心思,高兴地给我送来纸笔,我便把对联工工整整抄录下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魏老师说,这两句话原是鲁迅写给瞿秋白的,后由山西大学中文系主任抄赠给他,足见心灵之默契。不同地是,对联中间的画幅换上了新的内容:一株梅花峻瘦挺拔,气势夺人,旁边题诗一首:“惟有梅知我,心头暖似春。朱颜谁与共?不是醉中人”。这幅硕大的中堂画和题诗是黄绮老师所作。魏老师说,他与黄老师以前关系不太好,自己在历次运动中吃尽苦头。君子不记前怨,当黄老师要调离河北大学时,他热情地给他送行,两位老师从此言归于好。所以,便有了挂在客厅墙上的黄老师的画作和题诗。
魏际昌老师给我的毕业寄语
1981年12月的一天,我在校学生科协助编辑《河北大学八一届毕业生纪念册》,听说魏老师从外地开会返回学校,就去探视。魏老师见面就说,正要找你呢。帮我抄封信,写繁体字,用毛笔。我爽快地答应下来,虽然我用毛笔写小字不行,但可以找别的同学来写。这是一封投寄到台湾的信。魏老师听从组织的号召,在百忙之中,用发自肺腑之语,写信给三十年代的老师、居住台湾的国学泰斗钱穆先生。信用古文的形式写成,感情浓织,诚谊殊深,是一篇文情并茂的佳作。我想,如果钱穆(钱滨泗)先生看到这篇饱蘸着思念的热泪,充溢着无限情谊的信件时,该会激起怎样的情感波澜呢?
魏老师怕我看不懂,逐字逐句地给我读了两遍,还认真向我解释句中之意。读第一遍的时候,我就看到魏老师的眼睛湿润了。第二遍还未读完,老人家已是满眼含泪,晶莹欲滴。而我,一个坐在他身旁的小小后生,也被深深地感染了。
“人老则念旧”,魏老师是多么希望他在台湾的老师有生之年能够回家一望,再睹旧颜,再话故情呢?“师乎,师乎,独不思大陆风光乎?师乎,师乎,独不敦桑梓之谊乎?……如使白首师生再徜徉于大河、长江之间,以共话子长、孟坚之书,儒、墨、名、法之道,岂非天地间一大快事。师乎,师乎,其忍河汉吾言乎?不禁泪涔涔下。”鬓发斑白的老人,尤念尊师,仍常常“形诸梦寐,殷望重聆教诲”。他所坚信的是台湾和大陆统一的事业必定实现,“河清可俟,人定胜天!”
魏老师第二天又要离开学校去外地了,我欣然接受老师交给的誊抄信稿任务,并在较短时间内完成,按照魏老师写给我的地址——保定市政协民革办公室,亲手将信交到贾秘书长手里。我很高兴,因为我也为大陆和台湾岛的交流贡献了一份力量。
魏老师写给钱穆(钱滨泗)的信抄录如下:
滨泗先生吾师左右:
暌违绛帐,垂五十载矣!尚复忆及卅年代北大红楼执经问难之小门生乎?讲义《国史大纲》上下卷,常在案头也。大著《先秦诸子系年》亦爱如拱璧也。盖自遇先生,始知系统地学习“中国通史”,深入于先秦诸子之堂奥耳。中心藏之,无日不思。
爰念,在叶剑英委员长之九项声明以前,即有驾机归来之黄植诚少校。胡耀邦主席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讲话以后,又有马璧教授定居大陆。两君举动,薄海同钦。吾师岂有不知而愿后人,以师之硕学鸿儒、泰山北斗,如能翩然莅止,恐国人当“安车蒲轮”以迎,如汉末之礼遇康成焉。
通过国史教育吾人以爱国主义者,以师为最早;笃好儒家大谈其仁义道德者,亦以师为精粹。“言之匪艰,行之惟艰”,师既熟知阳明先生“知行合一”之义,偏何姗姗其来迟?遂使生辈望穿秋水矣!师乎,师乎,独不思大陆风光乎?师乎,师乎,独不敦桑梓之谊乎?
