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名言大全及译文(荀子完整版原文)
【原文】
北海则有走马吠犬焉,然而中国得而畜使之;南海则有羽翮、齿革、曾青、丹干焉〔1〕,然而中国得而财〔2〕之;东海则有紫〔3〕、虪、鱼、盐焉,然而中国得而衣食之;西海则有皮革、文旄〔4〕焉,然而中国得而用之。故泽人足乎木,山人足乎鱼,农夫不斲削、不陶冶而足械用,工贾不耕田而足菽粟。故虎豹为猛矣,然君子剥而用之。故天之所覆,地之所载,莫不尽其美、致其用,上以饰贤良,下以养百姓,而乐安之。夫是之谓大神〔5〕。《诗》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6〕"。此之谓也。
【注解】
〔1〕羽翮(hé):指鸟类羽毛,可做装饰品。翮,鸟羽中间的茎状部分,中空透明。曾(cénɡ)青:矿物质,铜的化合物,色青,可供绘画及熔化黄金。一说即碳酸铜。丹干:同"丹矸",殊砂,又叫丹砂,即硫化汞。
〔2〕财:通"裁",指根据情况安排使用。
〔3〕紫:读作"蛡"(chī),细麻布。
〔4〕文旄(máo):指有花纹的牦牛尾。文,花纹,纹理。旄,古代用牦牛尾做装饰的旗子。
〔5〕神:治。《荀子·儒效》:"尽善挟治之谓神"。
〔6〕"天作"四句:引诗见《诗经·周颂·天作》。大王,太王,指古公宣父。文王,周文王。荒,大。名望增大。康,安定。
【译文】
北方有赛马和猎狗,而中原各国可以得到并畜养役使它们;南方有羽毛、象牙、犀牛皮、铜精、朱砂,而中原各国可以得到并利用它们;东方有粗细麻布、鱼、盐,而中原各国可以得到并以其为衣食;西方有皮革和色彩斑斓的牦牛尾,而中原各国可以得到并使用它们。所以渔民会有足够的木材,樵夫会有足够的鲜鱼,农民不必砍削、烧窑、冶炼而有足够的器具,工匠、商人不种地而有足够的粮食。虎、豹够凶猛了,但是君子能够剥下它们的皮来使用。所以天所覆盖的,地所承载的,无不充分发挥其效用,上可以展示君子的尊贵,下可以供养百姓使之安乐。这叫做大治。《诗经》上说:"天生成了高大的岐山,大王使它名声增大;大王已经使它名声增大啊,文王又使它安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以类行杂,以一行万,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也,舍是而天下以衰矣。天地者,生之始也;礼义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礼义之始也。为之,贯之,积重之,致好之者,君子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1〕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无君子则天地不理,礼义无统,上无君师,下无父子,夫是之谓至乱。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始则终,终则始,与天地同理,与万世同久,夫是之谓大本。故丧祭、朝聘、师旅一也〔2〕。贵贱、杀生、与夺一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农农、士士、工工、商商一也。
【注解】
〔1〕参:参与,配合。指人有治天时、地财和社会的能力。参见《天论》。
〔2〕朝聘:古时诸侯定期入都朝见天子。师旅:古时军队中的编制,泛指军队。
【译文】
按类别治理各种纷繁复杂的事物,用统一的法则去治理万事万物,从始到终,周而复始,就像圆环一样没有终端,如果舍弃了这个原则,那么天下就要衰败了。天地是生命的本源,礼义是治国的本源,君子是礼义的本源。制定礼义,推行礼义,培养礼义,到达爱好礼义的地步,是成为君子的本源。所以天地生养君子,君子治理天地。君子是与天地相参配的人,是万物的总管,百姓的父母。没有君子,天地就不能治理,礼义就没有头绪,上无君主、师长的尊严,下无父子之间的伦理道德,这就叫做大乱。君臣、父子、兄弟、夫妻之间的伦理关系,从始到终,从终到始,与天地有上下之分是相同的道理,与千秋万代一样长久,这叫做最大的本源。所以丧葬祭祀的礼仪、诸侯定期朝见天子的礼仪、军队中的礼仪,都是遵循同一道理。使人高贵或卑贱、将人处死或赦免、给人奖赏或处罚,都是遵循同一道理。君主要像个君主、臣子要像个臣子、父亲要像个父亲、儿子要像个儿子、兄长要像个兄长、弟弟要像个弟弟,其道理是一样的。农民要像个农民、读书人要像个读书人、工人要像个工人、商人要像个商人,都是遵循同一道理。
【原文】
水火有气〔1〕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无它故焉,得之分义也。故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故宫室不可得而居也,不可少顷舍礼义之谓也。
【注解】
〔1〕气:古代哲学概念,指构成宇宙万物的元素。
【译文】
水、火有气却没有生命,草木有生命却没有知觉,禽兽有知觉却不讲礼义,人有气、有生命、有知觉,而且讲究礼义,所以人在天下万物中最为尊贵。人的力气不如牛大,奔跑不如马快,但牛、马却被人役使,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人能结成社会群体,而它们不能。人为什么能结成社会群体?就是因为有等级名分。等级名分为什么能实行?就是因为有礼义。所以,按礼义确定名分人们就能和睦协调,和睦协调就能团结一致,团结一致力量就大,力量大了就强盛,强盛了就能战胜外物,所以人才有可能在房屋中安居。人能按照四季顺序管理好万事万物,使天下都受益。这并没有其他缘故,就是因为有名分和礼义。所以人要生存就不能没有社会群体,但结成了社会群体而没有等级名分的限制就会发生争夺,争夺就会产生动乱,产生动乱就会离散,离散就会削弱力量,力量弱了就不能胜过外物,所以也就不能在房屋中安居了,这就是说人不能片刻舍弃礼义。
【原文】
能以事亲谓之孝,能以事兄谓之弟,能以事上谓之顺,能以使下谓之君。君者〔1〕,善群也。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六畜〔2〕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故养长时则六畜育,杀生时则草木殖,政令时则百姓一,贤良服。
【注解】
〔1〕君者,善群也:这里用"群"字来解释"君",以语音相近的字来解释字义,是我国古代训诂学中的"声训"传统,这种方法往往能揭示词汇间的同源现象。
〔2〕六畜:六种家畜,即马、牛、羊、鸡、狗、猪。
【译文】
能够按礼义来侍奉父母的叫做孝,能够按礼义来侍奉兄长的叫做悌,能够按礼义来侍奉君主的叫做顺,能够按礼义来役使臣民的叫做君。所谓君,就是善于把人组织成社会群体的意思。组织社会群体的原则恰当,那么万物都能得到合宜的安排,六畜都能得到应有的生长,一切生物都能得到应有的寿命。所以养殖适时,六畜就生育兴旺,砍伐种植适时,草木就繁殖茂盛,政策法令适时,百姓就能统一,有德才的人就能悦服。
【原文】
圣王之制也,草木荣华〔1〕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2〕,罔罟、毒药不入泽〔3〕,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湾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4〕,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
圣王之用也,上察于天,下错〔5〕于地,塞备天地之间,加施万物之上,微而明,短而长,狭而广,神明博大以至约。故曰:一与〔6〕一,是为人者,谓之圣人。
【注解】
〔1〕荣华:草木植物开花叫"荣",木本植物开花叫"华"。
〔2〕鼋(yuán):大鳖,背青黄色,头有疙瘩,俗称癞头鼋。鼍(tuó):扬子鳄,俗称猪婆龙。鳣(shàn):同"鳝"。别:指离别母体,即生育。
〔3〕罔:网。罟(ɡǔ):网的通称。
〔4〕湾(wā)池:蓄水的池塘。湾,停积不流的水。渊:深水潭。沼:水池。川:河流。泽:湖泊。
〔5〕错:通"措",采取措施。
〔6〕与:通"举",统率。
【译文】
圣明帝王的制度是:草木正在开花生长的时候,不准进山采伐,这是为了不妨害它们的生长和繁殖;鼋、鼍、鱼、鳖、泥鳅、鳝鱼等受孕产卵的时候,鱼网、毒药不准投入湖泽,这是为了不妨害它们的生长和繁殖;春天耕种、夏天锄草、秋天收获、冬天储藏,这四件事都不误时节,五谷就会不断生长而百姓便有余粮;池塘、水潭、河流、湖泊,严禁在规定时期内捕捞,鱼、鳖就会丰饶繁多而百姓便食之不尽;树木的砍伐与培植不误时节,山林就不会光秃秃的而老百姓便会有富余的木材。
圣明帝王的作用是:上能明察天时的变化。下能安排好土地的开发;其作用充满天地之间,施加到万物之上,隐微而又显著,短暂而又久长,狭窄而又广阔,圣明博大却又极为简约。所以说:以统一的礼义原则来统率一切事物的人,就叫做圣人。
【原文】
序官:宰爵知宾客、祭祀、飨食、牺牲之牢数〔1〕,司徒知百宗、城郭、立器之数,司马知师旅、甲兵、乘白之数。修宪命,审诗商,禁淫声,以时顺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大〔2〕师之事也,通沟浍〔3〕行水潦,安水臧〔4〕以时决塞,岁虽凶败水旱,使民有所耘艾,司空之事也。相高下,视肥硗,序五种,省农功,谨蓄藏,以时顺修,使农夫朴力而寡能,治田之事也。修火宪,养山林薮泽草木鱼鳖百索,以时禁发,使国家足用而财物不屈〔5〕,虞师之事也。顺州里,定廛宅〔6〕,养六畜,闲树艺,劝教化,趋孝弟,以时顺修,使百姓顺命,安乐处乡,乡师之事也。论百工,审时事,辨功苦,尚完利,便备用,使雕琢文采不敢专造于家,工师之事也。相阴阳。占艍兆〔7〕,钻龟陈卦,主禳择五卜,知其吉凶妖祥,伛巫、跛击〔8〕之事也。修采清,易道路,谨盗贼,平室律,以时顺修,使宾旅安而货财通,治市之事也。抃急〔9〕禁悍,防淫除邪,戮之以五刑,使暴悍以变,奸邪不作,司寇之事也。本政教,正法则,兼听而时稽之,度其功劳,论其庆赏,以时慎修,使百吏免尽而众庶不偷,冢宰之事也。论礼乐,正身行,广教化,美风俗,兼覆而调一之,辟公之事也。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10〕,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天王之事也。故政事乱则冢宰之罪也;国家失俗则辟公之过也;天下不一,诸侯俗反,则天王非其人也。
【注解】
〔1〕牺牲:供祭祀用的牛、羊、猪等牲畜。牢:指祭祀的牲品。古代以猪、牛、羊三牲称作太牢。猪、羊二牲称为少牢。
〔2〕大(tài)师:乐官之长。大,同"太"。
〔3〕浍(kuài):田间的大沟渠。沟宽、深各四尺,浍宽、深各一丈六尺。
〔4〕臧(cánɡ):同"藏",储藏之处。
〔5〕屈(jué):竭,尽。
〔6〕廛(chán)宅:市场上的店铺叫"廛",居民区的住所叫"宅"。
〔7〕占:观察征兆来预测吉凶。艍(jìn):象征不祥的云气。
〔8〕击:读为"觋"(xí)。古代专职卜卦者,男称觋,女称巫。
〔9〕抃急:为"折愿"之误。
〔10〕綦文理:使礼义法度极为完善。
【译文】
说说官吏的职责:宰爵掌管接待宾客和祭祀时供给酒食和牺牲的数量,司徒掌管宗族的世系人口和城郭器械的数量,司马掌管军队和铠甲、兵器、车马、士兵的数量。修订法令,审查诗歌乐章,禁止淫邪的音乐,根据时势进行整顿,使蛮夷的风俗和淫邪的音乐不敢扰乱正声雅乐,这是太师的职责。修理堤坝桥梁,疏通沟渠,引水排涝,修固水库,根据时势来放水蓄水,即使是歉收或旱涝不断的凶年,也能使民众能够耕耘而有所收获,这是司空的职责。观察地势的高低,识别土质的肥沃与贫瘠,合理安排各种农作物的种植季节,检查农事,认真储备,根据时势进行整顿,使农民朴实勤劳地耕作而不旁骛,这是农官的职责。制定防火的条令,养护山林、湖泊中的草木、鱼鳖,对于人们的各种需求,按照时节来禁止或开放,使国家有足够用的物资而不匮乏,这是虞师的职责。和顺乡里,划定店铺与民居的区域,使百姓饲养六畜、熟习种植,鼓励人们接受教育感化,促使人们孝顺父母、敬爱兄长,根据时势进行整顿,使百姓服从命令,安居乡里,这是乡师的职责。考察各类工匠的手艺,审察各个时节的生产事宜,鉴定产品质量的好坏,重视产品的坚固好用,储藏设备用具便于使用,使雕刻图案的器具与有彩色花纹的礼服不敢私自制造,这是工师的职责。观察阴阳的变化,视云气来预测吉凶,钻灼龟甲,排列蓍草以观卦象,掌管五占,预见吉凶祸福,这是驼背女巫与跛脚男觋的职责。整治厕所,平整道路,严防盗贼,公正地审定贸易债券,根据时势来整治,使商人旅客安全而货物钱财顺畅流通,这是治市的职责。制裁狡猾奸诈的人,禁锢凶狠强暴的人,防止淫乱,铲除邪恶,用五种刑罚来惩治罪犯,使强暴凶悍的人有所转变,使淫乱邪恶的事不再发生,这是司寇的职责。把政治教化作为治国的根本,修正法律准则,多方听取意见并按时对臣属进行考核,衡量功绩,评定奖赏,根据时势进行整顿,使各级官吏都尽心竭力而老百姓都不敢苟且,这是冢宰的职责。重视礼乐,端正行为,推广教化,改善风俗,管理百姓使之协调一致,这是诸侯的职责。完善道德,追求崇高的政治,崇尚文理,统一天下,即使是微小事都能振兴,使天下没有谁不归顺悦服,这是天王的职责。所以政事混乱,就是冢宰的罪过;国家风俗败坏,就是诸侯的过错;天下不统一,诸侯想造反,那便是因为天子不是理想的人选。
【原文】
具具〔1〕而王,具具而霸,具具而存,具具而亡。用万乘之国者,威强之所以立也,名声之所以美也,敌人之所以屈也,国之所以安危臧否〔2〕也,制与在此,亡乎人〔3〕。王、霸、安存、危殆、灭亡,制与在我,亡乎人。夫威强未足以殆邻敌也,名声未足以县〔4〕天下也,则是国未能独立也,岂渠〔5〕得免夫累乎!天下胁于暴国,而党〔6〕为吾所不欲于是者,日与桀同事同行,无害为尧,是非功名之所就也,非存亡安危〔7〕之所堕也。功名之所就,存亡安危之所堕,必将于愉殷〔8〕赤心之所。诚以其国为王者之所,亦王;以其国为危殆灭亡之所,亦危殆灭亡。
【注解】
〔1〕具具:前"具"为动词,具备;后"具"为名词,条件。
〔2〕臧否(pǐ):好坏。此为偏义表达,偏指"安"、"臧","危"、"否"无义。
〔3〕与:通"举",都。亡(wú):无,不。
〔4〕县:同"悬",挂。此句指挂在天下人嘴边,到处传扬。
〔5〕渠(jù):通"讵",岂。
〔6〕党:同"倘",倘若。
〔7〕存亡安危:偏指"存"、"安"。堕:当为"随"字之误。
〔8〕愉殷:当殷盛之时而愉乐。愉,愉快。殷,强盛。
【译文】
具备了相应的条件就能够称王,具备了相应的条件就可以称霸,具备了相应的条件就能安存,具备了相应的条件就会灭亡。治理拥有万乘兵车的大国的君王,其威势之所以确立,其名声之所以美好,其敌人之所以屈服,其国家之所以安全发达,关键在于自身而不在别人。是称王还是称霸,是平安生存还是危殆乃至灭亡,关键都在自身而不在别人。威势还不足以震慑相邻的敌国,名声还没有使天下有口皆碑,那么这个国家还不能独立,哪里能够免除忧患呢?天下被强暴的国家所胁迫,而倘若这种情况是我方所不愿接受的,那么即使天天与桀那样的暴君一同做事和行动,也不妨害自己成为尧那样的贤君,所以说这不是成就功名的关键,也不是存亡安危的根本原因。成就功名的关键,存亡安危的根本原因,必定取决于国家富强时真心赞同什么与反对什么。如果一心要把自己的国家变成一个实行王道的地方,也就能成就帝王之业;如果要把自己的国家变成危机四伏、覆亡在即的地方,也就会危险乃至灭亡。
【原文】
殷之日,案以中立无有所偏而为纵横之事〔1〕,偃然案〔2〕兵无动,以观夫暴国之相卒〔3〕也。案平政教,审节奏〔4〕,砥砺百姓,为是之日,而兵剸天下劲矣;案修仁义,伉〔5〕隆高,正法则,选贤良,养百姓,为是之日,而名声剸天下之美矣。权者重之,兵者劲之,名声者美之。夫尧、舜者,一天下也,不能加毫末于是矣。
【注解】
〔1〕案:语助词,无实义。无:通"毋",不要。
〔2〕案:通"按"。
〔3〕卒:通"摔"(zuó),冲突,对打。
〔4〕节奏:指礼义制度。
〔5〕伉(kànɡ):达到极点。
【译文】
在富强的时候,要保持中立,不要有所偏袒而参与合纵连横,要偃旗息鼓、按兵不动,来静观那些残暴的国家互相争斗。要搞好政治教化,审察礼义制度,训练百姓,做到了这一点的时候。那么军队就是天下最为强劲的了;奉行仁义之道,追求崇高的政治环境,调整法令,选拔贤良,使百姓休养生息,做到了这一点的时候,那么名声就是天下最美好的了。使政权巩固,使军队强劲,使名声美好。就是尧、舜的一统天下,也不过如此而难以再增加一丝一毫了。
【原文】
权谋倾覆之人退,则贤良知圣之士案自进矣;刑政平,百姓和,国俗节,则兵劲城固,敌国案自诎矣;务本事,积财物,而勿忘〔1〕栖迟薛越也,是使群臣百姓皆以制度行,则财物积,国家案自富矣。三者体〔2〕此而天下服,暴国之君案自不能用其兵矣。何则?彼无与至也。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其民之亲我也欢若父母,好我芳若芝兰;反顾其上则若灼黥〔3〕,若仇雠。彼人之情性也虽桀、跖〔4〕,岂有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彼以〔5〕夺矣。故古之人有以一国取天下者,非往行之也,修政其所莫不愿,如是而可以诛暴禁悍矣。故周公〔6〕南征而北国怨,曰:"何独不来也?"东征而西国怨,曰:"何独后我也?"孰能有与是斗者与?安以其国为是者王。
【注解】
〔1〕忘:通"妄",胡乱。
〔2〕体:即"笃志而体"、"身体力行"之"体",与"行"同义。
〔3〕灼:烧。黥(qínɡ):即墨刑,用刀在犯人的面额上刺字,再用墨涂在刺纹中。
〔4〕桀:夏朝暴君。跖(zhí):春秋时人,传说为暴虐的盗贼。此喻残暴、贪婪之人。
〔5〕以:通"已"。
〔6〕周公:周文王子姬旦,辅佐武王灭纣建周,武王死后其子年幼,周公摄政,东征灭管叔等人叛乱,周代礼乐制度相传亦为其所制订,被古人视为仁德之主。
