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泵保罗(保罗巴奇加卢皮)
早晨五点,切又打来电话,声音通过耳机虫直冲脑海。昨夜兴奋过度,再加上艾飞的药效,我忘了摘掉耳机虫。六号泵再次宕机。“你说我应该打电话找你。”他哀怨地说。
我叹息着爬下床,“没错,没错,我是这么说过。别担心,没关系。你做得对。我马上就到。”
麦琪翻了个身,“你要去哪儿?”
我穿上裤子,亲了她一口,“拯救世界。”
“他们使唤你使唤得太凶了,我觉得你不该去。”
“然后让切搞定那东西?别开玩笑了。到吃午饭的时候,屎尿大概就能淹到咱们的脖子了。”
“我的英雄,”她睡意蒙眬地笑着说,“回家路上看看能不能帮我买几个甜甜圈。我觉得我怀孕了。”
她看起来那么快乐,那么温暖,那么形容不整,我险些爬回床上跟她亲热,但我克服了邪念,只是又亲了她一口,“一定。”
外面,光线才刚开始破开天际,黄色光雾缓缓泛起。这么早,街道上几乎是万籁俱寂。宿醉未醒,还得在这个该死的钟点起床,说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但总比切没打电话给我、结果事后要处理污物反淹强得多。我往下城区走,路上买了个百吉饼,摊贩是个少女脸的男人,不知道怎么找零。
百吉饼包在一种塑料薄膜里,我刚一放进嘴里就融化了。味道不坏,但想到百吉饼小子居然不会找零,需要我自己从他的钱袋里数出零头,心情不禁有些低落。
似乎我总在危急关头拉别人一把,连卖百吉饼的蠢货也不例外。麦琪说我的强迫症都赶上切了,换了是她,估计会站在那儿等百吉饼小子自己搞清楚,哪怕要等上一整天也不会帮他。但我不行,看着矬格篓子把钱洒得满人行道都是,会让我不堪忍受。有时候,爬出象牙塔,自己动手反而更容易解决问题。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切正在等我,急得上蹿下跳。现在有五台泵机宕机了。
“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只有一台停机,现在有五台了。一台接一台地自行关闭。”
我跑进控制室。故障排除数据库仍旧无法联接,于是我再次抓起打印版的手册。泵机这么接连停止工作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控制室通常总是充斥着机器运转的嗡鸣声,此刻有一半泵机停止了工作,房间里显得安静了很多。泵站无法将废水送进处理厂,以及将处理后的水送进河里,因此城市各处的排污管此刻正在被反淹。
我想到诺拉和她的皮疹,谁让她在脏水里游泳来着?这种事实在让人心惊胆战。水看着挺干净,但能让你起皮疹。我们位于河流最下游。河里的污物不只有我们排放的,还有上游所有人的。我们的处理厂用泵抽取地下水,或者通过管道送水,或者利用北边的湖水——至少据称如此。我却不怎么买账。我知道有多少水流经此处,那不可能全部来自湖泊。说实在的,全城两千多万人都在喝水,但我们既不晓得这水来自何方,也不清楚水里有什么成分。如我所说,我只喝瓶装水,哪怕我必须为此徒步走遍全城也是一样。或者苏打水。或者……汤力水也行。
我闭上眼睛,努力拼凑昨夜的记忆残片。吧台下的那些空汤力水罐。特拉维斯·阿尔瓦雷茨吸艾飞都快飘上月球了,但依然拯救了世界,还搞了两轮性事。
妈的,了不起。
切和我挨个启动一台台“达因压力”牌泵机。除了六号,每一台都恢复了运转。六号冥顽不化。重新启动。热启动。再重新启动。就是不行。
苏兹不甘心袖手旁观,拖着祖奥下来指手画脚,祖奥是她的秘书,站在她背后。苏兹完全不在状态,短上衣半塞在裤子里,眼睛被艾飞搞得又大又圆如鱼眼,和控制台上闪烁的小灯一样通红。看见那许多小灯闪亮,那双鱼眼顿时眯了起来。“那些泵怎么会一起宕机?你的工作就是让它们保持运转。”
我只是看着她。清晨六点,她嗑药嗑得神志不清,拖着秘书兼女友寻欢作乐,同时还想拿鞭子抽断我们的脊梁。这就叫领导才能啊。我忽然想到,也许我真的需要换个工作了。或者在上班前先舔上一大堆艾飞。只要能让我对苏兹的感觉迟钝点儿就行。
“要是你想让我修好这玩意儿,那就请你走远点儿,好让我集中注意力。”
苏兹像是正在嚼柠檬似的瞪着我。“你最好给我把它整利索了。”她用粗壮的手指戳着我的胸膛说,“否则我就让切当你的老板。”她瞥了祖奥一眼,“这次轮到你躺在沙发上了,走吧。”她们匆匆离开。
切望着她们的背影,又开始揪头发。“她们什么正经活儿也不干。”他说。
控制台上又有一盏小灯转为琥珀黄。我翻查手册,寻找原因,“这种工作,谁干谁傻瓜。从来没有任何人被解雇。”
“是啊,但总该有什么法子可以除掉她吧。前两天她把所有家具都搬进了办公室,现在完全不回家了,说她喜欢这儿的交流电供应。”
“你就别抱怨啦,昨天你还把厕纸扔得到处都是呢。”
他看着我,大惑不解,“所以呢?”
