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为什么一直在一个角落里(倒数第二个真相)
编者按:
1964年,迪克创作出长篇科幻小说《倒数第二个真相》,该书基于其短篇作品《守卫者》和《扬斯的模型》结合扩展,描述了一个恍若奥威尔《1984》与威尔斯《时间机器》相结合诡妙世界。
针对此作,美国科幻新浪潮时期杰出作家,菲利普·迪克生前好友及长期支持者,“菲利普·迪克奖”发起人托马斯·M.迪许(Thomas M. Disch,1940-2008)撰写过相关书评《1964年制造》,深度分析了创作背景及创作历程,对于了解迪克大有裨益。
本篇曾以“跋”的形式收录在科幻世界2015年出版的《倒数第二个真相》中文版里。
ps:迪克短篇《守卫者》收录于科幻世界已经上市的“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说全集”第一卷《记忆裂痕》;《扬斯的模型》收录于即将上市的“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说全集”第四卷。
1961年12月,美国国防部宣布放射性尘埃掩体计划,打算建造能够容纳两亿三千五百万人的大规模掩体。那时候,美国人口尚未达到两亿。
1962年10月,肯尼迪豪气十足地宣布,因苏联正在古巴建造导弹基地,故对古巴实行封锁隔离。接下来一段日子里,每个人都生活在导弹随时会落下的恐惧中。恐惧、绝望、梦魇。对涉猎广泛、不局限于政府发放的平庸小册子的人,还有生活在大城市(即导弹瞄准的城市)的人来说,除了计算自己的存活概率,别无他法。据我所知,那时候的纽约人通常认为,自己活下去的几率为百分之五十。据传言,大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对末日是否将临的判断比这还为悲观。据说,他出席在哥伦比亚大学举办的研讨会时声称,他很高兴不必一个人死(当时他已经八十八岁高龄),全人类都会陪着他踏上末路。
一年零一个月后,即1963年11月,肯尼迪总统遇刺。很有可能,这是之前他阴谋刺杀古巴总统卡斯特罗引来的报复。不过那时候,官方的说法是:肯尼迪总统死于李·哈维·奥斯瓦尔德射出的一粒子弹。当时,继任的约翰逊总统告诫负责调查此事的厄尔·华伦,若是怀疑奥斯瓦尔德是替罪羔羊,坚持追寻幕后黑手,有可能引发核战争。于是,华伦按总统的意思写完了报告。华伦特派组于1964年公布了这份报告。同年,《倒数第二个真相》出版。这两份出版物均未获得雨果奖的提名*。鉴于它们均属急就,得不到这份荣誉也不冤枉。但是,《倒数第二个真相》一书出色地记录了当时社会的焦虑不安,以及人们为应对这种不安所表现出的黑色幽默情绪。就这一点来说,此书颇具研究价值。
*注:雨果奖是科幻最高奖项之一,此处作者暗讽肯尼迪总统遇刺一案的调查报告也只是科幻小说。
据斯科特·梅里迪斯文学代理公司*的记录显示,《倒数第二个真相》故事大纲完成于1964年3月,同年5月作品完成。此书源于菲利普·K.迪克早年学徒时代写就的两个短篇。其一是《守卫者》,发表于1953年的《银河》杂志。这故事是尼可拉斯·圣·詹姆斯这条线的缩微版,讲述全人类受骗上当,以为必须住在地底下以避免核战的辐射及其他伤害的故事。不过,这个短篇中,实施永久性骗局的是“来敌”(机器人)。它们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人类因自相残杀而灭亡。故事最后,迪克以怀念的笔调描绘了美国与苏联两组地下居民炸开通路,来到阳光下的戏剧性解放场面。最终,他们与理性的“来敌”讲和了:
“足足几千代人之后,这一天方才到来。”A型“来敌”总结道,“虽然经历了几百个世纪的流血与毁灭,但每场战争都向全人类大同迈进了一步。现在,终于快要结束了。即便如此,这也只是历史新纪元的开始。”
“征服宇宙。”布罗斯基上校喘着气说。
“生命的意义。”莫斯加了一句。
“消除饥饿和贫困。”泰勒说。
“来敌”拉开船门,“你们说的都对,但远不止这些。有多远?我们没法想象。就像第一个建立部落的人没法想象今天的景况。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新纪元一定美好得惊人。”
门关上了。船向他们的新家驶去。
*注:由斯科特·梅里迪斯创立、为作家提供代理人服务的机构。菲利普·迪克即为其客户之一。