【译文】
玩弄权术机谋进行倾轧陷害的小人被废黜了,那么贤能善良明智圣哲的君子自然就得到进用了;刑法政令宽严适中,百姓和睦,国家风俗合乎礼义,就能兵力强劲、城防坚固,那么敌国自然就屈服了;致力农耕、积聚财物而不随意挥霍糟蹋,使群臣百姓都按照制度来办事,财物积累、那么国家自然就富足了。用人、理政、理财这三个方面都能按上述去做,那么天下就会归顺,强暴之国的君主也就自然不能对我们动用武力了。为什么呢?因为他已经没有拥护者一起来侵略了。和他一起来侵略的,一定是他统治下的百姓;而他的百姓亲近我方就像亲近父母一样,喜欢我方就像酷爱芝兰的芬芳一样,而回头看他们的国君,却像看到烧伤皮肤、刺脸涂墨的罪犯一样厌恶,像看到了仇人一样愤怒。一个人的本性即便像夏桀、盗跖那样,难道肯为他所憎恶的人去残害他所喜爱的人么?他们已经被我们争取过来了。所以古人有凭借一个国家而取得天下的,并不是靠武力前往掠夺,而是在本国内修明政治,结果没有人不愿归顺,像这样就可以铲除凶恶制止暴行了。所以周公征伐南方时北方的国家都抱怨说:"为什么单单不来我们这里呢?"征伐东方时西面的国家都抱怨说:"为什么单单把我们丢在后面呢?"谁能同这种人争斗呢?能在自己的国家做到这些的君主就能称王天下。
【原文】
殷之日,安以静兵息民,慈爱百姓,辟田野,实仓廪,便备用,安谨募选阅材伎之士;然后渐赏庆以先之,严刑罚以防之,择士之知事者使相率贯也,是以厌然〔1〕畜积修饰而物用之足也。兵革器械者,彼将日日暴露毁折之中原,我今将修饰之,拊循〔2〕之,掩盖之于府库。货财粟米者,彼将日日栖迟薛越之中野,我今将畜积并聚之于仓廪;材伎股肱〔3〕、健勇爪牙之士,彼将日日挫顿竭之于仇敌,我今将来致之、并阅之、砥砺之于朝廷〔4〕。如是,则彼日积敝,我日积完;彼日积贫,我日积富;彼日积劳,我日积佚。君臣上下之间者,彼将厉厉焉〔5〕日日相离疾也,我今将顿顿焉〔6〕日日相亲爱也,以是待其敝。安以其国为是者霸。
【注解】
〔1〕厌(yān)然:安然。
〔2〕拊(fǔ)循:通"拊巡",抚慰,引申为爱护保养。
〔3〕股肱(ɡōnɡ):大腿和上臂。喻得力助手。
〔4〕并:吞并,此处指包容、接纳。阅:容纳。
〔5〕厉厉焉:嫉恨的样子。
〔6〕顿顿(zhūn)焉:诚恳笃厚的样子。
【译文】
在国家强盛时,采取停止用力、休养人民的方针,爱护百姓,开垦田野,充实粮仓,储存设备器用以备使用,谨慎地招募、选拔、接纳有才能技艺的士人,然后加重奖赏来诱导他们,加重刑罚来约束他们,挑选其中明白事理的人统率他们,这样就可以积蓄粮食财物、修理改进器用设备,那么财富物资也就充足。兵革器械之类,对方天天毁坏丢弃在原野上,而我方则修整爱护、勤加保养,收藏在仓库里;财物粮食之类,对方天天把它们遗弃散落在田野中,而我方则不断积累,集中储藏在仓库里。有才能技艺的辅佐大臣、健壮勇敢的武士,对方天天让他们在对敌时备受挫折、困顿而筋疲力尽,而我方则在朝廷上招募、容纳、锻炼他们。像这样,那么对方一天天地衰败,我方则一天天地完善;对方一天天地贫困,我方则一天天地富裕;对方一天天地疲惫,我方则一天天地安逸。君臣上下之间的关系,对方是恶狠狠地日渐背离、憎恨,我方则诚心诚意地日渐相亲相爱,以此来等待他们的衰败。能在自己的国家做到这些的君主就能称霸诸侯。
【原文】
立身则从佣〔1〕俗,事行则遵佣故,进退贵贱则举佣士,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则庸宽惠,如是者则安存。立身则轻楛〔2〕,事行则蠲疑〔3〕,进退贵贱则举佞侻〔4〕,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则好取侵夺,如是者危殆。立身则憍暴,事行则倾覆,进退贵贱则举幽险诈故〔5〕,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则好用其死力矣,而慢其功劳,好用其籍敛矣〔6〕,而忘其本务,如是者灭亡。
【注解】
〔1〕佣:平庸,平常。
〔2〕楛(kǔ):恶。
〔3〕蠲(juān)疑:毫不迟疑,指急躁鲁莽、毫无顾忌。蠲,除去。
〔4〕佞侻:口齿伶俐。侻,通"锐"。一说"侻"通"悦",讨好,佞侻指谄媚之人。
〔5〕故:巧诈。
〔6〕籍:税。敛:征收。
【译文】
做人依从平常的风俗,做事遵循平常的惯例,在任免、升迁方面提拔平庸无能的人,用来对待百姓的政令宽容仁爱,像这样的君主只能安全生存。做人草率恶劣,做事肆无忌惮,在任免、升迁方面提拔巧言令色的人,用来对待百姓的政令热衷于侵占掠夺,像这样的君主就危险了。做人骄傲暴虐,做事则反复无常,在任免、升迁方面提拔阴险狡诈的人,用来对待百姓的态度是只令其为自己卖命而怠慢其功劳、一味搜刮聚敛而不扶持农业,像这样的君主就会灭亡。
【原文】
此五等者,不可不善择也,王、霸、安存、危殆、灭亡之具也。善择者制人,不善择者人制之;善择之者王,不善择之者亡。夫王者之与亡者、制人之与人制之也,是其为相县〔1〕也亦远矣。
【注解】
〔1〕县:同"悬",悬殊,差别。
【译文】
以上这五种做法,不能不好好选择,它们是称王、称霸、安存、危险、灭亡的条件。善于选择的就能制服别人,不善于选择的就被别人制服;善于选择的就能称王天下,不善于选择的就会灭亡。而称王和灭亡、制服别人和被人制服,其间的差别就太远了。
【评析】
本篇是集中体现荀子政治思想的重要文章。文章通过论述王与霸、安存与危亡等政治状况和"王者"、"霸者"、"强者"的区别,提出了实行王道的主张,并列举了政治纲领、策略措施、用人方针、听政方法、管理制度、官吏职事等各项举措:政治制度方面,强调"隆礼义",以等级名分确立统治秩序;任用人才方面,尚贤任能,破格提拔,奖功罚罪,加强集权;发展经济方面,提倡重视农耕,保护山林湖泽,加强物资流通。
文中提出了"一天下"的主张,描绘了结束分裂割据、建立统一国家的理想图景,符合历史发展的趋势。在推崇"王道"的同时,对"霸道"也给予了肯定,初步透露了对法家思想的借鉴。此外,荀子看到了统治者与人民的矛盾关系,提出"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启示,具有可贵的民本思想。
荀子天论
【原文】
天行有常〔1〕,不为尧存,不为桀亡〔2〕。应〔3〕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4〕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5〕,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忒〔6〕,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渴,寒暑不能使之疾,袄怪〔7〕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8〕,则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饥,寒暑未薄〔9〕而疾,袄怪未至而凶。受时与治世同,而殃祸与治世异,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10〕。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
【注解】
〔1〕天行:天道,自然界的运行规律。常:有一定之常轨。
〔2〕尧:传说中上古的圣君。桀:夏代最后一个君主,荒淫无道之恶君。
〔3〕应:承接,接应。
〔4〕本:指农业。古代以农桑立国,故谓之本,工商则谓之末。
〔5〕养:养生之具,即衣食之类。备:充足。动时:动之以时。这里指役使百姓,不违背时令。
〔6〕循:遵循,原文作"修",据文义改。忒:差错。
〔7〕袄怪:妖怪,指自然灾害和自然界的变异现象。袄,同"妖"。
〔8〕略:不足。动罕:怠惰的意思。
〔9〕薄:迫近。
〔10〕"不为"三句:即孔子所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之意。
【译文】
自然界的运行有自己的规律,不会因为尧之仁而存在,也不会因为桀之暴而消亡。用合理的措施来承接它就吉利,用不合理的措施来承接它就不吉利。加强农业,节省用度,那么老天不会让他贫穷,衣食充足而让百姓按季节劳作,那么老天就不会使其困苦;顺应自然规律而无差失,那么老天就不会降祸于他。所以水涝干旱不能使之饥渴,四季冷热的变化不能使其生病,灾异的现象也不能带来灾凶。反之,农业荒芜而用度奢侈,那么老天不会使其富裕;衣食不足而又懒于劳作,那么老天就不会保全其生;违背天道而胡乱行事,那么老天不会让其安吉。所以没有水旱之灾却出现饥寒,没有冷热近身却出现疾病,没有灾异却发生了凶灾。遭到的天时与治世相同,遇到的灾祸却与治世大异,这不可以归咎于天,而是由于人自己的行为招致的。所以明白天人之间的区别,便可以说是圣人了。不用作为而有成,不用求取而有得,这便是老天的职能。如此,天道虽然深远,圣人不会随意测度;天道虽然广大,圣人也不会以为自己有能力去施加什么;天道虽然精微,圣人也不去考察;这就叫不与老天争职。天有四季寒暑,地有自然资源,人有治理能力,这就叫与天地参与配合。放弃自己配合参与的能力,而羡慕天时地财的功能,这就是糊涂了。
【原文】
列星随旋〔1〕,日月递炤〔2〕,四时代御〔3〕,阴阳大化〔4〕,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5〕,夫是之谓天〔6〕。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注解】
〔1〕随旋:相随旋转。
〔2〕递:互相更替。炤:同"照"。
〔3〕代御:交替进行。御,进行。
〔4〕阴阳大化:寒暑变化万物。
〔5〕无形:没有形迹可见。
〔6〕"夫是"句:一说"天"字下脱一"功"字,应为"夫是之谓天功"。
【译文】
群星相随相转,日月交替照耀,四季循环代行,寒暑变化,万物生长,风雨普施人间,万物都得其调和以生,都得其长养以成,看不见它化生万物的痕迹,只见到它的功效,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妙啊。人们都看得见大自然所生成的万物,却不知道它生成万物的那种无形过程,这就是称其为天的原因啊。天道难测,所以只有圣人才知道只尽人事,而不费力气去寻求了解天的道理。
【原文】
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1〕焉,夫是之谓天情〔2〕。耳、目、鼻、口、形能〔3〕,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4〕。心居中虚以治五官〔5〕,夫是之谓天君。财非其类〔6〕,以养其类,夫是之谓天养。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夫是之谓天政〔7〕。暗其天君,乱其天官,弃其天养,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丧天功,夫是之谓大凶。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8〕。其行曲治〔9〕,其养曲适〔10〕,其生不伤,夫是之谓知天。
【注解】
〔1〕臧:通"藏"。
〔2〕天情:人所自然具有的情感。
〔3〕形能:当为"形态"。
〔4〕天官:人所自然具有的感官。
〔5〕中虚:人之中心空虚之地,指胸腔。治:支配,统治。
〔6〕财:通"裁",裁夺,利用。非其类:人类以外的万物,如饮食衣服等。
〔7〕政:政治,言有赏罚之功。
〔8〕官:职,指天地各得其职。役:驱使。
〔9〕曲治:各方面都治理得很好。曲,曲尽,周遍。
〔10〕曲适:各方面都恰当。
【译文】
天的职能已经确立,天的功效已经形成,人的形体也具备了,于是精神也产生了。好恶、喜怒、哀乐都藏于其中,这就是人自然的情感。耳、目、鼻、口、形各有不同的感触外界的能力,却不能互相替代,这就是人天生的感官。心居中心而统率五官,这就是天生的主宰者。饮食、衣服等万物,不是人类,人们却利用它来供养自己的口腹身体,这就是老天的自然之养。能利用自然之物来供养人类的就是福,不能利用自然之物供养人类的就是祸患,这就叫天之政令。心智昏乱不清,声色犬马过度,不能务本节用,不能裁用万物养育人类,喜怒、哀乐没有节制,从而失去了天的生成之功,这就是大灾难了。圣人则心智清明,端正其官能享受,完备其养生之具,顺应自然的法则,调和喜怒哀乐的情感,以此来保全天的生成之功。这样的话,就知道人所能做和应做的事,也知道人所不能做和不应做的事,那么天、地都能发挥它的作用,万物都能被人类役使了。人的行动在各方面都处理得很好,养民之术完全得当,使万物生长,不被伤害,这就叫做"知天"。
【原文】
故大巧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所志于天者〔1〕,已其见象之可以期者矣〔2〕;所志于地者,已其见宜之可以息者矣〔3〕;所志于四时者,已其见数之可以事者矣〔4〕;所志于阴阳者,已其见和〔5〕之可以治者矣。官人〔6〕守天,而自为守道也。
【注解】
〔1〕所志于天者:所知于天者。志,通"识",知。下同。
〔2〕象:天之垂象,指日月星辰之类。期:四时之节候。
〔3〕宜:适宜。这里指适宜农作物生长。息:蕃息,繁殖生长。
〔4〕数:指四时季节变化的次序,即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事:这里指从事农业生产。
〔5〕和:调和,和谐。
〔6〕官人:指掌管天文历法和掌管农业生产的官。
【译文】
所以最能干的人在于他有所不为,不去做那些不能做和不应做的事,最聪明的人在于他有所不想,不去考虑那些不能考虑和不应考虑的事。从天那里可以了解到的,是通过垂象之文,可以知道节候的变化;从地那里可以了解到的,是通过土地的适宜生长,可以知道农作物的繁殖;从四季那里可以了解到的,是根据节气变化的次序可以安排农业生产;从阴阳变化可以了解到的,是从阴阳调和中可以知道治理的道理。掌管天文历法的人只是观察天象,而圣人则是按照上面所说的道理治理天下。
【原文】
治乱天邪?曰:日月、星辰、瑞历〔1〕,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时邪?曰:繁启蕃长于春夏〔2〕,畜积收藏于秋冬,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时也。地邪?曰:得地则生,失地则死,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地也。《诗》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3〕"。此之谓也。
【注解】
〔1〕瑞历:历象。古代作璇、玑、玉衡以象日月星辰之运转,故曰瑞历。
〔2〕繁启:指农作物纷纷发芽出土。蕃:茂盛。
〔3〕"天作"四句:此处引诗见《诗经·周颂·天作》。
【译文】
治、乱是由天决定的吗?日月、星辰、历象,这在大禹、夏桀时代都是相同的,禹用此而治,桀用此而乱,可见治、乱之由不在于天。是由时令决定吗?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也是大禹、夏桀所共同的,禹用此而治,桀用此而乱,可见治、乱之由不在于时。是由地决定吗?植物得到土地就生,失去土地就死,这又是大禹、夏桀所共同的,禹用此而治,桀用此而乱,可见治、乱之由不在于地。《诗经》上说:"天生这座高山啊,大王使它名声增大;大王使它名声增大啊,周文王又使它安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1〕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君子不为小人匈匈〔2〕也辍行。天有常道〔3〕矣,地有常数〔4〕矣,君子有常体〔5〕矣。君子道其常而小人计其功。《诗》曰:"礼义之不愆兮,何恤人之言兮〔6〕"。此之谓也。
【注解】
〔1〕辍(chuò):停止。
〔2〕匈匈:同"鐩鐩",喧哗之声。
〔3〕常道:一定之道。常,恒常。
〔4〕常数:一定的法则。
〔5〕常体:一定的行为标准。
〔6〕"礼义"两句:此处引诗不见于《诗经》,当为逸诗。愆,差失。恤,在意,顾虑。
【译文】
天不会因为人讨厌冷而废止冬天,地不会因为人讨厌辽远而废止广大,君子也不会因为小人的吵闹喧嚷而停止善行。天有一定之道,地有一定的法则,君子有一定的做人标准。君子执守善道,小人却计算其功利得失。《诗经》说:"在礼义上没有差失,又何必顾虑别人的议论呢?"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楚王后车千乘〔1〕,非知〔2〕也;君子啜菽〔3〕饮水,非愚也,是节〔4〕然也。若夫志意修,德行厚,智虑明,生于今而志乎古,则是其在我者也。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错〔5〕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小人错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故君子之所以日进与小人之所以日退,一〔6〕也。君子小人之所以相县者,在此耳。
【注解】
〔1〕乘(shènɡ):一车四马为乘。
〔2〕知:同"智"。
〔3〕啜(chuò):吃。菽(shū):豆类的总称。这里泛指粗粮。
〔4〕节:适。适与之遇,所谓命也。
〔5〕错:通"措"。舍弃。
〔6〕一:理由是一样的。这里是指君子小人同是出于"慕"字,所慕不同,结果也就不同。
【译文】
楚王后面跟随的车有一千辆,并不是因为他聪明;君子吃粗粮淡饭,并不是因为他愚笨,只是命运的安排,恰好碰上了。如果一个人志意端正、德行美好,思虑精明,生活在今天却向往古代圣贤之道,那么这就是在意自己的努力了。所以君子尊重自己的努力,而不羡慕那些由上天决定的事;小人放弃了自己的努力,而羡慕由上天决定的事。君子重视自己的努力而不羡慕由上天决定的事,所以日益精进;小人放弃自己的努力而羡慕由上天决定的事,所以每日退步。君子日进而小人日退,道理是一样的。君子和小人之所以相差如此悬殊,原因就在这里。
