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古城(吾邑有古城)
吾邑有古城
华德民
唐传新先生,兖州人,在火车站、汽车站卖菜、补鞋、算卦五十多年,由一个民族资本产业主的公子哥,流落到街头、时刻与三轮车夫、卖大碗茶者为伍,至2004年无疾仙逝,享年八十四岁。
唐先生豪气干云,笑谑一生,虽穷苦不堪却傲骨铮然,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劳作谋生之余,唱古诗自遣情怀。不识真人者见其衣衫不整,又做些诸如补鞋钉掌之糊口营生,以为此公仅是市井之人,但兖州有诗书礼仪传家者,闻唐先生大名,无不仰慕其人之学识修养、道德文学,并赞其公有上古遗风,胸中藏有万卷奇书。
时值2000年夏,唐先生在泰安七里铺展摊打卦,帮人解惑明路之余,感阳光强烈,望巍峨泰山,唏吁其亘古之伟岸,忽又想自己已是八十高龄,虽无疾无灾,倒也明显感到时光匆匆,不愿待人。至中午小寐,醒来甚觉恍惚,凝神空意,心中竟大放光明,叹只叹尚有一些诗文旧稿,随自己在心多年,扔掉了,又回到心里,回到心里,又时常跑掉,虽无什么大的意思,毕竟是青少年时代所作,便借房东家孩子们写作业的废纸,默想起一句来便记上一句,如此这般,也小有几首不甚完整之作。
先生将此稿寄给我,让我妥善处理。
而今,唐先生已走了近一年,夜深人静之时,常捧读先生用线缝制联结的诗稿,不禁心中阵阵起伏,想老先生一生当中,是个从不与人争论,从不与人生气之人,外表又像是个没有城府、嘻嘻哈哈的爽落之士;行为做派,如五柳先生般顺其自然,甘于平淡,但他的诗中,却充满着对兖州一份极执着的爱。这种爱超越当权者的一己之私,这种爱超越小市民对故土的谋生依恋,这种爱变作诗文后,竟也有怒目圆睁的一面。心中的血流淌至今,也很难唤起一丝人性的羞愧,就让逝者的血继续流淌吧,警示的应该不仅仅是未来。
闲来无事,便将先生的部分诗文抄录下来,以做念想。
《古城别》
吾邑有古城,高可摘日星。
迂回二十里,并列十队兵。
五步一烽火,角楼宿军营。
刁斗设了望,警惕敌国冲。
禹王设九鼎,初建兖州城。
夏禹功劳大,威震泰山东。
周公封于鲁,现代曲阜城。
兖州为旁郡,地名瑕丘城。
孔子东都宰,在今汶上城。
笔下古兖州,功勋为大明。
皇城鲁王殿,西赛阿房宫。
我见兖州城,童年生幻景。
外城抱内城,城外还有城。
金城说曲阜,银城话济宁。
钢砖糯米灌,铁打兖府城。
城内有十景,景景生幽情。
御河烟柳道,塔影夕阳红。
钟楼对鼓楼,暮鼓听晨钟。
连桥十二座,莲藕水中生。
拂晓祈祷者,是念天主经。
大哉兖州城,人文有遗风。
名士王小隐,宿儒陈旭东。
文武两举人,束氏二弟兄。
迨至建国前,兖州始凋零。
国人战事起,敌军守古城。
城墙设枪眼,上下洞三层。
犹如完体人,遍身疮流脓。
直到解放后,百业待复兴。
建设需用料,领导决策明。
料从何处出,城墙拆窟窿。
一曰现代战,不需要古城。
二曰拆城砖,建房能充盈。
三曰工代赈,度荒有保证。
有此三个理,决定拆古城。
浩荡兖州城,拆城废大工。
男女青壮年,镐镢皆上城。
一镐风不动,再镐雪花升。
风吹马尾动,汗随笑颜生。
城砖建粮库,城砖建兵营。
城砖铺马路,城砖住宅用。
运搬工人舍,全是城砖拱。
我叩古城砖,不禁泪双倾。
大砖五十重,犹有残灰停。
作为文物讲,兖州大有名。
一朝被破坏,能不使人疼。
火烧圆明园,焚炬阿房宫。
营建伊其始,破残告其终。
万物归土去,万物土中生。
回忆古城景,南柯一梦中。
这首诗初稿于1960年3月,2000年农历四月二十五,唐先生才把它寄给我。他在信中说,回忆并撰写此稿时,是利用在泰安洞口算卦空隙,边回忆边记下来的。他说:“这已经不是一首完整的作品了,很多的句子,已经记不起来了,就当是一种回忆吧。”
这首诗是唐先生保留在心里的一首诗,据他讲,反右的时候,他就知道会不妙,于是,就将原诗稿烧掉了。后来形势好转,他又记起来,再手抄下来贴在家里看,结果,自己越看这诗,越象要出事的样子,便又烧掉了。
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呀,不敢回忆美好的东西,害怕回忆所见所闻,害怕被人抓了什么把柄,甚至于被游斗、被批判。这,不能不说是一代人生命的无奈,现在看,老先生的想法是有点可笑,但却是那个年代不争的事实。
兖州自大禹治水划分为九州之一后,到汉、唐、直到明,及近代,既是战略要地,又是儒家文化的城头堡,李白、杜甫在此双星同耀几十年,文韬武略的张建封,抗金名将毕再遇,空山先生牛运震……每个时代都有兖州独特的光辉在闪耀。
