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原名是谁这个笔名是怎么来的(牯岭时刻与作家)
1927年夏季沈雁冰滞留牯岭,未去南昌参加起义。对沈雁冰的庐山行迹及其“脱党”性质,学界长期聚讼纷纭,余连祥、赵璕、张广海等学者的考证帮助我们接近了真相。[1]茅盾晚年回忆录自述滞留牯岭是因道路不通,加之突患腹泻导致无法行动,但经三位学者深入考证后得出的结论却是,沈雁冰虽然“前往南昌确有困难,但他也并无坚强的奔赴南昌的意志”,他“并不缺乏前往南昌的机会”,却还是“选择了停止跟随其他共产主义友人前行的步伐”。[2]以上考证是学者厘清沈雁冰生平、辨析茅盾在革命文学论战中的立场等问题的重要环节和证据,而本文想要进一步追问的问题是,对于即将诞生的作家“茅盾”而言,滞留牯岭的这一时期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
一、“牯岭时刻”与“茅盾”文学的发生
滞留牯岭的经历对沈雁冰而言十分重要。此事首先造成了沈雁冰人生的断裂,他自此脱离中共党员的身份,后来虽曾要求恢复党的组织生活却并未得到通过[3],这也成了他一生的心结,最终体现在其请求恢复党籍的遗嘱当中。其次,“牯岭”在茅盾的写作中占据重要地位。一方面,茅盾在不同文本中反复书写自己1927年的牯岭经历,编织起了对这一时期复杂的多重叙事。[4]另一方面,“牯岭”成为了茅盾小说世界中的特殊意象。在《幻灭》的最后两章,宣告“恋爱结合”的静女士与强连长从汉口行至九江,上庐山到牯岭“隐居避世”。在《子夜》的结尾,因公债投机失败而破产的吴荪甫亦准备举家迁往牯岭“避暑”以躲债。在茅盾的小说中,“牯岭”构成了一个相对于武汉、上海等城市独立存在的空间,以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与现实生活拉开了距离。因此,从看似顺理成章的历史叙述中钩沉出沈雁冰的“牯岭时刻”,将有助于把握茅盾及其文学的发生过程。
“牯岭时刻”是沈雁冰走向文学创作的最初阶段,是作家“茅盾”诞生的前史。茅盾晚年专章回顾“创作生涯的开始”时,将《幻灭》作为起点,却并未说明他对《幻灭》的构思已持续了接近一年,更是在牯岭上进行了反复酝酿;同样,对牯岭时期的文学活动,茅盾回忆录只提及写通讯《云少爷与草帽》寄给孙伏园还笔债,以及翻译随身带着的柴玛萨斯中篇小说《他们的儿子》两事。[5]但我们却已知,沈雁冰牯岭时期的创作不只有《云少爷与草帽》,还有《牯岭的臭虫》以及白话诗《我们在月光底下缓步》和《留别》。除了《我们在月光底下缓步》是在1927年年末才发表于《文学周报》,另外三篇作品均在当时就被发表于武汉的《中央副刊》。[6]
耐人寻味的是,沈雁冰1927年夏季在牯岭上接连给《中央副刊》投稿的事实,不仅不见载于回忆录,也似乎与其对上游社活动的记述以及对《中央日报》的评价有所出入。已有研究指出,茅盾回忆录对《中央日报》的评价[7]有失公允,在武汉国民政府时期,共产党人实际上对舆论宣传、报纸杂志具有相当完整的掌控力,《中央日报》亦受共产党人的指挥。[8]