我耸耸肩,“没什么。别为苏兹发愁了。切,咱俩活在最底层,你得习惯才行。再重启一次试试看。”
没用。
我继续查手册。此刻城里很可能已经有数以十万计的马桶被污物反淹了。泵机这么停止工作可真是奇怪:一号,二号,三号,四号。我闭上眼睛思考。吸食艾飞纵情狂欢时的某个细节不停在我的脑海深处抓挠。肯定是艾飞药效的幻觉重现。但有些画面没完没了地出现在眼前:古老的巨蛋,古老的银色巨蛋,被啜食蛋液的恐龙吸干了。哇噢。多么古怪的一场狂欢啊。修女,不锈钢蛋。尿池,麦琪……我大惊失色。所有东西都咔嗒一声对上了。拼图的所有残片凑在了一起,在艾飞作用下的宇宙汇聚:被吸空的银蛋。麦克斯忘记给酒吧补货了。
我看看切,然后低头看看手册,然后再望向切,“咱们维护这些泵机有多久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泵机是何时安装的?”
切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地揪着头发,“他妈的我怎么知道。肯定在我来之前。”
“我也是。我在这儿工作九年了。有电脑能告诉我们泵机是何时安装的吗?有什么收据吗?任何东西都行!”我把手册翻到封面,“达因压力:高负荷,自清洁,多平台泵机。型号13-44474-888,”我皱起眉头,“手册是2020年印刷的。”
切吹声口哨,凑过来翻弄塑料书页,“真够古老的。”
“永续性设计,对吧?那时候,人们设计东西都希望能永远运行下去。”
“超过一百年?”他耸耸肩,“我曾经有过这么一辆车。的确很坚固,引擎几乎不生锈。有两个车头灯,但简直老掉牙了。”他从头皮上揪下什么东西,拿到眼前端详片刻,随后弹落地面,“现在没人会鼓捣车了。我都忘了上次在街上见到计程车是什么时候。”
我看着他,考虑要不要因为他往地上弹头皮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我继续翻阅手册,最后终于找到了我在找的东西,“个人报告模块:远程控制、连接性功能和数据收集。”我跟随手册的指示,打开一套新的诊断窗口,绕过“达因压力”泵机向泵站管理者归纳的报告界面,直接连上泵机的原始日志数据。我得到的是“主机数据源未找到”。
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惊讶呢?
出错信息的其余内容建议我检查远程报告模块的延伸联接器,天晓得那是什么东西。我合上手册,夹在胳膊底下。“来吧,我想我知道哪儿出问题了。”我领着切出了控制室,走向隧道和处理系统的深处。电梯坏了,我们只好走应急楼梯。
越往深处走,黑暗就越是聚拢过来。到处都是碎石和尘土。老鼠见到我们纷纷闪避。独立供电的发光二极管提供照明,但仅能让我们勉强看清台阶。尘土、阴影和跑动的老鼠,昏暗的琥珀色灯光下,我们只能看清这些东西。后来连发光二极管也没了,切在壁龛里找到一个应急提灯,上面蒙了一层蓬松的灰色尘土,但还能点亮。空气中的脏东西太多,哮喘让我的喉咙开始瘙痒,死死地压住我的胸口。我掏出吸入器揿了一次,我们继续前进。最后,我们终于抵达了底部。
提灯发出闪烁的光线,在幽深的地下消散无踪。“达因压力”泵机的金属外壳闪着微光。切打个喷嚏,使得提灯一阵摇晃。阴影疯狂舞动,直到他用手按住提灯为止。“这底下啥也瞧不见。”他嘟囔道。
“闭嘴,我在想事情。”
“我从没下来过。”
“我下来过一次。刚来工作的时候。莫卡迪还活着的时候。”
“难怪你跟他一个德行。你是他带出来的?”
