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妮 访谈（突围收官闫妮专访）

电视剧《突围》中，石红杏以跳江的方式终结了自己跌宕又糊涂的一生。编剧周梅森曾想过，如果演员无法准确表达出这纵身一跃背后的复杂情绪，就要改写她的命运。而经过与石红杏日渐深入的相处后，闫妮愈发认识到，石红杏没有活路可言，她早已回不了头。无论是那场与林满江极具爆发力的对峙戏，还是最后了结生命时的不舍与决绝，她都诠释得淋漓尽致。

入行二十余年，闫妮始终相信热爱能成就快乐，迷恋不同角色所带来的新鲜感，期待通过塑造多样的人物来挖掘自身的其他面，即便是在最初十年的跑龙套生涯中，只要有戏可演，她都由衷的开心。闫妮也向我们感叹，时常会感到沉重，需要“减负”，让自己“轻”一点。

她说，不管在人生的哪个阶段，都要轻装上阵。

统筹_本刊记者 邱致理 采写_本刊记者 陆茜

录音整理_实习生 冯一纯

石红杏

聊起角色名叫石红杏时，周梅森和闫妮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这个名字给人太多的遐想空间了。红杏，一般会让人想起“红杏出墙”，在闫妮的想象中，只有熟透的杏子才会是红色的，成熟后的果实可以挂在枝头供人欣赏，等待采摘，也可能会摇摇欲坠，跌入泥土；而她又姓石，石头坚硬，连杏核也能击碎。石红杏破碎的一生仿佛出现在闫妮眼前。在周梅森的描绘中，石红杏区别于其他模式化的女性高管形象——刻板的、冷冰冰的，亦或是霸气的。他想要一个有着丰富情感和人间烟火气的女主角，因而选择了闫妮，钦点她来出演石红杏。闫妮也试图寻找与之性格相似的影视形象作为参照，但她发现这太难了，在国内电视剧市场，几乎找不到可供借鉴的人物。如何将石红杏的“可爱、可怜、可笑、可悲、可恨”完整彻底又不失分寸地在短时间内呈现给观众，对即便是像闫妮这样实力过硬的演员而言，都是个不小的挑战。

人物的高难度甚至让周梅森萌生过修改剧本的念头。石红杏的人生曲线在最高处极速下滑，瞬间陨落，看清一直以来被自己奉为精神信仰的大师兄只是将她当做一枚棋子后，她心如死灰，陷入绝望，最终走上轻生的道路。关于这个结局，周梅森曾和闫妮讨论过，如果演员无法准确表达出这纵身一跃背后的复杂情绪，他可能会改写人物命运，不让她死了。而在与石红杏日渐深入的相处过程中，闫妮愈发清晰，她早已没有活路可言，“石红杏从小是个孤儿，不管是她的师父，还是师兄、师弟，包括她的丈夫，都把她保护得很好，也比较娇惯她，可以说在生活中她受到的挫折并不多。对这样一个一直走得很顺的人来说，她一生最崇拜的人、她的精神世界崩塌了，那么她也走到头了。”在演与林满江的对峙戏时，沈严导演要求闫妮和黄志忠最后拥抱一次，闫妮起初很惊讶，但在尝试过后，她确实能感受到更加刺骨的疼痛，那是来自亲人的伤害，“我把他当作我一生的唯一，而他却完全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随时可以把我抛弃。”闫妮认为，这个拥抱让石红杏与林满江的这场诀别变得圆满。

石红杏跳江前打了三通电话，第一通打给丈夫牛俊杰，向他道歉，承诺他下辈子只对他一个人好；第二通打给师弟齐本安，与他和解，把牛俊杰托付给他；第三通打给女儿牛石艳，叮嘱她好好生活，诉说自己对女儿的爱。这段告别让闫妮感触良多，开拍前，她就已经泣不成声，“这个人可悲的地方在于，到死的时候才明白自己人生中最应该珍惜的东西。她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事业上，反而忽略了身边最亲的人。”石红杏站在一个模糊地带，很难用好坏去界定她。在闫妮看来，她打小报告也好，颠倒黑白也罢，都可以认为是她可爱、可笑的地方，而真正导致她悲剧命运的根源是，她这辈子只在意自己的小情小意，在大是大非面前却毫无立场。