【原文】
星队、木鸣〔1〕,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2〕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夫星之队、木之鸣,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
【注解】
〔1〕木鸣:古代祭神用的树,因风吹而发出声音,古人以为怪异。木,指社树。
〔2〕党:同"倘",偶然。
【译文】
流星坠落,树木发声,人们都感到恐慌。说:这是怎么回事?答到:没有什么,这只是天地阴阳的变化,事物中较少出现的现象。感到奇怪是可以的,但惧怕它却是不可以的。日月有亏蚀,风雨可能不按时节,怪星偶然出现,这是任何时代都曾经出现过的。君主贤明而政治稳定,那么即使这些现象在一个时代出现,也不会有什么妨害。君主昏聩而政治险恶,那么即使这些现象都不出现,也没有什么帮助。因此,流星坠落,树木发声,这只是天地阴阳的变化,事物中较少出现的现象。感到奇怪是可以的,但惧怕它却是不可以的。
【原文】
物之已至者,人祅〔1〕则可畏也。楛〔2〕耕伤稼,楛耘失岁,政险失民,田萝〔3〕稼恶,籴贵〔4〕民饥,道路有死人,夫是之谓人祅。政令不明,举错不时,本事〔5〕不理,夫是之谓人祅。礼义不修,内外无别,男女淫乱,则父子相疑,上下乖离〔6〕,寇难并至,夫是之谓人祅。祅是生于乱。三者错〔7〕,无安国。其说甚尔〔8〕,其灾甚惨。勉力不时,则牛马相生,六畜作祅〔9〕,可怪也,而不可畏也。传曰:"万物之怪,书不说。无用之辩,不急之察,弃而不治"。若夫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则日切紱〔10〕而不舍也。
【注解】
〔1〕人祅:人为的灾祸。
〔2〕楛(kǔ):粗劣。
〔3〕萝:通"秽",荒芜。
〔4〕籴(dí)贵:粮价贵。籴,买粮食。
〔5〕本事:指农业生产。
〔6〕乖离:背离。
〔7〕三者:指上述三种人祆。错:交错。
〔8〕尔:通"迩",浅近。
〔9〕"勉力不时"三句:与前后文义不接,疑为传抄之误,当删去。
〔10〕切紱:切磋。紱,通"磋"。
【译文】
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中,人为的灾祸是最可怕的了。耕作粗劣,伤害庄稼,锄草粗糙,影响收成,政治险恶,失去民心,田地荒芜,庄稼粗恶,粮价昂贵,百姓饥饿,路有死人,这就叫人为的灾祸。政治法令不明,举措失当,不理农事,这也是人为的灾祸;礼义不整顿,男女无别,关系淫乱,就会导致父子之间互相不信任,上下背离,内忧外患一起到来,这也是人为的灾祸。人祸源于混乱。三种灾祸交错而至,国泰民安就实现不了。这个道理说起来很简单,但带来的灾难却非常惨重。可以感到奇怪,但不可畏惧。古书上说:"天下的怪现象,书上是不讲的。无用的辩说,不切急用的考察,应当抛弃不要"。至于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则应该天天琢磨研究而不能有片刻停止。
【原文】
雩〔1〕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2〕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3〕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
【注解】
〔1〕雩(yú):古代求雨的祭祀。
〔2〕卜:古代用龟甲兽骨占吉凶叫卜。筮(shì):古代用蓍草占吉凶叫筮。
〔3〕文:文饰。
【译文】
祭神求雨而下了雨,这是为什么?答:没什么,如同不祭神求雨而下雨一样。日食月食发生了人们会去求救,天旱了会去祭神求雨,通过占卜来决定国家大事,这些都不是因为能祈求到什么,而是一种文饰,只是为了向百姓表示关切之心。所以君子认为这些只是文饰,而百姓会以为是神灵之事。顺人之情,只当作文饰就是无害的,以为真有神灵,淫祀祈福,则是凶险的。
【原文】
在天者莫明于日月,在地者莫明于水火,在物者莫明于珠玉,在人者莫明于礼义。故日月不高,则光晖不赫;水火不积,则晖润不博〔1〕;珠玉不睹乎外,则王公不以为宝;礼义不加于国家,则功名不白〔2〕。故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君人者隆礼尊贤而王〔3〕,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倾覆、幽险而尽亡矣。
【注解】
〔1〕晖:同"辉"。润:指水的光泽。
〔2〕白:显露。
〔3〕王:称王于天下。
【译文】
在天上的没有比日月更明亮的了,在地上的没有比水火更鲜明的了,在万物中没有比珠玉更光亮的了,在人群中没有比礼义更明亮的了。所以日月不高悬于天,它的光辉就不显赫;水火不厚积,它的光辉和光泽就不多;珠玉不显露于外,王公贵卿就不会以之为宝;礼义不施于国家,那么它的功绩和名声就不会显著。所以人的命运在于如何对待天,国家的命运在于如何对待礼义。君主尊尚礼义,敬重贤人,才能称王于天下,重视法制,爱护人民,才能称霸于诸侯;贪婪自私而狡诈,国家就会危险;玩弄权术、搞颠覆、阴险狡诈,国家就会灭亡。
【原文】
大天而思之,敦与物畜而制之〔1〕?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2〕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3〕,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4〕?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5〕。
【注解】
〔1〕孰与:哪里比得上。物畜:把天当作物来看待。
〔2〕因:顺,引申为听任。
〔3〕物之:使物为己所用。
〔4〕"愿于"两句:荀子的思想,以为物之生虽在天,物之成却在人,主张不必去探究万物为什么产生,而要尽人事促成其成。愿,仰慕,思慕。有,据有,把握。
〔5〕"故错人"两句:荀子认为,物生在天,成之在人,这才是万物之情。如果放弃人事努力而一味仰慕天,就失去了万物最真实的情。错,通"措",置,放弃。万物之情,万物的实情。
【译文】
推崇天而思慕它,何如当作物来控制它?顺从天而赞美它,何如制服天而利用它?盼望天时而指望它,何如顺应季节的变化而役使它?听任万物而羡慕其多,何如施展自己的才能而化用它?希望得到万物以为己用,何如治理万物而让它得到充分合理的利用?思考万物之所以产生,何如把握万物之所以成?所以放弃人事努力而思慕天的恩赐,就会失掉万物之实情。
【原文】
百王之无变,足以为道贯〔1〕。一废一起〔2〕,应之以贯,理贯不乱。不知贯,不知应变,贯之大体未尝亡也。乱生其差〔3〕,治尽其详〔4〕。故道之所善〔5〕,中〔6〕则可从,畸〔7〕则不可为,匿〔8〕则大惑。水行者表深,表不明则陷;治民者表道,表不明则乱。礼者,表也。非礼,昏世也。昏世,大乱也。故道无不明,外内异表,隐显有常〔9〕,民陷乃去。
【注解】
〔1〕道贯:一贯的原则。这里指礼。
〔2〕一废一起:指朝代的兴衰。
〔3〕其差:运用道发生差错。
〔4〕其详:运用道周密详尽。
〔5〕所善:所认为正确的东西。
〔6〕中(zhònɡ):符合。
〔7〕畸:指与道偏离。
〔8〕匿:同"慝"(tè),差错。
〔9〕有常:有一定的规则。
【译文】
经历百代帝位都没有改变的东西,是足以作为通用的原则的。朝代的兴衰之间,都应该有一个通用的原则去顺合它,有一个通用的原则,社会就可以不乱。不知道一贯的原则,就不知道怎样应变。这个原则的基本内容从来不曾消亡过。社会发生混乱,是因为这个原则的运用发生了偏差,社会安定,是因为这个原则运用得完备周详。所以,道的标准认为正确的东西,符合的就可以照办,偏离的就不能做,违背的就会造成极大的惑乱。涉水的人,要靠指示水的深浅的标志过河,如果标志不清楚,就会掉进河里淹死;统治民众的人,必然要标出其所行之道,标志不明就会导致混乱。礼,就是治国的标志。违背礼,就是昏暗的年代。昏暗的年代,天下就会大乱。所以道没有不明确的,外事内政有不同的标准,内在的外在的都有一定的规则,这样,人民的灾难就可以避免了。
【原文】
万物为道一偏,一物为万物一偏,愚者为一物一偏,而自以为知道,无知也。慎子〔1〕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2〕,无见于信〔3〕;墨子〔4〕有见于齐,无见于畸〔5〕;宋子〔6〕有见于少,无见于多。有后而无先,则群众无门〔7〕;有诎而无信,则贵贱不分〔8〕;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9〕;有少而无多,则群众不化〔10〕。《书》曰:"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11〕"。此之谓也。
【注解】
〔1〕慎子:慎到,战国中期法家代表人物之一。慎到主张法治,认为人只要跟在法后面就行了。
〔2〕诎:同"屈"。
〔3〕信:通"伸"。老子主张以屈为伸,以柔克刚,所以荀子批评他"见于诎,无见于信"。
〔4〕墨子:墨翟(dí),墨家的创始人。
〔5〕畸:不齐。
〔6〕宋子:宋鴹(xínɡ),战国宋国人。宋子认为人天生的欲望是很少的,很容易得到满足。
〔7〕"有后"两句:意思是如果在上者无意化导人民,那么人民想为善就会无门可入。
〔8〕"有诎"两句:荀子认为按照老子的思想去做,则人人委曲不争,没有人会进取,那么贵贱就没有区别了。
〔9〕"有齐"两句:荀子认为像墨子那样讲平等兼爱,那么人人地位相等,政令也就无由推行了。
〔10〕"有少"两句:荀子认为人天性贪婪多欲,倾向争夺,这种天性只有靠后天礼义法度的教化才能得到改变。如果按照宋子的理论去做,以为人天性寡欲,那就不需要教化人民了。
〔11〕"无有"四句:此处引文见《尚书·洪范》。作好,有所偏好。作恶,有所偏恶。
【译文】
世界上的各种事物都只是道的一部分,每一样事物也只是万物的一部分,愚昧的人只认识一种事物的一部分,就自以为认识了整个道,这实在是太无知了。慎子只看到跟从法治的作用,而不了解预先倡导的重要;老子只强调柔顺、无为,而不懂得积极有为的重要;墨子主张平等相爱,却不懂得尊卑有序的道理;宋鴹以为人天生寡欲,却不知道人天性是贪婪好利的。如果按照慎子的思想去做,那么在上者就会无意化导人们,人们想为善也就会无门可入了;如果按照老子的思想去做,那么人人都会消极顺从,贵贱也就没有区别了;如果按照墨子的思想去做,那就会造成政令无法推行;如果按照宋子的思想去做,百姓就得不到教化。《尚书》上说:"不要有所偏好,应当遵循圣王的道路前进;不要有所偏恶,应当遵循圣王的道路前进"。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评析】
天论是一篇论述天人之间,即自然与社会关系的文章。中心思想是"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及"官天地、役万物"。
荀子认为,"天行有常",自然的运行有其自身的规律,不会受任何人类意志的影响。因此,他明确提出"明于天人之分"的观点,认为人应该"不与天争职"、"不慕其在天者",而要"敬其在己者",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从而与天相参。他所说的人之所参,不是指违背自然规律行事,而是指取法天地,在顺应、利用客观规律的基础上,改造自然,从而达到为人类谋福利的目的。此即所谓"物畜而制之"、"制天命而用之"的意思。
文章还批驳了当时流行的一些迷信思想,认为很多自然中的现象,如日月蚀、风雨不时、怪星党见等,都是自然现象的变异,与人治无关。这些都是荀子思想中非常独特而有价值的地方。
荀子正论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主道利周〔1〕"。是不然。主者,民之唱〔2〕也;上者,下之仪〔3〕也。彼将听唱而应,视仪而动。唱默则民无应也,仪隐则下无动也。不应不动,则上下无以相胥〔4〕也。若是,则与无上同也,不祥莫大焉。故上者,下之本也,上宣明则下治辨矣〔5〕,上端诚则下愿悫矣,上公正则下易直〔6〕矣。治辨则易一,愿悫则易使,易直则易知。易一则强,易使则功,易知则明,是治之所由生也。上周密则下疑玄〔7〕矣,上幽险则下渐诈矣〔8〕,上偏曲则下比周矣〔9〕。疑玄则难一,渐诈则难使,比周则难知。难一则不强,难使则不功,难知则不明,是乱之所由作也。故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故主道明则下安,主道幽则下危。故下安则贵上,下危则贱上。故上易知则下亲上矣,上难知则下畏上矣。下亲上则上安,下畏上则上危。故主道莫恶乎难知,莫危乎使下畏己。传曰:"恶之者众则危"。《书》曰:"克明明德〔10〕"。《诗》曰:"明明在下〔11〕"。故先王明之,岂特玄〔12〕之耳哉!
【注解】
〔1〕周:密,指隐匿真情,不让下面的人知道。
〔2〕唱:倡,倡导。
〔3〕仪:准则。
〔4〕胥:等待。原为"有",据上下文义改。
〔5〕宣明:无所隐瞒。治辨:治理。这里指明确治理的方向。
〔6〕易直:平易正直。
〔7〕玄:通"眩",迷惑。
〔8〕幽险:隐瞒实情,难以猜测。渐诈:欺诈。
〔9〕偏曲:偏私不公正。比周:互相勾结,结党营私。
〔10〕明德:优良的品德。此话见于《尚书·康诰》。
〔11〕明明在下:《诗经·大雅·文王》篇的诗句,意思是文王之德,明明在下,所以赫然见于天。这里引用是为了说明统治者要让在下的人了解实情。
〔12〕玄:当作"宣",公开。
【译文】
世俗人有一种说法:"君主治理国家的最好办法是隐瞒真情"。这是不对的。君主,是民众的倡导者;人君,是人民的楷模。底下的人将随着君主的引导而应和,看着君主的榜样而行动。上面沉默,则百姓无法应和,上面没有榜样,则人民无法行动。不应和不行动,那么上下就无法互相依靠了。这样的话,就与没有君主一样,这是最大的灾祸了。所以,上面是下面的根本,上面无所隐瞒,下面就有治理的方向,上面正直诚实,下面就谨慎忠厚,上面公正无私下面就平易正直。得到治理就容易统一,谨慎忠厚就容易役使,平易正直就容易了解和掌握;容易统一国家就能强盛,容易役使就便于收到成效,容易了解和掌握就能做到掌握下情心中有数,这些就是社会达到治理安定的本源了。上面隐瞒实情下面就会疑惑不明,上面神秘莫测下面就会欺诈隐瞒,上面偏私不正下面就会结党营私。疑惑不明则难于统一,欺诈隐瞒就难以役使,结党营私则难以了解掌握;难于统一国家就不会强大,难以役使就不会有成效,难以了解掌握就不会心中有数,这些就是社会混乱的本源了。所以统治之道,以公开透明好,而不宜于隐瞒真情。治理国家公开明白,下面就会安宁无事,隐瞒实情则会导致下面人人自危不安。所以底下安定了就会尊重上面,底下不安就会轻视上面。上面容易了解,底下人就会亲近他;上面难于了解,底下人就会畏惧他。统治之道,最坏的莫过于让底下人觉得难以了解他,最危险的莫过于让底下人畏惧他。古书上说:"憎恶他的人多了,君主就会危险"。《尚书》上说:"一定要让光明的德行发扬光大"。《诗经》上说:"君主的举措,让底下的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先王特意让自己的行为光明显露,岂止是公开而已!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是不然。以桀、纣为常有天下之籍则然〔1〕,亲有天下之籍则不然,天下谓在桀、纣则不然。古者天子千官,诸侯百官。以〔2〕是千官也,令行于诸夏之国〔3〕,谓之王;以是百官也,令行于境内,国虽不安,不至于废易〔4〕遂亡,谓之君。圣王之子也,有天下之后也,势籍〔5〕之所在也,天下之宗室也;然而不材不中,内则百姓疾之,外则诸侯叛之,近者境内不一,遥者诸侯不听,令不行于境内,甚者诸侯侵削之,攻伐之,若是,则虽未亡,吾谓之无天下矣。圣王没,有势籍者罢不足以县天下〔6〕,天下无君,诸侯有能德明威积〔7〕,海内之民莫不愿得以为君师,然而暴国独侈,安能诛之〔8〕,必不伤害无罪之民,诛暴国之君若诛独夫〔9〕,若是,则可谓能用天下矣。能用天下之谓王。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德,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积其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10〕君,由此效〔11〕之也。汤、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纣者,民之怨贼也。今世俗之为说者,以桀、纣为君而以汤、武为弑,然则是诛民之父母而师民之怨贼也,不祥莫大焉。以天下之合为君,则天下未尝合于桀、纣也。然则以汤、武为弑,则天下未尝有说也,直堕〔12〕之耳!故天子唯其人。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强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众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尽。故非圣人莫之能王。圣人备道全美者也,是县天下之权称〔13〕也。桀、纣者,其志虑至险也,其志意至阈〔14〕也,其行为至乱也;亲者疏之,贤者贱之,生民怨之,禹、汤之后也,而不得一人之与;刳〔15〕比干,囚箕子,身死国亡,为天下之大僇〔16〕,后世之言恶者必稽〔17〕焉;是不容妻子之数也。故至贤畴〔18〕四海,汤、武是也;至罢不容妻子,桀、纣是也。今世俗之为说者,以桀、纣为天下,而臣汤、武,岂不过甚矣哉!譬之,是犹伛巫、跛匡大自以为有知也〔19〕。故可以有夺人国,不可以有夺人天下;可以有窃国,不可以有窃天下也。夺之者可以有国,而不可以有天下,窃可以得国,而不可以得天下。是何也?曰:国,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国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圣人莫之能有也。