“没错。”我四处寻找紧急照明开关。
差不多十年前,莫卡迪带我下来的时候告诉过我开关在哪里,还跟我讲了泵机的事情。他年纪很大,但还在工作,我很喜欢他。他自有其关注事物的特别方式。深度专注,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大多数人敷衍了事,跟你打声招呼过后,马上就去埋头看表,要么就是唠叨派对的筹划,或者抱怨他们的皮疹。他常说我的老师对代数狗屁不通,说我不该退学。尽管知道他只是拿我和苏兹对比,但我觉得他能这么说还是挺贴心的。
谁也不如他了解泵机系统,就连在他生病、把工作交给我以后,我依然经常溜进医院向他请教。他是我的秘密武器,直到癌症最终吞噬干净他的肚肠为止。
我找到紧急照明的开关,拉下电闸。荧光灯闪烁几下,亮了起来,发出滋滋的声音。有几个灯泡坏了,但亮度足够工作。
切倒吸一口冷气,“真够大的。”
这里是工程学的大教堂。管线在头顶蜿蜒穿过幽暗洞顶,被荧光灯的柔和灯光照得闪闪发亮;排列整齐的泵机森然矗立,钢铁管线和曈曈暗影以此为中心,织出花结般相互交汇的复杂网络。
泵机俯视着我们,闪着黯淡的光芒,足有三层楼高,仿佛一头头钢铁恐龙。它们身上覆盖着灰尘,外壳上的斑斑锈迹纵横交叠,使得泵机仿佛披上了东方地毯。大如手掌的五边形螺栓点缀着钢甲外壳,固定住黑暗中的一节节管道,而管道又朝各个方向伸进黑暗的隧道,通往城市的每个街区。古老的接头上,雾气凝成宝石般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泵机发出单调的运转声音。它们设计得很完美,尽管被上面城市里的所有人遗忘了,但巨兽毫无怨言地工作着,遭人遗弃,却依然忠心耿耿。
然而,它们中有一台陷入了静默。
我按捺住跪下的念头,没有因为忽视它们而道歉,因为背叛了这些已经运转超过一个世纪的忠诚机械而道歉。
我走到六号泵的控制面板前,抚摸着头顶上方这头恐龙的硕大腹部。控制面板覆满灰尘,但我的手一碰就发出了亮光。琥珀色的信号灯和酸橙色的文字满有权威地闪起亮光,告诉我哪儿出了问题,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从不因为我不曾倾听而满腹牢骚。
不知从何时开始,原始数据不再送往控制室,而是等待有人下来注意到它。原始数据是我所有疑问的答案。列表顶端:型号13-44474-888,例行维护等待中。946 080 000次循环已完成。
我运行泵机检查过程:
密封环,零件编号12-33939,等待更换。
活塞,零件编号232-2、222-5、222-6、222-4-1,等待更换。
位移搜集池,零件编号37-37-375-77,已损毁,请更换。
紧急压发开关轴承,零件编号810-9,已损毁,请更换。
阀门套件,零件编号437834-13,已损毁,请更换。
主传动调节阀,零件编号39-23-9834959-5,已损毁,请更换。
高优先级维护:
压力传感器,零件编号49-4、零件编号7777-302、零件编号403-74698
主齿轮组,零件编号010303-0。
轮床式皮带阀,零件编号9-0-2……
清单没完没了列下去。我键入命令,调出维修历史。清单打开,显示出在莫卡迪任期内的记录,就连在他之前的也显示出来了,维护请求和例行工作请求足有几十条,全都在幽暗地下闪烁着,却没有人注意到。二十五年了,谁也没搭理过泵机。
“喂!”切叫道,“来看这个!有人留了些杂志!”
