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薛宝钗初进贾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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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薛宝钗初进贾府

题曰：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毂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了众人。宝玉先便回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悦起来，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高，却有兴头。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贾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叙事有法，若只管写看戏，便是一无见世面之暴发贫婆矣。写“随便”二字，高兴则往，兴败则回，方是世代封君正传，且“高兴”二字，又可生出多少文章来。）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望她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本意正传，实在曩时苦恼，妙！），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谁知过了穿堂，偏遇见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妙！盖沾光之意），单聘仁（更妙！盖善于骗人之意）二人走来，一见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做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了半日，方才走开。老嬷嬷叫住问：你二位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为玉兄一人，却人人俱有心事，细致）他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

宝玉一听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妙！盖云无星戥也）与仓上的头目名唤戴良（妙！盖云大量也），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从账房出来，一见宝玉，都一齐垂手站住（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即不离气质。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经者恐不免嫌繁）。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的（亦钱开花之意，随事生情，因情得文。）因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笑道：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哪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呢，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彼则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给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也就散了。

宝玉来到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的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我，快上炕来坐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哪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

宝玉听说，忙下炕来至里间，只见吊着半旧的红袖软帘，掀帘进去，便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锦裙，一色半新不旧，看来不觉得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入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宝玉边看边说：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见宝玉进来，连忙起来含笑说：已经大好了，到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妈安，别的姊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銮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落草衔下来的宝玉。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于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梗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想，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像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勘探时乖玉不光（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得工。二语虽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诗只宜如此，为天下儿女一哭）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儿口中衔下，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细微，使观者大费眼光，亦非畅事，故今按其形式，无非略展放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儿之口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又忽作此数语，似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至极。做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

通灵宝玉正面写到：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反面写到：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中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做什么？（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口中，真妙！）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两句话是一对儿。（又引出一个金项圈来，莺儿口中说出方妙。）宝玉听了，忙笑说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补出素日眼中虽见而实未留心），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她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就瞧了我的呢。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戴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句骂死天下浓妆艳饰富贵中之脂妖粉怪）。一面说，一面解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出来（按，璎珞者，颈饰也！想近俗即呼为项圈者是矣）。宝玉忙托了锁看，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个，共成两句吉谶：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两遍，又念了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到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哪里来。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这方是花香袭人之意），竟不知是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过此味道。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想，笑道：是了，使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仍是小儿语气，究竟不知别个小儿皆如此，还是只宝玉如此）。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正说着，外面人传：林姑娘来了。

林黛玉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哎呦，我来的不巧了！宝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宝玉因见她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岔开文字，避繁章法，妙极妙极。）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是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的茶果，宝玉因夸前日在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为前日秦钟之事恐观者忘却，故忙中闲笔，重一渲染）。薛姨妈听了，忙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央道：好妈妈，我只吃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哪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哪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

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命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塘塘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且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热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傍收的（在宝卿口中说出玉兄学业，是作微露卸春掛之萌耳，是书勿看正面为幸），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酒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笑别小说中一首歪诗几句淫曲，便自佳人自许，岂不丑杀？）宝玉听这话又情理，便放下冷的，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来，黛玉因含笑问她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她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鹦哥改名也）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要知尤物方如此，莫作世俗中一味酸妒狮吼辈看去）。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了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她。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她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亏是在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得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是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个心。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

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堤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先忙的说：别扫了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这方是阿颦真意对玉卿之文）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地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也素知黛玉的，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犯不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杯，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

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也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了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得存在心里，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去换了一副就来，悄悄地回姨太太，别任他的性，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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