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天观铭并序(乘兴篇壶中观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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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I saw with my own eyes the Sibyl at Cumae hanging in a cage, and when the boys said to her: ‘Sibyl, what do you want?’ She answered: ‘I want to die.’”
— T. S. Eliot, The Wasteland
神圣的阿波罗问我想要什么的时候,我犯了个错误。我捧着一堆沙子,对他说,我手里有多少沙粒,我就要活多久。然而,许愿时我没想到,活着和永葆青春是两回事。
天知道我怎么会因一时疏忽,留下遗憾。那时我尚年轻,也许是因为过于激动,没有仔细审视自己的愿望,又或许是觉得美人之迟暮离我还太远。
“岁月逝,忽若飞。” 我逐渐老去,身子骨腐败凋零,变得越来越小。千年之后,就连住在圣瓶里对我来说都绰绰有余。而今,我的身体早已化为一把尘土,一如当年手中的一捧沙。只有我的声音还在随风孤独地飘着,也不知该飘向何方。
位于法国巴黎罗浮宫博物馆 (Louvre Museum) 的某个圣瓶,上面画的是圣梅纳斯 (St. Menas) 和圣德克拉 (St. Thecla)
瓶子的长、宽、高分别是27、17.5、7厘米(仅供参考,我们故事的叙述人住的不一定是这个圣瓶)。
(© Louvre Museum: Hoffmann Collection; purchase, 1895/User: Clio20 (Photographer)/Wikimedia Commons/CC-BY-SA 3.0 ; link: 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sa/3.0/deed.en/GFDL; link: https://www.gnu.org/licenses/fdl-1.3.html)
这大概也是一种别样的自由吧。早年我只能呆在库迈 (Cumae) 附近的岩洞中,聆听人们的疑问、解读他们内心的迷惘。我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不需要去。阿波罗的恩赐使我通晓过去与未来,让我屈身百门洞内就能知悉一切。
时过境迁,希腊神明都已没落,新神也不再主宰万物。我想,唯一没有改变的,可能就是凡人试图了解从前叫天堂,现在被称为“宇宙”的存在的念头了吧。
曾有很多人向我请教关于星辰的事。我告诉他们,银河是众神参加会议、觐见领袖的通道;除此之外的茫茫星海中,还有着见证无数神灵悲哀与苦痛的余响。
神明远去,而群星犹在。沉溺于忧伤里的我也不得不开始怀疑笃信一生的真理。我觉得迷茫,也有点好奇。因此,我总是跑到那片后来被称作“死亡谷”、从前长着牧豆树和矮松,如今已是沙漠的土地上。在那里我遥望别浦,怀旧之余思考着新的可能性。
日子一久,我发现自己并不满足于此——我决定去追寻神族没落之后,凡人的宇宙探索之路;顺便用仅剩的嗓音,将我的发现交予波瑞阿斯 (Boreas),聊以自娱。
希腊篇:从天堂到天球“It was just a roof with holes in it, and that’s just what it looked like.”
— Isaac Asimov, Nightfall
我依稀记得,年少时为了识字,常跟着父母雇来的家教读诗。其中有一篇赫西奥德 (Hesiod) 写的《神谱》(Theogony),里面提到,宇宙之初乃是一片混沌,而诸神始祖——大地女神盖亚 (Gaia) ——就来自这无边深渊。
赫西奥德(右)与带给他灵感的缪斯女神(左)。《神谱》是赫西奥德的著作,是最早完整讲述世界伊始与诸神故事的史诗。
(Gustave Moreau/Wikimedia Commons/Public Domain)
她的曾孙们,便是我熟知的十二主神。
后来,我有幸读到奥维德 (Ovid) 所做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 ,便疯狂地爱上了这部叙事诗。
诗人受神明恩惠,展现在读诗之人眼前的天堂,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坚信的真理。