而关于与当时《中央副刊》主编孙伏园一同发起的“上游社”,茅盾则回忆说,“上游社成立之后,我却没有管一点事,连文章都几乎没有写”,“只在《上游》创刊号上(三月二十七日)写过两篇文章”。[9]回忆就是重构,意味着对历史的选择性叙述;在叙述与省略之间,我们发现,茅盾回忆录有意识地淡化了自己在武汉以至牯岭时期的文学活动。
茅盾早年自述创作经验的文章《几句旧话》(1933年)[10]为还原其文学创作的开端提供了更多线索。在文章中,他区分了自己和文学之间“职业的关系”与“非职业的关系”,前者指其在商务印书馆的编辑工作,后者则指其文学创作的缘起。
离开学校后,我在某书馆充当编辑。我这职业,使我和文学发生了关系。但是一九二六年元旦我上了醒狮轮船以后,我和文学的“职业的关系”就此割断;在轮船上,我写了一篇《南行日记》,到汕头时寄给上海的朋友,我还预备再写,还预计一个月后回到上海可以多写,不料既到广州,我就住下了,不但《南行日记》无从继续,简直和文学暂时绝缘。[11]
1926年沈雁冰因前往广州而中断了商务印书馆的编辑工作,与此并列的是《南行日记》[12]的写作和发表,这是沈雁冰与文学“非职业的关系”的一个开端。同时,沈雁冰也在这一年里注意到了小资产阶级女性的思想意识,他“试写小说的企图也就一天一天加强”,并在8月某晚计划下了“小说的第一次大纲”,成了后来《幻灭》的前半部材料。[13]也就是说,沈雁冰与文学“非职业的关系”实际上是从两方面开启的:一者是以《南行日记》为起始的文学写作和发表,一者是以《幻灭》为最终成果的小说构思。
这两方面的线索在1927年沈雁冰从武汉到九江和牯岭的旅途中得到了延续。在《幻灭》的构思这方面,沈雁冰因参与革命工作而在计划小说大纲到真正动手写作之间间隔了整整一年,直到“离开武汉,到牯岭去养病”,途中在襄阳丸上遇到的两位女性让“一年前写下而且搁在上海寓所里的所谓小说大纲突又浮上”他的意识。茅盾写道:“这次因为是闲身子了,就让这‘大纲’在我意识上闪动,闪动。”[14]另一方面,茅盾在牯岭住下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再弹‘老调’,好像题目就是《牯岭通信》”[15]。《牯岭通信》“再弹老调”,用书信形式记述旅途经历,所延续的正是以《南行日记》为起始的写作和发表路径。然而最终,在《几句旧话》的第三节,茅盾对文学缘起的这番叙述却仅收尾于小说构思的线索:
秋风起后,我就回上海。从乱纸堆里翻出一年前所记的“大纲”来看,我觉得这大纲不能不大加改削了。
那时候,我坐定下来写;结果便是《幻灭》和《动摇》。[16]
这里,茅盾没有再言及自己在《幻灭》之外尚开启有文学创作道路的另一条线索。虽然《幻灭》的发表最终标志着作家“茅盾”的诞生,但回观沈雁冰与文学发生“非职业的关系”的全过程,我们会发现,他在牯岭之上的即时性的文学创作和发表,与对小说《幻灭》的构思一样,都是不可忽视的环节与线索。
因此,关键在于要重新发掘沈雁冰牯岭时期的文艺写作。如前所述,茅盾很可能刻意回避了自己与《中央副刊》的历史——《中央副刊》可能存有更多有助于打开沈雁冰“牯岭时刻”的线索。对此,张武军率先提出《中央副刊》上有署名为“云儿”的佚文《上牯岭去》,包括此文在内的诗文“是茅盾大革命时期文艺创作活动的开始,值得我们去特别关注”[17]。下文将结合这篇佚文,集中考察沈雁冰牯岭时期的诗文创作,从这条与小说构思相并行的写作与发表线索出发,打开沈雁冰的“牯岭时刻”,进而理解作家茅盾的诞生。
