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守望者(拉花之乡的守望者)

初次见到武风文,是在石家庄信息工程职业学院的传统文化游园会上,他带了一支十余人的表演队,从70多公里外的井陉驱车来到藁城校区表演拉花。

演出结束,有人来找他聊天,夸赞节目有味道,是传统拉花的感觉。武风文听了很开心,笑着点头说,我们的拉花就是原汁原味。

那天晚上回来后,记者忽然收到武风文发来的信息,说是白天看到活动现场的展板上写着井陉拉花起源于明清,“这个不对”,他特地强调说,应该是元末明初。

乡村里的守望者(拉花之乡的守望者)(1)

井陉县东南正村是拉花之乡。燕都融媒体记者 唐晶摄

山花烂漫

武风文来自井陉县东南正村。

出井陉县城,沿平涉公路向矿区方向走上大约5公里,就是东南正。武风文家的院门正对着公路,旁边不远是村子的一个出入口,立着一座现代风格的牌楼,上写四个大字——“拉花之乡”。

井陉拉花与昌黎地秧歌、沧州落子并称河北三大民间舞种,流行于石家庄市井陉县境内。这里许多村子都有拉花,表演形式各不相同,诸多流派中,东南正拉花是相当重要的一支,曾被中国当代舞蹈艺术大师贾作光誉为“拉花之冠”。

“其他地方的拉花都有另外一个名字。像庄旺的拉花叫《卖货郎》,手里举的是货郎担;井陉城关一带的拉花叫《渔家乐》,演员身上背着两条鱼……”武风文说,东南正拉花没有“第二个名字”,就叫“拉花”。

拉花属于北方秧歌的范畴,但东南正拉花的服饰与其他地区的秧歌存在很大差异。男角一律戴“瓜壳”,即多色瓜皮帽,女角穿偏襟长衫,扮相沿袭了清代平民服饰的特征。

东南正村保留着一支祖传的拉花道具——霸王鞭,鞭上装饰的铜钱,字迹大半磨损,依约可辨“乾隆通宝”字样,推测至少也有300多年历史。根据这些迹象推断,至晚在清代中叶,拉花便已在当地流行。

然而关于拉花的起源,未有文字记载,只有种种传闻与推测。当地编写出版的《拉花之乡——东南正村文史录》一书中提到,20世纪50年代初,有国家舞蹈界人士观看东南正拉花演出后,认为其服饰特征和舞姿与元代蒙古族服饰、舞蹈相似,后来又发现东南正拉花乐曲中的《磨圪拉》很可能就是元代曲牌《磨合罗》,因此推断拉花形成于元末明初。不过事实是否如此,依旧难以定论。

武风文比较认同的一种说法,是拉花形成于逃荒过程中。井陉地处晋冀之间的咽喉要道,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加之山区旱涝灾害较多,遇上战乱灾荒,生计艰难,百姓只好拖儿带女外出逃荒,沿途卖艺乞讨,最终形成了拉花的雏形,原本称为“拉荒”,因为谐音最后演变成了“拉花”。

传统的东南正拉花由6名舞者演出,分饰三男三女6个角色。第一人扮演老翁,左手擎伞,右手执扇,称为“滚伞”;第二个称为“丑婆”,身上斜背包裹,故而也叫“背包”;第三个扮演男青年,双手各握两块竹板,称为“四块瓦”或“太平板”;第四个扮演女青年,手持霸王鞭,就叫“霸王鞭”;最后两人扮演一对男女儿童,肩挑花瓶,手执彩扇,也叫“挑瓶”。

武风文说,这6个角色恰好是老、中、青三代,伞和包袱是行路的装备,太平板和霸王鞭既是卖艺乞讨的道具,也是防身的武器,花瓶则代表了平安幸福的祈愿。拉花的许多舞蹈动作都是在模拟行走山路的步态,还有一些诸如掉包袱、捞包袱之类的动作设计,艺术化地再现了一家老小相互搀扶跋山涉水的场景。

拉花是东南正世代相传的“特产”,流传至今,“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百分之八十的村民都会拉花,是名副其实的“拉花之乡”。

几年前,武风文担任东南正村党支部书记时,专门请人在“拉花之乡”牌楼前面的一面白墙上绘制了一组拉花的人物剪影。简短的文字介绍,定格在了1957年井陉拉花进京演出的那段经历上,那是东南正在井陉拉花的历史上留下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乡村里的守望者(拉花之乡的守望者)(2)