书中写道,一位至高无上的神分开了混沌:至轻的以太 (Aether) 高高飘起,成了天堂的拱顶;空气则居于其下;其余的元素沉甸甸的,坠了下去,聚拢成了地球。
而大地女神盖亚,是在世界初具模样后才诞生的。
除了读书以外,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每日看阿波罗驾驶他的太阳战车穿过苍穹;再遥望夜神披着一席黑袍,张开她明亮圣洁的眼眸,悄无声息地飘在空中。
每到这时,银河总是能牢牢吸引我的目光。在奥维德笔下,那是众神从天堂各处前往宙斯宫殿的通道。最热闹的一次,各路神仙挤满了大理石议事厅,把入口都堵得水泄不通。
然而,我更爱想象那里空旷寂静的样子。雪白的建筑映着夜色下如水般淡泊的星光,一定很美。
那时,几乎人人都相信诸神的宇宙。挥洒笔墨讲述他们故事的当然也不少。只是,在那个年代,鲜有人能像奥维德那般运用巧妙的手法,串联起所有散乱的情节,让遥远清高的众神焕发出无比绚丽的生命色彩。
而今千年已过,我反倒可以更自信地说一句:“奥维德的《变形记》当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然而,每个时代都有与众不同、不愿随波逐流的奇人。即便是在诸神治下,也难免如此。
据我所知,早在苏格拉底 (Socrates) 降世前,就有一对师徒不相信“众神即是自然之力”的说法。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老师应该叫阿那克西曼德 (Anaximander),学生则是阿那克西米尼 (Anaximenes)。
阿那克西曼德
(Unknown author/Wikimedia Commons/{{PD-Art|PD-old}})
我初次听到他们的名字时,只在心里嘲笑他们的狂妄无知。可是,如今看来,我却远不如他们活得清醒——一晃三十个世纪已过,我竟连曾经挥之不去的故人名字都还记不大清。
阿那克西曼德认为,苍穹之中有很多带洞的巨大圆环,里面充斥着烈焰 (Gleiser) 。这些圆环以地球为中心,自西向东旋转,其中的火焰时不时会从洞里喷出来;这一根根叛逃的“火柱”到我们眼里,就成了太阳、月亮、行星以及银河中的点点繁星 (Gleiser) 。
用他学徒阿那克西米尼的话说,这样的宇宙就像一座不停转动的庞大喷火机器 (Gleiser) 。
是啊,他们宁愿相信遥远、疏离的机械,也不肯把心交给护佑苍生的众神 (Gleiser) 。那时我常想,他们没有领略过神的力量,什么都不懂。
我曾以为自己很特殊。毕竟这世上鲜有人如我和那远在德尔菲 (Delphi) 的女祭司一般——她的居所受神灵的以太眷顾,只要吸一口那仙气,就能看到未来;而我更是亲眼见过阿波罗,并向他许了愿,还获得了他的预言能力。
因此,我看不起那对师徒,觉得他们跟大多数人一样目光短浅,粗鄙可笑。
我本不该在意他们的想法。凡人生命短暂,不过昙花一现;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只是历史悲哀的轮回罢了。
今朝回看,大概那对师徒的出现在我心中种下了疑惑的种子;当时我不敢深究,生怕发现自己坚信的所有只是一场幻梦——我害怕被耻笑、受万人唾骂,更怕失去自己拥有的名与利。
现在,诸神已远逝,万般愁绪已灭,徒余我欲一探究竟的心情。遗憾的是,那对师徒早就下了幽都。若非如此,我也许还能亲耳听到他们的见解、领略他们夜半登高,漫谈宇宙的意趣 (Gleiser) 。
好的学生总是懂得反对他的老师,阿那克西米尼也是如此。他不认为天上有众多圆环,而是认为天上有一个以地球为中心的、水晶做的天球 (Celestial sphere),群星就如同凉鞋上的鞋钉一般,广布于这天球之上 (Gleiser)。
阿那克西米尼(左)与辩证法 (Dialectic, 右) 的拟人形象;该作品是荷兰雕刻家科内利斯·科尔特的作品
(Cornelis Cort/Wikimedia Commons/{{PD-US}})
此外,他认为太阳、月亮、行星与群星不同,它们不在天球上;他猜测,支撑这些天体的是宇宙的气息,并表明它们皆随风而动 (Gleiser)。
时间之神步履匆匆,只须臾间,便不知从何处接来了亚里士多德 (Aristotle)。我盯着一本纸页泛黄的世纪历,发现诸神午夜才刚过,时间就又急忙去迎回了托勒密 (Ptolemy) 。
这两人保留了阿那克西米尼的部分观点,认为天球由坚硬的水晶构成,其形状、结构与分布其上的星辰的诸多性质都固定不变 ("Universe of Aristotle")。
不过,他们并非完全照搬阿那克西米尼的天球宇宙模型 (Celestial Sphere Model),而是对其进行了改造。除了群星所处的天球之外,他们给太阳、月亮以及后来被称作前五大行星(不算地球)的天体都添上了各自的天球 ("Universe of Aristotle") 。
