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鼓书胖哥（彭德和听老鼓匠磨经）

忽然想起几十年前的旧事，那时我回乡接受再教育，每天跟着几个老社员一起在稻场晒粮晒草，或在淠河滩上晒麻时听老鼓匠磨经的事。

这几个老头，年龄最小的是我同门头的二叔，我们都叫他二大爷，比我父亲大，是副队长兼保管员，当时五十多，那几个老头都七十左右。我当时年龄小，干不动重活和技术活，再加上粮食进出仓要过秤记账，我理所当然就到稻场干轻活，这实际上是沾了上学的光。晒粮晒草晒麻，中间歇空大，没事坐下来几个老头就互相磨经。经磨的最好的是老鼓匠，我喊他表爹。他当时就七十四、五了。为什么我记得清他的年龄呢？常听他说：去年武阎王没叫我去给他踩鼓，我熬过了节庚头，看来还能熬两年。老人们都迷信：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大概孔子、老子是这两个年龄死的，所以就成了老年人的节庚头了。

老鼓匠是名副其实的造鼓匠。听人说他解放前常年在外给人做鼓，做鼓不叫做，叫踩鼓。主要是在大庙里和祠堂里。给庙里踩一堂鼓，按鼓大小给米。一般一年只要踩三、四堂鼓，一家人一年粮就够了。他踩的鼓很大，整张水牛皮的也有，这是庙里祠堂要。戏班里要的鼓小。老鼓匠踩鼓不用一根钉，勘称一绝。在庙里踩鼓的时候，常听老和尚们讲故事。有个故事是老鼓匠听老和尚讲的，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关于重阳节的。

老鼓匠说：那年我在西峰寺踩鼓，踩一大一中两堂鼓，干了四个多月。在歇空里，常听方丈和小和尚谈天说地，老和尚有时考小和尚。有一天，就是重阳节头一天，方丈说：明天是九九重阳，我要请山下的潘员外来庙里喝酒，哪个去请他来，请来有赏。不过，潘员外喜好喝酒却不说酒，凡与酒有关的都要避去，不然他就不来。去的人先到集上买一壶酒，还要带一把韮菜到员外家。方丈说完，好长时间没人应。方丈又问了一回，只见一个烧饭的小和尚站起来说：我去保证把人请来还不带酒字。不过，我不要奖赏，只要方丈从此别叫我烧饭就行。方丈说行，只要人请来，肯定答应你的要求。

说到这里，老鼓匠卖个关子，叫我们猜。在大家都说不出时，老鼓匠拔了一会旱烟，长吐一口烟开口说道：要听清记住。小和尚见了潘员外，先问了好，然后说：老先生，我今天奉方丈之命，左手提着神仙水，右手拿着扁叶葱，来请您老。员外说请我何事？小和尚接着说：菊花黄时重阳会，请您老人家去饮四盅对五盅。潘员外哈哈大笑，对小和尚说：是你师傅教你的吗？小和尚说不是，是我自己想的。员外说，就凭你这么聪明，回去对你师傅说，我自提三山六，准赴酉水会；同赏艳阳天，做回活神仙，绝不爽约。当时我都听的一头雾水。前面的好懂，后面的直到以后教书了才懂。看来民间有不少有知识有智慧的人才。以后干活，又听了老鼓匠磨了好多经，都很文雅，也都和庙里有关，有的记不清了，等想起来再说给大伙听。

老鼓匠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现在的人讲话总是直来直去，好懂不好听，很没意思。有些话不能直接讲，要转着讲，人家听了会高兴些。我二大爷就说：“鼓叔（我二叔喊老鼓匠鼓叔），下一盘你就给我们磨一段不直接讲，比直接讲还好的经，这盘活你就别干了。”“那不行，”老鼓匠说：“话要讲，棉花要纺，打盘给你们磨一个。”我们都想早打盘，可二叔不许，活不干到位是不准歇的。

打盘了，我从大焐壶里给老鼓匠表爹倒一大碗茶双手递上，老鼓匠夸奖说，念过书的人和未念过书的人就不一样，懂礼貌。二叔催说：鼓叔，别卖关子了，快磨吧！老鼓匠抽了一会旱烟，又喝了一大口茶，用左手捋了一下花白的胡须，说道：“今天给你们还磨个要酒不说酒，要水不说水，要走不说走的经。话说那年二月十九，到九公寨参加庙会后，潘大老爷从九公寨下来，过了西淠河，上到南岸的郝家集。在郝家集到西河口中间，有一个他读私塾时的学友，在家开了一个书塾馆，收了几个弟子，靠教书度日，生活比较贫困。他在等船时，恰巧遇到了这位多年未见的学友，也是去参加庙会回去，那个亲热啊，没得说。学友硬是拉着潘老爷要到家小酌。这位学友，原来家境可以，到他这辈，被败的差不多了，除了教几个学童，别的什么也不会，就是爱交朋友好喝一杯。好在内人贤慧，还有二亩薄地勉强能过日子。

刚一进门，这位田先生就大声喊他内人快快烧几个菜，说要和多年未见的老友痛饮一杯。不一会，几样精致的小菜上来了，鲜翠的头道韮炒鸡蛋，银亮的淠河鯵条煮干笋，白嫩的豆干炒蒜苗，橙红色的烟熏腊肉。酒过三巡以后，内人借上菜时对丈夫说：“待客陪友慎用餐。”丈夫一听，知道家中酒又不多了，就不动声色地说：“北方人鬼掺一掺。”潘大老爷一听，立即端起酒杯，和老友一碰说：“请君别兑三山六，饮尽壶中山摞山。”老鼓匠把旱烟袋对板凳上一磕，说今天就磨到这。我二叔问，那后来呢？后来听说潘老爷给田先生送去两石米好几壶酒。我赶紧把这个经记住，在头脑里再翻两番，可千万别忘了。我们又盼望着明天打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