打开另一扇窗户

在完成拍摄到播出的三年多时间里，闫妮常常会想起石红杏，期盼她与观众的相遇。靳东也在采访中提到，闫妮联系他时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突围》什么时候播？”为什么石红杏能让她这么惦记？闫妮回答道：“因为很多人会说我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人，说我在小事上特别糊涂，但在大事上绝不糊涂。可石红杏偏偏在小事上过于清醒计较，大事上特别糊涂。”每个人的视角不同，观察到的结果也不同，如果观众能把从人物身上获取的反馈给她，那么这个人物才算是真正的完成了。最早，观众对石红杏看法不一，闫妮坦白这是自己一开始没有想到的，但经过思考后她理解了观众的想法，“因为大家在观影时会有一个大概印象，而石红杏恰恰不是这样，她很多变，是一群男性角色的戏中主要的女性角色，而且一上来就都是这样的戏，可能这样一个领导在影视作品中不多见，并不代表在生活中也不多见。”

周梅森在评价演员表现时也着重强调了闫妮，表示作为创作者很满意闫妮的表演，称赞她“出色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具有鲜明特色的女高管”“家庭戏和职场戏一样的好，超出了我的预期”“事实证明选择闫妮是对的”……闫妮倒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因为“艺术需要精进，演员也需要思考”。只是在当下高速运转的市场环境中，观众和演员都需要去打开另一扇窗户，拓宽视野，了解更多人、事、物。石红杏的人物命运进程过半时，闫妮通过微博发布了一封长信，以与石红杏对话的口吻讲述了剧中未能完整展现出来的她的几个成长阶段和人生际遇，谈她的原生家庭、盲目依赖师兄的原因、表演型人格和利己主义的形成等等，带领观众走过她“捕了一缕风，做了一场梦”的短暂人生。这封信，闫妮写得很快，几乎一气呵成，好像又回到了与石红杏共处的那段日子。她不怕暴露石红杏的缺点，希望告诉观众这个人物变化的缘由，往下看，才能全面了解她。石红杏的变与不变都是极致的，这也是她最吸引闫妮的地方，“别人可能只能看到她令人讨厌的部分，可是她也有最纯真的地方。”虽然最终以悲剧收场，但闫妮依然能从石红杏身上获得了力量——她始终如一，即使粉身碎骨，“一个人如果一生都能始终如一，这也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真正的快乐

闫妮将演戏比作上车。演一个角色，就是上了一趟车，至于这趟车是开往梦里还是现实，在车上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又会和这些人发生什么样的情感关系，都要等待演员来寻找答案。每趟车上，她在梦中通过角色来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世界，也在现实中感受生活，将人物塑造得更加真实饱满。在演戏这回事上，闫妮拥有绝对发言权。算上前十年的龙套生涯，闫妮入行近三十年，为观众带来许多荧屏形象，《武林外传》中的佟湘玉、《一仆二主》中的唐红、《装台》中的蔡素芬、《山海情》中的杨县长……去年，闫妮凭借《少年派》获得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女主角奖，此前，她还通过《北风那个吹》先后获得飞天奖最佳女演员奖和金鹰奖最佳表演艺术奖女演员奖。

拿奖并非闫妮演戏的目标，对她而言更重要的是“在演的过程中，我能找到一种真正的快乐。”能带来快乐的不只是“演”的这个行为，“演”的结果也一样可以，“我演了一个人物能被大家看到，或者还能被记住，都会让我觉得很快乐。”而归根结底，快乐源自于热爱，能把自己热爱的事当做事业，这让她感到幸福，“我跑了十年龙套，在这十年中，只要是让我演，不管什么样的角色，我都是开心的。”双鱼座，天生浪漫、富有幻想，也许是骨子里流露出的天性，让闫妮对未知保持着好奇心，这也是她这么多年来对表演始终热爱的原因之一。她迷恋不同角色所带来的新鲜感，也期待通过塑造多样的人物来挖掘自身的其他面，不论成功或失败、褒奖或批评，都会一直往前努力走。

