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倒霉的西门庆(石钟扬流氓的神话)

鲁迅在《流氓的变迁》中勾勒了中国流氓社会功能的历史变迁。

先是“闹点小乱子”:司马迁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乱法”和“犯禁”,决不是“叛”,不过闹点小乱子而已。

再就是“替天行道”:“侠”字渐消,强盗起了,但也是侠之流,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

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

继而是保镳:满洲入关,中国渐被压服了,边有“侠气”的人也不敢再起盗心,不敢指斥奸臣,不敢直接为天子效力,于是跟一个好官员或钦差大臣,给他保镳,替他捕盗,一部《施公案》也说得很分明,还有《彭公案》、《七侠五义》之流至今没有穷尽。

等而一下之的流氓因为:“为盗要被官兵所打,捕盗也要被强盗所打,要十分安全的侠客,是觉得都不妥当的”,于是“和尚喝酒他来打,男女通奸他来捉,私倡私贩他来凌辱,为的是维持风化;

乡下人不懂租界章程他来欺侮,为的是看不起无知;剪发女人他来嘲骂,社会改革者他来憎恶,为的是宝爱秩序。但后面是传统的靠山,对手又都非浩荡的强敌,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去”。

西门庆则全面刷新了中国流氓的功能,他对封建社会的官制、法制、税法、礼教等方方面面都有着瓦解与破坏作用,简直是创造了流氓的神话。

史上最倒霉的西门庆(石钟扬流氓的神话)(1)

《流氓的变迁》

一、“你主人身上有甚官役”

《金瓶梅》所写的明代得官的正途是“科甲”,此外还有军功、荫功、世袭、保举、捐纳等多种获官之道。

所谓“科甲”指严格的科举考试,为国家按层次遴选人才的制度。凡经府考,中了秀才;省考秀才,称为乡试,中了举人;京中礼部考各省举人,发榜举中二三百人,称作贡士;这些贡士,再在皇宫经皇帝派大臣考一天,称作殿试。

将最好的试卷送皇帝亲定名次,分一、二、三甲。一甲只三名,称“赐进士及第”,第一名叫“状元”,二名“榜眼”,三名“探花”。

他们被称为“天子门生”,这是那个时代最荣耀的事,与今天将某省某县高考第一名者称“状元”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二甲二三十人,称“赐进士出身”,即俗称“翰林”;三甲一二百人,称“同进士出身”。

会试、殿试后,便由吏部分配工作。照例状元任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任编修、知州、知县等。

他们多数是京官,少数是外官(即地方官)如推官、知州、知县,等级在六品、七品之间,科举尽管有种种弊病,但它却通过考试打破种种门阀限制,使莘莘学生有创造“朝为田舍郞,暮登天子堂”这奇迹的机会。因而历代被视为士子走上仕途的正途。

自1905年废除科举已逾百年,而对科举制度的反思却从未停止。

“军功”指因打仗立功而得官或升官。“荫功”是靠祖上功荣荫及后代,多由皇帝直接授予,因而也叫“钦赐”。分恩荫、难荫、特荫三种。

“世袭”指子孙承袭祖辈的爵位,承袭过程中则要递减,公、侯、伯、子、男等爵位,其中公、侯、伯是“超品”,子是一品,男是二品;二则承袭的代数有限度,叫“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不过“世袭”中有“世袭罔替”者,因为获得官爵的那一代功劳特别大,经过朝廷特许,后代不减等级仍袭上辈的“官爵”。因“荫功”与“世袭”而获官的,多为今人所说的“太子党”。

“保举”,是由外省大吏总督、巡抚、布政使(俗称“藩台”)、按察使(俗称“臬台”,并巡抚、藩台合称“三大宪”)专折向皇帝密保,某人可以为某官。京中大僚如大学士、九卿、尚书、侍郎也有此权。

被“密保”的人,有时可不经科举考试,也无军功、世袭,也不用向朝廷缴纳巨额银两,经皇帝召见,面奏称旨,使可授予官职。这种人往往是学问特别好,早有名声在外,才偶有这种“奇遇”。

史上最倒霉的西门庆(石钟扬流氓的神话)(2)