按照托勒密的模型,此刻的宇宙以地球为中心,外围是十个天球。但亚里士多德似乎觉得这还不够,便在十个主天球之间又加上了众多起“缓冲作用”的天球 ("Universe of Aristotle")。
最终,亚里士多德的模型里一共有五十五个天球 ("Universe of Aristotle") 。遗憾的是,再多的天球也解释不了行星亮度的变化与逆行 (Retrograde motion) 现象 ("Universe of Aristotle")。
对此,托勒密给出了自己的解释:他觉得, 主天球上一定还有更小的天球;它们以主天球的一部分为中心,自顾自旋转,而行星则居于其上 ("Universe of Aristotle") 。于是,原本的主天球有了新的名字:均轮 (Deferents);行星的小天球们,则被称为本轮 (Epicycles) ("Universe of Aristotle") 。
这两位杰出的哲学家同那时的大多希腊学者一样,都相信关于宇宙的三条“真理”:
1. 宇宙中只存在匀速圆周运动;
2. 宇宙中的天体皆由一种理想材料制成(此处应当指某种只有众神才能制作与使用的、某种没有缺陷的材料;一般凡人不可得,除非受神恩赐),且无法改变它们的天性(如亮度);
3. 地球是宇宙的中心 ("Universe of Aristotle") 。
可惜,托勒密的这套理论依旧难与神明的自然之力比肩。凡人的模型大体上或许过得去,但还是远不及我心中至高无上的众神刻画出的精巧细节 ("Universe of Aristotle") 。
正是这样的细节,使得诸神遗留的苍穹不仅永明于万世,更生花于笔下。即使世人已把他们忘记,我也会将他们深埋于我的心田。这样,每当我遥望河汉,便能忆起片片旧时光:它们寒凉如雪花,簌簌落在心间,牵连着迷惘与清醒,倒是能令我的内心逃脱逐渐荒芜的命运。
提到这些,我总是想起世纪历上的零点——就是那一年,长夜苦寒,群星掩泣,阿波罗与诸神的力量逐渐化为虚无,再也寻不见。
哀哉!众神于午夜时分离我而去,新神耶稣降世。斗转星移、尘埃落定后,人们顶礼膜拜的,竟是我曾极力否定的哲学家们——信仰崩塌的瞬间,我心中茫然一片:故土留给后世的余响,难道就只有那些哲学家们的说辞了吗?
基督篇:无瑕与腐朽“God has made my heart faint;
the Almighty has terrified me.
Yet I am not silenced by the darkness,
by the thick darkness that covers my face.”
—Job 23: 16-17 NIV
头戴荆棘冠的耶稣
(Bartolomé Esteban Murillo/Wikimedia Commons/{{PD-US}})
新神的名字叫耶稣,他散播的信条统称为“基督教”。他完美无瑕,是这世间唯一的神;他远居庙堂,不食也不懂人间烟火;他神力强大,谈笑间可令日星隐耀,只手能使浊浪排空,《圣经》中更是写他仅凭几句话就创造了宇宙。
他睥睨天下,堪称“神龙见首不见尾”。但他形单影只,茕茕独立:原本属于宙斯的大理石神殿没了往日的热闹,成了他的专属寝宫。银河的光辉洒在洁白的地板上,如水般柔和,却不似凡间赛里斯国 (Serica) 的华清宫池水般冒着氤氲热气,反倒像是困死鱼龙的冰河。
世人皆道他心中只有善念与美德,不见一丝恶意与欲望,并恭敬地称他为“上帝”。我却觉得这样的神缺乏生命力,空有皮囊而已;若非如此,那他必然是个隐忍的伪君子,只愿挥洒圣光,不愿活得真实。
随着基督教一同出现的,还有新的神职人员。传达神谕的不再是天赋异禀的女祭司,而是以教皇为首的、洋葱一般的复杂教堂体系。
他们总是宣扬上帝的圣洁,自己却俗不可耐。若非通晓我那惨遭废弃的故土语言,用它来解释《圣经》,他们绝无资格替神发声;他们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胸中无神,更称不上同神心有灵犀。
基督教带来的,还有一群所谓“宗教学者”。他们企图用哲学(即后世的“科学”雏型)解释《圣经》中,上帝创造的那个宇宙。
早期的基督教学者大体上接受了亚里士多德、托勒密等希腊哲学家留下的天球模型。他们普遍认为地球是圆的,但他们无法确定究竟哪一个天球才是《圣经》中的苍穹;因此,为了消除《圣经》与希腊哲学家理论之间的矛盾,他们大笔一挥,又添上了几个天球 (Younker and Davidson 36)。
然而,信奉耶稣的他们逐渐争论起一个问题来:天球是固体还是流体?它是坚如磐石还是质地轻软 (Younker and Davidson 38)?