二、“幻灭”与“留别”:沈雁冰牯岭时期的诗文创作
由于前人并未论证过《上牯岭去》[18]是沈雁冰佚文的观点,这里首先对此进行补充。断定《上牯岭去》是沈雁冰佚文,至少有如下三方面证据。第一,在时间上,《上牯岭去》与《留别》文末注明的写作时间都是8月12日,并且先后在8月18、19日被《中央副刊》发表;《上牯岭去》文末还写有“将回九江时”,这也与沈雁冰的庐山行迹以及诗歌《留别》的内容相合。第二,在署名上,《上牯岭去》的作者署名为“云儿”,与沈雁冰这一时期写作中的常用意象“云”(如《留别》中的“云妹”等)相关联。第三,在内容上,《上牯岭去》的多处行文内容都与已知的沈雁冰其他牯岭叙述高度一致,比如文中涉及的中央票折扣问题、“我”与“W君”从庐山山麓徒步上山的情节、牯岭之上众人别后长谈的内容(如陈君隐居山中翻译小说、塌鼻子的学生追求爱人的轶事)等等。[19]
牯岭时期的诗文创作蕴含着大革命失败后沈雁冰复杂的情感与思绪,幻灭的体验是其基调之一。在《云少爷与草帽》和《牯岭的臭虫》这两篇“牯岭通信”中,沈雁冰隐然向“武汉的朋友们”流露出长居牯岭、避世不出的想法:
山中几与世上隔绝,除了“我们的冰莹”的世界外,不知尚有世界,这也算愉快,但又何尝不是沉闷呢?[20]
我相信游泳不是一件难事,如果我在此一个月,天天去学习,总能学会了罢?[21]
“我们的冰莹”在此代指恋爱,在沈雁冰笔下,“恋爱”填充起了牯岭之上的闲居生活,除此之外“不知尚有世界”,这与山下正在发生剧变的革命形势形成了鲜明对比。“牯岭通信”中沉迷于山中世界的自己,随后被沈雁冰客体化为作品中的角色:《上牯岭去》中的陈君。“我们”在牯岭的旅馆里访到陈君,他向“我们”描述山上的生活,“清晨傍晚到山上去闲步,白日就在旅馆中译小说,长久不见报纸,什么都不知道”,还把“某旅馆的臭虫,云少爷的浪漫史”告诉了“我们”。[22]与此相呼应的形象是茅盾小说《牯岭之秋》(1933年)中那个拉住云少爷留在山上,感到“太疲倦了”的老明。从通过两篇“牯岭通信”表达避世之意的“玄珠”,到《上牯岭去》中“长久不见报纸”的陈君,再到《牯岭之秋》中“太疲倦了”的老明,沈雁冰的牯岭写作忠实地记录了他深刻的幻灭经验。
应该如何理解沈雁冰此时的幻灭体验?《中央副刊》同时期曾发表了一篇题为“幻灭的悲哀”的文章,反映了大革命失败之际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
天下事,大概都如这样:远远望,鲜明璀璨,霞光万道,正像西天的夕阳。然而像夕阳一样,转瞬西沉,这只是一个玫瑰色的幻梦,外表虽好,却是中看不中吃。你倘若一旦身入其中,便将见所谓光华灿烂者,原来也还是一片暗黑。[23]
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存在落差,所谓“幻灭”,则是人在现实之中真正认识到“玫瑰色的幻梦”破灭消逝时的体验。于1927年夏的沈雁冰而言,在矛盾的现实之中彻底幻灭了的,是他此前所投入奋斗的国民革命理想。然而,“最可憎的是在幻灭之后”,昔日的理想如今看来“只是一片漆黑”,人生也“只是一片空虚”。[24]在《牯岭之秋》中,茅盾用“疲倦”来概括这种幻灭之后的状态。云少爷对老明滞留山上、既不走也不回家的状态感到不解,而茅盾则借老明之口答道:
可是我说正经话,太疲倦了,懒得动;不要说是在这样幽静的山上,就是换一个荒野里的茅棚,我也蹲下了不想动了。我好像一件消失了动力的东西,停在哪里就是哪里了。疲倦!你总懂得罢!我不是铁铸的,我会疲倦。我不是英雄,疲倦了就是疲倦,用不到什么解释。[25]
由此,沈雁冰一度逃避世事,幻灭的悲哀与疲倦使他不愿再去关注现实世界。在峰峦环抱、云雾缭绕的牯岭之上,他“把过去的统统忘了”[26],“长久不见报纸,什么都不知道”[27],对“外面的世界闹得怎样,可不大明白”[28]。此时的沈雁冰,在行动和思想上都暂时从实际政治中抽离了出来。
但是,幻灭的体验和消沉的情绪并非牯岭时期的唯一内容,沈雁冰也同样通过写作认识并抵抗着自己的“幻灭”。《上牯岭去》的主人公“我”在旅馆中与陈君的对话,便展现了这一点。“我”在上山途中得知自己所属的部队已经开拔,遂决定当晚宿在牯岭,次日清晨便下山归队,而当“我们”告诉陈君“明天须清晨便下山的缘由”后,
陈君望着我说道,“且慢,我们的冰莹,现虽不知去向,云少爷也下山去了;但是在山上还有一位冰莹,与那一位同样的漂亮,你何妨也做一次云少爷去呢?”[29]
如前所述,陈君是沈雁冰对沉迷于牯岭世界的自我的客体化呈现,他在此试图用“‘冰莹’的世界”挽留“我”待在牯岭之上,却为“我”所拒绝。作为与作者距离最近的叙述者,文中的“我”对陈君挽留的拒绝,实际上也关联着牯岭时期沈雁冰思想状态的变化。《云少爷与草帽》中那个让玄珠沉迷的山上的恋爱世界,并没有留住《上牯岭去》中的“我”,次日一早“下山归部”成了“我”在全文结尾时的行动。因此,“我”对陈君挽留的拒绝,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沈雁冰对自己的幻灭和疲倦的否定。
从《上牯岭去》中同时作为沈雁冰投影的“我”和“陈君”,以及前者对后者的拒绝出发,我们或可重新解读与《上牯岭去》同日写作的诗歌《留别》。此前,学者多认为写于牯岭时期的两诗《留别》和《我们在月光底下缓步》是沈雁冰在借情诗表达对革命的态度,如余连祥将《我们在月光底下缓步》理解为代表茅盾迈进小说园地的“初恋诗”,而《留别》则是反映茅盾与革命“失恋”时的“幻灭的悲哀”的“失恋诗”[30];丁尔纲提出茅盾所“幻灭”的与告“别”的,是其“革命速胜论”的幻想[31];妥佳宁认为《留别》更多的是在告别茅盾以跨党身份亲历的国民革命[32]。然而若将这首诗放回沈雁冰的“牯岭时刻”中来看,我们可以给《留别》一个新的解释。实际上,牯岭之上的沈雁冰无须“留别”国民革命,因为国民革命已经作为曾经的理想和希望,随着“大矛盾”在武汉的“爆发”而破产以致幻灭了。在幻灭之后,沈雁冰所真正需要留别的,恰恰是避世的生活:
云妹:半磅的红茶已经泡完,
五百支的香烟已经吸完,
四万字的小说已经译完,
白玉霜,司丹康,
利索尔,哇度尔,
考尔搿,班度拉,
硼酸粉,白棉花,
都已用完,
信封,信笺,稿纸,
也都写完,
矮克发也都拍完,
暑季亦已快完,
游兴早已消完,
路也都走完,
话也都说完,
钱快要用完,
一切都完了,完了!