【注解】
〔1〕常:通"尝",曾经。籍:位。
〔2〕以:任用。
〔3〕诸夏之国:指中原地区各诸侯国。
〔4〕废易:废黜。易,易位。
〔5〕势籍:势位。
〔6〕罢(pí):同"疲",无能,不贤。县,同"悬",衡。
〔7〕德明威积:声望大,威信高。
〔8〕安:同"案",荀子书中常借作"则"。能:无意义,当删。
〔9〕独夫:指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人。
〔10〕弑:杀,指臣杀君。
〔11〕效:效验,证明。
〔12〕堕:毁谤。
〔13〕权称:这里指标准。
〔14〕阈(àn):昏暗。这里指卑下。
〔15〕刳(kū):剖心。比干:与下文的"箕子",都是殷纣王的叔父,因为劝谏纣王而被剖心、降为奴隶。
〔16〕僇(lù):耻辱。
〔17〕稽(jī):考察。这里指借鉴。
〔18〕畴(chóu):通"帱",覆盖。
〔19〕伛(yǔ):驼背。匡(wānɡ):通"尪",废疾之人。这里指巫。大:可能是"而"字之误。
【译文】
世俗人有一种说法:"桀、纣拥有天下,被汤、武篡夺了"。这是不对的。认为桀、纣曾经拥有天下的位置,这是对的,但是说桀、纣靠自己的才德亲自拥有了天下就错了。认为天下人心归于桀、纣那就更错了。古代天子有千官,诸侯有百官。用这千官,政令能够行于诸侯之国的,可以叫作天子;用这百官,政令能够行于国内的,即使国家不够安定,但不到被废黜坠亡的地步,就可以叫国君。圣王的子孙,是拥有天下的天子的后代,占据着势位,是天下的宗主;然而既无才能又无德行,内则百姓痛恨,外则诸侯反叛,由近处看,境内不能统一,由远处看,诸侯也不听从,更有甚者诸侯还削夺攻伐他,像这样,那么即使没有灭亡,我也称之为没有天下。圣王逝世了,有继承权的人无能而不足以掌管天下,使天下陷于没有君主的状态,诸侯中有声望大、威信高的,海内之人都愿意让他做君主,诛杀那些强暴国家、奢侈放纵的人,一定不去伤害无辜之人,诛杀暴国之君就好像诛杀独夫民贼一样,像这样,才可以说是善于治理国家。善于治理国家才能称得上是王。汤、武不是夺取了天下,而是因为修道行义,为天下人兴利,为天下人除害,天下人才归顺了他们。桀、纣不是被夺去了天下,而是因为他们违背了禹、汤的道德,扰乱了礼义秩序,行同禽兽,罪恶累积,恶事做尽,天下人才离弃了他们。天下人都归顺的叫作王,天下人都离弃的叫作自取灭亡。所以桀、纣根本就没有拥有天下,汤、武也根本没有弑君,由这个道理可以得到验证。汤、武是人民的父母;桀、纣则是人民怨恨的奸贼。今天一般人的看法,认为桀、纣是君主,而汤、武弑杀了君主,这样,等于是要杀人民的父母,而推尊人民的怨贼了,这实在是不吉祥啊!如果认为人心所归才能称为君主,那么天下从来就没有归于桀、纣。这样说来,认为汤、武为弑君之人,则非但根本没有任何道理,而且就是毁谤了!所以,能不能当君主,要看他的德行,而不是看他的势位。天下是最重的东西,不是最强毅的人就不足以担当;天下是最大的东西,不是最明察的人就不足以处理得各得其分;天下是复杂的东西,不是最圣明的人就不足以使之和睦。所以若不是圣人根本就做不了王。圣人具备了所有的美德,是衡量天下的标准。桀、纣这样的人,其思虑至为险恶,其思想情感至为卑下,其行为至为淫乱;亲近的人疏远他们,贤能的人蔑视他们,老百姓则怨恨他们,虽然是禹、汤的后代却得不到一个人的赞助;挖掉比干的心,囚禁箕子,落得身死国亡,为天下耻笑的结局,后世人说到恶君者无不以之为例证;这是连妻子儿女都保不住的必然道理。所以最贤能的人能保全四海,汤、武就是这样的人;最无能的人连妻子儿女都不能保全,桀、纣就是这样的人。现在世俗人的说法,认为桀、纣拥有天下而以汤、武为其臣子,岂不是错得太厉害了!打个比方说,这就好像一个跛足而驼背的巫自以为高明一样。所以可能有夺人国家的事;但不可能有夺人天下的事,可能有窃国之事,不可能有窃天下之事。篡夺可能占有一个诸侯国,但不能拥有天下;偷窃可能占有一个诸侯国,却不可以获得天下。这是因为什么?答:国家,是小器物,可以为小人所占有,可以用小手段得到,可以凭借小的力气保持;天下,是大器,不可以为小人所占有,不可以用小手段得到,不可以凭借小的力气保持。国家,小人可以拥有,但未必不会灭亡;天下是至大之物,除了圣人没有人能拥有。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治古无肉刑〔1〕,而有象刑〔2〕:墨黥〔3〕;慅婴〔4〕;共、艾毕〔5〕;菲、绀、屦〔6〕,杀、赭衣而不纯〔7〕。治古如是"。是不然。以为治邪?则人固莫触罪,非独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为人或触罪矣,而直轻其刑,然则是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轻,庸人不知恶矣,乱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恶恶,且征〔8〕其未也。杀人者不死而伤人者不刑,是谓惠暴而宽贼也,非恶恶也。故象刑殆非生于治古,并起于乱今也。治古不然,凡爵列、官职、赏庆、刑罚,皆报也,以类相从〔9〕者也。一物失称〔10〕,乱之端也。夫德不称位,能不称官,赏不当功,罚不当罪,不祥莫大焉。昔者武王伐有商,诛纣,断其首,县之赤旆。夫征暴诛悍,治之盛也。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刑称罪则治,不称罪则乱。故治则刑重,乱则刑轻,犯治之罪固重,犯乱之罪固轻也。《书》曰:"刑罚世轻世重〔11〕"。
此之谓也。
【注解】
〔1〕肉刑:古代五种刑罚,有黥(qínɡ)、劓(yì)、剕(fèi)、宫、大辟。
〔2〕象刑:象征性的惩罚。
〔3〕墨黥:用黑墨画脸代替黥刑。
〔4〕慅(cǎo)婴:让犯人戴上用草做的帽带代替劓刑。慅,通"草"。婴,通"缨",帽子的带子。
〔5〕共、艾(yì)毕:割去犯人衣服膝盖部分代替宫刑。共,通"宫",宫刑。艾,通"刈",割。毕,同"襞"(bì),古代衣服上的蔽膝。
〔6〕菲、绀(fēnɡ)屦:让犯人穿麻鞋代替剕刑。菲,通"剕"。绀屦,麻鞋。
〔7〕杀、赭(zhě)衣而不纯(zhǔn):让犯人穿去掉衣领的赭衣来代替大辟。赭衣,赤褐色的衣服。纯,衣服的镶边。
〔8〕征:通"惩",惩戒,通过刑罚来警戒。
〔9〕以类相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10〕失称:失其平也。称,权衡。
〔11〕"刑罚"句:引文见《尚书·甫刑》。世轻世重,意思是世有治有乱,故刑有轻有重。
【译文】
世俗之人有一种说法:"古代安定的时代没有肉刑,只有象刑:用涂墨于面代替黥刑;让犯人戴上用草做的帽带代替劓刑;割去衣服膝盖部分代替宫刑;让犯人穿麻鞋代替剕刑;让犯人穿去掉衣领的赭衣来代替杀头的刑罚。古代安定的时代的刑罚就是这样的"。这是不对的。认为社会已经很安定了吗?那么人本来就不会去犯罪,不但不需要肉刑,连象刑都不需要。以为人一旦犯罪,就直减轻其刑罚,那么这就成了杀人者不偿命,伤人者不受刑。罪行很重处罚却很轻,一般人就不会知道所犯的罪恶,没有比这更混乱的了。大凡刑罚人的根本目的,即在于禁止暴行、反对作恶,并警戒将来。杀人者不偿命,伤人者不受刑,这就叫做施惠暴恶,宽大犯罪,就不是反对作恶了。所以象刑大概并不是产生于古代安定的社会,而是产生于近今之乱世。古代安定的社会不是这样的,凡爵位、官职、奖励、刑罚都是与人所作所为相称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件事情失去了公平,祸乱就开始了。如果德行与其位置不相称,能力与官职不相称,赏赐与功劳不相称,处罚与罪行不相称,那就成了最大的不吉祥。过去武王伐商诛纣,就割掉他的脑袋,并悬于红色的旗子上示众。惩罚暴行诛杀凶悍之徒,是国家治理的大事。杀人者偿命,伤人者受刑,这在历代帝王都是一样的,没有人知道它的由来。刑罚与罪行相称国家就会安定,不相称国家就会混乱。所以社会安定是由于刑罚重,社会混乱是由于刑罚轻。在安定的时代犯罪,刑罚必定是重的,在混乱的时代犯罪,刑罚必定是轻的。《尚书》上说:"世有治有乱,所以刑有轻有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汤、武不能禁令〔1〕。是何也?曰:楚、越不受制〔2〕"。是不然。汤、武者,至天下之善禁令者也。汤居亳、武王居鄗〔3〕,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4〕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曷为楚、越独不受制也?彼王者之制也,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迩而等贡献,岂必齐哉!故鲁人以榶〔5〕,卫人用柯〔6〕,齐人用一革〔7〕,土地刑制不同者,械用备饰不可不异也。故诸夏之国〔8〕同服同仪,蛮、夷、戎、狄〔9〕之国同服不同制。封内甸服〔10〕,封外侯服〔11〕,侯、卫宾服〔12〕,蛮夷要服〔13〕,戎狄荒服〔14〕。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终王〔15〕。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夫是之谓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近而等贡献,是王者之制也。彼楚、越者,且时享、岁贡,终王之属也,必齐之日祭、月祀之属然后日受制邪?是规磨〔16〕之说也,沟中之瘠〔17〕也,则未足与及王者之制也。语曰:"浅不足与测深,愚不足与谋智,坎井〔18〕之蛙不可与语东海之乐"。此之谓也。
【注解】
〔1〕不能禁令:意思是禁令有不能到达之处。
〔2〕制:礼制。
〔3〕亳(bó):商汤王的都城,在今河南商丘东南。鄗(hào):周武王的都城,在今陕西西安西南。
〔4〕通达之属:指交通可到的地方。
〔5〕榶(tánɡ):碗。
〔6〕柯:盂,古代盛食物的器具。
〔7〕一革:未详何物,大概是一种皮制的酒具。
〔8〕诸夏之国:指当时中原地区各国。服:服侍天子。仪:制度。
〔9〕蛮、夷、戎、狄:指各地方的少数民族。
〔10〕封内:王畿之内,即天子所居都城五百里之内的地方。甸服:耕种王田,以供日祭之品。甸,王田。
〔11〕封外:封内之外的五百里以内的地方。侯:同"候",指侦察敌情,担任警卫。
〔12〕侯、卫:指侯圻(qí)和卫圻。从侯圻到卫圻,共分五圻,分别为侯、甸、男、采、卫。每圻为五百里。宾服:意思是按时进贡,以服侍天子。
〔13〕要服:用礼义教化约束,使之顺服天子。要,约束。
〔14〕荒服:不定时向天子进贡。荒,无常。
〔15〕"甸服"五句:祀,月祀。享,四时之享。贡,岁供。终王,崇王,指承认天子的统治。终,通"崇"。
〔16〕规磨:这里指揣测的说法。
〔17〕沟中之瘠:因贫穷死在沟中的人。这里指智识浅陋的人。
〔18〕坎井:坏井。
【译文】
世俗之人有一种说法:"汤、武的禁令有不能到达之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楚国、越国就不受其礼制的管束"。这种说法是不对的。汤、武是天下最善于施行禁令的人了。商汤住的亳城、周武王住的部京,都不过是百里之地,而天下却能统一,诸侯都能臣服,所有交通所达之地的人,都畏惧他们的威力,服从他们的统治,受到教化而归顺他们,怎么能说楚国、越国单单不受其礼制的管束呢?那时候,王者的制度,是根据不同的地区制定不同的器用,根据距离的远近制定进贡的物品,何必一定要一致呢?所以鲁国人用碗,卫国人用盂,齐国人用一革,各地环境和风俗不同,器用和各种装饰物也就一定不同。所以中原地区各国服侍同一个天子而制度相同,边远少数民族的属国也服侍同一个天子,制度却不相同。王畿之内叫甸服,负责耕种王田。王畿之外叫侯服,侯服负责侦察敌情。卫服负责按时进贡,蛮夷地区用礼义教化约束,使之顺服天子。不定时向天子进贡。甸服进贡日祭的物品,侯服进贡月祭的物品,宾服进贡四时之享的物品,要服岁贡。荒服则承认天子的统治。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这就叫根据不同的地区制定不同的器用,根据距离的远近制定进贡的物品,这才是王者的制度。楚、越之国,只是属于时享、岁贡,终王之类的国家,难道一定要他们同日祭、月祀之国一样才叫受其礼制的管束吗?这是揣测的论调,是浅陋的见解,不足以谈论王者的制度。俗话说:"浅的东西不足以测量深的东西,愚昧的人不足以与智慧的人相谋,坏井里的青蛙无法和它谈论遨游东海的乐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擅让〔1〕"。是不然。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夫有谁与让矣?道德纯备,智惠甚明,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天下无隐士,无遗善,同焉者是也,异焉者非也。夫有恶擅天下矣?曰:"死而擅之"。是又不然。圣王在上,决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民载其事而各得其宜,不能以义制利,不能以伪〔2〕饰性,则兼以为民。圣王已没,天下无圣,则固莫足以擅天下矣。天下有圣而在后子者,则天下不离,朝不易位,国不更制,天下厌然〔3〕,与乡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圣不在后子而在三公,则天下如归,犹复而振之矣,天下厌然,与乡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唯其徙朝改制为难。故天子生则天下一隆〔4〕,致顺而治,论德而定次;死则能任天下者必有之矣。夫礼义之分尽矣,擅让恶用矣哉?曰:"老衰而擅"。是又不然。血气筋力则有衰,若夫智虑取舍则无衰。曰:"老者不堪其劳而休也"。是又畏事者之议也。天子者,势至重而形至佚,心至愉而志无所诎,而形不为劳,尊无上矣。衣被则服五采,杂间色,重文绣〔5〕,加饰之以珠玉;食饮则重大牢而备珍怪,期臭味,曼而馈〔6〕,代睪而食,雍而彻乎五祀,执荐者百人侍西房;居则设张容,负依〔7〕而坐,诸侯趋走乎堂下;出户而巫觋〔8〕有事,出门而宗祝有事,乘大路、趋越席以养安,侧载睪芷以养鼻,前有错衡以养目〔9〕,和鸾之声,步中武、象,驺中韶、龗以养耳〔10〕,三公奉軶持纳〔11〕,诸侯持轮挟舆先马,大侯编后,大夫次之,小侯、元士次之,庶士介而夹道,庶人隐窜,莫敢视望:居如大神,动如天帝,持老养衰,犹有善于是者与不〔12〕?老者,休也,休,犹有安乐恬愉如是者乎?故曰:诸侯有老,天子无老,有擅国,无擅天下,古今一也。夫曰"尧、舜擅让",是虚言也,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不知逆顺之理,小大、至不至〔13〕之变者也,未可与及天下之大理者也。
【注解】
〔1〕擅让:通"禅让",把帝位让给别人。
〔2〕伪:后天、人为。
〔3〕厌然:驯顺的样子。
〔4〕一隆:统于一尊。
〔5〕文绣:华丽的绣花。
〔6〕曼而馈:跳着舞,列队送上食物。曼,舞名。馈,进食。
〔7〕依:通"扆"(yǐ),户牖之间的屏风。
〔8〕巫觋(xí):古代从事求神卜卦的人。男为觋,女为巫。
〔9〕错:涂金,镀金。衡:车前的横木。
〔10〕驺(zōu):通"趋",指快走。韶:舜乐。
〔11〕軶(è):同"轭",牲口驾车时加在脖子上的曲木。纳:同"鞓",套马的环。
〔12〕不:同"否"。
〔13〕至:指上文天子的"至重、至佚、至愉"。
【译文】