我瞥了一眼。他找到一堆垃圾,不知被谁垫在一台泵机底下。他双手双膝着地,从泵机底下钩出那些东西:杂志,看似老旧食品包装的东西。我想叫他别乱摸乱动,但再一想还是算了。至少他没弄坏任何东西。我揉揉眼睛,继续运行泵机检测程序。
按照这里显示的资料,在我主管的六年时间内,泵机报告过十几条错误,然而“达因压力”的设备还是坚持着继续运转,勉强支撑着不倒下,但其身躯却在一点点地朽坏;此刻,这台泵机忽然彻底失灵,就这么分崩离析,它忠心耿耿地坚持到现在,直到终于无法再挺下去为止,直到需要维修之处终于累积到了让它倒下为止。我走过去,开始检查另外九台泵机的历史记录。
每台泵机都在遗忘中变得千疮百孔:提醒信息堆积如山,数据记录充满了错误矫正和被触发的警告。
我回到六号泵前,再次研究它的记录。制造这些机器的人希望它们能永远运行下去,但再小的小刀捅多了也能杀死恐龙,而这只恐龙已经死透了。
“咱们得给‘达因压力’公司打电话。”我说,“这台机器需要的帮助超出了咱们的力量。”
切从他找到的一本杂志上抬起头,那本杂志的封面是一辆亮黄色汽车,“公司还存在吗?”
“最好还存在。”我拿起手册,寻找用户支持号码。
找到的号码连格式都和现在用的不一样。整个号码里连一个字母都没有。
“达因压力”公司早就不存在了,他们在四十多年前宣告破产,起因是泵机产品设计得实在太好。他们扼杀了自己的市场。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们的技术就此流入公共领域,此刻网络恰好能用,于是我下载了“达因压力”泵机的分解图。里面的信息多如恒河沙数,我不知道有谁能理解图纸到底在说什么。反正我不行。
我往办公椅里一靠,盯着我无法使用的那许多信息,就像在看古埃及象形文字。里面有我需要的东西,但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利用它。我只能把六号泵的进料分流给其他几台泵机,那些泵机正在处理额外的流量,但一想到黑暗中闪烁着的那些维护提醒信息,我就心情紧张:汞封,零件编号5974-30,已损坏,请更换……天晓得那是什么东西。我把和“达因压力”泵机相关的所有东西都下载进了手机虫,却不知道该拿给谁看,但我很确定这里谁也帮不了我。
“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吓了一跳,扭头去看。苏兹偷偷摸摸地走到了我背后。
我耸耸肩,“不知道,看我能不能找到谁来帮忙了。”
“那是专利资料。你不能把示意图拿出办公室。擦掉。”
“你神经啊。那是不受专利限制的。”我起身把电话虫塞回耳朵里。她挥手想抓,但我闪过她的进攻,走向房门。
这座刻薄的肉山追了上来,“我可以解雇你,你知道的!”
“那得看我想不想辞职了。”我拉开控制室的门,逃了出去。
“嘿!给我回来!我是你的老板!”她的声音跟着我飞进走廊,渐渐变弱,“这儿我说了算,该死的!我可以解雇你!手册里这么说的!我找到了!又不是只有你认识字!我找到了!我可以解雇你!我要解雇你!”她像小孩子似的大发雷霆。控制室的房门终于隔断喊声时,她仍在大喊大叫。
我来到室外的阳光下,最后走进了公园信步闲逛。我看着矬格,心想我到底怎么触怒了上帝,让他把我和苏兹这种夯货关在一个房间里。我想给麦琪打电话,叫她和我见面,但我没有跟她聊工作的心情——每当我试图向她解释工作时,她多半都会提出各种解决问题的馊主意,要么就是觉得我所谈论的东西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如果我大中午的打电话找她,她肯定会纳闷我为啥这么早下班,以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若是得知我没有采纳她的建议去对付苏兹,多半还要大发雷霆。
我一路上碰见的矬格都在乱搞和微笑。他们挥手招呼我过去一起玩。我只是挥手回礼。矬格堆里有个姑娘肯定曾是正常人,从她膨胀的腹部看得出她显然是怀孕了,她正和两个伙伴玩得高兴,我再次庆幸还好麦琪没在身边。她对怀孕的执念已经足够顽强,不需要用矬格养崽的画面加以提醒。
不过嘛,我不会介意把苏兹扔进矬格群。她和矬格一样迟钝。天哪,我被白痴包围了。我需要一份新工作,比污物处理更能吸引卓越人才的工作。不知道苏兹要解雇我的威胁有多认真。没准儿手册里真有什么关于雇佣和解雇的规定,而我们都看漏了。接着,我开始琢磨我辞职的念头有多认真。我确实憎恨苏兹。但一个连高中都没念完的人——遑论大学了——又如何能找到一份更像样的工作呢?