人老则念旧,何况位在亲、师之尊?是以形诸梦寐,殷望重聆教诲。如使白首师生再徜徉于大河、长江之间,以共话子长、孟坚之书,儒、墨、名、法之道,岂非天地间一大快事。师乎,师乎,其忍河汉吾言乎?不禁泪涔涔下。
展望南天,绛云如画。身在北地,梅绽红华。九州锦绣,故无处而非福庆也。师虽不喜二氏之学,其奈菩提是树,明镜有台,河清可俟,人定胜天何?高明之领导在上,吾师可以“入关”著“新道德经”矣!书不尽意,伏维亮察。
耑此即叩
教安。
三五年北大毕业学生
河北大学中文系教授
魏际昌顿首
八二年元旦
河北保定
三、与熊任望老师的交往
虽然熊老师为我们授过课,但与他的过密交往则是在系里指定他作为我的论文指导教师之后。之前魏老师指导我的论文写作不属组织安排。
熊任望老师赠我的照片
熊老师照片背面的题签(居然被熊老师称为“学弟”,折煞我也)
大学四年,我喜爱古典文学,熊老师是我最钦佩的老师之一,他的授课水平,在同学中有口皆碑。当我拿着毕业论文的第二稿来到熊老师家里让他过目时(魏老师改后誊抄的,熊老师还不知情),他说,这么快就成稿了?那就先看一下吧。看完后,他肯定道,写的不错,没什么可修改的。我坐在沙发上,担心他知道这是一篇经魏老师指导修改过的论文后,产生不被尊重的感觉,怯怯地不知怎么回话。憋了一会儿,我决定告诉熊老师实情:这是论文的第二稿,第一稿已经魏际昌老师改过了。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他听,他说,你下次把有魏老师修改笔迹的论文拿来就行了。第二次到熊老师家,我便留下了那份有着魏老师修改、点评笔迹的论文初稿。
几天后,当我再次来到熊老师家,师生面对面畅谈很久。在谈到文学史上某一时代、某一个人的趣闻时,竟把我俩搞得哈哈大笑,使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跟老师在交谈。
毕业前夕熊任望老师书赠寄语
后来,我再见到熊老师,就一点也不拘束了。有一次熊老师问,有留校的打算吗?我可以帮忙。同样的关切,魏际昌老师也曾提出来过。他们的关心,着实吓了我一跳。我怎么敢留校当老师呢?我的文化底蕴太薄了,上学前只听说过“唐诗”“宋词”,但诗、词格律不分,对小说和散文概念模糊。当我入学后第一次看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句时,感到写得既清新明快,又优雅脱俗,就像是看到了一幅着色的中国画,我高兴地把它工工整整地抄录在自己笔记本的扉页上。大学四年,说是学了些知识,但我的底子我清楚。魏老师的关切本是错爱,而熊老师的好心,可能是他看了我的毕业论文,觉得此子可塑。可那篇论文是经过魏老师指导后完成的啊。
我一面感谢熊老师的厚爱,一面坦率地表示: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自认为做一名大学教师是不够格的。
熊老师后来说,你的论文已有魏老师修改过了,你也按他的意见做了补充,我看已经基本过关了。我没能帮上你,给你写两幅字做纪念吧。
熊任望老师赠我的墨宝
自此以后,我的毕业论文再没有修改,熊老师和魏老师商量着写出了评语。
当时论文及评语还有入学考试试卷,全部装入个人档案,本人并不了解。到了1991年6月,同事根据中组部发文对干部档案进行清理,把高考考卷和毕业论文从档案中剔除,这时我才有幸看到了老师的评语,真乃欣喜若狂。
两位老师共同签名的论文评语是:
题目抓得好,难度较大,论述问题深入,有独到的见解。
文章始终结合着刘琨抗敌御侮的戎马生活,特别是他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战斗精神,来评论他的诗作,说服力比较强。
结构严谨,文笔流畅。
有较好的文艺理论基础和较丰富的文学史知识。
签名:魏际昌 熊任望
82年2月20日
两位老师同时签名的论文评语原件
上大学时我习惯写日记,和三位恩师的交往,断断续续被纪录在日记本上。如今翻检出这些往事细节,不禁感慨万千:毛头小子何德何能,机缘巧合让我与三位大师相遇并近距离接受教诲,令我受益终生,感恩终生。更加感慨的是,那一代大师泰斗,何其平易近人,对后生的传道授业何其孜孜不倦?他们的风范和他们的学问一样,必定将名垂史册。
【作者简介】石景辉,1957年1月生,河北省无极县石家庄村人。河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长期在石家庄市组织人事部门工作,曾任市委副局级组织员、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副局长,市人才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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