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的悲剧在哪里(祖父父亲生母)


01


小学时学了篇课本《火烧云》,我们不知作者是谁,也不关心作者是谁,只是对“火烧云”感到好奇,问老师,火烧云是什么?老师说,就是天空中被夕阳映红的云霞。于是,夏天的傍晚,我们站在田野里,看着天空中被太阳映红的晚霞,欣喜地说:你看,火烧云,那就是火烧云。


知道《火烧云》的作者是萧红,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刚听到萧红这个名字时,还觉得不像是个作家的名字,作家应该叫鲁迅,巴金,女作家应该叫冰心、丁玲。萧红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后来见到萧红的照片,发现她比她的名字还普通。


萧红的悲剧在哪里(祖父父亲生母)(1)


怎么说呢,要不是衣着上有点民国味儿,她跟左邻右舍的大姐大嫂们没什么两样。


萧红的文字是我一读就被吸引住的。我想起我看火烧云的那些个夏天,蔓草旺盛,野花点点,它们伸藤展蔓,纠葛缠绕,每一株都不精致,不完美,连在一起,却是一派葳蕤的生机。


萧红的文字就是那样,像一个孩子拿着蜡笔涂抹,东一笔,西一笔,想画太阳就画太阳,想画月亮就画月亮。我记得有个人说过,萧红的文字里有整个人类的童年。我不知是他自己说的,还是引用别人的,只觉得,这个说法特别确切。


在萧红的文字里,我们都能回到童年。


02


越读萧红的文字,我越心疼她这个人。


生在白山黑水的黑龙江,死在战火纷飞的香港。半生漂泊,半世流离,辗转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寻找爱,寻找庇护,却总找不到她需要的。在生命的尽头,亲人,男友,一个也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弟弟的朋友骆宾基陪着她。


她说:“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她怎会甘心呢,她才31岁,一朵花开得正好啊,愚钝如我,31时还漫无目的,整天看书、织毛衣呢。


近代作家,大都出生在较好家庭中,张爱玲、冰心、林徽因,都是名门之女,丁玲、萧红,祖上也是响当当的大财主。


呼兰县城里,有一座气派的大宅子。大宅分为东西两院,东院住着萧红一家,西院住着佃户和租客。后面一个园子,有花,有菜,有蜂子、蝴蝶,还有一老一少,两个人的笑声。


老的是萧红的祖父张维桢。小的是萧红。


萧红的悲剧在哪里(祖父父亲生母)(2)


多年后,逃离家园的萧红饱蘸浓墨,描绘园中景色:


“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地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


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

这榆树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来了风,这榆树先啸,来了雨,大榆树先就冒烟了。太阳一出来,大榆树的叶子就发光了,它们闪烁得和沙滩上的蚌壳一样了。”


萧红是个天生的作家,她的观察如此细腻,感受如此丰富。而她当年在园中,并非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而是一个捣蛋的小毛丫头。爷爷拔草,她也要拔草,爷爷锄地,她也要锄地。她拿着锄头,乱刨一气,把韭菜当野草锄掉,把狗尾巴草当谷穗留着。


她一会儿去摘一只小黄瓜,吃不上几口,就扔了黄瓜去追蜻蜓。蜻蜓追不上,她就去摘倭瓜花心,捉蚂蚱。她把爷爷浇菜的水瓢抢过来,舀起水向天上扬去,喊着“下雨了,下雨了。”


祖父笑眯眯看着她,在祖父眼里,孙女做什么都是可爱的,怎么“作”,他都能容忍。


出了园子,走到前面的宅子里,祖孙两人都不这么快活了。


在这个并不算大的家庭里,祖父和萧红都是边缘人物,都是不讨喜的。


03


萧红本名张迺莹,祖上从山东逃荒到东北,开荒垦田,经营店铺,成为富甲一方的大财主。


到萧红祖父张维祯这代,人口众多,产业庞杂。张维祯从阿城搬到呼兰县居住,他读过书,经过商,一事无成,家中大权旁落,听命于妻子范氏。


在萧红记忆中,祖母很不可爱。萧红小时候很调皮,祖母糊上的新窗纸,她非要用手指捅上一个个窟窿,祖母就拿着针在窗外扎她的手指吓唬她。


遍读萧红作品,会发现,祖母也不坏,她也说,也笑,也疼孩子,只是精明,严厉,有时看不惯丈夫死脑筋,骂他“死脑瓜骨”,捎带着骂萧红“小死脑瓜骨”。


萧红的祖父,《东昌张氏宗族谱》上说他“秉性忠厚”“幼读诗书十余年”,虽说家谱不一定反映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对萧红祖父来说,这个评价还是很客观的。


