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何炎燊的文章(何炎燊黄卷青灯60年)

我今年已届八十高龄,从医也有60年了。我既乏祖传,又无师授,完全是靠自学成医的。自愧出身贫寒,经历坎坷,学识技术又很平庸,实在是无善可告。

如果说我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有何体会,一言以蔽之,就是荀子的一句话:“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关于何炎燊的文章(何炎燊黄卷青灯60年)(1)

“不为良相,当为良医”

我出生于一个店员之家,9岁时,父亲有了积蓄,和友人合股做生意,生活比较丰裕。他把我从一家私塾转到李仲台老师的专家馆读书;希望我在名师的教导下,将来“学而优则仕”,他就可以实现做老太爷的美梦了。

李老师摸透了我父亲想儿子光宗耀祖的心理,而他更了解的是他这位学生的气质性格不是为官作宦的坯子。一天,他问我读了《岳阳楼记》有何感想,并告诉我范仲淹从小就有“不为良相,当为良医”的抱负。

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良相匡君济民,确是非凡人物,但古往今来,称得上良相的能有几个?就连清官循吏,也寥若晨星。而千千万万在宦海中浮沉者,无非是争名夺利之徒,虽显赫一时,却无补于世,到头来还是与草木同腐而已!

医虽小技,然能拯危济急,利世便民。故范文正公把良相与良医并称,并非说人人要当医生,不过以此为喻,说明人生在世,必须以利济苍生为己任,有所作为,才不枉一生。”

听了李老师的一席话,我好像沐浴在春风化雨之中,从此啮指自誓,要当一名良医。我把自己的志向告诉父亲,反招来一番责备。父亲既不支持,我只好偷偷地自学。

我跟随李老师读了五年书,培养我阅读古典书籍的能力。我到书坊买了好几部入门的中医书,挤出课余时间,偷偷地阅读。文字是看得懂的,义理不很明白,经过几年的琢磨,虽然是一知半解,但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焚膏继晷,兀兀穷年

我考入高中的第二年,日寇侵占华南,莞城沦陷,父亲的商店被火焚毁,他抑

郁去世。

我中途失学,不但自己的理想——考医科大学,将来做一个能中能西的医生,成为泡影,而一家四口,包括80岁的祖父,体弱多病的母亲,8岁的小弟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只好硬着头皮,在家开设私垫,教二三十个小孩子,靠微薄的收入维持一家生活。然而,我当医生的志向始终不渝。

考大学的路是断了,而自学的路还是通着。孔子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从此,我便踏上真正自学中医的征途。

“自学中医,谈何容易,你看那姓何的正在大海捞针呢。”一位世医在别人面前讥笑我。的确,我当时碰到几乎是无法克服的困难。

首先是买书难。沦陷时期,书坊倒闭,求人借书又没有人肯借,读来读去,只是从前的十几本。

一日,我正为此发愁,忽然听到街上有“收买旧书、旧报纸………”的声音。我灵机一动,出门对把收买佬叫住,问他:

“你收来的旧书,肯卖给人家吗?”

“怎么不卖?只要你肯出价钱”。

我把他的筐子一看,有几本残缺不全的《证治准绳》《寿身是小补》等,令我惊喜的有一部完整的《温病条辨》,我便统统把它买了。

从此,收买佬主动寻上门来,日积月累,买书难问题总算解决了。

其次是读书难。白天要教书,只有晚上7时至12时才是学医时间。战争年代,没有煤油,居民赖以照明的是桐油和菜油。用一个小灯盏盛着油,点的是一根灯芯。

微风一拂,暗淡的灯火便摇晃不定。我在它下面看书写字,十分吃力。而旧医书的字,又细得像蝇头,看不清楚时,只好拿起书凑近灯火来看。忽然了吱的一声,一阵焦味,原来凑得太近,头发给烧着了。真是“苦功夫,何处下,三更灯火五更鸡”。如此年复一年,我的体质日差,视力日减。

现在,我患有深度近视和白内障,身体也有多种慢性病,溯本寻源,实始于此时。然而,“衣带惭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一点没有后悔。

三是解惑难。韩愈说:“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小时候,李老师替我解了不少的惑,如今惑越来越多,却碰不到像李老师的“金玉君子”了。

我曾经虚心向老前辈请教,所得到的不是讥笑便是揶揄。老祖父见我艰苦如此,叹息道:“你现在已到俗语说的‘上山擒虎易,开口向人难’的滋味了。人家的医术是传子不传女的,怎肯教你这个外人?”

好,既然开口向人难,我就下定决心上山擒虎去!我自制许多大纸卡片,把读书遇到惑详记下来,并自以为是地做一些解释。在别的书上遇到类似问题,便把它记在一起,记的多了,把它们互相参证,有些给解决了。

几个月后,再回头看往日的解释,有时觉得幼稚可笑,甚至荒谬不经。这说明自己有了进步,于是便做第二次解释,甚至第三、第四次做下去。我这个笨拙的方法,的确要花大力气。

然而,我走过了这段崎岖曲折的路后,便渐入坦途。到了20世纪50年代初,这些纸卡片叠起来有一尺多厚,真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了。可借在“文革”期间,这些半生心血写成的纸卡片,竟被查抄,毁于劫火!

