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逝去奶奶的一句话(那些奶奶教会我的事逝者)
刘素英(1924-2015) 四川,职员
最近总是梦见奶奶,即便在我上了很多香之后,她依然在不同的梦境里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大多不快乐,比如一个人被家族遗弃在遥远的老人村落,比如摔倒了让我搀扶着挪步,甚至有一回我穿越进了一部古装剧,她成了太奶奶,满目威严中依然难掩浓稠的悲伤。许是最近梦见次数太多,好几次梦里出现老人,无论是与不是,醒了我都觉得是她。她出现在我的梦里,那悲伤一定与我相关,我诡辩地拆解,将悲伤栽在自己头上。
对奶奶的愧歉和对很多离开亲友的愧歉相同,都是陪伴太少,而拥有他们寄托的爱太多,给予与所得的天平生生倾斜,在我这端高高翘起,哪怕他们在世时我陪在身边也仿佛双脚离地,总觉得是还不完的情。聊以慰藉的是,亲情不需偿还。
奶奶在大年初一离世,颇有《红楼梦》里“虎兔相逢一梦归”的怅然。那天还是大伯的生日,又将这离别染上了宿命的色彩。等我回到乐山,奶奶已经入院,神思倦怠,说话也有气无力。我说我回来了,握住她的手,她用力抓了下,随即又无力松开。
我青春期时,奶奶与我们同住。她少与我言语,却总能顾我衣食。日日见我与家人吵闹,再见我变得沉默寡言,只甩出无以挑剔的成绩单堵住家人严苛的嘴。
爷爷因脑血栓半瘫痪后,奶奶一个人扛起了照顾他的责任。一张结实的太师椅被他俩带着辗转于四个儿女的家。爷爷是一位威严的老人,哪怕因病言语有了障碍,也时常怒目圆睁。他衣食便溺皆无法自理,全靠奶奶照顾周全。爷爷行动困难,拄着双拐也要奶奶一旁搀扶,才能缓缓挪步。有时他脾气上来,饭不肯吃,水不肯喝,路不肯走。奶奶不耐烦数落几句,爷爷咿咿呀呀也会和她吵起嘴来。
那时我不解,这样彼此拉扯着,不会觉得辛苦吗?现在想来,那是我受过最重要的、最早的关于爱与陪伴的真意的教导。二人养育四个儿女,经历了战乱、贫穷,劳作颠沛一生,直到晚年,爷爷因病致残,奶奶相守,一晃竟是五六十年。平常人的爱情没有多么宏大,多是共同经历身边的起落与波折,牵着手在时空长河里涤荡出真心真意。
爷爷离开后,奶奶回到老屋,和大伯一家同居十余年。期间经历了孙辈成婚、丧偶、再婚、生子,也算享有天伦。她活上90,依然砍瓜切菜,每天下楼遛弯,是整个社区都熟识的张奶奶。我因高中寄宿,又离家上大学,远非初中时每日得见,久久一趟,奶奶都紧紧抓着我的手,握了又握,紧了又紧。临走她总拿出几百块私房钱,塞进我衣兜里。我总受之有愧,可又自我宽慰,收下也是顺了她的意,还有什么比让老人开心更重要?
大学毕业后,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奶奶、外公、外婆各买了一条围巾,想着那年冬天可以用上。可没想到冬天回家再见到奶奶,已是医院的病房里。
病床上的奶奶总吵着要回家,我凑近时,她拉着我的衣角不肯放。旁边的大伯娘默默摇头,尔后才说,老人拉衣角,可不是大吉的兆头。心下怅然,却又无能为力。几家人轮着在病房守了好几天,仪器上的心跳越来越快,子辈孙辈都像等着结局到来般站岗。那是我初次感触人世生死之无可奈何,走不掉,留不住,抓不牢,放不开。
大年初一的下午,我与两位姐姐在病房换了大人的班,午后困倦,三姐与我都沉沉入睡。忽地我被一旁的二姐推醒,她努努嘴,让我看心跳。原本稳定在180左右的数字正在下跌,我急着出门叫护士,二姐摇摇头,让我抓着奶奶的手。我疑惑之时,看到二姐已经流下泪来,才明白大概时候已经到了。心跳在某个数值徘徊几下后断崖下跌,奶奶也挣扎起来。到最后,她很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随后松开。机器发出长鸣,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大嬢大伯小嬢正巧回来,兴高采烈招呼我们吃外卖。二姐猛喝一声,哭腔闻着痛极。家人马上明白过来,小嬢推醒三姐,大伯去叫一条龙,家人们都围过来,哭成一团。
而我,还在恍惚之中,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手中那只布满皱纹的手渐渐变得冰凉,皮肤的褶皱因温度降低而变得更加清晰。她的手已经没有了力气,而我总以为接下来还有更紧的一握。
大伯大嬢凑过来,我被挤到后面,恍然不知所在,直到三姐凑过来,充满愧疚地说,你刚刚怎么不叫醒我?才稍稍缓了缓神,随即又懵了,对啊,我怎么忘了叫醒她?但我……刚刚在做什么呢?
这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直系至亲的离世。爷爷走的那个下午,我还在班上打扫卫生,那天轮到我。直到一位与家人很亲近的叔叔出现,跟班主任说了几句,班主任让我赶快跟他回家。他带我坐上摩托车,轰了油门往老屋走,启动前飘忽说了句“你爷爷走了”。这句话迅速被引擎的轰鸣撕碎,又随着一百多码的车速消散在风中。大风吹得我鼻涕跟着飞,我擤了擤,他问,你哭了吗?我说没有啊。我也没反应过来,什么叫走了?走哪儿去呢?爷爷不是走不动了吗?我为什么要哭呢?然后才回过神:爷爷已经离开了。到了院子里,灵堂已经设好,我跪在遗像前用尽诚心磕了三个头。剩下的一切都没有了记忆。
好多好多年里,我和奶奶只有过一次长谈。她难得说起往事,那还是清朝末年,她家隔壁有个私塾,她很想上学,但是家里不许,只能扒在隔壁墙上,听里面的朗朗读书声。她大概还念了几句诗,可我不争气,已经忘了。
故事的结尾落在劝勉我读书上,让我更不敢懈怠,仿佛带着一些家族的夙愿求知若渴。
这些年我总想写一篇文章纪念奶奶,可是总未能动笔。一次和朋友说起抓着奶奶的手目送她离世的场景,他说你好勇敢。我才意识到,奶奶直到离开都在教我东西。我对爱情一无所知时,她告诉我爱情是漫长且平淡的陪伴与依偎。我因成长叛逆学业波动时,她告诉我上学机会之可贵。我对生死茫然不知所措时,她告诉我直面生死就是最大的勇敢,无论主动还是被动。
奶奶走后,骨灰与爷爷葬到一处。看到墓碑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她叫刘素英。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明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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