可以走了![33]
红茶、香烟、四万字的小说、司丹康、稿纸、暑季、游兴等,诗中列举的所有的“物”都是延续牯岭之上避世生活的借口,然而物件总有用完的一天,暑季也总有结束的时候,沈雁冰如此惆怅地写下“一切都完了”,是因为他心知自己再没有滞留的理由,终究得下山回到“外面的世界”,将从实际政治中短暂抽离的自己重新置于现实和行动当中。因此,尽管心怀“明日如何”的忧虑[34],他也还是“可以走了”并且应该“走了”。接着,作者在诗中写道,牯岭“此来别无所得”,“但也深深地领受了幻灭的悲哀!”[35]在决定离开之时,牯岭之上“幻灭的悲哀”,以及幻灭之后疲倦避世、疏离现实和行动的生活,才是沈雁冰真正的留别对象。由此,诗中的“云妹”也可理解为沉迷于牯岭世界的沈雁冰自己。
“幻灭”与“留别”赋予沈雁冰的“牯岭时刻”双重的断裂意义。一方面,沈雁冰先前投身其中的革命理想破灭了,幻灭的悲哀使他滞留牯岭,一度疏离现实;另一方面,对悲哀和疲倦的拒绝与否定也生成于“牯岭时刻”,沈雁冰“留别”了避世的自己,开始探索重新介入现实的方式。“幻灭”与“留别”相互交织,共同构成了沈雁冰“牯岭时刻”的内核,作家茅盾的主体性也在其中逐渐形成。而这种“幻灭”“留别”相交织的思想状态,也在之后一度缠绕着沈雁冰,它们在“严霜下的梦”中闪现,凝结成茅盾早期散文中的“愁雾”与“怅惘”,有待在其后续的创作过程中得到克服和超越。
附录:
上牯岭去[36]
八月五日,是阴沉的天气,晌午,下了一忽儿阵雨,气候更凉,简直是新秋了。因为有几个朋友,在牯岭避暑,别许久了,很想去见见他们。加以庐山风景,自幼即深印在心目中,于是偷了一个空闲,便于下午二时余与w君雇车上牯岭去。
由九江往牯岭,有汽车可直达山麓。汽车票价一元八毛,我们因为是丘八,折半九毛。但是照我们的汉口钞票计算,还是一元八毛,因为汉口票到九江,要打对折。而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好像走至马克跌落的德国,我们的中央票,到九江简直等于马克。买东西什么都以元为单位。日常所用的肥皂,在上海不过三毛钱的,九江要售一元,牙刷一元,牙膏二元。其他一切,都是这样。现洋铜子,直如凤毛麟角,不可得而见。我是已几乎半年不见现洋了。银光闪闪的多可爱的现洋呀!
大约三点钟的光景,我们到汽车站了。即乘车出发,约二十余分钟,乃至莲花荡,就是庐山山麓,汽车的终点。途次,甘棠湖中帆舶往来,湖边丛树庐舍,错综相间,颇有西湖风景,惜乎大半倾圮,荒凉满目。庐山模糊的隐在烟霭中,我们的汽车,即向之直驶。道路左右,一片黄绿,是已熟待刈的稻,飞快的向我们的车后过去。此时,我们的全副精神,都注意在牯岭,但是不可得而见,据同行的人说,是在那个天际的山坳中,但也是烟雾迷濛,认不出来。我用望远镜看了许久,还是无望,但是不要紧,我们不久定能攀登那天际的山坳,那时,便将什么都在眼中了。我这样在自慰。
在莲花荡下了车,本来上山下山都有山轿可以代步,但是当丘八的那来许多钱?上山二元四毛,下山二元四毛,一上,一下,就得化中央票十元!并且脚上登着草鞋,坐在轿中,到底也不好意思。于是我们遂藉口要赏玩路上的风景,一步步的上山了。
初时,是一段平坦的山道,两旁碧绿的田野,间着几个树林,景色比山下胜了许多。山道既尽,便是山上的石磴。一级级的,蜿蜒而上,因为路途的纡曲,树木的遮蔽,我们只能望见面前的一段。我们鼓着初行的勇气,迈步前进。但是上山是这样费力的,我们走了一程,气喘吁吁的,简直要倒卧在石磴上了。无可如何,只得在道旁的磐石上坐了下来。
“从山麓到牯岭十八里,我们这一程,大概走了四五里了,”我手拭着汗,喘着气向W说。
“是的,余下的路,至多当不过四分之三了,”这是喘着气的W的回答。
我们这样休息在磐石上,下望田畴庐舍,江湖树林,历历眼底,正如儿童时玩具,一幅展开在平面上的实物的图画。仰视庐山,绿树翁翳,像屏风样兀立在你的面前,清风徐来,披拂枝叶,作瑟瑟声。阵阵的蝉噪,间着一二声清脆的鸟语,清绝!幽绝!忽闻人声,循石级而上,是刚才同车的人坐着轿上山去。我和W便同声的问他:
“走了几多路了,上牯岭还有几多?”