戴敦邦绘 · 西门庆

那么,西门庆是由什么途径而获官的呢?他既无功名,又无军功,祖上亦无根基,除捐纳之外其他诸途都与他无缘。

说起捐纳,就更为复杂。

原来捐纳之例始于秦始皇四年,因蝗灾大疫,准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后来历朝为赈灾,或补河工、军需之不足,援例准予士民捐资纳粟以得官。俗称“捐官”。大体有几种:

一是“捐实官”。

京官可捐到郎中,外官可捐到道员,武官可捐到参将。捐实官,捐了就可以到差。没有缺额,也上衙门应卯,被称为“额外郎中”或“额外员外郎”等;有了机会就可以补缺额,去执掌印把子。这种有钱途有实惠的捐纳,自然花钱最多。

二是“捐出身”叫“捐前程”。

既有捐“记名”,或“纪录”的,又有捐“虚衔”、“顶戴”的。前者为资格,后者为名义。

三是官再捐官。

小官花钱捐个大官,后补的官可捐个快缺额的官,革职的可捐个复职,致仕(退休)也可捐个留职。

四是捐考试资格。

即买个文凭,以取得参加更高一级的科举考试的资格。

西门庆捐纳的当然是第一种“捐实官”。“捐纳”本是政府为缓解财政危机而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其间虽弊端百出,但在形式上还得由政府有关部门(吏部、户部)按一定规定(如定额、定价、定质)公开办理。

那么,西门庆是怎么捐纳的呢?且看下一幕吧:

少顷,太师出厅。翟谦先禀知太师,然后令来保、吴主管进见,跪于阶下。

翟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抬献礼物。但见: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减靸仙人。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绸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盒。如何不喜!

这里是泛写。第二十五、二十七回有西门庆送蔡生辰礼单,将这些黄烘烘、白晃晃的宝物具体化了:

一副四阳捧寿银人(高一尺有余),两把金寿字壶,两副玉桃杯,两套杭州织造大红五彩罗紵丝蟒衣,两件蕉布纱蟒衣(玄色),大红纱蟒衣。

西门庆虽不通送礼心理学,也未识侯门深浅,但他有泼天的胆量与大方的手脚,他首次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太师送生辰礼,在质量与数量都绝对超乎寻常。

蔡京见了“如何不喜?”却又佯作推辞,说:“这礼物决不好受的,你还将回去。”于是这幕戏则更精彩地往下演:

慌的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意,些小微物,进献老爷赏人。”

太师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旁边祗应人等,把礼物尽行收下去。

太师又道:“前日那沧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书,与你巡抚侯爷说了。可见了分上不曾?”

来保道:“蒙老爷天恩,书到,众盐客就都放出来了。”

蔡京寿诞在六月十五日的信息,是蔡京管家翟谦(按,翟谦是西门庆绕弯的“亲家”)提供的;给蔡京送生辰礼,也是翟谦提醒的。而西门庆这次送礼,其实是为感谢蔡京下书释放盐客的天恩。没想到却有意外收获,乃至改变了西门庆的人生道路:

太师又向来保说道:“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

来保道:“小的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

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劄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

来保慌的叩头谢道:“蒙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举家粉首碎身,莫能报答!”

于是唤堂候官抬书案过来,即时签押了一道空名告身劄付,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

所谓“告身劄付”,即委任官职的证件。

此制始于南北朝,唐宋沿用。空名“告身劄付”,即空白待填的官职委任状。这种“告身劄付”按规定应由吏部颁发到官、吏之手。但蔡京称,他手上的空白委任状是由朝廷“钦赐”的,皇帝不受法制约束,将这种特权轻易地赐给了权臣,犹今之将招干、招生指标特批给了某些个人。其中权奸就会以此做起钱权交易。

史上最倒霉的西门庆(石钟扬流氓的神话)(3)

戴敦邦绘 · 蔡京

于是在《金瓶梅》中西门庆与蔡京合伙开辟了一条新的捐纳仕途;蔡京将皇上钦赐的干部指标私下“赏”给了西门庆,他从中得了大量“油水”(以“生辰礼”形式),政府未得分毫之利还得以吏部或兵部的名义录用西门庆等人作为政府官员。