闫妮更关注的是当下，“作为我们演员来讲，我要随时做好准备，给我这样一个角色，我就能把这个角色拿下来，认真对待每一个角色，我对每个角色都真的是全身心投入。”近几年，闫妮养成了运动的好习惯，说不上是多么高强度的训练，哪怕在跑步机或椭圆机上走一走，她也能感受到人变得轻盈了。其实不仅年长者，闫妮还觉察到当代年轻人也有很多繁杂的思想包袱，人人都需要减压，“不管人生到了哪个阶段，都要轻装上阵。每个人都会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方式，你觉得什么会让你轻松，那就去做。”

南都娱乐×闫妮

“作为演员，要探索自己”

“石红杏其实是个很愚蠢的人”

南都娱乐：有在同步追这个《突围》吗？现在再看三年前的表演是什么样的感受？闫妮：因为我现在在拍戏，（只能）断断续续地看这个戏。其实我也挺感慨的，三年前集结了一组这样的演员，大家可能都有一种整装待发的感觉。最近我才看到周梅森老师说剧本修改了一千多处，现在的感觉就是，马上要上战场了，但是士兵已经有点受伤了。南都娱乐：想说说我比较不理解的地方，石红杏对牛俊杰的感情让人感觉微妙，她一直喊着要离婚，但最后没能离成婚，却也是石红杏自己在逃避？闫妮：其实这个就是石红杏身上的一个特点，你想，一般都是说休妻，哪有说休夫的？她觉得是她提拔的牛俊杰，在家里，她是领导。对于石红杏来讲，她没有把婚姻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不然最起码她会有思考，会考虑一下，嫁给这个人会怎么样。她没有，她很迅速就跟牛俊杰结婚了，她压根不爱牛俊杰。可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两个人生活了那么多年之后，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的感情，有时候是不可知的。石红杏一直觉得，随时可以离开他，可是真的等到要和他彻底分开的时候，是很难的。包括牛俊杰，他也很难。南都娱乐：但牛俊杰是爱她的。闫妮：对，牛俊杰是爱石红杏的。但他爱的老婆整天记挂着另外一个人，对于牛俊杰来说，他肯定是不忿的，对吧？所以时间长了就造成了他的牛脾气，但他又很了解石红杏。为什么牛俊杰和齐本安都说，石红杏其实是个很愚蠢的人？别人看着她怎么（精明），其实她是挺蠢的一个人，牛俊杰能看得到。话又说回来，连牛俊杰这样一个，当时石红杏没看上的、好像很大老粗的一个人，都能看到林满江阴暗的一面，但是在石红杏面前，这个人还是发光的，这也可以说是她身上可爱的地方吧。她就是全凭感性，但职场上很多事要有理性的（思维）。

“每个演员都希望自己的下一部作品更好”

南都娱乐：有一个话题是说石红杏哭起来像佟湘玉，您看了吗？觉得像吗？闫妮：首先我很感谢观众，因为佟湘玉过了那么多年，他们还能提起这个人物，他们对这个人物也是有感情、有回忆的，我觉得我应该感谢他们。但是其实所有的塑造都是需要条件的，每一个演员可能都希望自己的下一部作品更好。但艺术我觉得是没有这么严格的好与坏（之分），因为每一个都不一样，所以我们才会说百花齐放。作为演员来讲，我得探索自己，让自己找到更多的空间，也希望能努力作出改变。我是这样想的，你要说我在生活中跟佟湘玉像吗？我其实也不像。那是要非常感激那个剧本和全体的合作者，才能呈现出这样一个经典的东西。可能有我自己的特点，比如说我笑，大家觉得我笑会像佟湘玉。说石红杏跟佟湘玉像，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像，可能因为都是我演的，如果要说像的话，她们身上都有一些表演在。因为佟湘玉那个角色整体算是一个轻喜剧，她就有夸张的成分在里面。石红杏也有一些表演型人格，她有她的节奏。作为演员来讲，我要把最好的设计带给观众。大家说的“像”其实我都能分辨出来，可是因为我知道我从这个角色中挖掘到了自身的一些东西。当然不管怎么样，我的声音是我的声音，我的面容是我的面容，但我拍任何一个戏，都不可能像干行活，或者说演我自己，我绝不会是这样。