东南正拉花表演队进校园演出。燕都融媒体记者 唐晶摄

高光时刻

1957年3月,井陉拉花作为河北省民间舞蹈的代表,进京参加了第二届全国民间音乐舞蹈会演,荣获优秀节目二等奖,还在中南海怀仁堂受到了中央领导的接见。

当年进京演出的6名拉花舞者和两名伴奏演员都来自东南正,其中就有武风文的父亲武增录。

那一年武增录刚刚18岁。以往东南正的拉花都是以父子相承的方式传承,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之下,女角也是由男性扮演。武增录14岁加入村里的“拉花会”,他扮演的“丑婆”深受村民喜爱。“丑婆”这个角色不仅需要男扮女装,而且动作难度大,武增录不仅可以完美驾驭,还精通其他所有角色的动作和编排、化妆等技巧。

东南正村村委会陈列室的墙上贴着一张超长的黑白照片,那是1957年第二届全国民间音乐舞蹈会演期间,周恩来、朱德等中央首长与全国各地的演职人员的合影。武风文说,有一次他在一个电视节目中看到有这么一张照片,特地开了证明,到北京翻拍了回来。

墙上还有不少拉花的老照片。“你看这个人是谁?”武风文指着一张照片上一个年轻后生问记者,眉眼之间掩不住得意,“那是我15岁的时候。”

武风文生于1962年,家中兄弟姐妹六人,受父亲影响,都对拉花情有独钟。武增录进京演出归来后,回村里当了一名赤脚医生。1977年,井陉县文化馆举办拉花培训班,聘请他担任教师,儿子武风文也成了培训班的学员。事实上在此之前,武风文在家中早已开始跟着父亲偷偷练习拉花了。15岁的他很快崭露头角,参加了县文化馆编排的拉花节目《喜迎渠水过家乡》的演出。

武风文对拉花的喜爱不逊于父亲,而他的命运也与父亲类似,一番阴差阳错,没能走上职业道路。后来他干过个体,还当过十几年司机,但人生中最得意的成就都是因为拉花获得的。

武风文记忆中井陉拉花的高光时刻是在1991年9月。井陉县组织起以东南正演员和乐队为主体的拉花表演团,参加了首届中国沈阳·秧歌艺术节暨全国优秀秧歌大赛,包揽了七项大奖。那一次演出阵容空前,仅舞者就多达36人,武风文也是其中的一员。

大赛获奖之后,当年12月,拉花表演团还应邀参加了文化部组织的1992年春节晚会的节目录制。晚会在大年初一晚8时播出,井陉拉花向全国人民展示了自己的魅力。

武风文还记得录节目的那天晚上,舞台上灯火通明。灯光一照,明明是寒冬时节,心里却是火热,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兴奋。那一次包括他在内共有12名舞者参与演出,节目时间只有6分钟,一场录完,他们背后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

“都扭疯了。”武风文如此形容那天晚上大家的状态。

乡村里的守望者(拉花之乡的守望者)(3)

武风文讲述东南正拉花1957年进京演出往事。燕都融媒体记者 唐晶摄

拉花的味道

“扭拉花”,东南正人提起拉花,用的动词不是“跳”,不是“舞”,而是“扭”。

“扭”是拉花的精髓。井陉拉花动作快起慢落,拧肩、翻腕、屈膝、撇脚,伴随着身体各个关节的扭动,造就了柔中有刚、舒展大方的风格。这些动作源自山区生活的经验,比如男角的“高抬腿”“蹲裆”,体现的是躲迈山石的动态;女角的“撇脚”,是走山路时滑脚的表现;男女互动的“下扇”动作,明显是人们在崎岖山路上相互搀扶行走的姿势。这些带有鲜明地域色彩的动作,构成了井陉拉花独有的韵味。

井陉拉花在近几十年的发展过程中,服装造型和动作编排都在随着时代发展而演变。但武风文认为,这些改编和创新都应该是建立在保留拉花本身特色基础上的,现在有些人将拉花的动作改得面目全非,甚至完全变成了“广场舞”。一旦“扭”变成了“跳”,拉花也很难再称之为拉花了。

井陉拉花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武新全与他有着相同的看法。武新全也曾是东南正1957年进京演出的拉花演员之一,如今已经81岁高龄的他,还时常奔波于河北的各大院校间教授拉花课程。他在授课时不仅会向学生们讲解拉花的肢体动作,更会讲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作,在其背后有着什么样的生活背景和文化心理。只有真正了解了这些,才能把井陉拉花原汁原味地传下去。

拉花的独特韵味,还来自于其带有强烈地域色彩的音乐风格。在武新全看来,井陉拉花能有如此大的群众基础和影响力,一半要归功于拉花音乐。

东南正人素有喜欢演奏民族乐器的传统,村里的民乐队不只为拉花伴奏,也是个独立的演奏团体。井陉拉花的诸多流派中,传统音乐保存最完整的就是东南正。现存的11首拉花乐曲中,有的是与河北吹歌、丝弦戏曲通用的曲牌,有的来自民歌小调,但都带有鲜明的本地特征,刚而不野,柔而不靡,华而不浮,悲而不泣,与拉花舞蹈浑然一体。