“哈哈,还是起点呢!你们不过走了一二里,上牯岭,还有十六七里呢。”他带着得意的笑声回答我们。
我们都不禁给他噤住了。
“你们为什么不坐轿子呢?下山不妨自走,上山是要坐轿子的”,他说时表示着一种先生教导学生的神气。
我们懊悔了。
“应该坐着轿子来的,”我们同声的叹着,“因为省钱,现在吃苦了!”
但是这四无人踪的山中,即欲坐轿,也是没有办法。于是不得已我们只好鼓起余勇,走上山去。但是步履迟缓,已大非初行时了。
我们缓步的继续前进。初时的山路,是夹道丛树,蜿蜒而上,现在不同了。山路像带样绕着山腰,盘旋曲折,从此山沿至那山,一面是无底的幽壑,一面是绿树繁茂的山峰。我们走在山谷中了,四面青山如障,只余来路的一角,两山缺处,可以望见波光如镜的长江大湖。我们好如走入井底,只见头上的天光,一片阴荫,太阳自然是照不到。山谷间,小涧如绳的从峰巅下流,泉声淙淙,清脆入耳,像奏着音乐。其中偶或闻着一二声圆转如珠的鸟语,尤令人悦耳动心。
我们且行且住的顺着曲折的石级前行,忽然峰回路转,山风飘然,如饮冰琪琳,遍身热汗,为之骤收,我们走入一个清凉世界中了。山涧的泉声,奔腾澎湃,如千军万马之进行。风景是渐入佳境,愈加幽邃,山路亦愈走愈峻,举头仰视,正像一条蛇或蜈蚣,蜿蜒的绕着山腰。两山之间,山路断处,架有板桥,桥下幽谷,蒙着绿树巉岩,不知道究有多深;桥的一边,是从天际下挂的山涧,泉水下堕,散为水珠,飞溅在板桥上。
“登高山兮复有高山。”我们回首下望,刚才高与云齐的山峰,有许多已落在我们的脚下了,但是还有许多,崔巍的峙立在我们的顶上。我们继续的前行,汗水湿透了重衣,我们是筋疲力尽了。我们休息在路旁的一家茅舍,喝过庐山的泉水,问一问往牯岭的路,还有十二三里!唉!这真累死我们了!但是有什么法子呢?终得走呀!
我们前行,中心不时的问着:“牯岭在何处呀?”但是面前依旧是无穷尽的石磴,牯岭不知道在那里。行行重行行,走了一程,我们又询问路旁茅舍中的乡人,但是还有八里,时候已是五时余,夕阳藏在山巅的云间,快要西沉了,四顾茫茫,但见青山,何处是牯岭呀?