世俗之人有一种说法:"尧、舜曾经禅让"。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天子,是势位最为尊贵的人,天下没有与之匹敌的,又能把帝位让给谁呢?他的道德纯粹完全,智慧十分高明,南面而统治天下,百姓无不畏惧服从而受到他的教化,天下没有被埋没的人才,合乎他的就是对的,不合乎他的就是错的。又有什么理由禅让天下呢?又说:"死了就可以禅让"。这又错了。圣王的统治,是根据德行的好坏来规定等级次序,按照才能的大小来授予官职,使老百姓担任的事都适合自己的特长,不能用礼义克制利欲,不能通过后天的努力来改造恶的本性,那就只能做普通的百姓。圣王既然已死,天下已经没有圣人,那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接受禅让的了!如果天下有能继起的圣王,而且又是圣王的后代,那么天下人都不会背离他,朝廷也不会易位,国家也不会改制,天下人都驯顺服从新王的统治而与从前没有两样,这是用尧一样的人来继承尧,又会有什么需要变化的呢?如果继承的不是圣王的儿子而是三公,那么天下人也会归顺他,就好像重新振兴一样,天下人都驯顺服从新王的统治而与从前没有两样,这是用尧一样的人来继承尧,又会有什么需要变化的呢?只有改朝换代,更改制度才是难的。所以,天子活着,天下统于一尊,人们极其顺从,国家安定,根据道德而定次序;天子死了,那能够担当天下的人,一定会出现。只要礼义的大分做到了,又何必用禅让来博取美誉?又有一说:"天子老迈了就禅让"。这又错了。人的血气身体会衰老,但智虑判断力是不会衰老的。又有人说:"老人承受不了那种辛苦而应该休息"。这是怕苦怕累的人说的话。做天子的,势位最重但形体安逸,心情愉快而不压抑,形神不劳而尊贵无比。穿着绣着华丽文采的五色衣服,上面装饰着珠玉;吃的是各种美味佳肴,闻尽各种香味,吃饭的时候有人跳着舞送上食物,还有鼓乐相伴,在雍乐声中撇下灶祭,西厢有百人服侍吃饭。听朝接见诸侯的时候,要布置帐幕,安放屏风,背对着屏风而坐,诸侯在殿堂下快步向前朝见;出门有巫觋为之扫除不祥,出国门有宗祝为之祈福;乘着大辂之车,坐着蒲席以养护身体,车的左右两旁载满香草以养鼻,前面的横木上涂着金饰让眼睛舒适,车缓行的时候,伴着和鸾之声,合着武、象之乐的节奏,快行的时候,则合着韶、龗音乐的节拍,听上去十分悦耳,王公大臣扶着驾车的曲木和马缰绳,诸侯有的扶着车轮,有的站在车的两旁,有的牵着马在前面引路,大国的公侯跟在后面,大夫跟随在公侯后面,小侯、上士又随其后,士兵们披着甲在两旁警卫,一般百姓都躲藏逃避而没有敢抬头看的:安居的时候如大神,行动的时候如天帝,养护身体避免衰老,还有比这更好的吗?所谓老就要休息,休息有这么安乐愉快吗?所以说,诸侯有老的时候,天子却没有,有让国之事,没有让天下之事,古今都是如此。那些说尧、舜禅让的,都是假话,是浅薄之人的传言,是愚陋的说法。他们不知对错的道理,不知"大"和"小","至"和"不至"的差别,这种人是不可以和他谈天下的大理的。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不能教化,是何也?曰:朱、象不化〔1〕"。是不然也。尧、舜,至天下之善教化者也,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然而朱、象独不化,是非尧、舜之过,朱、象之罪也。尧、舜者,天下之英也;朱、象者,天下之嵬〔2〕,一时之琐也。今世俗之为说者不怪朱、象而非尧、舜,岂不过甚矣哉!夫是之谓嵬说。羿、蠭门者〔3〕,天下之善射者也,不能以拨弓、曲矢中微〔4〕;王梁、造父者〔5〕,天下之善驭者也,不能以辟马毁舆致远〔6〕;尧、舜者,天下之善教化者也,不能使嵬琐化。何世而无嵬,何时而无琐,自太纻、燧人莫不有也〔7〕。故作者〔8〕不祥,学者受其殃,非者有庆。《诗》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9〕"。此之谓也。
【注解】
〔1〕朱:朱丹,尧的儿子,传说他为人不守忠信而又好争辩。象:舜的异母弟弟,传说他曾设计杀害舜。
〔2〕嵬(wéi):怪。
〔3〕羿:后羿,传说中善射箭者。蠭门:即"逢蒙",相传是夏代善射的人,曾跟羿学射。
〔4〕拨弓:不正的弓。曲矢:弯曲的箭。中微:射中微小的目标。
〔5〕王梁:即"王良",传说中善于驾车的人。造父:传说中周穆王的车夫,善于驾车。
〔6〕辟:通"蹩",跛足。毁舆:坏车。
〔7〕太纻(hào):伏羲,传说中东方部落的首领。燧(suì)人:传说中火的发明者。
〔8〕作者:编造这种传说的人。
〔9〕"下民"四句:此处引诗见《诗经·小雅·十月之交》。
【译文】
世俗之人有一种说法:"尧、舜的教化有不能到达之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朱、象就是没有得到教化的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尧、舜是天下最善于教化的人了,南面而统治天下,百姓无不畏惧服从而受到他的教化;然而朱、象独独没有得到教化,这不是尧、舜的过错,而是朱、象的罪过。尧、舜是天下的英豪;朱、象则是当时偶有的怪民、小人。今天世俗的说法,不怪罪朱、象而责备尧、舜,不是错得太厉害了吗?这就是奇谈怪论。后羿、逢蒙是天下最善于射箭的人了,他们也不能用不正的弓、弯曲的箭射中微小的目标;王良、造父是天下最善于驾车的人,他们也不能驾着跛足的马、赶着坏的车到达远方;尧、舜是天下最善于教化的人,也无法让怪人、小人得到感化。哪个时代没有怪人,哪个时代没有小人,从伏羲、燧人之时起就有了。所以编造这种传说的人是坏人,听信这种传说的人会受害,不接受这种传说的人则是值得庆幸的。《诗经》上说:"老百姓有罪孽,不是老天降下的。当面说说笑笑,背后憎恨攻击,这完全在于人为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领〔1〕,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乱今厚葬饰棺,故抇〔2〕也"。是不及知治道,而不察于抇不抇者之所言也。凡人之盗也,必以有为,不以备不足,则以重有余也。而圣王之生民也,皆使当厚优犹知足〔3〕,而不得以有余过度。故盗不窃,贼不刺〔4〕,狗豕吐菽粟〔5〕,而农贾皆能以货财让,风俗之美,男女自不取于涂〔6〕,而百姓羞拾遗〔7〕。故孔子曰:"天下有道,盗其先变乎!"虽珠玉满体,文绣充棺,黄金充椁,加之以丹矸〔8〕,重之以曾青〔9〕,犀象〔10〕以为树,琅珄、龙兹、华觐以为实〔11〕,人犹且莫之抇也。是何故也?则求利之诡缓,而犯分之羞大也。
【注解】
〔1〕三领:三称。单衣复衣合起来为一套。
〔2〕抇(hú):挖。这里指盗墓。
〔3〕当厚:疑当作"富厚"。优犹:优裕。
〔4〕刺:探取。
〔5〕菽粟:泛指粮食。
〔6〕取:通"聚",聚集。涂:同"途",道路。
〔7〕拾遗:捡拾丢掉的东西。
〔8〕丹矸(ɡān):朱砂。
〔9〕曾青:铜精,一种绘画用的颜料。
〔10〕犀、象:犀牛角、象牙。
〔11〕琅珄、龙兹、华觐(jìn):都是珠玉的名字。
【译文】
世俗之人有一种说法:"远古的时候举行薄葬,棺材厚才三寸,死人的衣服只有三套,葬在田里不妨碍种田,所以没有人去盗墓。当今乱世举行厚葬,用珠宝装饰棺材,所以会被盗掘"。这是不懂得治理之道,又不去考察盗墓与不盗墓的原因的人说的话。大凡人去盗墓,一定会有原因,不是为了补充自己的不足,就是为了更多的获得财物。而圣王对于老百姓,都应该使其达到富裕宽厚而知足,但也不要超过限度。这样就会强盗不抢,小偷不窃,连猪狗都不吃粮食了,而农民和商人都能以财货相让,风俗如此之美,男女自然不会聚集于道路,百姓也都以拾取他人财物为耻了。所以孔子说:"天下有道,从盗贼的变化最先看得出啊!"这样死者虽然珠玉满身,棺材里装满了色彩美丽的丝织品,棺椁上涂满了黄金,上面用朱砂、铜金涂饰,用犀角象牙做树,用琅珄、龙兹、华觐做果实,人也不会去挖墓的。这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人求利的诡诈之心不那么急切了,而以违背礼义为耻。
【原文】
夫乱今然后反是:上以无法使,下以无度行,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若是,则上失天性,下失地利,中失人和,故百事废,财物诎而祸乱起。王公则病不足于上,庶人则冻馁羸瘠于下〔1〕,于是焉桀、纣群居,而盗贼击夺以危上矣。安〔2〕禽兽行,虎狼贪,故脯〔3〕巨人而炙婴儿矣。若是,则有何尤抇人之墓、抉人之口而求利矣哉〔4〕!虽此倮而薶之〔5〕,犹且必捆也,安得葬薶哉!彼乃将食其肉而龅其骨也。夫曰"太古薄葬,故不抇也;乱今厚葬,故抇也",是特奸人之误于乱说〔6〕,以欺愚者而淖陷〔7〕之以偷取利焉,夫是之谓大奸。传曰:"危人而自安,害人而自利"。此之谓也。
【注解】
〔1〕馁(něi):饥饿。羸(léi)瘠:贫困。
〔2〕安:同"案",荀书中常借为"乃"。
〔3〕脯(fǔ):肉干。
〔4〕有:通"又"。尤:怨恨。抉(jué):剜出。
〔5〕倮(luǒ):裸。薶:同"埋"。
〔6〕特:只是。奸人:邪恶诡诈的人。
〔7〕淖陷:陷害。淖,溺。
【译文】
今天这混乱的世道却相反:君主不按法度统治,臣民不按法令行事,有智慧的人不让他参与政事,有能力的人不让他去治理国家,有德行的人得不到重用。像这样,就会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导致百事废弛,财物穷尽,而祸乱出现。就会出现王公贵族担心财物不够用,老百姓饥寒交迫的情况,于是桀、纣那样的人就会大量出现,而盗贼也到处抢劫财物,危及统治者。于是人行如禽兽,贪如虎狼,吃人肉而食婴儿。这样的话,又何必责备那些掘人坟墓,从死人的口中去挖珠玉的人!像这样即使赤身裸体而埋,也一定会有人去掘的,哪里还能够安葬!那些人会把死者的肉和骨头都吃掉的。今天有人说:"远古的时候实行薄葬,所以没人盗墓;混乱的今天举行厚葬,所以会被人盗墓"。这只是那些奸邪的人故意制造乱说,以欺骗愚昧的人,使他们陷于迷惑,以便从死人身上得利罢了。这种人是最坏的。古书上说:"危害别人而保全自己,损害别人而让自己得利"。说的就是这种人。
【原文】
子宋子〔1〕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矣"。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不恶〔2〕侮乎?曰:"恶而不辱也"。曰:若是,则必不得所求〔3〕焉。凡人之斗也,必以其恶之为说,非以其辱之为故也。今俳优、侏儒、狎徒詈侮而不斗者〔4〕,是岂钜知见侮之为不辱哉〔5〕?然而不斗者,不恶故也。今人或入其央渎〔6〕,窃其猪彘,则援剑戟而逐之,不避死伤,是岂以丧猪为辱也哉?然而不惮斗者,恶之故也。虽以见侮为辱也,不恶则不斗;虽知见侮为不辱,恶之则必斗。然则斗与不斗邪,亡〔7〕于辱之与不辱也,乃在于恶之与不恶也。夫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恶侮,而务说人以勿辱也,岂不过甚矣哉!金舌弊口〔8〕,犹将无益也。不知其无益则不知;知其无益也,直〔9〕以欺人则不仁。不仁不知,辱莫大焉。将以为有益于人,则与无益于人也,则得大辱而退耳。说莫病是矣。
【注解】
〔1〕子宋子:即宋钎。
〔2〕恶:憎恶。
〔3〕所求:指宋荣子追求的目标,即救民于斗。
〔4〕俳(pái)优:古代宫廷里的歌舞艺人。侏儒:身材矮小不正常的人,通常是宫廷里豢养的玩物。狎徒:用一些低级趣味的东西逗人笑的人。
〔5〕岂钜知:哪里知道。钜:通"讵"。
〔6〕央渎(dòu):大洞。央,大。渎,通"窦",洞穴,窟窿。
〔7〕亡(wú):无。
〔8〕金舌:形容嘴巴会说。弊口:说破了嘴。
〔9〕直:只是。
【译文】
宋子说:"明白受到欺侮并不是受辱的道理,人们就不会发生争斗了。每个人都知道受到欺侮是耻辱,所以相互间争斗不休;知道受到欺侮并不是耻辱的道理,就不会有争斗了"。请问:照这样说来,是认为不憎恶被欺侮是人之常情呢?答道:"憎恶但并不以之为耻辱"。答道:如果是这样,宋子的目的肯定是达不到了。大凡人之间发生争斗,一定是出于憎恶,而不是因为受到侮辱。你看俳优、侏儒、小丑这类人,互相之间辱骂侮辱但却不发生争斗,这难道是因为明白受到欺侮并不是耻辱的道理?他们不发生争斗,只是因为互相并不憎恶。今天如果有人从大洞中进入别人的家,偷了别人的猪,被偷者就一定会拔出剑戟来追打他,不担心会死伤人,这难道是因为丢了猪感到耻辱吗?之所以不怕争斗,是因为憎恶偷窃者。所以,即使以被欺侮作为耻辱,互相不憎恶就不会发生争斗;即使不以被欺侮为耻辱,互相憎恶也一定会发生争斗。如此看来,斗或者不斗,不在于是否感到耻辱,而在于是不是感到憎恶。今天宋子不能消除人们之间憎恶被欺侮的心理,而一定要劝说人不要以之为辱,岂不是错得太厉害了!就算怎样能言善辩、说破了嘴都没有用。不知道没有用,就是不够智慧;知道没有用,而只是拿它来骗人,就是不仁了!不仁不智,没有比这更大的耻辱了。自以为其学说是有益于人的,其实是无益于人的,最后只落得最大的羞辱而退。没有比宋子的学说毛病更大的了。
【原文】
子宋子曰:"见侮不辱"。应之曰:凡议,必将立隆正〔1〕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辨讼不决。故所闻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2〕,王制是也"。故凡言议期命〔3〕,是非以圣王为师,而圣王之分,荣辱是也。是有两端矣:有义荣者,有势〔4〕荣者;有义辱者,有势辱者。志意修,德行厚,知虑明,是荣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荣。爵列尊,贡禄厚,形势胜,上为天子诸侯,下为卿相士大夫,是荣之从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荣。
流淫〔5〕、污侵、犯分、乱理、骄暴、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辱。詈侮摔搏〔6〕,捶笞、膑脚〔7〕,斩、断、枯、磔〔8〕,藉、靡〔9〕、舌纟举,是辱之由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辱。是荣辱之两端也。故君子可以有势辱,而不可以有义辱;小人可以有势荣,而不可以有义荣。有势辱无害为尧,有势荣无害为桀。义荣势荣,唯君子然后兼有之;义辱势辱,唯小人然后兼有之。是荣辱之分也。圣王以为法,士大夫以为道,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万世不能易也。
【注解】
〔1〕隆正:指判断是非的最高标准。
〔2〕分职:指等级官员。名象:名物制度。
〔3〕期:约定。命:指规定事物的名称。
〔4〕势:势位。这里指外边加上去的东西。
〔5〕流淫:荒淫无度。污:秽行。
〔6〕摔(zuó):揪着头发。搏:用手打。
〔7〕捶笞(chī):鞭打。膑(bìn)脚:古代去掉膝盖的刑罚。
〔8〕斩:砍头。断:断尸。枯:暴尸。磔(zhé):车裂。
〔9〕靡:同"縻",绳子。
【译文】
宋子说:"受到欺侮不要觉得受辱"。回应到:大凡一种议论,一定要建立一个最高标准才能进行。没有标准就会导致是非不清而争论不定。所以听说:"天下最高的标准,判断是非的界限,确定各种官制、名物制度的根据,就是王制"。凡是要发表议论或规定事物的名称,都要以圣王为标准。而圣王的纲要,则是荣辱。荣辱各有两个方面,有内在的荣,有外在的荣;有内在的辱,有外在的辱。志意美好,德行美厚,思虑精明,这是发自内在的荣,就是义荣。爵位尊贵,贡禄丰厚,势位高,上为天子诸侯,下为卿相士大夫,这是来自外部的荣,这就是势荣。
荒淫无度,行为放荡污杂,违反名分,悖乱礼义,骄横跋扈,暴躁贪婪,这是发自内在的辱,这就叫义辱。被人辱骂,揪住殴打,鞭打挖膝,砍头断尸,暴尸车裂,用绳子反绑,这是来自外部的侮辱,这就叫势辱。这就是荣辱的两个方面。君子可以有势辱而不可以有义辱,小人可以有势荣而不可能有义荣。有势辱并不妨碍成为尧,有势荣并不妨碍会成为桀。义荣、势荣,只有君子才能兼有;义辱、势辱,只有小人才能兼有。这就是荣辱的分别了。圣王以之为法则,士大夫以之为正道,官吏以之为操守,百姓以之为习俗,这是万世都不能改变的。
【原文】
今子宋子案〔1〕不然,独诎容为己,虑一朝而改之,说必不行矣。譬之,是犹以塼涂〔2〕塞江海也,以焦侥而戴太山也〔3〕,雴跌〔4〕碎折不待顷矣。二三子之善于子宋子者,殆不若止之,将恐得伤其体也。
【注解】
〔1〕案:相当于"则"。
〔2〕涂:泥。
〔3〕焦侥:传说中的矮人。戴:顶。太山:同"泰山"。
〔4〕雴(diān)跌:跌倒。
【译文】
现在宋荣子则不是这样,不但自己甘心受辱,还希望很快改变人们的观点,这种学说必然是行不通的。打个比方,这就好像用砖和泥来堵塞江海,让焦侥背负泰山,立刻就会跌倒、被压碎。那些赞成宋子观点的人,如果不赶快纠正这种看法,那就恐怕要自食其果,伤害自己了。
【原文】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1〕,将使人知情之欲寡也。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目不欲綦〔2〕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曰:若是,则说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
【注解】
〔1〕譬:比喻。称:说的意思。
〔2〕綦:极,很。
【译文】
宋子说:"人之本性是寡欲的,而都以为自己的本性是多欲的,这是错误的"。所以率领他的弟子,为他的学说辩护,阐明他的比喻和思想,想使人接受本性寡欲的理论。问道:这样说来也就是认为人天生不想看到各种美丽的颜色,不想听到各种悦耳的声音,不想吃到各种美味佳肴,不想享受各种身体的安逸。这五个方面极尽的享受,难道人的本性都不想要吗?回答说:"这正是人的本性所想要的"。答道:如果是这样,那么宋子的学说一定行不通了。认为人的本性想要这五种极大的享受但不想多要,这就犹如说人的本性希望富贵却不要财物,喜欢美色却讨厌西施一样。
【原文】
古之人为之不然。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故赏以富厚而罚以杀〔1〕损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贤禄天下〔2〕,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愿悫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也,然则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赏而以人之所欲者罚邪?乱莫大焉。今子宋子严然〔3〕而好说,聚人徒,立师学,成文典,然而说不免于以至治为至乱也,岂不过甚矣哉!
【注解】
〔1〕杀(shài):减少。
〔2〕禄天下:这里指三公。下文"禄一国"指诸侯,"禄田邑"指士大夫。
〔3〕严然:同"俨然",庄重。
【译文】
上古的人不是这样做的。认为人的本性是多欲而不是寡欲,所以有功就赏赐以财物,有过就减少赏赐,这在历代帝王都是一样的。所以最贤能的人受封为三公,次一等的人被封为诸侯,再次一等的人被封为士大夫,老实本分的人则使其保持基本的衣食生活。现在宋子以人之本性为寡欲而不多欲,这样说,那么先王是用人不想要的东西赏赐人,而用人想要的东西惩罚人吗?没有比这更混乱的了。今天宋子庄重立说,沾沾自喜,聚集弟子,自居师位,著书写文,然而这样的学说最终不免陷于把极好的说成是极坏的,这不是错得太厉害了吗?