当年井陉拉花进京演出,为了减少演出人员,原本决定和其他节目一起由省里的乐队统一伴奏,结果一试之后才发现拉花的乡土风格失去了大半,于是只好将东南正吹大管和吹笙的伴奏演员紧急调了回来,才保证了节目的完整。

“年年跑口外,月月不回来……”武风文用井陉方言演唱的《相思谱》,是拉花音乐中少有的几首有唱词的曲牌之一。过去井陉山区的民众经常到毗邻的山西省务工劳作,与家人通讯不便,《相思谱》中所唱的内容就是当时社会生活的写照。拉花音乐曲调舒缓悠长,儿女情长中蕴藏着一丝苍凉的意韵。

河北的民间歌舞往往都有这样一层苍凉底色,那是艰难生计磨砺出的深沉乡愁。这也是武风文希望守护的东西。

乡村里的守望者(拉花之乡的守望者)(4)

武风文和侄女练习拉花(本人供图)

守望乡愁

59岁的武风文,像父亲生前一样,在村子里默默传承着拉花艺术。

时代的演进悄然改变着拉花生长的土壤,所幸东南正人对拉花的热情不减。夏天的夜晚,村子的广场上总会有人扭拉花,武风文偶尔也会去指点一下,有人来向他学拉花,他就倾囊相授。

曾经拉花技艺“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规矩,限制了东南正的拉花传承,这些规矩在武风文这一代就已经打破了。如今村里扭拉花的反而以女人居多,以前演出都是男扮女装,现在反而需要女扮男装。

收到演出邀约,武风文就会在村里组织一支队伍外出表演。类似的邀约以公益活动居多,也有部分商业演出。即使是商演的报酬,摊到每个人身上也很是微薄,比起经济收益,村民们更多是出于兴趣参与。

武风文的“野心”则要更大一些,虽然有时不得不根据现实情况对节目进行调整,他还是更愿意让人们看到更多东南正拉花本来的样子。

1976年,武增录曾根据回忆,找村里的裁缝制作了一组与当年进京演出时类似的服装。那种古老的服饰在后来的演出中已逐渐被淘汰,即便如此,武风文也不愿选用市面上千篇一律的舞蹈服装。他费尽周折找到了石家庄市区一家制作戏曲服装的店铺,专门定制了演出服,服装保留了瓜皮帽等传统拉花服饰的特征。伴奏音乐也是沿用传统音乐,演出中没有条件组织乐队现场演奏的话,就放他收藏的过去的伴奏音乐,力图呈现更原汁原味的拉花表演。

除此之外,他还一直在搜集保存拉花的照片、视频等资料。在《拉花之乡》编著过程中,书中众多资料都是他从各地搜集来的。

武风文的拉花情结也影响了下一代。他的女儿武俊燕从初中时开始专业学习舞蹈,现在是石家庄市区一所双语学校的音乐教师。

几个月前,武俊燕为参加一场比赛,自己编排了一支拉花风格的舞蹈《花舞情》,用舞蹈的形式记录了她在成长中与拉花的不解之缘。

武俊燕小时候,家里总是人来人往,都是从不同地方赶来向爷爷请教拉花的舞蹈工作者和爱好者。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她在蹒跚学步时就已经拿起扇子扭起了拉花。无论是考试、比赛还是平时的演出,拉花一直是她的首选节目。

这一次的节目,武俊燕精心打磨了许久,可惜因为突然生病住院,没能参加比赛。“挺遗憾的。”她对这个节目抱有很大的期待。武俊燕说,自己是井陉的闺女,又出生在这样一个拉花世家,她也想向外面的世界展示自己家乡的这种传统舞蹈。

武俊燕如今已在市区定居,平时不常回井陉。在她对故乡的记忆中,最难忘的是小时候每到正月十七东南正“过会”的日子,村里的男女老幼分成各种不同的队伍,争相上场表演拉花。那样的盛况,是她心中对年味的定义。

几年前的一个春节,武俊燕和父亲、姑姑还有其他几位家人,凑齐了六人的演出组合,换上当年爷爷穿过的那种服饰,化上戏妆,按最原生态的方式演了一场拉花,还录制了视频。这个拉花世家,用这种方式为东南正拉花保留了一份鲜活的记忆。(燕都融媒体记者 唐晶)

来源:燕赵都市报

,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

    分享
    投诉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