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莫兰复杂性思想(埃德加莫兰倡导凝聚力的新)
1968年5月,不是一场失败的革命,而是我们的文明在发生骤变的标志,它破开了一条裂缝,新的价值和愿景从中喷涌而出。1968年之后,时代的气息转变了,人们梦想更诗意的生活,伴随着激增的欲望与焦虑,追求个人自由和社会解放的融合。
1968年5月,法国学生领袖丹尼·科恩-本迪特在巴黎索邦大学的广场发表演说。
今年5月是法国1968年“五月风暴”爆发50周年。从年初开始,法国的各大媒体都在组织系列的纪念性报道,《新观察家》周刊3月23日刊载了法国著名思想家埃德加·莫兰的专访。
97岁高龄的社会学家、哲学家莫兰现仍在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担任名誉研究主任,也是法国教育部的高级顾问。他的主要著作有《时代精神》、《奥尔良谣言》和《方法》(六卷本)等。通过研究社会文化习俗,他发展出对当代世界性危机进行多方面整体检视的分析方法,提出了“复杂性思想”这一重要的思维范式。
作为五月风暴的热情见证者,埃德加·莫兰在第一时间认识到,这不是一场失败的革命,而是我们的文明在发生骤变的标志,它破开了一条裂缝,新的价值和愿景从中喷涌而出。1968年之后,时代的气息转变了,人们梦想更诗意的生活,伴随着激增的欲望与焦虑,追求个人自由和社会解放的融合。
法国思想家埃德加·莫兰近照
您是在五月风暴运动发生的“第一时间”对它进行分析解读的唯一一位法国知识分子。1968年5月中旬,《世界报》就刊登了您的一系列文章,是因为您已经提前预见到了即将震惊法国的那些事件么?
埃德加·莫兰:至少在1950年代末,我就曾预断在战后形成了一个新兴阶层——也就是青少年阶层。这个夹在童年的茧壳和成年时刻之间的阶层,有了属于自己的习俗、语汇、衣着、聚会场所和音乐,发展出了自己的追求和向往:尽管黄金三十年的文化鼓吹通过物质享受来获得幸福,青少年却感到了这种承诺的空洞。他们想要寻求某种形式的个人真实性,梦想博爱精神,向往集体生活,又同时追求个人自主。
詹姆斯·迪恩和马龙·白兰度在1950年代中期塑造的那些银幕形象,为这种心理落差和苦恼提供了反叛的榜样。我们都忘不了1963年6月22日《嗨伙计们》(Salut les copains)杂志社主办的那场演唱会,不计其数的青少年被吸引到民族广场,和他们的偶像强尼·哈里代(Johnny Hallyday)亲密接触,在集会的纵情狂欢中,他们拔掉了行道树的栅栏,掀翻了路边的汽车。
在那次聚集了20万年轻人的集会引起突发性暴动之后,我在《世界报》上发表文章,将这种现象命名为“耶耶”(yéyé,寓意以法语唱美国流行歌曲)。在《嗨伙计们》的创始人丹尼尔·菲力柏契策划的一场场商演中,明星们多少还受到些约束,但在他们的身后,大批以“黑皮夹克”(译注:以这种特殊穿着为标志的飞车党边缘青年)组成的摇滚乐队在市郊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
但五月风暴并不是“黑皮夹克”们造成的……
埃德加·莫兰:当然不是。从1965年开始,这个青少年阶层构成了大学生中的知识分子圈子,最早是在美国加州的伯克利大学,不满现状的青年运用理论明确地表达了他们对另一生活的愿景,同他们的精神导师马尔库塞所谓的“单向度的”成人生活决裂。
此后,直到1968年初,学生的反抗运动由于信息全球化而逐步蔓延开来,在美国、墨西哥、埃及、波兰等不同政治和社会制度的国家相继爆发。所有这些运动的共同点,是否认成人世界的一切权威,无论是教授、家长、政府机构还是独裁者。而我意识到法国将会是下一个被波及的国家是在1968年3月,当时楠泰尔大学(巴黎第十大学)的教授,哲学家、社会学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请我去帮他代课。刚到校园时,我并不知道骚动已持续了好几周。我准备开始上课,大教室里突然有学生高喊“罢课啦!”我建议大家投票表决还要不要继续上课,结果想上课的一方占了上风,有两个不满意的学生就叫起来:“莫兰,臭条子!”我就是在那时看清了一些迹象。然而当时我并没有想到事件会在法国进展到那一步。
在当时那些终将载入史册的世界学生运动中,五月风暴是独特的,因为它不仅聚集了学生群体,还吸引了一大批艺术家、知识分子,最后还有工人群众。它几乎是唯一走出大学校园,进入所有社会领域,造成大规模政治危机的运动。
您认为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法国这一特例呢?