【评析】
这篇文章的内容主要是驳斥当时社会上流行的一些观点。
文章列举了十种观点,即"主道利周"、"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治古无肉刑,而有象刑"、"汤、武不能禁令"、"尧、舜擅让"、"尧、舜不能教化"、"太古薄葬、乱今厚葬"、及宋子"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见侮不辱"、"人之情欲寡"等观点,然后对之进行了批判。而荀子批评的标准则是他所谓的"王制"思想。
文章没有中心的思想,颇近拉杂,但某些篇章可与《非十二子》《天论》等互相发明,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荀子的一些思想,所论也颇有深刻透彻之处。
荀子礼论
【原文】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1〕,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2〕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注解】
〔1〕度量:所以,定多少之数。分界:所以定彼此之分。
〔2〕屈:竭尽。
【译文】
礼的兴起因为什么?答:人生来就有欲望,有欲望而得不到,就不可能不去寻求;寻求而没有限度和界限,就不能不争夺;争夺就产生混乱,混乱则导致无法收拾的局面。过去的圣王憎恨这种混乱的局面,所以制定礼义以区分等级界限,以调节人们的欲望,满足人们的需求,让人们的欲望一定不会因为物质的不足而得不到满足,物质也一定不会因为欲望之无穷而耗尽,欲望与物质相互制约而长久地保持协调,这就是礼的源起。
【原文】
故礼者,养也。刍豢〔1〕稻粱,五味调香〔2〕,所以养口也;椒兰芬謨〔3〕,所以养鼻也;雕琢、刻镂、黼黻、文章〔4〕,所以养目也;钟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养耳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几筵〔5〕,所以养体也。故礼者,养也。
【注解】
〔1〕刍(chú)豢(huàn):指牛羊猪犬之类的肉类。
〔2〕香:当作"益",通"和"。
〔3〕謨(bì):芳香。
〔4〕黼黻(fǔfú):绣有各种华丽花纹的服装。文章:错杂的色彩花纹。
〔5〕疏:通,指敞亮。檖(suì):深远。越席:蒲席。笫(zǐ):竹编的床席。几筵:古代人席地而坐,依靠的叫几,垫席叫筵。
【译文】
所以,礼就是满足人的欲望的。鱼肉五谷,美味佳肴,是用来满足人的嘴巴需求的;各种香味,是用来满足人的鼻子需求的;雕刻精美的器皿和花纹色彩美丽的衣服,是用来满足人的眼睛需求的;钟鼓、管磬、琴瑟、竽笙等各种乐器,是用来满足人的耳朵需求的;高屋大房,竹席几筵,是用来满足人的身体需求的。所以礼也是用来满足人的欲望的。
【原文】
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曷谓别?曰: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1〕皆有称者也。故天子大路〔2〕越席,所以养体也;侧载睪芷〔3〕,所以养鼻也;前有错衡〔4〕,所以养目也;和鸾〔5〕之声,步中武、象〔6〕,趋中韶、龗〔7〕,所以养耳也;龙旗九斿〔8〕,所以养信〔9〕也;寝兕、持虎、蛟韅、丝末、弥龙〔10〕,所以养威也;故大路之马必倍至教顺,然后乘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出死要节之所以养生也!孰知夫出费用之所以养财也!孰知夫恭敬辞让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礼义文理〔11〕之所以养情也!故人苟生之为见,若者必死;苟利之为见,若者必害;苟怠惰偷懦之为安,若者必危;苟情说〔12〕之为乐,若者必灭。故人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丧之矣。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丧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
【注解】
〔1〕轻重:卑尊。称:相称,合宜。
〔2〕大路:即"大辂",古代天子坐的车。
〔3〕侧:大路的两旁。载:放置。睪(zé)芷:香草。军,能"泽"。
〔4〕错:涂饰。衡:车前的横木。
〔5〕和鸾:车上的铃。
〔6〕武:武王乐。象:武王舞。
〔7〕韶:舜乐。龗:汤乐。
〔8〕斿(liú):旗上的飘带。
〔9〕信:通"伸",又通"神",神气。
〔10〕寝兕:卧着的犀牛。持虎:蹲着的虎。蛟韅(xiǎn):鲛鱼皮做的马肚带。韅,马肚带。丝末:丝织的盖车布。弥龙:金饰的龙首,在车子的衡轭的末端。
〔11〕礼义文理:礼义的各种规范和仪式。
〔12〕说:同"悦"。
【译文】
君子既得到了养欲之道,同时也强调其中的区别。什么是区别呢?答:就是贵贱有等级、长幼有差别,贫富尊卑都有与其相称者。所以天子出门则乘大辂,坐蒲席,用这些来使其身体舒服;车两边放上香草,是为了满足嗅觉的需要;镀金的横木,是为了让眼睛看着舒服;车上和鸾的声音,慢行的时候,合乎武、象的音乐,疾走的时候,合乎韶、龗的音乐,是为了听上去悦耳;龙旗上有九条飘带,是为了显示君主的气派;车轮上画的卧着的犀牛、蹲着的虎、鲛鱼皮做的马肚带、丝织的车帘、金饰的龙首,都是为了衬托君主的威严;所以为天子驾车的马,一定要选择天性驯良的,并教之使其驯服,然后才能乘坐,目的就是为了让天子安心舒适。谁会知道舍生而求名节也是为了养生!谁会知道舍得花钱也是为了求财!谁会知道恭敬辞让也是为了达到安定无争夺!谁会知道礼义仪式也是为了培养高尚的情感!所以一个人假如只是一味贪生,这样的人就一定会死!假如一个人只是一味贪利,这样的人就一定会招来祸害!假如一个人安于松懈懒惰,这样的人就一定会有危险!假如一个人只以满足性情为乐,这样的人就一定会丧失礼义道德!所以一个人专一于礼义,那么性情和礼义都可以得到;一个人一味追求性情的满足,那么两样都会失去。所以儒家是要使人两样都得到,墨家则是要使人两样都失去,这就是儒、墨的区分所在。
【原文】
礼有三本〔1〕: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2〕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注解】
〔1〕本:根本,本源。
〔2〕隆:推崇。
【译文】
礼有三个本源:天地,是生命的本源;先祖,是族类的本源;师长,是治理国家的本源。没有天地,生命从何而来?没有先祖,我们从何而来?没有师长,国家如何得到治理?三者缺一方面,人们就没法得到安宁。所以礼,上是用来祭祀天的,下是用来祭祀地的,也是表示对祖先和君师的尊重。是礼义的三个根本。
【原文】
故王者天太祖〔1〕,诸侯不敢坏,大夫士有常宗〔2〕,所以别贵始〔3〕。贵始,得〔4〕之本也。郊〔5〕止乎天子,而社〔6〕止于诸侯,道〔7〕及士大夫,所以别尊者事尊,卑者事卑,宜大者巨,宜小者小也。故有天下者事七世〔8〕,有一国者〔9〕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10〕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11事二世,持手而食者不得立宗庙,所以别积厚者流泽广12,积薄者流泽狭也。
【注解】
〔1〕天太祖:以太祖配天祭祀。太祖,每个朝代的开创皇帝。
〔2〕常宗:指"百世不迁之大宗",即一个宗族的嫡长子传下来的大宗。
〔3〕别贵始:重视各自宗族的始祖。
〔4〕得:通"德"。
〔5〕郊:古代的祭天之礼。
〔6〕社:古代的祭地之礼。
〔7〕道:除丧服的祭祀。
〔8〕有天下者:指天子。事七世:侍奉七代祖先,即可以立七代祖先的神庙。
〔9〕有一国者:指诸侯。《礼记·王制》:"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诸侯五庙,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而五。大夫三庙,一昭一穆,与太祖之庙而三"。
〔10〕五乘之地者:五十里封地,指大夫。古代十里为成,每成出兵车一辆。
11三乘之地者:指士。
12积厚:功业大。积,通"绩"。流泽:流传给后世的遗风。泽,遗风。
【译文】
所以做王的人将开国君主配天进行祭祀,诸侯也不敢毁坏始祖的宗庙,大夫和士也都有百世不变的祭祀的大宗,目的就是为了表示尊重各宗族的始祖。尊重始祖,就是道德的开始。只有君主才能祭天,只有诸侯以上的才能祭地,士大夫以上的都可以有除丧服的祭祀,这就是为了有所区别,只有尊贵的才能侍奉尊贵的,卑贱的只能侍奉卑贱的,应该大的就大,应该小的就小。所以天子可以立七代祖先的庙,诸侯可以立五代祖先的庙,大夫可以立三代祖先的庙,一般的士阶层可以立二代祖先的庙,普通劳动者,不可以设立宗庙,目的就是要有所区别,让功业大的流传广大,功业小的流传狭小。
【原文】
大飨〔1〕,尚玄尊〔2〕,俎〔3〕生鱼,先大羹〔4〕,贵食饮之本〔5〕也。飨〔6〕,尚玄尊而用酒醴〔7〕,先黍稷而饭稻粱〔8〕,祭,齐大羹而饱庶羞〔9〕,贵本而亲用也。贵本之谓文〔10〕,亲用之谓理,两者合而成文,以归大一〔11〕,夫是之谓大隆〔12〕。故尊之尚玄酒也,俎之尚生鱼也,豆〔13〕之先大羹也,一也。利爵之不醮也,成事之不俎不尝也,三臭〔14〕之不食也,一也。大昏之未发齐也,大庙之未入尸也,始卒之未小敛也,一也。大路之素末〔15〕集也,郊之麻统也,丧服之先散麻也,一也。三年之丧,哭之不反〔16〕也,清庙之歌,一唱而三叹也,县一钟,尚拊、膈〔17〕,朱弦而通越也,一也。
【注解】
〔1〕大飨(xiǎnɡ):在太庙中合祭历代祖先。
〔2〕尚:同"上",供上。玄尊:盛清水的酒杯。这里用清水作为酒。
〔3〕俎(zǔ):祭器,盛载鱼肉。
〔4〕大羹:不加调味的肉汁。大,读作"太"。
〔5〕本:本源,本始。
〔6〕飨:通"享",指四季的庙祭。
〔7〕用:酌献。酒醴:甜酒。
〔8〕黍(shǔ)稷(jì):指五谷粮食。饭稻粱:指供上熟米饭。
〔9〕齐:读为"跻",升。庶羞:指各种美味。
〔10〕文:文饰。指礼的形式。
〔11〕大一:太一,太古之时。大,同"太"。
〔12〕大隆:最隆重。
〔13〕豆:古代盛食物的器皿。
〔14〕臭:用鼻子闻其气,意思是食毕。
〔15〕素末:即上文的"丝末",丝织的车帘。
〔16〕不反:指哭声很大,好像往而不返。
〔17〕拊(fǔ)、膈(ɡé):都是古代乐器。
【译文】
在太庙中合祭历代祖先,供上盛着清水的酒杯,将生鱼放在俎中,先献上没有调料的肉汁,这是表示尊重饮食的本源。四季祭祖的时候,供上盛着清水的酒杯,然后供上甜酒,先献上五谷粮食,然后献上熟米饭,每月的祭祀,供上没有调料的肉汁,然后献上各种美味的食品,这表示既尊重饮食的本源,又便于被祭祀者食用。尊重饮食的本源是礼的形式,便于食用近于人情常理,两者相合就成为完备的礼仪,而合乎太古时代的情况,这就是最隆重的礼。所以用酒杯供上清酒,用俎供上生鱼,用豆献上没有调料的肉汁,意思是一致的,都是要尊重饮食的本源。"尸"不把"利"献上的酒喝干净,祭祀完毕不尝俎上的生鱼,对于献上的食物三次歆享其气而不吃掉,意思也是一致的,都是表示祭祀完毕。举行盛大的婚礼还没有开始去迎亲的时候,祭祀太庙时"尸"还没有进入的时候,人刚死去还没有换上寿衣的时候,这都是礼刚开始的情况。大辂上丝织的车帘,郊祭时戴的麻布帽,丧服腰间所系的麻带,都是表示礼的服饰要跟从简朴的原则。人死三年祭祀的时候,哭声嚎啕,唱《清庙》之歌,一人唱而三人和,悬挂一口钟,上面有拊、膈,将瑟的底部穿上孔,这也都是表示礼的仪式应该质朴不文。
【原文】
凡礼,始乎税〔1〕,成乎文,终乎悦校〔2〕。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大一也。天地以合〔3〕,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万变不乱,贰之则丧也〔4〕。礼岂不至矣哉!立隆以为极〔5〕,而天下莫之能损益也。本末相顺〔6〕,终始相应〔7〕,至文以有别,至察以有说〔8〕。天下从之者治,不从者乱;从之者安,不从者危;从之者存,不从者亡。小人不能测也。
【注解】
〔1〕税:应作"脱",简略。
〔2〕校:当作"恔"(xiào),快意,称心。
〔3〕合:和谐,调和。
〔4〕贰:违背。丧:丢失。
〔5〕立隆:指建立完备的礼制。隆,中正,最高的准则。极:最高准则。
〔6〕本:礼的根本原则。末:礼的各种具体规定。
〔7〕终:即前面所言终于悦恔。始:即前面所言始于疏略。
〔8〕说:所以然之理。
【译文】
礼,开始时都很简陋,逐渐完备,最后达到乐的境界。所以礼达到最完备的时候,人情能得到充分的表现,礼仪也能非常完善;次一等,或者情胜过文,或者文胜过情;最次一等,是只重视质朴的情感,回归到太古之时的情况。天地因为有礼而更加调和,日月因为有礼而更加明亮,四时因为有礼而更加有序,星辰因为有礼而正常运行,江河因为有礼而奔流不息,万物因为有礼而繁荣昌盛,人之好恶因为有礼而得到节制,喜怒因为有礼而恰当得宜,用礼来约束百姓,百姓就顺从,用礼来规范君主,君主就会贤明,以礼为标准,则世间万物虽然变化多端也不会混乱,违背礼就会失去这些。礼,难道不是最高的境界吗!建立完备的礼制作为最高准则,那么天下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对它有所更正。礼的根本原则和具体规则互相顺应,情感和仪式互相应合,最完备的礼义,尊卑则有别,最细密的礼义,是非标准就会清楚。遵循礼义之道天下就会得到治理,不遵循就会混乱,遵循礼义之道天下就会安定,不遵循就会危险,遵循礼义之道天下就会保全,不遵循就会灭亡。小人是不能深刻理解其中的道理的。
【原文】
礼之理诚深矣,"坚白"、"同异"之察入焉而溺〔1〕;其理诚大矣,擅作典制〔2〕辟陋之说入焉而丧;其理诚高矣,暴慢、恣睢、轻俗以为高之属入焉而队〔3〕。故绳墨诚陈矣,则不可欺以曲直;衡诚县矣〔4〕,则不可欺以轻重;规矩〔5〕诚设矣,则不可欺以方圆;君子审于礼,则不可欺以诈伪。故绳者,直之至;衡者,平之至;规矩者,方圆之至;礼者,人道〔6〕之极也。然而不法礼,不足礼〔7〕,谓之无方〔8〕之民;法礼足礼,谓之有方之士。礼之中焉能思索,谓之能虑;礼之中焉能勿易〔9〕,谓之能固。能虑能固,加好者焉,斯圣人矣。故天者,高之极也;地者,下之极也;无穷者,广之极也;圣人者,道之极也。故学者,固学为圣人也,非特学为无方之民也。
【注解】
〔1〕坚白:即"离坚白",名家公孙龙的命题之一。同异:即"合同异",名家惠施辩论的命题之一。察:察辩。溺:淹没。
〔2〕擅作典制:擅自编造典章制度。
〔3〕暴慢、恣睢:胡作非为,放荡不羁。队:同"坠",失败。
〔4〕衡:秤。县:同"悬"。
〔5〕规矩:圆规和曲尺。
〔6〕人道:为人、治国的原则。
〔7〕足礼:重视礼。
〔8〕无方:无道,指不走正道而走邪道。
〔9〕礼之中焉:在礼之中。意思是如果不在礼之中,即使能思索、能坚持,也是无益的。
【译文】
礼的道理实在是深啊,"离坚白"、"合同异"之说可谓辩察,然而一旦与礼相遇,立刻就被淹没;礼的道理真是伟大啊,那些擅自编造典章制度、邪僻浅陋的学说,一旦与礼相遇,立刻就会消亡;礼的道理实在是高明,那些胡作非为,放荡不羁,轻薄浅俗而又自命为高的人,一旦与礼相遇,立刻就会败倒。所以真正的绳墨标准在那里,就没法混淆曲直来欺骗人了;秤摆在前面,就没法混淆轻重来欺骗人了;规矩设立了,就没法混淆方圆来欺骗人了;君子明察于礼,奸诈不实的学说就没法欺骗人了。所以绳墨是最直的;秤是最公平的;规矩是方圆的最高标准;礼,则是为人、治国的最高准则。不遵守礼,不重视礼,就是不走正道的人;遵守礼,重视礼,就是走正道的人。在礼之中,能思考,叫做深思熟虑;在礼之中,能不变,叫做坚定。能深思熟虑、能不变,加上爱好礼,这就是圣人了。天,是高的极限;地,是低的极限;无穷,是广大的极限;圣人,则是道德的最高标准。所以,学习,是要学着做圣人,而不是要学做不守道的人。
【原文】
礼者,以财物为用〔1〕,以贵贱为文〔2〕,以多少为异,以隆杀〔3〕为要。文理繁,情用省〔4〕,是礼之隆也;文理省,情用繁,是礼之杀也。文理、情用相为内外表里,并行而杂,是礼之中流〔5〕也。故君子上致其隆,下尽其杀,而中处其中。步骤、驰骋、厉骛不外是矣〔6〕,是君子之坛宇、宫廷〔7〕也。人有〔8〕是,士君子也;外是,民也;于是其中焉,方皇周挟〔9〕,曲得其次序,是圣人也。故厚者,礼之积也;大者,礼之广也;高者,礼之隆也;明者,礼之尽也。《诗》曰:"礼仪卒度,笑语卒获〔10〕"。此之谓也。