清代大学者张岱曾撰文,认为兖州放烟花在当时的全国是一等一的美丽。大家知道,燃放烟花所呈现的美景,必须天上、地下同时放出异彩,方有奇趣。兖州城东、城南,均有泗河水绕城而行,城外有护城河,城内又有穿城河,放起烟花来,站在任何地方看,肯定都是很好看。
张岱写道: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灯其宫扇伞盖。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伍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烟火内之王宫也。殿前搭木架数层,上放“黄蜂出巢”、“撒花盖顶”、“天花喷薄”。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
每一帘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余头,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攫夺,屡欲狂易,恒内手持之。昔者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曰:“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众曰:“何也?”曰:“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处耳!”人笑其诞。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
张岱是谁?
张岱是位“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花灯、好烟火、好梨园、好吹鼓、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饮橘虐、书囊诗魔”之士,他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其作《夜航船》系中国历史文化百科全书,能得到他所著文赞赏的,肯定是既有独到之处,又有特异的地方。
兖州古景不在。
且不说李白的“水做青龙盘石堤,桃花夹岸鲁门西。”象是个没人相信的浪漫主义神经病呓语,即使是唐先生的“连桥十二座,莲藕水中生”也被臭水沟子所代替,里边的破塑料袋子五颜六色,谁敢说这不好看?今天,伟大的兖州人民生活在尘土飞扬的现代文明里,意气风发奔向小康。他们所想念的,不应该再是无聊的历史所尘封的自然景观吧!
作者简介:
华德民,1961年出生于兖州城南。1980年开始从事写作,曾在鲁迅文学院、复旦大学作家班学习。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宁市作家协会理事,兖州矿区文学创作协会秘书长。现谋生于《兖矿新闻》报社。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背对故乡》,长篇纪实文学《黑劫》,长篇小说《拯救父亲》中英文对照版小说集《男人的中午》;曾主编兖矿文学创作协会作品集《黑鸟》、中小学生作品集《心声》;2001年,主编纪实文学《走进兖矿》十卷,约300万字。
以下是樊英民老师对此诗注释和感想
跋唐传新《古城别》
樊英民(2012.06.07)
这首题为《古城别》的诗,是两年前偶然在网上一篇博文中发现的。我知道博主是著名作家华德民先生。我与华先生有过一面之识,知道他出过好几本小说,自然不胜钦敬。因为我注意搜集与兖州历史有关的文字,而这首诗写的就是兖州城的历史变迁的事,所以当时就把诗抄下来了。
在那篇博文中,作者介绍了他和诗作者唐传新交往的一些情况。从而知道,唐先生是一个商人的子弟,解放后在兖州火车站一带以卖菜、修鞋、算卦为生。“由一个民族资本家的公子哥儿,流落街头与三轮车夫、卖大碗茶者为伍。至2000年无疾而终,享年84岁。”唐老先生这诗是1960年3月在泰山上卖卦时所作,2000年农历4月寄给博主的。
看到博文和诗,也引起了我对唐老先生的兴趣,几经辗转,也了解到他的一些情况。据和他相熟多年的张老先生说,他是城北唐庄人,幼时读过私塾,解放前后的大部分时间都以做小买卖为生,除卖菜、修鞋之类外,还曾卖过颜料,推过三轮。总之他有很强的适应生活的能力,谋生手段很多。他生活不拘小节,说话口无遮拦;不修篇幅,外表邋遢,可以说是一个处于社会边缘和底层的草根人物。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说灰色卑微的人,却出人意料地写出了《古城别》,又在40年之后自知不久于人世的时候,郑重地寄给一位自己信赖的文人。令人感兴趣的是:这里边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