埃德加·莫兰:五月风暴是一个复杂的事件,是国际学生运动发展的必然与一些偶然因素的结合体。1960年代的法国经济蓬勃发展,戴高乐政府却似乎要扼杀政治辩论自由,这激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抗议从楠泰尔到拉丁区,又从拉丁区蔓延到外省的大学,从大学生到艺术家和知识分子,最后从这些特权阶层扩展到广大群众。
其中有几个关键因素。和其他国家的大学生相比,法国大学生没有那么孤立于社会之外。知识分子的影响力在法国也要大得多。最重要的是5月初发生在索邦大学的一个决定性事件:在那场主要极端自由主义所主导的抗议中,“战略小天才”丹尼·科恩-本迪特(Dany Cohn-Bendit)在3月22日楠泰尔运动中宣扬的精神获得了托派和毛派小集团的一致赞同。
这些政治斗士们向学生宣告:“你们的愿望,你们对自由、博爱的追求,我们将通过革命来实现。”从那时起,学生们紧急呼吁工人阶级这一“与生俱来的革命阶级”加入进来。之后,尽管工会和共产党的领导人并未同意,运动还是成功地走出了大学,汇集了数百万法国人的社会和政治诉求,从工厂到办公楼到处都在罢工。
在这场雪球效应中,幻想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示威游行、散播宣传口号和海报,到设置路障,玩玩打打的游园会升级成了暴力对抗。历史的记忆被唤醒,人们想起过去的那些暴力起义,特别是最近一次1944年8月的巴黎解放。他们要重振法国反抗运动的传统,这种传统一直是无视年龄和社会身份差别的。
尽管社会动员的规模很大,但革命很快就失败了……
埃德加·莫兰:这正是因为这场所谓的“革命”只是托派等捏造出来的终极神话。事实上它只是一场自发性的运动,造成了社会秩序的瘫痪,但并不想要也没有能力去夺取政权。对另一种自由的集体生活的渴望具有潜在的革命性,但它缺乏革命的条件。此外,把路障越升越高,唤醒法国的革命往事,人们这样做最主要的效果是把革命、把暴力戏剧化。
事实上,双方都避免了使用火药武器的极端暴力,只停留在口头冲突层面,比如“镇暴警察等于纳粹”这类愚蠢的口号。没有任何学生做出过可能引发与警方血腥冲突的行为。在路障另一边,当权者也并不愿意采取过激的暴力手段去镇压这些未来的国家精英——学生中有不少领导阶层的孩子。我们应该记住,而且这一点至关重要,五月风暴中罕见的遇难者都死在了工厂附近的冲突中。
整个事件结束之后,右派和极左派两方面都开始鼓吹“五月风暴是场失败的起义”这种观念,前者是为了吹嘘自己成功镇压暴乱的功绩,后者则是为了在其中看到未来前赴后继的革命希望。可是,如果只是把五月风暴当作经典革命长卷的一个篇章,就会错过它的真相。
事件发生几周后,我和我的朋友科内利乌斯·卡斯托里亚迪斯(Cornelius Castoriadis)、克劳德·勒弗特(Claude Lefort)发表了一本书《五月风暴的裂缝》,我们在其中提出了一个相反的观点:五月风暴是社会秩序水位线之下的一条裂缝,新的价值、新的追求、新的观念从缝隙中涌出来,呼唤我们的文明发生深刻的改变。5月之后,什么也没有改变,可一切都不一样了。政治、经济和社会秩序在6月就迅速恢复了,而转变的过程已经开始,并终将颠覆时代精神和人们的感知。
是什么样的转变呢?