【注解】
〔1〕以财物为用:指互相馈赠礼物,表达情意的行为。
〔2〕以贵贱为文:车服旗章,各有不同,贵贱所分,这就是文仪。
〔3〕杀(shài):简省。
〔4〕文理繁,情用省:文理,威仪。情用,忠诚。文理表现于外,情用则表现于内。
〔5〕中流:中道。
〔6〕步骤:走。厉:疾飞。骛:奔驰。是:指礼的范围。
〔7〕坛宇、宫廷:这里是借屋宇为喻,意思是范围,表示君子的活动应在礼的范围内。
〔8〕有:指居住。
〔9〕方皇:通"彷徨"。周挟:周遍。
〔10〕"礼仪"两句:此处引诗出自《诗经·小雅·楚茨》。卒,尽,完全。获,得当。
【译文】
礼,以财物馈赠为行礼之用,以车服旗章的不同为贵贱的文饰,以衣物车马等多少的不同来表示上下等级,以丰厚或者简省得当为要。文饰礼仪多,诚心少,这是隆重礼的表现。文饰礼仪少,诚心多,这是简省礼的表现。文饰礼仪和内心的情感内外符合,互相表里,并行相会,这就是礼的中道。所以君子,对待大礼则极其隆重,对待小礼则尽量简省,对待中等的礼则取其适中。所以,走路、疾走、快跑,君子的一切行为都不应该超出礼的范围;这就像是君子应当住在屋宇宫廷中一样。居住在其中就是士君子,住在它的外面,就是普通人了;如果在礼的范围内,能够随意活动而又能完全符合礼的要求,这就是圣人了。所以说君子厚重的德行,是积累礼义所致;君子博大的精神,是处处遵循礼义所致;君子高尚的品德,是推崇礼的结果;君子能够明察,是因为完全做到了礼的要求。《诗经》上说:"礼仪如果完全合乎法度,言谈笑语就会得当"。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终始如一,是君子之道,礼义之文也。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1〕也。君子以倍叛之心接臧谷〔2〕,犹且羞之,而况以事其所隆亲〔3〕乎!故死之为道也,一而不可得再复也,臣之所以致重其君,子之所以致重其亲,于是尽矣。故事生不忠厚,不敬文谓之野〔4〕,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谓之瘠〔5〕。君子贱野而羞瘠,故天子棺椁〔6〕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然后皆有衣衾多少厚薄之数,皆有褷诐〔7〕文章之等以敬饰之,使生死终始若一,一足以为人愿,是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极也。天子之丧动四海,属诸侯;诸侯之丧动通国,属〔8〕大夫;大夫之丧动一国,属修士〔9〕;修士之丧动一乡,属朋友;庶人之丧合族党,动州里〔10〕。刑余罪人〔11〕之丧不得合族党,独属妻子,棺椁三寸,衣衾三领,不得饰棺,不得昼行,以昏殣〔12〕,凡缘而往埋之,反无哭泣之节,无衰麻之服,无亲疏月数之等,各反其平,各复其始,已葬埋,若无丧者而止,夫是之谓至辱。
【注解】
〔1〕倍叛之心:指背离了对死者生前的敬重。倍,通"背"。
〔2〕接:对待。臧:奴仆。谷:小孩。
〔3〕所隆亲:指君主和父母。
〔4〕野:文的反义词,表示无礼。
〔5〕瘠:薄,奉养薄。
〔6〕椁(ɡuǒ):套棺。
〔7〕褷诐(shàjiè):当作"蒌褷",棺材上的装饰物。
〔8〕属:合,汇聚。
〔9〕修士:士之进修者,指上士,士阶层中地位较高的那一部分。
〔10〕州里:乡里。
〔11〕刑余罪人:指犯罪而受到制裁的人。
〔12〕昏殣(jìn):黄昏时埋葬。殣,葬,掩埋。
【译文】
礼,对于生死之事的办理最为慎重。活着,是生命的开始;死亡,是人生的终结;生与死都能按照礼处理得十分妥善,人道就全了。所以君子敬畏生命而慎重对待死亡。君子敬畏生命,慎重对待死亡,态度如一,这就是礼义文理了。人活着的时候善待他,人死后却怠慢他,这是只尊敬他有知觉的时候而怠慢其无知觉的时候,这就是恶人的做法,背叛了始终如一的原则。君子用背叛之心对待奴仆、小孩尚且觉得羞耻,更何况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所尊重的君主和父母!死这件事,只能有一次而不可能有第二次,生命不可以复生,所以臣对君主的特别敬重,儿子对父母的特别敬重,在死这一点上,最能得到表达。生前对君主父母侍奉得不够忠心诚厚,不恭敬而有礼文,这就是无礼;送死的时候不忠诚笃厚,不恭敬而有礼文,这叫做刻薄。君子轻视无礼而以刻薄为羞,所以天子的棺椁有七层,诸侯有五层,大夫有三层,士有两层。然后衣被等所有送终之物。其多少厚薄都有一定的规定,棺椁上的装饰物和图案,也都有不同的等级,以此来表达敬饰之意,使生死如一,一切都满足人的愿望,这是先王之道,是忠臣孝子之极致啊。天子的丧事惊动天下,诸侯都汇聚而来参加丧礼;诸侯的丧事惊动通好之国,大夫都汇聚而来参加丧礼;大夫的丧礼惊动了同朝的官吏,修士都汇聚而来参加丧礼;修士的丧礼惊动了一乡,朋友都汇聚而来参加丧礼;庶人的丧礼,汇聚了同族的人,惊动了乡里。受过刑罚的人,死了不可以聚合同族乡党,只能聚集妻子儿女,其棺椁只能有三寸之厚,陪葬的衣服被子只能有三件,棺材上不能有装饰,不在白天行殡,只能在黄昏时埋葬,埋葬时死者的妻子穿戴一如平常。回来时没有哭泣的礼节,不穿麻戴孝,也没有各种守丧的规定,埋葬后,他的妻子儿女就恢复到平时的样子,已经埋葬后,就好像家里没有死人,做到这样就止住了,这便是最耻辱的了。
【原文】
礼者,谨于吉凶不相厌〔1〕者也。紸絖听息〔2〕之时,则夫忠臣孝子亦知其闵〔3〕已,然而殡敛之具未有求也;垂涕恐惧,然而幸生之心未已,持生之事未辍也;卒矣,然后作、具〔4〕之。故虽备家,必逾日然后能殡,三日而成服〔5〕。然后告远者出矣,备物者作矣。故殡,久不过七十日,速不损五十日。是何也?曰:远者可以至矣,百求可以得矣,百事可以成矣,其忠至矣,其节大矣,其文备矣〔6〕。然后月朝〔7〕卜日,月夕卜宅,然后葬也。当是时也,其义〔8〕止,谁得行之?其义行,谁得止之?故三月之葬,其貌〔9〕以生设饰死者也,殆非直留死者以安生也,是致隆思慕之义也。
【注解】
〔1〕相厌:互相遮掩。厌,掩。
〔2〕紸(zhù)絖(kuànɡ)听息:把新棉絮放在快死者的鼻前,观察病者的气息,看其是否断气。紸,安放。絖,新棉絮,易动,所以用来试病者的气息。
〔3〕闵:病非常重。
〔4〕作:开始作。具:备。
〔5〕成服:穿丧服。
〔6〕文:器用和仪制。
〔7〕月朝:当作"日朝",早上。下文"月夕"当作"日夕",晚上。
〔8〕义:这里指按照礼的规定去办理丧事的原则。
〔9〕貌:象,效法。
【译文】
礼,对于吉凶之事最为谨慎,不能让它们互相混淆。人在弥留之际,虽然忠臣孝子知道他病得很重,但殡殓的物品,还不能准备;虽然流泪恐惧,但期望病者能活下来的心还存在,所以还做着侍奉活者的事;人死了,才开始准备殡殓之物。所以虽然是准备充分的人家,也一定要过几天才能殡葬,三天后再穿孝服。然后去外地报丧的人才可以出发,准备物品的人才开始办理。所以殡葬,长的不超过七十天,短的不会低于五十天。这是什么原因?答:这样的话,远方吊唁的人可以赶来了,需要准备的各种东西也都齐全了,各种要办的事情也都做好了,可以说诚心到了极点,人子之孝节也都尽到了,各种器用和仪制也都完备了。然后早上占卜选择下葬的日期,下午占卜选择下葬的地点,之后才能下葬。在这种时候,按照礼的要求应当停止的,谁能强行再做什么?按照礼的要求该做的事情,谁能停止不做?所以三个月以后再埋葬,三个月之内效法活着时的陈设来装饰死者,这并不是为了要留下死者来安慰活人,而是对死者表达尊重悼念的感情。
【原文】
丧礼之凡〔1〕:变〔2〕而饰,动而远〔3〕,久而平。故死之为道也,不饰则恶,恶〔4〕则不哀,尔〔5〕则玩,玩〔6〕则厌,厌则忘〔7〕,忘则不敬。一朝而丧其严亲,而所以送葬之者不哀不敬,则嫌〔8〕于禽兽矣,君子耻之。故变而饰,所以灭恶也;动而远,所以遂敬也;久而平,所以优生〔9〕也。
【注解】
〔1〕凡:总括,概要。
〔2〕变:指尸体变形。
〔3〕动而远:越动越远。此即子游所谓"饭于牖下,小敛于户内,大敛于阼阶,殡于客位,祖祭于庭,葬埋于墓"的意思(《礼记·檀弓》)。
〔4〕恶:丑恶。这里指尸体变形很难看。
〔5〕尔:通"迩",近。
〔6〕玩:狎昵。
〔7〕忘:应为"怠",怠慢。下同。
〔8〕嫌:疑似。
〔9〕优生:对活着的人有好处,不使其因哀伤毁伤身体。
【译文】
丧礼的大要是:尸体逐渐变形,要加以整饰,从入殓到殡葬,死者放的地方越来越远,时间久了哀痛的心情要逐渐平复。所以对待死者,尸体不整饰就很难看,难看就不会引起生者的悲哀,太靠近就会狎昵,狎昵就会讨厌,讨厌则会怠慢,怠慢就会产生不敬。一旦失去了自己尊敬的父母,而送葬的人却不哀不敬,这就与禽兽近似了,君子是以此为耻的。所以尸体变形就要整饰,目的是为了避免难看;死者放的地方越来越远,是为了表达对死者的敬意;时间久了,哀痛的心情慢慢平复,是为了让生者好好活下去。
【原文】
礼者,断长续短〔1〕,损有余,益不足,达爱敬之文,而滋成行义之美者也〔2〕。故文饰、粗恶、声乐、哭泣、恬愉、忧戚,是反也;然而礼兼而用之,时举而代御〔3〕。故文饰、声乐、恬愉,所以持平奉吉〔4〕也;粗恶、哭泣、忧戚,所以持险奉凶也。故其立文饰也不至于窕冶〔5〕;其立粗恶也,不至于瘠弃〔6〕;其立声乐恬愉也,不至于流淫惰慢;其立哭泣哀戚也,不至于隘慑〔7〕伤生,是礼之中流也。故情貌之变足以别吉凶,明贵贱亲疏之节,期止矣,外是,奸也,虽难,君子贱之。故量食而食之,量要而带之〔8〕。相高以毁瘠,是奸人之道也,非礼义之文也,非孝子之情也,将以有为者〔9〕也。故说豫娩泽〔10〕,忧戚萃〔11〕恶,是吉凶忧愉之情发于颜色者也。歌谣鎿笑,哭泣谛号〔12〕,是吉凶忧愉之情发于声音者也。刍豢、稻粱、酒醴〔13〕,餰鬻、鱼肉、菽藿、酒浆〔14〕,是吉凶忧愉之情发于食饮者也。卑蛢、黼黻、文织〔15〕,资粗、衰袆、菲蠐、菅屦〔16〕,是吉凶忧愉之情发于衣服者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几筵,属茨、倚庐、席薪、枕块〔17〕,是吉凶忧愉之情发于居处者也。两情〔18〕者,人生固有端焉。若夫断之继之,博之浅之,益之损之,类之尽之,盛之美之,使本末终始,莫不顺比〔19〕,足以为万世则,则是礼也,非顺孰修为之君子〔20〕莫之能知也。
【注解】
〔1〕断长续短:取长补短。这里指的是,让贤者不要过于执于礼,让不肖的人勉力做到礼。
〔2〕滋成:养成。行义:按照礼的规则去做。
〔3〕御:使用。
〔4〕持平奉吉:对待平安吉祥的事。持,对待。奉,伺候。
〔5〕窕冶:妖艳。
〔6〕瘠弃:贫瘠。
〔7〕隘慑:过分悲伤。隘,穷。慑,悲伤。
〔8〕量:适量。要:同"腰"。
〔9〕将以有为者:指有其他目的。如《不苟》篇中陈仲、吏猷之类欺世盗名者之所为。
〔10〕说:同"悦"。豫:快乐。娩(wǎn)泽:面色润泽。娩,明媚。
〔11〕萃:通"悴",憔悴。
〔12〕歌谣:唱歌。鎿:同"傲",戏谑。谛:同"啼"。
〔13〕酒醴:甜酒。
〔14〕餰(zhān):稠粥。鬻:同"粥",稀粥。菽:豆类。藿:豆叶。酒浆:当作"水浆"。刍豢、稻粱、酒醴、鱼肉,是办吉事的饮食;餰鬻、菽藿、酒浆是办凶事的饮食。
〔15〕卑蛢:卑冕,衮冕以下之通称。蛢,通"冕"。文织: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
〔16〕资粗:粗布。衰(cuī)袆(dié):丧服。菲蠐(suì):薄而稀的布。菲,稀。蠐,细疏布,因薄而名菲蠐。菅(jiān)屦:草鞋。
〔17〕属茨:以茨草相联属,指草屋。倚庐:守丧人住的简陋木屋。席薪:居丧时以柴草委席。枕块:居丧时以土块为枕。
〔18〕两情:指吉与凶、忧与喜。
〔19〕顺比:协调。比,比附。
〔20〕顺孰修为之君子:指精习于礼的人。顺,通"慎"。孰,同"熟"。修为,修治。
【译文】
礼,就是用来取长补短,减少多出的,弥补不足的,既要达到爱慕崇敬死者的礼节目的,又能养成按照礼的规则去做的美德。所以文饰与粗恶、声乐与哭泣、恬愉与忧愁,这些情感是对立的;然而礼都能兼用,随时变换使用。文饰、声乐、恬愉,是用来对待平安吉祥的事;粗恶、哭泣、忧戚是用来对待凶险的事。所以礼虽有文饰,但不会流于妖艳,虽用粗恶的仪式,但不会流于贫瘠;礼有声乐、恬愉,但不会流于放荡懈怠;礼有哭泣哀戚,但不会过分悲伤而伤害身体,这就是礼的中道。所以人们情貌的变化,只要能达到辨别吉凶、明晰贵贱亲疏的差别,这就可以了,如果不是这样,就是奸人的行为,虽然做起来很难,君子也看不起他。所以要根据食量大小而进食,根据腰的粗细扎带子,用毁伤自己的身体来追求更高的名利,这是奸人的行为,不是礼义的节文,不是孝子的真情,而是有其他的目的。高兴快乐、面色润泽,忧愁悲戚,面色憔悴,是吉凶忧喜之情在脸上自然的外现。唱歌戏谑、哭啼号啕,是吉凶忧喜之情在声音上自然的外现。刍豢、稻粱、酒醴,餰鬻、鱼肉、菽藿、酒浆是吉凶忧喜之情在饮食上自然的表现。卑蛢、黼黻、文织,粗布、衰袆、菲蠐、草鞋是吉凶忧喜之情在衣服上自然的表现。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几筵,草屋、倚庐、席薪、枕块是吉凶忧喜之情在居室上自然的表现。吉与凶,忧与喜,是人生固有的两类情感。如果能够以礼节制情感,取长补短,中断的补上,不足的扩大,过分的减少,使同类事物,各尽其位,丰盛完美,让文饰与情感,生和死都很协调完备,完全可以成为万世不变的法则,这就是礼。若不是对礼十分谨慎、精熟,而且努力去做的君子,是不能明白这个道理的。
【原文】
故曰:性者,本始材朴〔1〕也;伪〔2〕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载人,不能治人也;宇中万物生人之属,待圣人然后分〔3〕也。《诗》曰:"怀柔百神,及河乔岳〔4〕"。此之谓也。
【注解】
〔1〕材朴:材质。
〔2〕伪:人为。
〔3〕分:等分。即所谓贵贱之等、父子之分、男女之别。
〔4〕"怀柔"两句:引诗见《诗经·周颂·时迈》。怀柔,安抚。乔,高。
【译文】
所以说:本性,是人天生的材质;人为,是盛大的礼法文理。没有本性,那么礼法文理就没有地方施加,没有人为,人本始的天性就不能自己变得美起来。本性与人为的结合,才能成就圣人之名,天下的功业也才能完成。所以说:天地和谐,万物才能生长,阴阳相接,世界才能变化,人的天性与后天的礼义结合,天下才能得到治理。天能产生万物,却不能治理它;地能养育人,却不能治理人;世界上的万物和人类,必须依靠圣人制定礼法,然后才能各得其位。《诗经》说:"安抚百神,以及大河高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1〕其生以送其死也。故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终始一也〔2〕。始卒,沐浴、鬠〔3〕体、饭唅,象生执〔4〕也。不沐则濡栉三律而止〔5〕,不浴则濡巾三式〔6〕而止。充耳而设紮〔7〕,饭以生稻,唅以槁骨〔8〕,反生术矣。设亵衣,袭三称,缙绅而无钩带矣〔9〕。设掩面儇目,鬓而不冠笄〔10〕矣。书其名,置于其重,则名不见而柩独明矣。荐器则冠有鍪而毋縰,瓮、庑〔11〕虚而不实,有簟席〔12〕而无床笫,木器不成斫,陶器不成物,薄器不成内,笙竽具而不和,琴瑟张而不均,舆藏而马反〔13〕,告不用也。具生器以适墓,象徙道也。略而不尽,貌而不功,趋舆而藏之,金革辔鼈而不入〔14〕,明不用也。象徙道,又明不用也,是皆所以重哀也。故生器文而不功,明器貌而不用。凡礼,事生,饰欢也;送死,饰哀也;祭祀,饰敬也;师旅,饰威也: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故圹垄〔15〕,其貌象室屋也;棺椁,其貌象版、盖、斯、拂也;无、帾、丝歶、缕褷〔16〕,其貌以象菲、帷、帱、尉也。抗折,其貌以象槾茨、番、阏也〔17〕。故丧礼者,无它焉,明死生之义,送以哀敬而终周藏也。故葬埋,敬藏其形也;祭祀,敬事其神也;其铭、诔、系世,敬传其名也。事生,饰始也;送死,饰终也。终始具而孝子之事毕,圣人之道备矣。
【注解】
〔1〕大象:大致效法。
〔2〕终始一也:指对生死都以礼来对待。
〔3〕鬠(kuò):把头发束在一起。体:剪指甲等。饭唅(hán):把玉、珠、贝、米之类放在死者的嘴里,放的东西视贵贱有所不同。
〔4〕象生执:仿效活着时做事的样子。
〔5〕濡:沾湿。栉(zhì):梳篦之类的总称。律:梳头发。
〔6〕式:通"拭",擦拭。
〔7〕充耳:塞耳。紮(tiàn):塞耳的玉。
〔8〕槁骨:应为"皓贝",白色的贝壳。
〔9〕缙(jìn)绅:插笏的腰带。缙,同"搢",插。绅,古代贵族束在腰间的大带。钩:衣带上的钩子。人死不必穿衣解衣,所以不设钩带。