祖父骨子里,是书生气质。祖母去世后,萧红搬到祖父屋里,与祖父做伴。雪花漫舞的黄昏,祖孙围着炉子,祖父教萧红吟诗,他花白的胡须在炉火的微光里颤动,那金光闪闪的诗句,带着两颗明净的心,飞向遥远的往昔。


张维祯的忠厚,更是没得说。


萧红写过一件事:有一年,一个租客交不上租金,她父亲把租客全套马车拉出来,租客哭着跪求祖父。祖父解下两匹马还回去。为这事,父亲和祖父吵了一夜。祖父说:“两匹马,咱们是算不了什么的,穷人,这两匹马就是命根。”


萧红写这段文字,是控诉她父亲的冷酷。


我读这段文字,却感叹于祖父的善良,两匹马,无论何时,都是一笔可观资产,祖父竟然拱手相送。也明白祖父为什么做生意总赔本,心地柔软的人,免不了让心地不良的人坑蒙拐骗。


祖父总体上来说是个失败者,一生排斥在家庭权力中心之外。


萧红也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她是父母的头胎孩子,一家人热切盼望生个男孩儿,结果生了个女孩儿,好不失落。萧红生在端午节,迷信说法,端午节生的孩子带煞气,克父母。如此一来,萧红更不受欢迎。


可是萧红不知自己不受欢迎,她脸上笑嘻嘻,小脚丫啪啪啪,爬上爬下,拿东拿西,没一刻安宁。这让父母更厌烦她。


只有祖父深切爱着她,他俩都是家中的边缘人,祖父对她,惺惺相惜。


04


父亲,在萧红笔下,是个没温度的冷血动物。


她写道:“父亲常常为贪婪而失掉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又写道:“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


天下没几个女儿会丑化自己的父亲,相信萧红写这些文字时,心是痛的。萧红的父亲张廷举不是个慈爱父亲。萧红记忆中有件伤心事,她六岁时,祖母去世,家中大办丧事。萧红还不解事,没心没肺地玩乐。她把缸盖子掀下来,顶在头上,摇摇摆摆去找祖父,走到后门,迎面遇上父亲,父亲一脚把她踢飞,落在灶前的火堆上。


萧红长大后,逃婚,私奔,张廷举大丢面子,父女断绝关系。听闻萧红死去的消息,他也无动于衷。


母亲,给萧红的印象也不好,萧红偷东西给邻居家的孩子,母亲就打她,用铁叉叉她的腿。萧红说“母亲并不十分爱我,但也总算是母亲。”


萧红的悲剧在哪里(祖父父亲生母)(3)


母亲在萧红九岁时去世,留下几个小儿女,张廷举仓皇续弦。这个继母,萧红的感受是:“这个母亲对我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椅子来骂我。客气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


萧红只能在祖父那里寻求温暖。她挨了父亲的打,逃到祖父屋里,默默站在窗前。祖父苍老的手抚着她的肩,抚着她的头,安慰她“快快长大吧,长大就好了。”


05


萧红长大以后,并没好起来,与父亲的关系更恶劣。


她与远房表兄私奔,回来以后又逃走,未婚夫汪恩甲追到北京,把她追回来。汪恩甲大哥嫌弃萧红私奔丢人,替弟弟退了婚。


张家告上法庭,汪恩甲为了维持哥哥声誉,说退婚是自己的意愿。张家输了官司,传得满城风雨,张廷举无脸见人,只好辞去教育局长之职,带着家人躲到老家阿城。大伯把萧红揍一顿,关进一间空屋子,扬言要弄死她。小婶同情萧红,打开窗子让她跑了。


萧红从此再没回家。


离家以后的萧红两度做母亲,生过一女,一儿。女儿送人,儿子出生没几天夭折,朋友怀疑是她弄死的。萧红颠沛流离,经常自己养不活,没条件抚养孩子。她也不知如何抚养、教育孩子,面对一个新生命,她是茫然的,除了丢给别人,她想不出办法。


再看萧红控诉父母的文字,不免滑稽。她父母再不好,也把她养大,供她读书,给她嫁妆钱。这样的父母,打分,怎么也及格吧。


我想,如果萧红不是作家,而是她遗弃的女儿成了作家,她的女儿会怎样一把血泪诉说身为母亲的萧红呢?