这场辩论在中世纪时达到了高潮。参照世纪历,我发现,十三世纪的鸿儒大都认为天球是流体 (Younker and Davidson 38)。从十四世纪开始到十五、十六世纪,他们又觉得天球是坚硬的 (Younker and Davidson 38-39)。
归根结底,围绕天球本质的商酌离不开信徒口中那没有缺点的上帝——“坚硬的天球是否会被破坏?无瑕的上帝会创造出终将腐朽的物件吗 (Younker and Davidson 38)? ”
现代天文学中的天球。和古代的相比,它们都是以地球为中心,不同的是,现在就这么一个假想的天球。
(© User: Tfr000/Wikimedia Commons/CC BY-SA 3.0; link: 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sa/3.0/deed.en/GFDL; link: https://www.gnu.org/licenses/fdl-1.3.html)
与这两者相比,余下的一个问题则显得更为合理:“这些天球如何能印证众多天文学家的观察结果 (Younker and Davidson 38)? ”
时代总是裹挟着众生,强迫他们于一片朦胧中徘徊,乃至迷失。可是,不论何时,都不缺喜欢逆洪流而上的人。中世纪这场关于天球本质的争论似乎在逼着人们表明态度;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学者根本不在意构成天球的材料具备什么性质 (Younker and Davidson 39)。
于我而言,最快了解基督教的方式就是溜进某座教堂,借助风的力量翻阅《圣经》,或看遍教堂各处的壁画——那上面总是有《圣经》里的内容。
这个过程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快乐。一页页羊皮纸、一幅幅壁画从我眼前闪过,默默叙述着它们承载的故事。我想,它们一定不知道,随着情节的推进,我的心也渐行渐远:它抛弃了众神,淡忘了故土,简直要钻入墙上的浓墨重彩、羊皮纸上的离离字迹中去了。
所幸,我也不是没有收获。我发现,凡人对事物的认识似乎总是埋藏在细枝末节里。
我拜访了无数中世纪的教堂,见过最多的就是圣杰罗姆 (St. Jerome) 翻译的拉丁语版《旧约全书》。其中,他用了一个暗示坚硬天球理念的词汇,“苍穹”, (拉丁语:firmamentum) 去诠释希腊语原文提及的“天堂” (Younker and Davidson 36-37)。
油画《圣杰罗姆》,卡拉瓦乔 (Caravaggio) 所作。
(Caravaggio/Wikimedia Commons/Public domain)
为了确保翻译后的作品仍具有原作者的神韵,译者们通常都会查阅众多资料,并反复推敲一词一句。因此,作为一个翻译者,圣杰罗姆肯定熟悉希腊哲学家的观点 (Younker and Davidson 37)。
我虽无法知晓圣杰罗姆的态度,但却在乔治·亨利·麦克威廉给他翻译的《十日谈》所书前言中,多少能窥见一个翻译者的心情。
据此,我推测,圣杰罗姆选用“苍穹”这个词时,只是想着要尽可能准确的传达原文所述,并无其它心思。
却不料,七百多年后,他精心翻译的《圣经》会被卷入宗教学者们围绕天球的争论之中,无法逃脱。
学者们开始逐渐否认把希腊语里的“天堂”译作“苍穹”的做法,并在争端初起时将其修改为“苍天” (Expanse,原意为”一片开阔的区域”) ,摆脱了坚硬的天球这层暗含的意思 (Younker and Davidson 37-39)。
文艺复兴篇:分道扬镳“It is the mark of an educated mind to be able to entertain a thought without accepting it.”