我蓦地停下脚步。猛然间灵机一动:大学。哥伦比亚大学。他们肯定能帮上忙,肯定有什么聪明人能理解“达因压力”公司的那些图纸。工程系之类。就连他们也得依靠六号泵处理污物。这就叫工作动力啊。
我登上地铁,朝上城区走,车厢里塞满了脾气暴躁、一点就炸的通勤族,所有人都对其他人怒目而视,举止仿佛在说坐在他旁边就是偷占了他的领地。最后我只好抓着吊环站在那里,望着两个老家伙隔着车厢互相龇牙;地铁到86街出了故障,大家不得不徒步上路。
路上我经过了一群又一群的矬格,他们在人行道上消磨时光。有几个还算有智力的在行乞,但绝大多数只顾胡搞。要不是我确实心怀嫉妒的话,不得不在群交狂欢中挤出一条去路本来会让我心烦意乱的。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为啥要冒着酷暑,吸着抗哮喘药,在夏日烟雾中汗流浃背地长途跋涉,而苏兹、切和祖奥却舒舒服服地待在空调房间里啥也不做。
我这是出了什么毛病?为啥只有我总在努力修理东西?莫卡迪当初就是这个样子,就喜欢挑担子,结果工作得越来越辛苦,直到癌症从内而外吞噬了他的身体。他到最后工作得实在太辛苦了,我觉得搞不好他还挺乐意撒手人寰的呢,这样就可以休息休息了。
麦琪经常说他们使唤我使唤得太过分了,此刻当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百老汇大道上的时候,我禁不住开始认同她的观点。然而,如果我真的把事情扔给切和苏兹处理,现在恐怕就没法走在大街上了,而是会在饱含粪便和化学品的百老汇河里游泳。麦琪肯定会说那是别人的问题,但她之所以能这么说,都是因为冲马桶的时候冲得下去。可是说到头,有些人似乎就是活该跟屎尿做斗争,而有些人却琢磨出了怎么享受美好人生的法子。
半小时后,满是汗水和污垢的我攥着一个半满的喷射瓶——我从一个不够机警的矬格手里偷来了这瓶补充体液的“甜蜜阳光”——走进哥伦比亚大学的校门,踏上中庭,立刻就遇到了难题。
我跟着路标寻找工程系的大楼,但路标却让我不停兜圈子。我应该找人问路——我不属于没法开口问路的那种人——但跟着简简单单的路标都找不到地方,这实在太丢面子了,因此我忍住没去问路。
再说,找谁问路呢?中庭里有很多孩子,都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身上几乎没穿任何东西,看样子像是正在建立他们自己的矬格殖民地,我可没兴趣跟他们说话。我算不上特别一本正经的人,但一个人总得有所为有所不为吧。
然后我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从一幢建筑物走进另一幢建筑物,晕头转向地穿过陈旧而宽敞的罗马式和本·富兰克林式大楼:许许多多的柱子、砖墙和点缀其间的中庭草坪——所有楼宇看起来都像是立刻就会下起混凝土大雨——努力想搞清楚为啥没有一块路标能让我看明白。
最后,我终于受够了,找了几个半裸的年轻人问路。
学院派最让我受不了的地方,是他们永远表现得仿佛比你更聪明,而态度最为糟糕的莫过于生下来啥都不缺、上过预科学校的富家子弟了。我找了些看起来最像样和最聪明的问路,想让他们带我去工程系、工程学大楼或者他娘的任何跟工程有关系的地方,而他们只是上下打量着我,像猴子似的对我胡言乱语,或者在艾飞的劲头上哈哈大笑一阵,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开。有几个对我耸耸肩,说“不晓得”,这已经是我得到的最佳答案了。
我放弃了问路的想法,只是随意乱走。我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最后终于在某个中庭的旁边找到了一幢古老建筑,这是个四四方方的庞然巨物,拥有帕台农神庙一般的廊柱。几个年轻人在台阶上歇息,沐浴着阳光,这里是我在校园里见到的最清静的地方。
我试着推开的第一道门被铁链锁着,第二道门也是这样,但我随即找到了一道铁链解开没锁的门,两截沉重的铁链悬在把手上,顶头上是一把打开的陈旧挂锁。台阶上的年轻人对我不理不睬,于是我径直拉开了那道门。
里面静悄悄的,到处都是灰尘。天花板上挂着古老的巨型吊灯,阳光被蒙尘的玻璃窗滤了一遍,照得吊灯闪烁出橙色亮光。光线让此刻像是已经到了日头西落的薄暮时分,但其实现在才刚过中午而已。厚厚的尘土盖住了所有东西;地板、阅读桌、椅子和电脑上都有一层厚实的灰色尘埃。
“有人吗?”