这才叫货真价实的卖官鬻爵,贿赂公行。

“空名告身劄付”填好之第二日,蔡京的管家翟谦又差一个办事官李中友,陪二人到史、兵二部去办理手续。“

闻得是太师老爷里,谁敢迟滞,颠倒奉行”,立即挂号讨了勘合(第三十回)。

这样,西门庆就由“一介乡民”成了政府官员。

据蔡京填写的委任状,西门庆任职为:“列衔金吾卫(锦)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

到第三十六回,西门庆向蔡状元、安进士作自我介绍是“袭锦衣千户之职,见任理刑。”

可见第三十回文章中原夺一“锦”字。西门庆所任何官?“金吾卫”是何官?汉没有“执金吾”,唐设“金吾卫”,宋改“环卫官”,无定员与职事,明再设。

《明史·职官志》云:明初置帐前总制亲军指挥使司,后改置金吾侍卫亲军都护府,千户所正千户正五品,副千户从五品。

“锦衣”即“锦衣卫”,明代近卫军名。“提刑”,宋置,提点刑狱之官;《金瓶梅》中似非宋制,而为明代东、西厂的卫官。这样,西门庆的官职相当于明代厂卫的属官,或许相当今之省公安厅副厅长。

不仅如此,为西门庆质押送生辰纲、跑公开的来保、吴典恩也侥幸地被赏了官职:来保为山东郓王府校尉,吴典恩为清河县驿丞。张竹坡有批曰:

“朝廷赏太师以爵,太师赏人以爵。其受赏之人又得其爵以与其家人伙计。夫使市井小人,皆得钖爵,则朝廷太师已属难言。”

西门庆虽以特殊的捐纳途径得官,但他仍向往那“正途”。他曾不无感慨地对儿子官哥儿说:

“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作你家老子,做个体面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第57回)

这种现象甚为有趣:这班痞子一旦得势,是老九有的他要,老九没有的他也要,可谓欲豁难填!

上述第三十回,西门庆首次给蔡京送生辰礼,是由奴仆来保们代劳;到第五十五回,再给蔡京送礼,则由西门庆亲自出马。送的礼物也更花样翻新,计有:

二十杠礼物摆列在台阶下.揭开凉箱盖,呈上一个礼目:

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另外黄金二百两。

有黄金铺路,西门庆与蔡京的关系就更上一层楼了。

西门庆和翟谦进了几重门,隐隐听见鼓乐之声,如在天上一般。

西门庆又问道:“这里民居隔绝,那里来的鼓乐喧嚷?”

翟管家道:“这是老爷叫(教)的女乐,一班二十四人,都晓得天魔舞、霓裳舞、观音舞。但凡老爷早膳、中饭、夜宴,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

西门庆听言未了,又鼻子里觉得异香馥馥,乐声一发近了。

翟管家道:“这里与老爷书房相近了,脚步儿放松些。”转个回廊,只见一座大厅,如宝殿仙宫。

厅前仙鹤、孔雀种种珍禽,又有那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不谢,开的闪闪烁烁,应接不暇。西门庆还未敢闯进,交(教)翟管家先进去了,然后挨挨排排,走到堂前。只见堂上虎皮交椅上坐一个大猩红蟒衣的,是太师了。

屏风后列有二三十个美女,一个个都是宫样妆束,执巾执扇,捧拥着他。翟管家也站在一边。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就绒单上回了个礼。

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理会的是那话了,又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便不答礼。──这四拜是认干爷,因此受了。西门庆开言便以父子称呼……

如果说西门庆第一次给蔡京送礼是捐个实官,那么,他第二次给蔡京送礼则是官再捐官。

表面上看当了蔡京“干生子”虽不算官,而实际上远胜一般官职,以至西门庆说:“但得能拜在太师门下做个干生子,便也不枉了人生一世。”

有趣的是蔡京在宴请前来庆贺的满朝文武之外,独独请了西门庆一顿,酒席上“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

史上最倒霉的西门庆(石钟扬流氓的神话)(4)

皋鹤堂本 《 竹坡闲话》

田秉锷统计,西门庆投靠蔡京的过程可分七步:

(一)上书杨提督,转央蔡太师,脱杀人罪,加武松罪 (10回)。

(二)“交割杨提督书礼,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借救花子虚而送礼(14回)。

(三)“打点金银玩宝”,送蔡攸,关系进层(18回)。

(四)来保、吴典恩东京送蔡太师生辰礼、关系固定(30回)。

(五)来保、夏寿东京相府办事(48回)。

(六)西门庆东京上蔡太师寿礼(55回)。

(七)升官谢恩进京,西门庆认蔡京义父,关系极亲。(《金瓶梅与中国文化》第137页)

蔡京乃宋徽宗的左丞相,崇政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拜太师鲁囯公,位居一品。按理讲,这样一个位极人臣的权要,其基本使命当为辅政安民。可是《金瓶梅》中的蔡京的主要功能是弄权与敛财,两者相辅相成,堪称一绝。

于是蔡京建立起一个以自己为轴心的关系网络。这关系网络有着宗法家庭的特征,即认父、收子、纳门生、结亲家等;但它又毕竟跨越血统,于是其亲疏的确立,则一看效忠程度,二看“进党”时间,三看“贡献”大小。

由此形成一个上自京师下达江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蔡党”体系。

东平府府尹陈文昭,山东巡按监察使宋乔年为蔡京门生,两淮巡盐御史、状元郞蔡蕴为蔡京“假子”,陕西巡按宋盘为蔡京之子蔡攸(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的妻兄,大名府梁中书为蔡京女婿,户部侍郎韩爷为蔡京亲家……西门庆自从加入“蔡党”,就更有官运与“钱途”。

西门庆从京师回来不久,翟谦就有信通报:“昨日神运、都功两次工上,生已对老爷说了,安上亲家名字。工完题奏,必有恩典,亲家必有掌刑之喜。”即说其官再捐官,由副升正,已稳操胜券。

西门庆之所以如此官运恒通,根本原因当然在上有蔡京为“蔡党”党魁所致。

征之《宋史》,《金瓶梅》中的蔡京,庶近其人:“干进之徒,举集其门,输货僮奴以得美官者蹱相蹑。纲纪法度一切为虚文。患失之心,无所不至。根结盘固,牢不可脱”(《续资治通鉴》卷九十七)。

而征之《明史》,嘉靖奸相严嵩也有惊人的相似处,《明史·严嵩传》云:“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嵩年八十,听以肩舆入禁花。帝自十八年葬章圣太后后,即不视朝;……惟嵩独顾问。其子世藩已伏法,黜嵩及诸孙皆为民。嵩窃政二十年,溺信恶子,流毒天下,人咸指目为奸臣。”

明人田艺蘅《留青记》云:严嵩“诈伪百端,贪酷万状,结交内侍,杀戮大臣,干儿、门生布满天下”。

难怪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金瓶梅》“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严嵩)”。这就深化了蔡京形象及蔡京接纳西门庆拜结行径的典型意义。

蔡京终被劾充军,其子蔡攸处斩;严嵩也终被削职为民,其子世藩伏诛。古今奸邪下落相同。这则为后话。

上行下效,西门庆通过送金钱、送美女,走门路,拜把子,交结上下官吏,也组成了一个强有力的关系网,使他不仅能在弹劾声中得以升迁,而且成为山东政界的中心人物,同时也开起了卖官鬻爵的分店。

兵部都监荆忠,为考绩与升迁,用二百两银子打通西门庆的关节。西门庆便乘宋巡按来作客之机保荐了荆都监与自己的妻兄。“酒杯一端,策政放宽”。

宋巡按立即接了两人的履历本,令书办吏典收执,并上奏朝廷将他们大大吹捧一番,称荆都监“年力精强,才犹练达,冠武科而称儒将”;

称吴典恩为“一方之保障”,“国家之屏藩”,什么“驱兵以捣中坚,靡攻不克;储食以资粮饷,无人不饱”,简直令人肉麻。

而吏部、兵部竟然准宋氏之奏,认其“出于公论,询访得实”,为“鼓舞臣僚”,荆、吴二人俱“特加超擢”。

本来,作为得官最荣耀的正途——科甲,在制度确定上明代比以往任何朝廷更规范。但到《金瓶梅》时代,在实际操作中,正途出身的“士”们反不如搞邪门歪道的流氓西门庆。

蔡状元虽然亦为蔡京义子,第一次省亲路过山东时,不得不向西门庆借路费。

第二次他新点为两淮巡盐御史路经山东赴任时,西门庆不仅以酒宴相待,还特地叫了两个妓女陪酒,其中一个留下陪夜。

第二天早晨,他用红纸大包封着一两银子赏那陪夜妓女。妓女嫌礼太轻拿与西门庆看,西门庆不无鄙薄地说:“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就是上上签了。”