《古城别》写的是对已经变化得面目全非的家乡古城的怀念。全诗内容可以分为以下几个层次:诗前半以兖州城历史之悠久、建筑之壮丽、风景之优美和人文之丰富而自豪,其情溢于言表;然后写兖州城在战争中被毁得千疮百孔,“犹如完体人,遍身流疮脓”,令人心痛。其后又写解放后为了利用城砖等原因,政府决定拆除城墙。诗中比较详细地写了拆墙的过程,最后是对古城面貌彻底消失的深沉感慨:“我叩古城砖,不禁双泪倾……作为文物讲,兖州大有名。一朝被破坏,能不使人疼!”对于这一切,他只能以“火烧圆明园,炬焚阿房宫”这样的事例和一切美好的事物终究都要消失的宿命规律来劝慰自己:“营建伊其始,破残告其终。
万物归土去,万物土中生。”是前人的双手创造了美,而这美又被后人因了种种原因而主动破坏,这难道不是一个悲剧吗?但绝大多数人都对此毫无自觉,还认为是理所当然;也许有极个别的人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他却毫无办法阻止事情的发生。这岂不又是一层悲剧?唐传新就是这样的人。他曾眼看着他深爱的古城一点点的消失,尤其是拆城的过程一定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他在多年以后写下了这首诗。诗的最后以“回忆古城景,南柯一梦中”结束,其惆怅无奈之情,颇为感人。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了梁思成和北京拆墙的公案。当然草根人物的唐传新不能和大学者比,小小兖州城也没法比千年古都。然而唐传新的“我叩古城砖,不禁双泪倾”,和梁思成的“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了我一层皮”,两者竟是如此的一致!他们都对传统文化怀有极深的爱,他们又都无力改变现实。不同的是半个世纪之后,人们终于理解了梁思成当年的痛心疾首,虽然因为刚愎和愚蠢所造成的破坏已难以逆转,但他当年的努力已经化为民族的精神财富;而唐传新的眼泪呢?……
唐老先生并不是一个文人,可是他却具有很强的人文意识。诗所反映的一些见解,例如对历史和传统的尊重,对文化人的尊重,对今天的人也还很有启迪价值。
诗中写兖州“人文有遗风”,提到了王小隐、陈旭东、和束氏二弟兄。这些人已很少为今人所知,现就所知略作介绍:
王小隐(1895——1947),名迺潼,字梓生,是清末翰林王景禧的长子。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从事新闻工作,任职于《京报》《益世报》《北洋画报》及山东《国民日报》,为三十年代京津名记者。后又曾任国民军二十师(师长孙桐萱)以及曲阜衍圣公府、邹县孟翰博府秘书。著有《圣迹导游录》《直奉大秘密》等。
陈煦东(诗中煦写作旭,似误),名之垿,是清末进士陈孝恪之子。关于他的资料很少,只能从他为其父诗集《养松堂遗诗》所作的跋中作些推测。他应生于1881年。有过从军的经历,有可能是在张勋军内任文职人员。大概是在张勋复辟失败后,他回到兖州,此后曾设馆授徒,兖州上一代人中不少人曾从其学。据姚树声老先生说,陈煦东学问极其渊博,尤其是传统经史之学,在兖州无人能及。他大约卒于四十年代末或五十年代初。
束氏二弟兄指束芝田和束葆田。束姓居城内栅栏门北,《滋阳县乡土志•氏族》载:“束氏……自泗(水)迁滋,封武功将军,迄今子孙蕃盛,世有将才,故谈武略论武功者,皆艳称束氏……至文武魁兄弟同科,芝田、葆田……”。《兖州教育志•清代举人录》载,束芝田:“曾任大挑二等补两淮盐大使”(按,所谓大挑是清代科举制度,指择优录用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其中一等用为知县,二等为教谕等。又,史无“盐大使”之称,或为盐运使,为都转运盐使司运使的简称。故前引应作“曾以大挑二等补两淮盐运使”);束芝田是近代兖州书法名家,所书碑铭很多。《兖州教育志•清代举人录》载,束芝田:“曾任滋阳外汛千总”。
——此文转载自
《兖州文学艺术》季刊2012年第三期
【本文选自兖州春秋 特此感谢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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