《倒数第二个真相》的第二个素材来源,是发表于1955年8月《如果》杂志的小说《扬斯的模型》。小说原本的题目略有不同,为《扬斯制造》。故事发生在木星的卫星——卡利斯托上。这颗卫星上的扬斯人用电视讲话的方式对当地诚实无欺的卡利斯托人进行洗脑。发表讲话的是当地的哲学家,其实此人并不存在,但他的电视形象就像亚瑟·戈弗雷*和乔治·奥威尔笔下的“老大哥”*的结合体。直到最后,受骗的群众也没有幡然醒悟,倒是扬斯假人灌输成功,将群众的兴味从西部片和斯戴芬·柯林斯·福斯特*的流行歌曲,转到了希腊悲剧和巴赫赋格曲。
*注:亚瑟·摩通·戈弗雷(1903-1983),美国1950年代著名的广播电视主持人。
*注:乔治·奥威尔的名著《1984》中监视所有人的假想领袖。
*注:十九世纪美国歌曲创作者(1826-1864),被誉为“美国音乐之父”,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民谣。
很明显,在早期作品里,迪克对小说主人公设定的兴趣也大都集中在广告编撰人、讲稿作者、电影导演等藏在暗处,悄悄对民众施加影响的人物身上;至于这种影响是否合情合法,倒不是迪克关注的重点。迪克迷恋卡利斯托的扬斯人,甚至把自己看作其中一分子。我们并不清楚迪克当时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利用两个老故事的素材写作一部长篇时,肯定将自己当作一名扬斯人了——虽然只是权力结构中低档次的扬斯人,只能写写没多大价值的科幻平装本,和少数肯定会把此书当作“经由想象力装点的作者自传”的悲观读者分享这个故事。因此,迪克将自己生活中的信息来源——斯科特·梅里迪斯代理公司的地址——第五大道580号,赋予了小说中欺骗全世界的情报处。
作为扬斯人,迪克——小说的主人公约瑟夫·亚当斯也一样——比普通民众看得更清楚:冷战与军备竞赛的真正社会政治目的,无非是让某些领袖决策人物和军事工业组织的高官拥有舒适的“领地”。只要存在外敌威胁,大多数人就会毫无怨言地受苦受穷。要是“敌人”也有同样欺瞒民众的需求,那么双方蛮可以坐下来达成互惠协议,让彼此的“威胁”永远存在下去。在两方均拥有难以想象的巨大核军械库的情况下,达成协议轻而易举。
1964年春,在创作《倒数第二个真相》的同时,迪克还写了另一本小说《瞬毁枪》。在这部小说中,迪克让超级大国之间达成了与《倒数第二个真相》中极为相似的秘密协议。小说的主人公,武器设计师拉斯·泡德朱艾易,从一部意大利恐怖漫画《泰坦星来的蓝色八爪鱼人》中获得灵感,设计出外表唬人、实则无用的武器。这两部小说想要传达的主旨十分清晰:权力拥有者总会设计欺骗民众;而这种欺瞒大都是通过媒体塑造出永久性危机的假象来实现的。
水门事件*后,这种世界观渐渐普及。但在迪克写作的60年代早期,持这种看法的人还是少数。不过,它并非迪克原创。乔治·奥威尔极具冲击力的小说《1984》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观点。在《1984》中,三个超级大国之间随时变换的同盟关系,加上永久的战争状态,成为极权统治的基础。而国家的首脑,就像泰尔伯特·扬斯一样,只是个假想的人物。很多评论家都指出,《1984》并非作者对恐怖未来的预言或警告,而是对作者写作当年——1948年——噩梦般的社会现实的夸张描绘。这一点,作者已在题目中留下线索:1984=1948。
*注:1972年6月美国发生的窃取民主党机密事件,后被证明是总统尼克松指使且在事发后试图掩盖。最后,尼克松被迫辞去总统职务。
奥威尔和迪克都描绘了世界的噩梦,但两者大有区别。奥威尔未曾将核末日列入考虑范围,而迪克则无时无刻不想着这一点,但通常避重就轻。一旦核战爆发,辐射造成的危害之深、之广,绝非《倒数第二个真相》中那般轻描淡写。不过,我们不必责怪迪克的想象苍白不实(他笔下的温和核末日永远不会到来),因为人类的情感本能决定,人们无法真正理解何谓核末日。乔纳森·斯盖尔*在《地球的命运》一书中对此作了有力的证明。他首先说明,一旦大规模核战爆发,人类将逃不过灭绝的命运;接着,他说:
于是,人类灭绝一事似乎从根本上排斥人们的情感与本能理解。似乎一旦直面灭绝,人类大脑就会沉入疲惫与沮丧状态。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们本能地知道,人类是无法“旁观”自身的葬礼并将之描绘出来的。就像一个人没法参加自己的葬礼一样。
*注:美国作家、学者,专注于反核宣传。
既然迪克逃不出这条规律,挣不脱人类想象的局限,无法设想核战后地球的惨状,而《倒数第二个真相》又偏偏以此为背景,那么,故事的前几章恐怕难免沉浸在“疲惫与沮丧”之中吧?