比起出手大方的“款哥”西门庆,贵而不富的蔡状元当然相形见绌了。蔡状元也只得自贬而奉承西门庆:“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

已入仕途的“士”尚且如此,落魄的文人更可想而知了。

像小说中无论是在西门家“打工”的温秀才,还是与他竞争孟玉楼的“斯文诗礼人家”的尚举人,在西门庆眼中连应伯爵之类帮闲篾片都不如。

史上最倒霉的西门庆(石钟扬流氓的神话)(5)

戴敦邦绘 · 应伯爵

更有趣的是水秀才虽经西门庆的铁哥儿应伯爵推荐,想到西门府上打工,竟遭拒绝。

应伯爵献上水秀才的一诗一文,作为“投名状”,供西门庆审查。那一诗一文为:

哀头巾诗

一戴头巾心甚欢,岂知今日误儒冠。

别人戴你三五载,偏恋我头三十年。

要戴乌纱求阁下,做箱诗句别君前。

此番非是我情薄,白发临期太不堪。

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学种田。

祭头巾文

维岁在大比之期,时到揭晓之候,诉我心事,告汝头巾。为你青云利器望荣身,谁知今日白发盈头恋故人。嗟呼!

忆我初戴头田,青青子衿;承汝枉顾,昂昂气忻。既不许我少年早发,又不许我久屈待伸。上无公卿大夫之职,下无农工商贾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黉门。

宗师案临,胆怯心惊。上司迎接,东走西奔。思量为你,一世惊惊吓吓,受了若干苦辛。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赖了多少束修银。告状助贫,分谷五斗,祭下领支肉半斤。

官府见了,不觉怒嗔;皂快通称,尽道广义。东京路上,陪人几次;两斋学霸,唯我独尊。你看我两只皂鞋穿到底,一领蓝衫剩布筋。

埋头有年,说不尽艰难凄楚;出身何日,空历过冷淡酸辛。赚尽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数载犹环霄汉心。嗟乎哀哉!

哀此头巾。看他形状,其实可矜:后直前横,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祸根。呜呼!

冲霄鸟兮未垂翅,化龙鱼兮已失鳞。岂不闻久不飞兮一飞登云,久不鸣兮一鸣惊人。早求你脱胎换骨,非是我弃旧恋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

从兹长别,方感洪思。短词薄奠,庶其来歆!理极数穷,不胜具恳。就此拜别,早早请行。

(《金瓶梅词话》第56回,绣像本未收)

字里行间充溢着一片细酸气息。

应伯爵将之作为“斑马才学,孔孟人品”的见证,不料遭西门庆大大嘲笑一番,认定他“才学荒疏,人品散弹”,拍手大笑道:“应二哥把这样才学就做了班扬了!”

断然表示:“二哥虽与我相厚,那桩事不敢领教。”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不录用。何其跌份啊!(按,书里书外有两事值得一提:其一,这们未被西门庆录用的水秀才,日后竟成了西门庆祭文的执笔者;其二,因这一诗一文与明代作家屠隆有若干瓜葛,所以为“《金瓶梅》作者屠隆”说首倡者黄霖所特别青睐。

不过,历来将自己的诗文带进小说的,多为炫耀自己的才学,有谁将自己的诗文带进小说供人嘲弄,更何况是遭西门庆这类人的嘲弄!)文人至此,已是斯文扫地了。

将之与日见暴发的西门庆相比,知识分子不能不从“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迷梦中跌落到“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的深渊之中。人们不得不慨叹:“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狗胜读书”。

至此,人们看到封建官制已被西门庆之流破坏得够可以了。连玩世不恭的兰陵笑笑生也不得不站出来大发一番感慨:

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爵,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重,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佞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第30回)。

(未完待续)

文章作者单位:南京财经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收录于《石钟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转发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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