没奈何,仍是拖着疲惫的两脚前行,忽地山回路转,洋房历历,牯岭在眼中了。“这一定是牯岭了!”我们像小孩第一次见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心中怀着满腔的喜悦,精神为之骤振。但是乡人说是到牯岭还有八里,怕说错了罢?我们怀疑着,一番思量,我们明白了。原来在我们与牯岭之间,是隔着几个山谷,我们往牯岭,还须跨过几个山头哩。
我们一面望望牯岭,一面仍是贾着余勇前进。牯岭像有了吸力,我们颓疲的脚步,就比较的轻捷了。
山峦到这里又与前不同了。以前是佳木葱笼,满山苍翠欲滴,很少露出的岩石,即有,也如蹲着的野兽,踞坐山上,下瞩行人的样儿。现在呢,山峦虽还如先前的险峻,但却是悬崖峭壁,大块的方岩,层叠着高与天齐,只在两块巨石的中间,长着些疏疏落落的绿草,临风飘拂,似在招迎我们。山道就在这峻岩之下蛇样的向前伸展。有时伸入岩石的窟窿,远望如前路已断,但是一行近了,路就绕着层岩转了过去。路的下面,便是大山谷,草木翁翳中露着奇形怪状的岩石,有如塔样峙立着的,有如兽样蹲伏着的,有如伛偻的老人,有如苗条的女郎。是那一个术士,点化成这样的罢?
我们这样行行前进,牯岭在我们的面前,因山道的纡曲,时隐时见。我们或伫立板桥,任山涧的水珠,飞溅在我们的身上,在汗流如雨的时节,真是凉入心脾。我们走累了,就憩坐在道旁的石凳或巨岩上。
大约是六点钟的光景,因为是阴晴天气,阳光早就不知避匿何所,牯岭的家屋上,淡淡的袅着炊烟,苍然的暮色已弥漫山中了。我和W同时伸开四肢偃卧在一块巨岩上,岩下是无底的幽谷,巨岩高悬半空,正如一头扑向山谷的巨狮,后面的两足留在山道上,前面的已踏入谷中了。我们卧了一忽,便踞坐起来。我们是差不多已在山顶了,下望群山都在我们的脚下,平野田畴,只见绿油油的一片,其中,间着如镜的江湖。我们昂然四顾,此时豪气,真可吞一切呢!
我们正坐着闲眺,忽有一人坐着山轿前来,见了我们,似不胜诧异的样子,仔细的打量了一会,说道:
“你们第几军,今天下午开走了,还不去么?”
“我们是政治部,”我们说着就走下岩石来。
“下午四点钟的命令,政治部也走了。”他停下山轿说。
我们走了过去,W给我介绍是政治部的什么,那人就把我们引过一旁,把突然开走的缘由如此这般的对我们说。我们对他道了谢,他便坐上山轿自去。原来我们胸前缀着第几军的徽章,所以他知道。
照□人的所说,队伍的开走是确定的了,但是我们已到山上,今晚是无论如何非宿在牯岭不可。要走还得明天清晨便下山归去。我们决下心来,于是仍旧向牯岭前行。
我们走了一程,行至一座巨山的下面,忽地,从山顶上飘下一片白云,立时,这片白云,像烟雾,像水气般,便把我们包卷在当中。此时,山顶的白云,一片片,飞快的向下吹落,我们看他迅疾的飘着,一刹那间,满山都是白云了。前眺牯岭,下望群山,都不可得而见,周身四围,都是云雾,我们是陷身在白云中了。封神传中之所谓驾起云头者,大概便是这样罢?仙乎,仙乎,我们现在是云端里的人物了。
牯岭真如一个世外桃源!在将近七点的时候,我们终于到牯岭市上了。一般人看见两个丘八服装的人物,都觉得有点诧异,目光灼灼的望着我们。立在门前的女人,都窃窃的在私议我们。桃源中恬静安宁的傍晚的空气,给两个鲁莽闯入的丘八,突然的毁坏了。
我们在旅馆中访着陈君,云少爷则于数日前下山去了。旅馆的三面都是山峰,一面接着其他的房子,是向山坳延展的牯岭市。我们凭窗外望,就可看见苍翠的峰峦像屏风样障着我们的旅馆。从山峰的缺处下瞰,则隐约的可以望见浔阳江头。