当然。所以迪克压根儿没有打算力求真实地描绘大屠杀后的惨状。想知道自己将来究竟如何死法的读者,不妨去看看颇为真实的《在海滩上》*(小说出版于1957年,1959年被改编成电影)。出现在迪克笔下的是另一种时代精神,一种相比之下更欢乐、却也更怪诞的精神——1964年的精神。
*注:英籍澳大利亚作家纳威·舒特(Nevil Shute)1957年的作品。
他认定,根本没有冷战这回事。
在1962年的古巴导弹危机与1963年的肯尼迪遇刺案之后,我们多少都会有这种想法。罗伯特·弗罗斯特到底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了。余下的人类——至少绝大部分——都活着。之前,我们的惊惶失措全是新闻广播害的,其实大可不必。生活照样继续。海滩男孩又出了新歌,比从前的更好听。底特律也出产了更好的汽车。叫做政治的娱乐业分支推出了新的总统选举,是约翰逊对垒哥德沃特。据说哥德沃特暗地里计划让美国开战,所以我们大都投票给了约翰逊。
我有点儿扯远了。《倒数第二个真相》描绘的不是整个荒唐的核威胁年代,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1964年的春天。
说说我们的总统吧。直到十五岁,迪克认识的美国总统都只有一个——就是小罗斯福*。1941年,迪克十一岁。在“二战”时期,小罗斯福受到公众的盲目崇拜,迪克无疑也不例外。而这之后的三位总统——杜鲁门、艾森豪威尔和肯尼迪——可以说,都是因为塑造了成功的公众形象、而非凭着特殊的能力当选。1952年,艾森豪威尔获得党内提名的时候,他的竞争对手塔夫脱的支持者将之斥为娱乐业胜过政治。而现在看来,当年肯尼迪的政治生涯也像是他身边的扬斯人——史列辛格*、布雷德利*,甚至梅勒*——为他策划好的盛大游行。克里斯托弗·拉什*在1983年10月的《哈泼斯》杂志中写道:这是有史以来最精心编造、最不懈宣传的政治神话。而打造这一神话的人,正是当年哀叹麦迪逊大街*竟帮助艾森豪威尔竞选总统的人。诺曼·梅勒在1960年民主党大会上的发言,帮助肯尼迪确定了“庶民英雄”的定位。梅勒认为,在杜鲁门和艾森豪威尔治下的无聊岁月里,“政治与神话脱节太远了”。而肯尼迪注定(其余众人也同意梅勒的看法)要重塑美国政治的英雄传统,作为“真正的美国草根生活”的代表,为之发言,再次“成为”“众人眼中的传奇”,为“美国的生活和想象力”带来新的“推动力”。
*注:美国历史上唯一连任四届、在位十二年的总统。
*注:亚瑟·伯尔·史列辛格(1917-2007),指小亚瑟·史列辛格,美国历史学家及社会评论家。
*注:指本杰明·C.布雷德利,美国著名报人,《华盛顿邮报》副总裁。
*注:诺曼·梅勒(1923-2007),美国作家、记者、电影人。
*注:克里斯托弗·拉什(1932-1994),美国著名历史学家与社会评论家。
*注:纽约市街名,为美国广告业集中地,也常用来指代美国广告业本身。
这席话出自肯尼迪尚在人世的封臣之口,并且予以公开发表,可见其中的可信度极高。这同样印证了迪克小说的真实性。当然,对这批开发肯尼迪神话潜质的知识分子来说,唯独他们知晓神话背后的真实——这种特权最能产生满足感(这也是做一名扬斯人最大的回报)。梅勒半自传、半幻想、玩世不恭的小说《美国梦》(1964年1月在《时尚先生》杂志上开始连载),开头的一段便是特意写来让真正的扬斯人妒忌发狂的:
1946年11月,我认识了杰克·肯尼迪。我们俩都是战争英雄,又都刚刚获选进入国会。一天晚上,我们出去来了次四人约会。真是个美妙的夜晚。我搭上了个姑娘。要不是我,她就会被一颗丽兹饭店那么大的钻石*烦死了。