埃德加·莫兰:五月风暴的第一个后续影响是极左派的兴起,1975年以前它在知识青年中占据了重要位置。托派和毛派斗士们跟在一部分以让-保罗·萨特和莫里斯·克拉维尔为首的知识分子身后,时而激进时而温和。
法国不像当时的德国和意大利,并没有出现投身恐怖主义的未成年人,反而有一些毛派青年去工厂了解民情搞思想宣传。尽管如此,到了1977年,一些原因促使马列主义在法国骤然衰落。
从那之后,我们才能去衡量五月风暴作为更深刻、更持久的社会发展动力的重要性:女性解放,差异文化——包括同性恋文化和另一个社会层面上的新区域主义文化的出现,兼顾个人或集体经验的兴趣,环保意识的出现,对科学进步的反思。
所有这些变化都是“五月的女儿”,都倾向于从拥抱“幸福文明”转为质疑它存在的问题。曾经贩卖幸福的女性报刊开始探讨老龄化和遗弃问题。电影也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大团圆结局。时代精神发生了变化:欲望和焦虑一起激增,大多数人对1950-1960年代技术和社会进步从笃信转变为批判怀疑,与日俱增的不满情绪在反传统精神病疗法、瑜伽和禅宗里寻求缓释的解药……
社会心理的变化,加上1973年石油危机的影响,最终导致官员们在思想和政治上所保证过的稳定被打破,他们曾宣称我们身在1945年以后最好的社会,而且一切还将越来越好。
那么您自己作为一位思想家也是一个普通人,是否也被五月风暴改变了?
埃德加·莫兰:不可否认,这些事件对我的触动很大。当时,通过观察示威活动,我见证了一个历史时刻。突然之间,街上彼此素不相识的人们开始互相交谈。这是一种历史性的狂喜,我在过去也曾有过另外两次类似的经历,一次是在1936年6月的大罢工,然后就是巴黎解放的那一天。
尽管它们持续的时间很短,而且并没有走向人们期望的结果,那些时刻仍然存在过,对狂喜和共融的记忆也都留在我身上。此外我在美国加州有幸再次领略了同样的气氛,当时我应邀去圣地亚哥索尔克生物研究所工作几个月。之后的几个月加州迎来了一次华美的盛放,一场从1967年到1970年持续了四年的“五月风暴”。无休无止的集会庆典,生命与思想交织在一起。我在那儿结识了很多知识分子,学到了很多东西,和他们一起在晚会上跳舞、吸食大麻。
我在后来写道:“48岁,我学着生活”,这句话惹来了不少嘲讽。但事实上,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在作品中发表自己的言论,表达个人观点和提出问题——我终于敢于发表好几年前写的反思长篇《问题的关键》,还有汇集了许多类似想法和个人经历的《加州日记》。这种不断交流的氛围也深深地影响了我的思想:我在加州时终于决定要打破学科间的壁垒,把各领域的知识联系起来进行复杂性的思考。
五十年后,意识形态在消亡,社交也转向了虚拟领域。五月风暴在我们文明腹侧剖开的这条裂缝已经愈合了吗?
埃德加·莫兰:它反而是越开越大了。五月风暴所指出的文明弊端越来越恶化和强硬:抛弃了以给人带来幸福为己任的文明,却没能满足人们深层的渴望,这是我们当代所有社会和个人问题的核心。共产主义和全球化体系的相继衰落做出了牺牲,使得1970年代出现的新自由主义教条看上去仿佛成了无法回避、唯一正确的现实,其实它只不过是一种新的意识形态,算法掩盖了真正的人性现实,把精确的经济和时间约束加诸在我们的生命之上。
我们需要的是别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抵抗的方式:从我们的友谊、爱情(虽然有些不可告人)、游戏、美食、舞蹈中,我们试着抽离出一点点诗意的碎片,这些诗曾写在1968年5月街头的墙壁上。别忘了那些涂鸦的含义:铺路石下就是海滩;要快乐不要束缚。它们表达了人们对诗意生活的追求,这种诗意意味着激情、热烈、共融,远离成人世界越来越平淡的社会生活。
您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抵抗的方式”,但是缺乏像1968年那样的集体行动,这种抵抗不会注定失败吗?
埃德加·莫兰: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个人主义在征服世界的同时的确损害了我们社会的团结。随着人们自主权力的增加,个人被越来越隔离孤立。这是我们的文明所面临的巨大挑战:在保障个人自主的同时,必须找到激发集体意识重生的办法。它不会是通过一场马列主义意义上的革命,当然也不可能是通过又一次五月风暴的广泛爆发来实现。但是这种对革命性的需求必然会伴随着其它模式而重生。近年来,我似乎看到一些能部分满足这种需求的现象:倡导新形式凝聚力的社团运动兴起,是重现五月风暴愿景的一种方式。
我所想到的包括“延期开发区”(ZAD)、“不眠之夜” 运动(Nuit debout)和一些反腐协会,以及那些呼吁向金融交易征税的人,还有生态社区、生态农业、社会互助经济制……成千上万为改善生活而生的创意在法国和全世界涌现,这场被政府机构和党派们无视的新“风暴”,是五月风暴在新形势新条件下的复兴。
(以上访谈编译自法国《新观察家》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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