— Aristotle
黑死病爆发时,我看着尸体一点点填满教堂、占据街道,听着绵延不绝的哀嚎声,悲愤之余竟恨起自己来——我救不了他们,只能目睹他们在我无法体会的痛苦中缓慢死去;我内心既感到悲哀,又觉得自己不过空有感情罢了,倒真是跟基督教上帝一般虚假。
《十日谈》中描绘的、1348年受瘟疫影响的意大利弗洛伦萨。
(© Giovanni Boccaccio, Luigi Sabatelli & Pier Roberto Capponi/Wikimedia Commons/CC BY 4.0; link: 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4.0/deed.en/no changes made)
恍惚间,我忆起,距离第一次前往死亡谷观星已经过去了千年,如今,它几乎成了我迷茫无助时的唯一慰籍。
1345年3月20日,黑死病爆发前一年,我习惯性地在入夜前来到死亡谷,打算再次沉醉于星空每分每秒的细微变化里,直至黎明。
那天,我在即将破晓时看见了木星、土星与火星缓缓升起,并在水瓶座上相合 (Armstrong) 。
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晰,不止是因为后来有人把此次相合看作是导致黑死病的罪魁祸首,更是因为我在那刺骨的夜风中看见了三位故神冉冉升起——朱庇特、萨图恩,还有战神玛尔斯 (Armstrong) 。
虽然他们谁也不是阿波罗,但能捕捉到旧日岁月与信仰残留的痕迹,就已是最大的幸事。
目睹三星相合的欣喜转瞬即逝。黎明的利刃不留情地刺破残存的黑暗,银河的清辉霎时隐去。
晨曦的寒芒引得周围都生出风来,吹散了斩断夜幕留下的碎布条,吹皱了我心里的一池哀伤:新神诞生之后,太阳每日还是照常升起,阳光也和从前一样暖;这变化来时无声,去亦无迹,仿佛从未登门。
可我总觉得,这太阳不是当年予我恩赐的那一轮太阳,更不是故乡的太阳。它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没有丝毫暖意,反而让我体会到深入骨髓的冷。
而那个我熟悉的太阳却被我弄丢了,再也找不见。随他一同丢失的,还有我的预言能力。
我已看不透未来,无法知晓黑死病是否会造成凡人文明的某种重大转折。不过,常识告诉我,灾难总能改变人们对世界的认知。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踏上了曾是罗马帝国的旧土地,来到了如今归于意大利、属于欧洲的城池——弗罗伦萨 (Florence) 。
惨遭瘟疫席卷的城市满目疮痍,寂静得可怕。人们曾奉为真理的某些东西,被无形间击得粉碎,散落在街道上。
平民、贵族,乃至受上帝庇护的神职人员,都难逃黑死病的魔爪。在希腊众神所代表的自然之力面前,贫富贵贱都同样脆弱——不论拥有什么样的社会地位,都无法与死亡抗衡。
至于那本就象征社会的孤神耶稣,此刻自是无力眷顾众生,使他们免遭疫病折磨。人们因此开始怀疑上帝:他们不再相信所谓主宰一切的力量以及无瑕的耶稣内心的仁慈和悲悯;教堂逐渐失去威信,再束缚不住凡人的思想,并借此翻云覆雨了 (Wright)。
万般无奈之下,上帝只好带领信徒们偏居一隅,从此成为文明体系里的一个分类,世称“宗教” (Religions)。
我穿过凄清的街衢,在城中游走。充斥死亡味道的阴风扑面而来,擦着我的肩膀匆匆远去,不知是要追谁。路上随意堆放着一具具尸体,少数裹着白布,大多则赤裸裸地躺着,显得既丑陋又无奈 (Trista)。
周遭的屋舍内偶有哭声传来。这声音同满街尸体一样,是众多幽魂离去的痕迹。
没有意识的躯壳终会化为尘土;哀伤之人会停止落泪,忘却阴霾。到那时,谁还能说他们曾来过?
看着黑死病呈现在我眼前的残酷画卷,我竟渐渐分不清何处才是幽都,只茫茫然觉得,此间与彼岸,皆为地狱。
瘟疫影响不了我,城中偶尔传出的零星哭嚎也与我无关,可我仍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或许一日为人,便永远无法做到在他们受难时冷眼旁观——这个道理,大概适用于所有物种。
我心中积压的情绪逐渐催生出一个念头:要找到活人,能与我的情感共鸣的活人。
可是,找谁呢?