〔10〕笄(jī):插在头发上的饰物。
〔11〕瓮(wènɡ)庑(wǔ):都是陶制的器皿。
〔12〕簟(diàn)席:细苇席。无床笫:棺中不设床垫。
〔13〕舆:丧车。藏:埋。马反:驾车的马返回不埋。
〔14〕金:车铃。革:车鞅。辔(pèi):嚼子和缰绳。鼈(yǐn):车上套马用的皮带。
〔15〕圹(kuànɡ):墓穴。垄:坟墓。
〔16〕无:通"幠"(hū),帐子一类的东西。帾:通"褚",帐子一类的东西。这两种东西都是棺木上的装饰物。丝歶(yú):大概是丝织的丧车车饰。缕褷:同"蒌褷",棺材上的装饰物。
〔17〕槾(màn):用泥土涂抹墙壁和房顶。茨(cí):用茅草或苇盖房子。番:通"藩",篱笆。阏(yān):遮塞。这里指挡风尘的门户。
【译文】
丧礼,就是用生前的样子去装饰死者,大致模仿他活着的时候的样子把死者送走。所以侍奉死者如同生者,侍奉死去的人如同他活着的时候,对于生死存亡都能按照礼的规定来做。人刚死时,要给他洗头、洗身体,要把头发束起来,为其修剪指甲,把玉、珠、贝、米之类放在死者的嘴里,都是仿效他活着时所做的事。不洗头的话就把梳篦沾湿,为死者梳三次头发,不洗身体的话就把毛巾沾湿,为其擦拭三遍。然后在他的耳朵里塞上玉,嘴巴里放上生的稻米,嘴里含上白色的贝壳,这是返生之法。入殓前给死者穿上内衣,外面加上三层衣服,把笏插在腰带上而不要设钩带。用绢帛盖住死者的面部,头发束起来,男不带帽,女不插笄。然后把死者的名字写在旌旗上,放在神主牌上,那么死者的名字就仅仅出现在柩前。陈设陪葬的器物:头上有帽子但没有包头发的布,有陶器但里面不放东西,有席子但没有床垫,木器不加雕饰,陶器只有简单的形状,但不能用,竹编的器物也只是略具其形而不能用,笙竽、琴瑟都陈设在那儿但不能弹奏音乐,送葬的车要埋掉,驾车的马则可以返回不埋,但不再用了。准备日常用品拉到墓地,像搬家一样。简略而不全备,只是大貌相似,而不求精工细作,赶着车把陪藏物品运到墓地埋葬,车铃、车鞅、嚼子和缰绳、车套都不入葬,但都不再用了。像搬家一样,又表示不再用了,这些都是为了强调孝子的哀思。所以活着时用的器皿,只是起到仪式的作用而不是要有实用,随葬品只是象征品而不是有实用。大致说来,礼的目的,侍奉生者,是为了表达欢乐;往送死者,是为了表示悲哀;祭祀,是为了表达敬意;军事礼仪,是为了表现军威:历代帝王都是这样做的,古今也都是一样的,但没有人知道这些礼仪的来源。所以墓穴和坟墓的样子,像人住的房子,棺椁的形状,像车的样子;覆盖尸体的布,覆盖棺材的帐子、装饰棺材的物品,丧车的饰品,样子都像门帘帷帐;挡土的那些葬具,样子像墙壁、屋顶、篱笆和门户。所以丧礼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用来表明生与死的意义,表示用哀痛崇敬的心情送死,并最后加以周全地埋葬。埋葬,就是怀着敬意把死者的形体收起来;祭祀,就是怀着敬意侍奉神灵;那些铭文诔文,世代相传的记载,就是怀着敬意把死者的名字传下去。侍奉活着的人,是用礼对待生命的开始,送死,是用礼对待生命的终结。养生送死都做到尽心尽力,那么孝子该做的事情也就做完了,圣人之道也就全备了。
【原文】
刻死而附生谓之墨〔1〕,刻生而附死谓之惑,杀生而送死谓之贼。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使死生终始莫不称宜而好善,是礼义之法式〔2〕也,儒者是矣。
【注解】
〔1〕刻:刻薄。附:增添,丰厚。墨:指墨家的节葬主张。
〔2〕法式:法则仪式。
【译文】
刻薄死者而厚待活着的人,这是墨家的主张,刻薄活着的人而厚葬死去的人,这是糊涂,杀死活着的人去陪葬死者,这是害人。大致模仿一个人活着时候的情形去为他送死,使得生死始终无不合宜完善,这是礼义的法则仪式,是儒家的主张。
【原文】
三年之丧何也?曰:称情而立文〔1〕,因以饰群〔2〕别、亲疏、贵贱之节而不可益损也,故曰无适不易之术也。创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迟,三年之丧,称情而立文,所以为至痛极也;齐衰、苴杖、居庐、食粥、席薪、枕块〔3〕,所以为至痛饰也。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哀痛未尽,思慕未忘,然而礼以是断之者,岂不以送死有已,复生有节也哉!凡生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有知之属莫不爱其类。今夫大鸟兽则失亡其群匹〔4〕,越月逾时,则必反铅〔5〕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6〕焉,踟蹰〔7〕焉,然后能去之也。小者是燕爵〔8〕,犹有啁啾之顷焉〔9〕,然后能去之。故有血气之属莫知于人,故人之于其亲也,至死无穷。将由〔10〕夫愚陋淫邪之人与?则彼朝死而夕忘之,然而纵之,则是曾鸟兽之不若也,彼安能相与群居而无乱乎?将由夫修饰之君子与?则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若驷之过隙〔11〕,然而遂之,则是无穷也。故先王圣人安为之立中制节〔12〕,一使足以成文理,则舍之矣。
【注解】
〔1〕称情:根据哀情轻重。立文:制定丧礼的规定。
〔2〕饰群:区别人的亲疏贵贱。群,指五服之亲属。
〔3〕齐衰(zīcuī):熟麻布做的一种衣服。苴(jū)杖:哭丧时拄的竹杖。居庐:同"倚庐",守丧人住的小木屋。
〔4〕匹:配偶。
〔5〕铅:同"沿"。
〔6〕踯躅(zhízhú):徘徊不进。
〔7〕踟蹰(chíchú):犹豫不决。
〔8〕爵:通"雀"。
〔9〕啁(zhōu)啾(jiū):小鸟悲叫声。顷:一会儿。
〔10〕将由:依照。
〔11〕驷之过隙:好像快马从空隙中飞跑而过一样,形容时间过得快。
〔12〕立中制节:制定适当的服丧年月加以限制。
【译文】
人子为父母服丧三年,这是为什么呢?答:这是根据哀情轻重而制定的丧礼的规定,用以分别人的亲疏贵贱的礼节,不能增减。所以说这是到哪里都不变的法则。大凡人创伤愈大,愈合得愈慢,痛得愈厉害,好得愈慢,三年的服丧,这是根据哀情而制定的规定,表示至痛到极点;穿麻衣、拄竹杖、居庐屋、喝稀粥、睡草席、枕土块,就是为了表示至痛之情。服丧三年,二十五月才结束,哀痛还没有完,思念还没有忘却,然而礼却规定这时候中止,难道不是因为送死应该有停止的时候,适当的时候应该恢复正常生活?大凡生于天地之间,有血气的必然有知觉,有知觉的没有不爱其同类的。比如,大鸟兽一旦失去同伴,过了几个月,或者一定的时间,必然会沿着原路返回,经过故乡,一定在那儿徘徊,在那儿鸣叫,在那儿流连,在那儿犹豫,然后才能飞走。就连最小的燕雀,也会悲叫徘徊一会儿,然后才会离去。有血气的动物中,人最聪慧,所以人对自己父母的情感,到死都不会完。按照愚陋淫邪之人的做法办吗?亲人早上死了,晚上就忘到脑后去了,这样放纵下去,那就会连鸟兽都不如了,这种人怎么能与人友好地相处而不作乱呢?依着有品德的君子的做法办吗?那么三年的服丧,二十五个月,就好像快马过隙,但是假如顺其心愿去做,永远不除丧,那就会无穷无尽。所以先王圣人为人们制定适当的服丧年月加以限制,使人们一旦达到礼的规定,就可以除去丧服了。
【原文】
然则何以分〔1〕之?曰:至亲以期断〔2〕。是何也?曰:天地则已易矣,四时则已遍〔3〕矣,其在宇中者莫不更始〔4〕矣,故先王案以此象之也〔5〕。然则三年何也?曰:加隆〔6〕焉,案使倍之,故再期〔7〕也。由九月以下何也?曰:案使不及也。故三年以为隆,缌、小功以为杀〔8〕,期、九月以为间〔9〕。上取象于天,下取象于地,中取则于人,人所以群居和一之理尽矣。故三年之丧,人道之至文者也。夫是之谓至隆,是百王之所同也,古今之所一也。
【注解】
〔1〕分:区分亲疏不同的丧礼。
〔2〕至亲:指父母。期(jī):周年。断:丧终。
〔3〕遍:轮流一遍。
〔4〕更始:更新,重新开始。
〔5〕案:语助词。象:象征。
〔6〕隆:隆重。
〔7〕再期:二年。
〔8〕缌(sī):用细麻做成的丧服,服期三个月。小功:用较细的麻做成的丧服,服期五个月。杀(shài):减省。
〔9〕间:在隆和杀之间。
【译文】
然而如何区分亲疏不同的丧礼呢?答:父母之丧,本以一年为终结。这又是为什么呢?答:一年之中,天地已经变了,四季已经轮流了一遍,天地中的有生之物,没有不开始更新的了,所以先王以人事效法天地,以此来象征新的开始。然而又有三年之丧的说法,这又是为什么?答:这是特别加重哀情的意思,使其加倍,所以加了两年。从九月以下递降,这又是因为什么?答:使其丧礼不如父母的隆重。所以三年服丧是最隆重的,穿缌,服期三个月,服期五个月是损减的礼,服期一年、九个月是中等的礼。礼的制定,上取法于天,下取法于地,中间取法于人,人们共同居住、和谐统一的道理全在这里了。所以三年之丧,是人间最完善的礼义制度。这就叫最为隆盛的礼,是历代帝王的共同之处,是古今一致遵守的原则。
【原文】
君子丧所以取三年,何也?曰:君者,治辨〔1〕之主也,文理之原也,情貌之尽也,相率而致隆之,不亦可乎!《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2〕"。彼君子者,固有为民父母之说焉。父能生之,不能养之,母能食〔3〕之,不能教诲之,君者,已能食之矣,又善教诲之者也。三年毕矣哉!乳母,饮食之者也,而三月;慈母,衣被之者也,而九月;君,曲备〔4〕之者也,三年毕乎哉!得之则治,失之则乱,文之至也;得之则安,失之则危,情之至也。两至者俱积焉,以三年事之犹未足也,直〔5〕无由进之耳。故社〔6〕,祭社也;稷〔7〕,祭稷也;郊〔8〕者,并百王于上天而祭祀之也。
【注解】
〔1〕治辨:治理。
〔2〕"恺悌(kǎi tì)"两句:此处引诗见《诗经·大雅·洞酌》。恺悌,和蔼可亲。
〔3〕食(sì):喂养。
〔4〕曲备:各方面都具备。
〔5〕直:但,只是。
〔6〕社:土地神。
〔7〕稷:谷神。
〔8〕郊:祭祀天。郊祭是古代最隆重的祭祀制度,荀子的意思是说君主之恩,大于父母,所以祭祀君主可与祭天并重。
【译文】
君主的丧礼也是三年,这是为什么?答:君主,是治理国家的主宰,是礼法文理的根本,是忠诚恭敬的楷模,做人臣的,相率服丧三年以推重君主,不也是应当的吗!《诗经》上说:"和蔼可亲的君子啊,是人民的父母"。君主,本来就有为民父母之说啊。父亲能给孩子生命,却不能喂养他,母亲能喂养孩子,却不能教诲他,君主是既能给他衣食,又善于教诲他的人,哀感之情,三年才可以完毕了啊!乳母是哺育孩子的人,还要服丧三月;慈母,是抚养孩子的人,还要服丧九月;而君主,养育与教诲,各方面都做到了,所以服丧三年才可以完毕啊!照这样做,国家就能治理好,不这样做,国家就会混乱,这是最完备的礼法;照这样做,国家就能安定,不这样做,国家就会危险,这是最充分的情感表达。最完备的礼法与最充分的情感都具备了,服丧三年还不觉得够,只是没有办法再增加了。所以社祭,只是祭祀土地神的;稷祭,只是祭祀谷神的,而郊祭,则是一起祭祀百王和天的。
【原文】
三月之殡〔1〕何也?曰:大之也,重之也。所致隆也,所致亲也,将举措之,迁徙之,离宫室而归丘陵也,先王恐其不文也,是以繇〔2〕其期,足之日也。故天子七月,诸侯五月,大夫三月,皆使其须〔3〕足以容事,事足以容成,成足以容文,文足以容备,曲容备物之谓道矣。
【注解】
〔1〕殡:是殓后到埋葬前停丧的一段时间。
〔2〕繇:通"遥"。
〔3〕须:等待。
【译文】
停殡三个月,这是为什么呢?答:是为了表示重视其事,不敢草率的意思。心里最尊重的人,最亲爱的人,将要安置他,搬迁他,要将他从宫室搬走而安葬在丘陵里,先王担心礼数有所不够,所以延长殡的日期,使其时间充足。所以天子殡七月,诸侯五月,大夫三月,都是要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各种丧葬事宜,将丧事办得完全达到礼的要求,各方面都达到完备,就符合丧礼的原则了。
【原文】
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愅诡、唈僾而不能无时至焉〔1〕。故人之欢欣和合之时,则夫忠臣孝子亦愅诡而有所至矣。彼其所至者甚大动也,案屈然已〔2〕,则其于志意之情者惆然不嗛〔3〕,其于礼节者阙然〔4〕不具。故先王案为之立文,尊尊亲亲之义至矣。故曰: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謭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故钟鼓、管磬,琴瑟、竽笙,韶、夏、龗、武、汋、桓、箾、象〔5〕,是君子之所以为愅诡其所喜乐之文也。齐衰、苴杖、居庐、食粥、席薪、枕块,是君子之所以为愅诡其所哀痛之文也。师旅有制,刑法有等,莫不称罪,是君子之所以为愅诡其所敦〔6〕恶之文也。卜筮视日、斋戒修涂、几筵、馈荐、告祝〔7〕,如或飨之。物取而皆祭之,如或尝之。毋利〔8〕举爵,主人有尊〔9〕,如或觞之。宾出,主人拜送,反易服,即位而哭,如或去之。哀夫!敬夫!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状乎无形影,然而成文。
【注解】
〔1〕愅(ɡé):变。诡:异。唈(yì)僾(ài):抑郁不乐的样子。
〔2〕案:语气助词。屈然:空无所有的样子。屈,竭尽。
〔3〕惆然不嗛(qiè):悲哀不愉快。
〔4〕阙然:缺少的样子,不完备的样子。
〔5〕韶:舜乐。夏:禹乐。龗:汤乐。武:周武王的乐。汋(zhuó)、桓:周代明堂祭祀武王的乐。箾(shuò):周文王的舞曲名。象:周武王伐纣的乐曲。
〔6〕敦(duì):通"憝",怨恨。
〔7〕卜筮(shì)视日:占卜以择日。修涂:修饰,打扫。涂,通"除"。馈:指祭祀时进献牲畜。荐:祭祀时进献黍稷。告祝:祭礼的一种形式。祝,辅助祭祀的人。
〔8〕利:祭祀中劝食的人。
〔9〕有尊:即"侑尊",指献酒。
【译文】
祭祀的目的,是为了表达人们对死者的思慕之情。死亡之变使人忧郁痛苦,这种情感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所以在人欢乐、团聚的时候,那些忠臣孝子也会触景伤情而思念自己的君主和父母,并有所表现。当他有所感发的时候,情激于中,甚为感动,但因为没有祭祀的礼仪,内心感到空虚而没有东西可以表达,那么他内心积郁的情感就会变成怅然不快,会感到礼仪的缺乏。所以先王为他们制定祭祀礼仪,使尊敬君主、孝敬父母的礼仪都全备了。所以说:祭祀,是表达人们对死者思慕之情的方式,是忠信爱敬之德的极致,是礼节文饰的极盛,如果不是圣人,是不能理解其中的精义所在的。圣人明白其中的意思,士君子安心去实行它,祭祀之官则以之为职守,百姓则以之为习俗。对君子来说,这是治理人间的一种方式;对百姓来说,则认为是一种侍奉鬼神的活动。所以钟鼓、管磬,琴瑟、竽笙吹奏出的乐曲,韶、夏、龗、武、沟、桓、箾、象等乐舞,是君子表示他的喜乐情感变化的礼仪形式。穿麻衣、拄竹杖、居庐屋、喝稀粥、睡草席、枕土块,是君子表示他的悲痛情感变化的礼仪形式。师旅有军规,刑法有等级,都与其罪行相称,这是君子表示他的憎恶情感变化的礼仪形式。占卜选择日子,斋戒打扫房屋,在室中放设筵几,进献牲畜和黍稷,告祝,好像鬼神真的会歆享一样。各样东西都取一点来祭祀,好像鬼神真的会品尝一样。不要劝食的人代为敬酒,主人自己献酒,好像鬼神真的会喝酒一样;客人走了,主人拜送,回来后脱去祭服,换上丧服,入座而哭,如同亲人的神灵离去一样。悲哀啊!尊敬啊!侍奉死者如同侍奉生者,侍奉死亡的人如同侍奉活着的人,好像没有形状,然而都是合乎为人、治国的礼义的。
【评析】
这是荀子著作中最重要的一篇,系统论述"礼"的起源、内容和作用。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都曾节选其文。
荀子的礼学以"性恶论"为基础,他认为"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就会产生争夺和混乱。制定礼义的目的即在调节人的欲望,从而避免纷争,保持社会安定。礼的内容,荀子认为有"养"和"别"两个方面。"养"即"养人之欲,给人之求",即满足人的物质欲望和需求,"别"即"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荀子认为这两者是相互依存的。文章对礼的内容进行了详细地分析,并重点论述了丧祭之礼,然后提出了"隆礼"的观点,指出礼是治国的根本,是"人道之极","天下从之者治,不从者乱,从之者安,不从者危,从之者存,不从者亡",对礼在维护社会安定方面的作用予以高度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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