俱收并蓄,待用无遗

我21岁起,即以医术问世,肩负“苍生司命”的责任。十年来,黄卷青灯,从无间断。古人说:“学然后知不足”,我一直是边学边干,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

“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我开始行医时,不敢好高鹜远,坚持学以致用,循序渐进。

先把《本草备要》《医方集解》《医学心悟》《温病条辨》等切合实用的书,学深学透,临床也用之有效。

基础牢固了,再学古代经典著作以及古今名家医籍。在中学时,进步的同学指导我学了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使我能够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辩证地去研究宋、金、元、明时期的各家学说。

不偏信后人给他们戴上什么寒凉派、温补派、滋阴派等成见,而是撷采其长,为我所用,做到师古而不泥于古,据理治病,处方用药,不拘一格。

近代一位学者,有句名言:“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广大要能高”。作为一个合格的医生,不能专靠一技之长,而要有渊博的知识。

除了古今医籍外,我还阅读了四书五经,古文诗词,旁及史、地、理、化等书,给自己的脑筋增加营养,从而加强了辨析能力,提高了诊疗水平。

凡是活人之术,无论中的、西的、针灸、外治,以及民间草药单方,我都搜集待用。

我曾一针曲池治愈荨麻疹。采用心禅大师《一得集》的灸法,配合中药治愈顽固哮喘。用热酒浸足外治,止住严重鼻衄。

解放前,我认识一位外科铃医,他用崩大碗治愈几例肠伤寒毒血症。我吸取其经验,用崩大碗治疗肾功能衰竭,能降低血氮。

韩愈说:“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良,我不敢当,而搜罗博采,细大不捐这一点自问是可以做到的。

谦虚谨慎,知难而进

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他老人家尚且学无常师,不耻下问,何说于我?

从1959年至1979年的20年间,除了被关进牛棚的几年外,我主持留医部工作长达15年。

以我这个中医学术根基浅薄,西医知识又很皮毛的人来担此重任,惟有谦虚谨慎从事。

碰到疑难病例,我必请人会诊。如李翼农、谢其房两位老中医在抢救病人中都提过许多宝贵意见,我也学到他们的专长。

在留医部,我长期和西医大夫共事,大家互助互学,我学了西医的诊疗技术,提高自己的诊断水平。

现在,我的许多学生,已经人过中年,他们在不断的学习和实践中,获得许多学新知,我常向他们请教,从不摆老师架子。因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学如积薪,后来居上”,这是一定的道理。

我主办四届中医学徒班,两届西医学习中医班,教学时间长达16年。在课程分配方面,我先由老师们选择他自己喜欢教的科目,剩下的完全由我担任。

这样,我担任的科目,比别人多一倍,而且也难教些。那时,教学是没有报酬的,有人说我是傻子。我却认为不但不傻,而且既利于人,又利于己。

记得魏征去在谏唐太宗的《十渐不克终疏》里,提醒他在文治武功煊赫鼎盛之时,开始演变,不能像过去那样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了。

一个医生,在有点名气,薪金优厚的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差不多了,该歇歇脚了。“懒意一生,即为自弃”,“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我担任一些较深较难的课程,就是给自己加压,迫使自己不学习,不断钻研。多年来的体会确实是温故知新,教学相长。

红杏林中,几株野草

据说,祖传的“三世医”,必有一套看家本领,或长于温补,或善用寒凉,或擅治惊疳,或专医崩带。

甚至一方一药的运用,也有其独到之处,如“平胃散大夫”、“竹茹先生”等。

我却十分惭愧,无一专长。因为我悬壶之初,须靠医以糊口,所以凡来就诊者,不论内、妇、儿科,以致奇难杂症,我都来者不拒,细心诊治。

于是,渐渐成为“万金油医生”。这样,我治疗的病种便很广,一有疗效,就记录下来,及时总结,以利于不断提高。

治愈一病,就仿效古人,写成医案。然而,这不过是敝帚自珍,从不敢示人,怕贻笑大方。

1958年,我在卫生院主持医疗工作。是年冬季,南粤麻疹大流行,病势凶险,某些地方病死率高达20%以上。

我体察当年的天时和人的生活环境,和同业们一起,制订一麻疹治疗常规,作为临床指南。

4个月来,门诊及住院病人达815例,而治愈率达98%。为了与其他地方交流经验,我撰写《中医治疗麻疹经验》一文,又附带报道治疗合并肺炎的体会。

文章在《广东中医》发表后,不久,接到中国科学院科学情报研究所的通知,将此文译为外文文摘,在苏联医刊发表。

我这些微不足道的经验介绍,竟得到最高科研机构的重视,对我是很大的鼓舞。

从此,我便不揣简陋,把自己的读书心得和临床经验在医刊发表。又应出版社的稿约,撰写一些专题论述,除“文革”的五六年外,我共发表了61篇医学论著。

改革开放以后,中医事业蓬勃发展,而我却进入老年。感于来日无多,欲将数十年读书临证的一得之愚献给社会,对提按后学,或有裨益。于是开始撰写专著。

十年之中,共出版5种,约100万字。这些专著虽然得到社会和医界同仁的认可,然而,放在花繁似锦的祖国医学园地里,不过是几株野草。鲁迅先生说野“根抵不深,花吐不美”,我的著作,确是如此。

科学大师牛顿说他的成就,只像一个小孩子在海边玩耍,拾到一些贝壳以自娱,而直理的大洋,还躺在前面而未被发现的。

对比起来,我真是渺如沧海之一粟了。庄子说:“生也有涯,知也无涯”,在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今天,更是如此。

我虽是耄耋之年,目昏手抖,还订阅20多份报纸医刊,借用放大镜一行一行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摘录。黄卷青灯的生活,将继续下去,将此残年余力,献给祖国的中医事业。

何炎燊先生有《何炎燊医著选集》,另一篇自序可见于其本人所著的《竹头木屑集》,其中包括何老更多的学术观点与人生经历,读之让人拍手赞叹却又掩心泪下。可惜该书已绝版难寻,有心人可于网上拜读之。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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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源:《何炎燊医著选集》,编校/刘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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