*注:《一颗丽兹饭店那么大的钻石》是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讲的是有人发现了钻石山,成为巨富,结局颇为黑色。此处梅勒笔下的主人公口吻得意洋洋,意思是说,跟我相比,再有钱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美国梦》这部小说,其各方面成就都要超过《倒数第二个真相》,只在一点上不及后者——而这一点,却恰恰事关小说(没能达成的)宏旨。《美国梦》没能抓住刚刚拉开序幕的暗杀时代*的精神。出于小说写作方面的考虑,梅勒对谋杀案的处理更为主观。不过,两部小说也有相似之处。其中都有沾沾自喜的高级幕僚,自以为看透了卡梅洛特*、泰尔伯特·扬斯神话背后的真实,看穿了其中的阴谋。同样,两部小说也都认为身居高位的罪犯实施的无情统治自有其迷人之处。
*注:在肯尼迪遇刺之后,又有几位政治人物先后被害,其中包括肯尼迪的弟弟。
*注:传说中亚瑟王的都城。
必须承认,围绕着装腔作势的恶棍布罗斯和拜伦*式的戴维·兰塔诺展开的阴谋诡计,其中的颠倒混乱乃是《倒数第二个真相》一书最大的弱点。以布罗斯陷害朗西博的秘密计划为例,此计划需要各种累赘的前提条件,而且对故事的最终结局毫无影响,可谓荒唐得很。开卷至此,读者不禁自问:迪克何以允许如此明显的瑕疵存留书中?答案就在作者本人的自述与小说的文本中。迪克的写作习惯是:一个猛子扎下去,一头向前冲,绝不回望。如果他是下冥界救妻子的俄尔甫斯,他妻子欧律狄克就不必担心他会回头向后看*了(借用迪克的风格)。
*注:乔治·戈登·拜伦(1788-1824),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以澎湃的激情著称。
*注:希腊神话中,俄尔甫斯拥有超凡的音乐才华,他与欧律狄克是一对恩爱夫妻。妻子死后,俄尔甫斯悲痛欲绝,下冥界用音乐打动了冥王。冥王答应让欧律狄克还阳,只有一个条件——俄尔甫斯走出冥界时不得回头。结果俄尔甫斯没能忍住,欧律狄克便再度回到冥府。
我打算在这里插进一长段分析这部小说失误之处的文字。很明显,这些失误都是迪克顾前不顾后、一口气跑下山的写作习惯造成的。这种写法的成果自然蔚为大观,但其中的谬误也相当之多。不过,我不打算以小说文本为基础分析迪克的写作技巧。请允许我引用迪克在1960年初写给哈考特·布雷斯出版社某位编辑的信。就这个主题,迪克写道:
你说我作品多、高产——这太奇怪了。我只担心自己写得不够多。要是我认真起来,我的产量能比这高得多。对我来说,艰难的部分在上打字机写作之前——在大纲构思阶段。我一般会花五到六个月时间构思大纲,在此期间一个字也不打。所以我一年最多只能写两部小说……不过,在某些情况下,我的写作速度确实很快。立平考特公司出版的那本书只写了两周,又花了两周修改错误和誊写……一旦进入写作状态,我就得不停地写下去。我一天要写四十到六十页,以这个速度一连写上许多天,直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然后,又有好几个月不去碰打字机……我要等到明确自己想写什么才动手,一动手就一发不可收。
1963年凭《高堡奇人》获得雨果奖后,迪克的写作速度就加快到每年能写出三部多一点的小说。此后,他一直保持这个速度到60年代末。