仔细斟酌之后,我决定去寻找幸存的医士。他们中肯定有不少人穷尽所有办法,却一个患者都没救下,甚至还搭上了自己的命 (Black) 。
此刻,那些还活着的医士内心大抵是悲凉的。他们或许会觉得不甘、愤怒,甚至恨自己没用。这样的心境,倒是和我胸中的愁苦颇为相似。
在找寻的路上,我还真地碰到了几个医士。我看到他们眼中满载的困惑,似是不明白为何自己拼尽全力,却仍旧无力阻止瘟疫夺去人们的生命。他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更不敢相信摆在面前的死寂土地。可事实就是事实;即便不愿看到,也不能彻底挣脱它的束缚。
于是,在理智与情感的激烈缠斗下,这些医士里,有人抓起几本古老的医书,将它们全部投入火炉;有人叹息一声之后,将前人留下的文献束之高阁,发誓再也不去翻开它们 (Wright)。
更多的医士选择拿起笔,根据他们在瘟疫中观察到的种种现象,撰写属于他们自己的医学文献 (Wright)。这就是后世研究科学的主要手段——经验主义 (Empiricism) 的雏形,即通过实验或观察,而非单纯的思考,获得知识、总结理论的方法 (Wright)。
其中一位医士名叫詹蒂莱·达·福利尼奥 (Gentile da Foligno)(Black)。他写下了几本关于黑死病的病历记录,最终却还是于1348年栽在了此次瘟疫手中 (Black)。
詹蒂莱·达·福利尼奥半身像
(Giovanni Tacchi/Wikimedia Commons/Public Domain)
从那时起,中世纪讲究体液平衡,依靠放血、催吐等手段治病的医学被废除,人类文明也逐渐走上了宗教与科学分道扬镳、“势不两立”的道路。这个阶段,史称“文艺复兴” (The Renaissance)。
人类对宇宙的认知也难免受此影响,天球的说法也即将面临被推翻的命运。
知识体系的变化虽然让我感到陌生,但经验主义这种获取知识的方式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一方面,我可以利用获取天文学这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整日泡在死亡谷的夜空下;另一方面,或许我真能发现什么。
因此,我更加沉迷于在死亡谷观星。不知不觉间,一看就是两百多年。
1572年11月11日,我发现熟悉的星空里多了一颗我没见过的星,它蓝蓝的,十分耀眼 (Poffenberger)。我看着那颗星,心里感到矛盾:众神喜欢把人们变成星辰;但天球又认为天空是固定不变的,不该有新的星出现——一边是诸神,一边是故土文明 (Poffenberger)。
恰巧,那天有一个叫第谷·布拉赫 (Tycho Brahe) 的丹麦天文学家在哈雷瓦德修道院 (Herrevad Abbey) 的占星台观星(编者兼译者注:那时天文望远镜还没有被发明出来,而第谷是最后一位不用天文望远镜观星的著名天文学家),并且也注意到了这颗位于仙后座 (Cassiopeia)、后来以他名字命名的新生星辰;凡人也大都将它视为打破天球理论的实证之一 (Poffenberger; Scovell)。
一晃又是五年过去,1577年11月10日,我看见在死亡谷的夜空中,接近魔羯座的位置多了一个拖着长尾巴的星,后来被命名为"彗星" (Comet);这名字来源于我家乡话中一个意为“长发”的词(编者兼译者注:此处指古希腊语中的形容词,κομητης,即 "kometes",一般用来形容某个生物头发长)(Delsemme and Weissman; Christianson and Brahe 119)。
三日后的11月13日夜晚,布拉赫也观测到了这颗彗星 (Hale)。在仔细研究了它的视差(编者兼译者注:从不同地点观察同一个天体,看上去就好像这个天体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原本的位置与改变观测地点后的位置之间的差别,叫作视差,即Parallax)后,布拉赫认为,彗星远在地球高层大气 (Upper atmosphere) 之外,甚至比月亮还要遥远 (Christianson and Brahe 121)。
圣马丁节 (St. Martin's Day, 1577年11月12日) 后的第一个星期二,天上出现了一颗惊世骇人的彗星。
(Jiri Daschitzsky/Wikimedia Commons/Public Domain)
跟随人类研究宇宙的脚步来到这里,使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偶然听说的一件事。大概是两千年前,亚里士多德讲述了他对彗星的认知 (Christianson and Brahe 121)。他认为,彗星和闪电、流星一样,无论它们打算上演什么样的剧目,其实都是在地球高层大气的包裹下完成的 (Christianson and Brahe 121)。
至于更遥远的星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则是享有永恒的领域——在那里,谁也不会知道老去的滋味,衰败与消逝只会存在于传说里;当然,那里更不会有天体知道新生是什么感觉; 所有的天体只会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转,岁岁年年都如此,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Christianson and Brahe 121)。
之所以想到这些,是因为,布拉赫研究彗星得出的结论否定了亚里士多德的这两个观点 (Christianson and Brahe 121)。因此,凡人普遍把1577年的彗星当作推翻坚硬天球说法的有力证据,同时认为布拉赫相信一个流体的、没有坚硬天球的天堂 (Grant 155-156)。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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