无人应答。我的声音回荡片刻,旋即湮灭,像是被大楼吞了下去。我信步乱走,随意选择去路:阅读室,小隔间,更多停止工作的电脑,但最多的还是书籍。一条又一条过道的两边摆着装满书籍的架子。一个又一个房间里塞满了各种书籍,而每本书上都盖着厚厚的灰尘。
图书馆。位于大学中央的整座该死的图书馆里面,连一个人也没有。地上有脚印,还有随手丢弃的艾飞口袋、安全套包装和酒瓶,人们曾在某个时候来了又去,但就连这些垃圾也蒙着薄薄的一层灰尘。
有些房间里的书籍全被从架子上扔了下来,像是龙卷风肆虐的现场。不知是谁在一个房间里拿书籍生过篝火。书本被垒成一大堆,彻底遭到焚毁,只剩下了灰烬、残页和封面封底;我弯下腰,才一碰,那堆黑色遗骸就坍塌下去,化为乌有。我马上直起腰,在裤子上擦拭双手。那感觉就仿佛摸了谁的骨灰。
我继续乱走,用手指抚摸书架,望着灰尘犹如微型混凝土雨一般洒落。我随便抽出一本书。更多的灰尘洒出来,扑在我的脸上。我开始咳嗽,胸膛一阵痉挛,我赶紧拿出吸入器喷了一下。光线昏暗,我只能勉强读出标题:后解放的美洲—— 一种现代的观点。刚翻开,书脊就断裂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吓得往后一跳,书失手掉落。周围灰尘四起。一位弯腰驼背、容貌凶恶的老妇人站在过道尽头。她一瘸一拐地走近我,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音调锐利,“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迷路了。我在找工程系。”
这位老妇人长相丑陋:脸上遍布肝斑和皱纹,皮肤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看样子足有一千岁了,而且还不是越老越睿智的那种类型,而是逐渐被蛾子蚕食的衰败模样。她的手里握着一件扁平的东西,闪着银光——手枪。
我又退了一步。
她举起枪。“别往那儿走,从你来的路走。”她用手枪比了比方向,“滚吧,你。”
我犹豫了。
她微微一笑,露出牙齿掉落后的残桩。“要是你不给我个理由,我不会毙了你的。”她又挥挥枪,“走吧,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她赶着我穿过图书馆,走向正门,浑身上下透着飒爽的权威风范。她拉开门,对我挥挥手枪,“走吧。快。”
“等一等,求你了。至少请告诉我工程系到底在哪儿?”
“好多年前就关闭了。现在给我快走。”
“不可能没有工程系吧!”
“现在没有了。走吧,快!”她接着挥舞手枪,“快。”
我抓住门,“但你肯定知道谁能帮助我。”我语速飞快,想在她开枪前把话说完,“我负责管理本市的污水泵。泵机正在逐步失灵,我不知道谁懂得修理。我需要有工程学经验的人。”
她又是摇头,又是挥舞手枪。我继续恳求,“求你了!你得拉我一把。谁也不肯跟我说,要是我找不到帮手,你很快就得在屎尿里游泳了。六号泵为大学地区服务,我不知道怎么修理!”
她停了下来,把脑袋先是歪向一边,然后又歪向另一边,“接着说。”
我大致简述了“达因压力”泵机遇到的问题。等我说完,她摇摇头,转过身去。“纯粹浪费时间。大学的工程系关闭有二十多年了。”她走到一张阅读桌边,几下扫开灰尘,抽出一把椅子,也同样清理了灰尘。她坐下去,把手枪搁在桌上,示意我也坐下。
我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清理了一把椅子。发现我不停瞄向手枪,她一阵哈哈大笑。老妇人捡起枪,揣进被蛾子啃出窟窿了的毛衣口袋,“别担心,现在我不会对你开枪了。我带枪只是为了预防那些年轻人寻衅滋事。他们现在连这种事情都很少干了,但谁也说不准……”她的声音弱了下去,视线投向窗外的中庭。
“大学怎么会没有工程系呢?”
她的视线转回我身上。“和我关闭图书馆的原因相同。”她笑着说,“总不能让年轻人在图书馆里跑来跑去吧?”她若有所思地端详了我几秒钟,“看见你进来,我吓了一跳。我肯定上年纪了,居然忘了锁门。”
“你总是锁门吗?你们这些图书馆员难道——”
“我不是图书馆员。”她打断我的话,“自从赫尔曼·徐死后,大学就没有图书馆员了。”她哈哈一笑,“我只是教职员工的老婆而已。我丈夫过世前教有机化学。”
“但用铁链把门锁起来的是你,对吧?”