一口气跑下山的写作方式在科幻或其他文学类别中并不少见。以这种方式写出来的作品,要是写得好,会给人一气呵成的兴奋感。跟精心构造的小说相比,不论后者在其他方面胜出多少,这种阅读兴奋感却是体会不到的。但是,快速完成的小说时不时也会马失前蹄。迪克每天四十到六十页的速度,就意味着只需一周就能完成《倒数第二个真相》。想在一周内一直保持灵感火花闪烁是很困难的。在两眼昏花、手指酸痛的时候,能写出连贯的句子就不错了。以小说第十四章为例。这一章让两个次要角色说了整整四页的话,不但对话的内容读者早已知晓,而且情节也没有新的进展。读读下面这些支离破碎的文字,我们可以想象,当时必定是深夜,迪克已经喝了十七杯咖啡提神,却仍然状态低迷:“有个扬斯人,女的,领地在新泽西,叫阿琳·戴维逊,是情报处顶尖的原稿设计者。上周末——周六后半夜,她死于严重血栓……她可能接到了某件大工程的任务,截止期限太紧,过度劳累。不过这只是猜测。”隔了一页,迪克又写道:“富特摘要情报员仍在翻看材料,想找出有用的消息,却是徒劳,只得无奈道:‘祝您好运。也许下一次……’情报员心想,不知对朗西博来说,还有没有听取下一次报告的机会。今天这次成果不大的报告(得承认,确实没多大成效),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说句公道话,在马拉松般的高强度写作中,迪克还能时有真正机智风趣的作品问世,不可不谓奇迹。对绝大多数科幻迷来说,他们的阅读速度和迪克的写作速度一样快(做不到这一点的人,早就退出了科幻迷的行列)。他们只会沿着故事情节的斜坡一鼓作气往下冲;对他们来说,这些无聊的段落早就消失在白色的迷雾中,视而不见了。他们关注的只是创意和点子。在这个方面,迪克的灵感可是源源不绝。
但是,对像我一样的老派的慢读者来说,我们仍然希望看到小说能保持情节的一贯性和连续性。相比上文提到的“简直像机器自动打出来的”章节,在迪克水准平平的小说中挤挤挨挨的大量创意和点子,给阅读造成的困难更大。比如,在《倒数第二个真相》里,“时间旅行”这一概念被迪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首先,他提到了“时间铲”:一个能把小件物品送回过去的(单向)装置,布罗斯用它来伪造十五世纪北美洲遭外星人入侵的考古“证据”。布罗斯的秘密计划占了好几章,却无疾而终。接着,迪克开始胡言乱语地向我们解释:1、扬斯人戴维·兰塔诺其实是切罗基印第安人,坐着时间铲来到二十一世纪(这下又变成双向了);2、兰塔诺是真人版泰尔伯特·扬斯,他的外表年龄能在年轻到年老之间转换。至于为什么,迪克一直语焉不详;3、在过去的五个世纪里,兰塔诺还在历史中留下过不少名字。
以上这些,既与小说开头指向无甚关联,对小说的结局也没什么影响。迪克堆砌这一大堆奇谭,究竟想说什么?根据一口气冲下山的小说家遗留下的、分散在小说各处的足印、断枝及其他蛛丝马迹,我们可以推断出:
第一,兰塔诺初登场时,是一个出色的扬斯人,很可能比主人公约瑟夫·亚当斯更出色,因此成为情报处最杰出的演讲稿作者。亚当斯嫉妒兰塔诺,因为后者在为扬斯模拟人写作的演讲稿中“公开谈论‘地下蚁箱居民被有组织地剥夺了应得之物’”。迪克借兰塔诺的口(兰塔诺又借了扬斯的口),描绘了蚁箱居民(即工人阶级)受苦受难的生活:
你们的生命并不完整。卢梭说,人们在光明中诞生时是自由的,后来却处处被锁链束缚;至今时今日,人们在地面上诞生,却呼吸不到自然的空气,看不到自然的阳光、山丘、海洋、溪流,被剥夺了一切自然的颜色、触感和气味。他们只能住在地下锡罐子似的潜水艇里,被塞在不能转圜的盒子里,头顶着虚假的光线,呼吸着净化后的陈腐空气,听着促人兴奋的强制性音乐,整天坐在板凳上制造“来敌”,只为——到这儿,就算是兰塔诺也说不下去了。