南都娱乐：这么多年来，有想过说要去演一个能超越佟湘玉在观众心目中地位的角色吗？闫妮：因为演员不是说我要去（演就能演的），首先要有剧本，剧本是最重要的。演员要去改变，像马龙·白兰度，比如说他要改变，他演《教父》的时候，在嘴里面塞东西，改变他的语言结构、说话结构。但首先要有这样一个角色，这个角色要有条件让你去发现自己。不管是哪个艺术门类都是一样的，肖邦永远弹不出李斯特的作品，因为他有自己的东西，肖邦有肖邦的东西，李斯特有李斯特的东西。比如说周梅森老师，他指定我来演这个角色，他肯定觉得这个角色有接近我的地方，但是我在演她的过程中，我不可能完全脱离自我，这也是不可能的，这是本我的东西。就比如说你这么多年一直用右手吃饭，为了这个戏让你在短时间内用左手吃饭，可是这个戏拍完了之后，你还是会回到右手。其实就是这样，我们每个人都想超越自己，但是需要很多的条件，因为艺术本身，尤其是表演艺术，更需要合作。南都娱乐：奖项是大众意义上，去评价一个演员的标准。那您觉得除了奖项，还有什么能去衡量一个演员的好坏？闫妮：我觉得被观众喜爱的演员、优秀的演员、大演员，他们身上肯定有一些东西在。我觉得要说一个好演员，首先他要有这样的天分，还有他对这份工作的执着和热爱，是一生的，那他肯定会成为一个好演员。

“女儿有自己的思考，让她自己去创作”

南都娱乐：这次女儿也演了石红杏的少女时代，现场有跟她交流一些对角色的想法吗？闫妮：对，其实让我女儿来演，还不是我提出来的。剧组当时问我了，我觉得这倒也挺好的。（他们说）因为要找一个跟你（长得）像的（演员），肯定是你女儿跟你比较像。我就让她来了。我也说过她来现场拍戏，我是比较紧张的，因为她毕竟是短时间内来的，不像我会对这个人物更了解。她是来客串的，所以我就希望在短时间内尽可能多地告诉她这个人物身上的特点。南都娱乐：觉得女儿表现得怎么样？闫妮：最近跟女儿在一起交流，她也让我看到了她的一些东西，这个也是我没想到。我觉得她非常具有演员素质，她演员底子（挺好的），反正这个以后观众慢慢去看吧。她前段时间也播出了《启航》，我看了一点她的片段，她的分寸感让我觉得挺惊讶的。你看咱们在拍《突围》的时候，我还很着急，还前前后后地（教她）。可是现在我根本（没有管她），因为我记得她去客串《山海情》的时候，她当时去一天，还问我，她这个词陕西话怎么说。我还说，这个戏说的是甘肃话，还不是陕西话，剧组有一个老师你就跟他学就行了，我也没想到她学得那么快。其实包括她现在跟我谈论的很多，一下子让我挺惊讶的，她演戏的稳当劲也让我觉得还挺开心的。所以现在她在演什么的话，已经不用我再去（指导了）。我前段时间拍《私奔的外婆》，她也来客串了一期，我就特别放心，我让她自己去创作，因为她有她的思考。

南都娱乐：您说到《私奔的外婆》刚刚杀青，现在选择剧本的标准是什么样的？闫妮：我跟李樯老师认识很多年了，平时我和李樯、耿乐我们三个人经常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吃饭，讨论很多东西。《私奔的外婆》他做了两年多的剧本，他当时做这个剧本的时候，他就说想让我来演。但是李樯老师可能跟别人不一样，在这之前他先让我看了漫画，先问我有没有兴趣，然后他慢慢跟我讲，在这两年期间他也不断地跟我交流。而且在两年期间，他可以说基本上一天都没有休息，他在打磨这个本。我觉得我演什么样的（角色）不重要，我演的这个角色，能让我在其中有所追求（更重要）。而且他后来写的东西真正打动了我，（选剧本）最起码要我能与之共情。所以我觉得去演这个角色，我很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