“也没有其他人会做这件事了。我只是看见学生在这里狂欢,觉得必须采取措施,以防他们烧掉图书馆。”她用手指敲打着桌面,瘦骨嶙峋的指节扬起一股股烟尘,眼睛继续打量着我。隔了半晌,她终于说:“如果我把图书馆的钥匙给你,你能自己学习你需要的知识吗?和那些泵机有关的知识,搞清楚它们的工作原理,甚至如何修理?”
“我想很难,所以才来大学寻求帮助。”我抽出耳机虫,“我这里有示意图,但需要有人帮我解释清楚。”
“这里没有能帮助你的人了。”她笑得十分勉强,“我的学位是社会心理学的,而不是工程学。再说大学里也没有其他人了——除非你把他们算在内。”她朝窗外在中庭乱搞的学生一挥手,“你认为他们有可能读懂你的示意图吗?”
隔着肮脏的玻璃门,我能看见图书馆台阶上的年轻人们,他们脱得赤条条的,此刻正搞得起劲,一边咧嘴微笑,一边享受着美好时光。有个姑娘隔着玻璃注意到了我,挥手邀请我加入战团。我摇摇头,她耸耸肩,回去接着做爱。
老妇人像秃鹫般端详着我,“明白我的意思了?”
那女孩随着节奏摆动身体。发现我的视线,她对我露出笑容,再次示意邀请我一起去玩。她只需要一双又大又黄的眼睛就能变成一个完美的矬格了。
我闭上眼睛,然后重新睁开。什么也没有改变。那女孩还在台阶上和朋友们嬉戏。他们都在欢快地闹腾,享受着美好时光。
“最优秀的,最聪明的。”老妇人喃喃说道。
庭院中央,越来越多的学生在脱去衣衫,谁也不在乎此刻是否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是否众目睽睽,或者其他人会怎么想。几百个年轻人,谁也没有书,没有笔记簿,没有纸笔,没有电脑。
老妇人笑出了声,“别这么惊讶。你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她停下来,等了几秒钟,然后对我投来不敢相信的眼神,“矬格?混凝土雨?生育失调?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吗?”她摇摇头,“你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有脑子嘛。”
“但是……”我清清喉咙,“怎么可能……我是说……”我说不下去了。
“我丈夫的研究领域正是化学。”她眯起眼睛,望着孩子们在台阶上性交,在草丛中纠缠,然后摇摇头,耸耸肩,“这个主题有很多书籍。有段时间杂志上甚至专门讨论过。‘母乳为何不一定最好’诸如此类的东西。”她不耐烦地一挥手,“罗希特和我一直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直到发现学生一年显得比一年更笨为止。”她咯咯一笑,“他做的测验证明了他的看法。”
“我们不可能都正在变成矬格吧。”我举起那瓶“甜蜜阳光”,“否则我是怎么买到这瓶饮料的,还有我的耳机虫,还有培根,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东西?肯定有谁在制造这些东西。”
“你买到培根了?在哪儿买到的?”她有了兴趣,凑上前来。
“我妻子找到的,最后一包。”
她靠回椅背上,叹了口气。“无所谓,反正我也嚼不动了。”她端详着我的“甜蜜阳光”瓶子,“谁知道呢?也许你说得对。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但自从罗希特过世以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人说这么多话;绝大多数人似乎没法像从前那样关注任何事情了,”她瞪着我,“也许这个瓶子只能证明某处有个工厂,和你的污水泵没坏时一样好用。只要没什么特别复杂的东西出岔子,我们就能一直喝到饮料。”
“事情没那么糟糕。”
“也许没有,”她耸耸肩,“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了,我没多久好活了。在那以后就是你的问题了。”
走出大学的时候已经入夜。我带走了满满一包书,没有谁在乎我拿走了什么。老妇人不关心我是否填了出借单,只是挥挥手叫我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然后把钥匙给了我,吩咐我离开前记得锁门。
所有的书都很厚实,充满了公式和图表。我一本又一本地拿起来,每本读一会儿就放弃了,然后又拿起另外一本。这些东西仿佛天书,我就仿佛连字母表还没认全就想读报似的。莫卡迪说得对,我应该留在学校里。至少不可能比哥伦比亚大学的那群孩子更差劲。