第二,兰塔诺在小说中的地位不仅限于才华横溢的作者。迪克将他设计成人类的救世主,如基督一般,不仅受欺凌而且被埋葬*。尼可拉斯·圣·詹姆斯,兰塔诺的福音使徒*,甫一见面就认出他的真面目,喃喃地引用了《圣经》里的句子:“他被欺压、被藐视。”后被兰塔诺纠正为“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可是最终,切罗基人兰塔诺与基督唯一的相似之处,只有打开地狱之门——即成为释放地下蚁箱居民、让他们重回地面的推动力。但为了达到这一点,兰塔诺不择手段,其作为与其说像基督,不如说像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丹东。他变成了书中最狡诈、最无情的阴谋家。如此塑造也反映出迪克对如何解放人类的矛盾心理和纷然杂陈的感情。
*注:基督耶稣在受尽苦难后钉十字架而死,三日后从墓中复生。
*注:指基督的门徒中写出福音书、传播基督教诲的四使徒,分别为马可、马太、约翰和路加。
同样的矛盾心理也反映在——而且比兰塔诺的前后形象更为一致——两位主人公的对立上。尼可拉斯·圣·詹姆斯是个理想的无产阶级形象,作为蚁箱的“主席”,他机智、勇敢,但仍然受了多年的欺骗。至于约瑟夫·亚当斯,除了偶尔一闪而过的“地下蚁箱居民应得解放”的善意念头,只有一点长处——他没有受骗。迪克赞美尼可拉斯·圣·詹姆斯,却与约瑟夫·亚当斯心有戚戚。后者也是小说中唯一一个似乎不时审视自己内心的人。
就情节构造来说,兰塔诺的形象复杂得毫无必要。他简直就和小说中的假人扬斯一样,是个拿来救场的傀儡,拥有奇幻的力量。在小说结尾,兰塔诺妙计成功,人类即将从枷锁中得到解放。但是,兰塔诺本人的特异之处——能时间旅行、是个像基督的切罗基人——却于他的成功毫无建树。
那么,这些“创意和点子”究竟有何意义?难道只不过拿来充塞小说、拉长篇幅,使原先的短篇故事达到长篇的要求和字数?这也许的确是原因之一。但我认为,即便在猛打猛冲的写作中,迪克也真心希望,自己那些有始无终的点子能像回力球一样,击穿体育馆四周的墙壁。在迪克1964年的另一部小说(也是他最好的小说之一)《帕尔默·埃德里奇的三处圣痕》中,也有同样的超验*元素出现。
*注:超越普通人的理解力与感觉。
要是迪克停下来想一想(当然,这对一心冲下山的作者来说是不可能的),他就会发现,自己拿来写成长篇的两个故事,有根本性的不同。扬斯人主线的短篇故事描绘的是高层阴谋,这是迪克不擅长的主题(勒卡雷*及其后某些出色的模仿者,在这方面要高明得多)。多年后仍令读者念念不忘的,是另一条主线:政府欺骗民众,告诉他们核战毁掉了世界,所以他们必须待在地下工厂里做苦工。这个设定在读者中唤起强烈的共鸣,让人想起柏拉图笔下终生困在洞穴里的人,只能看到外部世界投在洞壁上的影子,以为这些影子就是世界*。威尔斯笔下的摩洛克族*,还有贝多芬在《费岱里奥》*里描述的囚犯,无不如此。就连我们自己不也是这样?只有假装核威胁并不存在,我们才能继续正常生活。尽管意识到自己处境的疯狂(就像“泰坦尼克”号上的乘客说“担忧?我才不担忧!”一样),我们却无力解决问题。因为,今天,1983年的我们,就像1964年的迪克,仍然笼罩在核战的阴影下。所以,哪怕瑕疵众多,《倒数第二个真相》仍是一本直面我们社会生活最深层恐惧的好书。
*注:约翰·勒卡雷(1931- ),英国著名间谍小说作家。
*注:这是柏拉图提出的著名“洞穴说”,寓意人们眼中的世界,未必是真正的现实。
*注:威尔斯名作《时间机器》中,生活在公元802701年的英国、住在地下的种族。
*注:贝多芬创作的唯一一部歌剧。
本文来自:科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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