06


在萧红的人生悲剧中,她的父母、祖父母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父母一味严厉,非打即骂,祖父一味溺爱。祖父溺爱她到什么地步呢?萧红小时候出去玩儿迷了路,有个洋车夫把她送回家。她想起祖母讲的乡巴佬蹲东洋驴子的笑话,就蹲在车上,停车时,她滚了下来。祖父扬手打了车夫一巴掌,没给车夫钱,就把车夫赶走了。


萧红挨了父亲的打,祖父安慰她“快快长大吧,长大就好了。”这也不对,父亲为什么打萧红?若是张廷举的错,他应该劝张廷举不要打孩子。萧红的错,他应该教她改正。而不是不分是非,教萧红消极等待,长大了结婚,逃离家庭。


但是,我不忍心苛责这位老人,每种性格都有与之伴随的缺点,他这种柔软性格伴随的缺点就是没原则,没主见。


他的无底线宠溺,把萧红宠成一个巨婴,也让萧红直到成年,仍有一颗孩子般清亮的心,萧红写的童年真是一个孩子眼中的童年,而不是一个成年人回顾童年。


我也不忍心苛责萧红之父张廷举,他这一生,也过得很紧绷。


张廷举本是张维祯堂弟的儿子,十二岁时,过继给张维祯为子。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有自己的生活痕迹了,融入一个陌生家庭,并不容易。


张廷举来到张维祯家不久,就到齐齐哈尔上学去了。张廷举学习刻苦,一路成绩优异,他毕业于黑龙江优级师范学堂,半生从事教育工作,担任过小学校长、呼兰县教育局局长、黑龙江教育厅秘书等职务,是位受人尊敬的绅士。


内心里,张廷举有深藏的焦虑、自卑。在一个半路组合的家庭里,家庭成员的习性来不及磨合,像生锈的齿轮,总不顺滑。阿城老家,兄弟们很优秀,给他不小的压力。


张廷举三岁丧母,记忆中没有母亲的形象,他有一群兄弟,父亲分给的爱也有限。心理学上来说,没有被父母爱过的孩子,也不大懂怎么去爱别人。


萧红的悲剧在哪里(祖父父亲生母)(4)


张廷举一个书生,家务全凭母妻打理,生活上入不敷出,就靠大哥接济。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就让他焦躁。


端木蕻良的侄子曹革成在《我的婶婶萧红》中写道:“萧红显然从来没有思索过父亲作为继子,在呼兰张家大院的微妙处境和可能的烦恼,而把自己的苦恼和不满一股脑儿地抛向父母。她只想从父母那儿索取任性和爱。当她认为这种爱更多的是从祖父那儿得到时,她‘恨’自己的父母,很长时间里一直不肯原谅。”


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


在萧红以她继母的妹妹为原型的小说《小城三月》中,隐隐可见,萧红的家庭是个开明的新式家庭,只是没有达到萧红理想中的开明。


萧红的母亲、继母,也有苦衷。萧红的母亲与继母共生育九个孩子(萧红母亲姜玉兰生育一女三子,继母梁亚兰生育五个子女),她们不断怀孕,生产,哺育,还要承受孩子生病、夭折的痛苦。阿城张家的兄弟侄子经常来张廷举家小住,几个侄儿侄女上学,长住张廷举家。这些家务操劳,也让女主人心力交瘁。


姜玉兰管教萧红,公公总出来护犊子。梁亚兰仅比萧红大十几岁,对萧红这个继女,打不的,骂不的,也很无奈。

萧红的悲剧在哪里(祖父父亲生母)(5)

幼年的萧红


处在一个大家庭矛盾漩涡中的痛苦,萧红没有体会过。萧红死得太早,没来得及与父母和解,她就匆匆走了。


萧红的叛逆给张廷举带来莫大耻辱,没想到,十多年后,两个逃离家庭的儿女给他带来了荣光。四十年代后期的土改中,张廷举因有个进步作家的女儿和一个参加新四军的儿子,被定为开明绅士,不但没受迫害,还当选为松江省参议员。


1947年春节,张廷举写了幅对联,贴在大门上。上联“惜小女宣传革命粤南殁去”,下联“幸长男抗战胜利苏北归来”,横批“革命家庭”。“小女”与“长男”,就是萧红与弟弟张秀珂。


这看上去有点投机,未尝不是一个父亲的心声。昔日之恨,今日之“惜”,皆因他那脆弱的自尊心。他对萧红施压时,自己何尝不是承受着外界的压力?


据说,张廷举晚年经常从图书馆找萧红的作品看,不知他看到女儿笔下的他时,心中做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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