走上街道,有一半建筑物黑着灯。百老汇大道估计又在拉闸限电。街道的一边有电,灯火通明,兴高采烈;另外一边的公寓窗户亮着烛光,鬼火在浮华的环境中明灭闪烁。
几个街区之外回荡起混凝土雨轰然落地的巨响。我忍不住打个寒战。万事万物都变得让我毛骨悚然。就仿佛老妇人趴在我的肩头,把各处的破落景象指给我看:空荡荡的自动售货机,几年没有挪动过的汽车,人行道上的裂纹,阴沟里的尿水。
“正常”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强迫自己往好的一面看。人们还在四处活动,走到各自喜欢的跳舞俱乐部,出门吃饭,步行去上城区或下城区探望父母。孩子踏着滑板呼啸而过,矬格在小巷里交媾。有几个售货亭放满了玻璃纸包着的百吉饼,还有好大一排“甜蜜阳光”饮料在彩灯下闪着绿光,售货亭依然能补货,依然在营业。许多东西仍能正常运转。“山月桂”还是一家了不起的夜店,尽管麦克斯需要别人提醒才能记住补货。米库和加布即将生下孩子,尽管他们努力了三年才完成心愿。我忍不住要琢磨那婴儿会不会长成大学中庭上的那种年轻人。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已败落。
就像是为了证明我的观点,地铁一路开到我下车的站也没有坏。地铁上肯定也有我这种人,这种仍能阅读示意图、还在好好上班而不是在控制室乱扔厕纸的人。不知道他们都是谁,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注意到现在想完成任务有多么艰难。
回到家的时候,麦琪已经上床了。我亲了她一口,她醒转片刻。她撩起脸上的头发,“我给你留了一盒自加热的玉米馅饼。炉子还没修好。”
“对不起,我忘了。我这就去修。”
“没关系。”她翻个身,背对着我,把被单拉到颈口。有那么一分钟,我以为她又睡了过去,但她随即说道:“特拉夫?”
“什么?”
“我来月经了。”
我在她旁边坐下,给她按摩背部,“别太难过了,好吗?”
“没事,也许下次就行了。”她已经在返回梦乡的路上了,“必须保持乐观,对吧?”
“没错,亲爱的。”我继续抚摸她的脊背,“没错。”
等她睡着了,我走回厨房,找到那盒自加热的玉米馅饼,摇了几下,然后撕开,用指尖抓着吃,免得烫伤自己。我咬了一口,认为玉米馅饼也仍旧味道不错。我把那些书放在厨桌上,大眼瞪小眼地盯着它们,试图确定从哪本读起。
公园方向传来又一声混凝土雨的巨响,穿过厨房敞开的窗户传进室内。我望向烛光闪烁的寂寂黑夜。不远处的地下深处,九台泵机还在勉力工作;小小的指示灯闪了又闪,提示部件故障;滚动的维护记录里满是修理请求,现在六号泵彻底宕机,剩下九台的负担都更重了些。但它们仍在运转,建造者非常了不起。运气好的话,它们还能运转很长时间。
我随便挑了一本书,开始阅读。(完)
本文选自保罗·巴奇加卢皮《6号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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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巴奇加卢皮是近年美国科幻界备受瞩目的新星。他笔下的未来,散发着文明凋敝衰败的气息,从横扫各大科幻奖项的《发条女孩》,到这本短篇小说合集,莫不如是。细细品读,读者便会发现,导致文明日薄西山的,正是人类自己,或者说“人性”本身。
本书收录的十个故事均为巴奇加卢皮最优秀的作品,包括“雨果奖”提名作品《黄卡人》、“雨果奖”“星云奖”双奖提名作品《沙渣之族》、“斯特金奖”获奖作品《卡路里人》等。尽管这些作品单列出来也很优秀,但它们串联在一起,更能让人品咂出隐藏其中的后启示录意味和末世人类对命运的无尽抗争。
保罗·巴奇加卢皮(1972 ~ )
美国当代科幻界引人瞩目的新秀作家,“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和“斯特金奖”等诸多奖项的宠儿。他的首部长篇小说《发条女孩》(2009)就赢得了包括“雨果奖”“星云奖”和“轨迹奖”在内的几乎所有幻想文学类大奖,并被《时代》杂志评为年度“最佳十部长篇小说”之一。
因为大学主修东亚研究,毕业后又在中国、泰国等地旅居过一段时间,巴奇加卢皮的作品往往带有浓厚的东方元素,如本书收录的《黄卡人》和《卡路里人》,就与东方背景的《发条女孩》同享一个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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