此时,黑暗的夜色已笼罩四围,泉声㶁㶁,风声瑟瑟,点点滴滴的下起雨来了。我飒然的感到了秋夜的新寒,便向陈君借过衣服来披上。我漫步的走向栏杆外去闲眺。上弦的新月,像钩样的挂在云雾迷濛的山顶,浔阳江头但见灯火星星,隐约可辨,风声,雨声,泉水声,树叶声,充溢这幽静的山谷。我寻味着李易安“到黄昏,点点滴滴,梧桐更兼细雨,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词句,我黯然神伤了。
用过了晚膳,我们便懒懒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作别后的长谈。陈君说:“住在山中,清晨傍晚到山上去闲步,白日就在旅馆中译小说,长久不见报纸,什么都不知道,倘不是旅馆的茶房,怕日子也忘怀了。”
我们于是告诉他以山下的情形,他也把某旅馆的臭虫,云少爷的浪漫史,告诉我们。我们娓娓的谈着,后来又来了何君,杨君,郑君,于是方面大扩,谈锋骤展,更加热闹了。
最后,我们告诉他以明天须清晨便下山的缘由,陈君望着我说道,“且慢,我们的冰莹,现虽不知去向,云少爷也下山去了;但是在山上还有一位冰莹,与那一位同样的漂亮,你何妨也做一次云少爷去呢?”
“不敢了。时间迫促,怎容我有许多闲情逸致?”我回答。
“可惜,可惜!”陈君微笑又说,“我们第一次在广州酒家聚餐,顾君不是说过一则恋爱的故事么?顾君说,‘有位S大学的学生,是个蹋[塌]着鼻子的。他与某女士发生了恋爱,非常相得。他高兴极了,便写信去向他的哥哥夸耀。哥哥的回信说,在你的鼻子没有修好以前,我料你一定找不到爱人。他就把这信给某女士看,某女士看了,气得要命,便马上写一封信给他的哥哥,痛痛的骂了一顿,其中有一句说,要知道女子所要求于男子的,不单是一个鼻子呀!’这位某女士,便是现居山上的我们的另一位冰莹。”
听了这故事,一堂哄然了。
“真是可惜,我们没有认识某女士的机会。”我说。
“他们的恋爱,现在到底怎样了?”是何君罢,他搀着问。
“蹋[塌]鼻失败了,现在某女士已另有恋人。”陈君答。
“这般说来,鼻子也是大有关系的了。”郑君说。
他的态度始终是沉静的。
我们这样说笑着,不觉已是夜深,我和W君因为白日的疲劳,并且明天清早就要下山,便告辞先睡。接着郑杨二君说也要回去了,于是我们的谈话遂于以告终。大家都关上房门,到睡床上各自分头去找他□冰莹。
天气是这样的寒凉,我不禁裹起棉被。在温暖的怀抱中,我睡着了,直至次日红日照窗,方才醒来。我拉起帘子,由窗外望,山峰清明异常,一片云也没有,只是在山下,白云弥漫,遮蔽着田野。时候已是七时余,我们用过早餐,便下山归部。当初,在山道上,白云在我们的脚下飘着,我们是在云端。后来走了一阵,不知不觉的我们忽在云下,回首来处,已给白云封住,不可得而见了。我们对于过去的事绩,不也常是这样么?往事如梦,我们只有于想像中求之呀。
□□,两脚因为多走了路,朘痛数日,但是一想到庐山的胜景,□□这□什么呢?我静自寻味,往往梦寐系之。所以我们这一次上牯岭,□五老峰,御碑亭,白鹿洞,瀑布等胜地,虽然都没有去,但我已觉得很满足了。惟愧我无生花妙笔,不能将山上胜景,曲曲传出,但我□想,若能以此一文,引起伏老兄弟的高兴,天师Fatty的游思,小姐太太的诗趣,命驾牯岭,则不但读者诸君定将有好诗好文可读,而区区小子的满足与骄傲,自然也将不可言说了。
一九二七,八,十二,将回九江时。
文/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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