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相声打造音乐(就让相声这样吧)
第一代领工资说相声的
光绪二十年(1894年),是慈禧太后六十岁寿辰的大日子。这也就意味着这一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逗老佛爷开心。清宫上下忙忙碌碌,没别的,就为筹办这场大寿。
十月初十,好日子到了,太监们还专门去南城天桥请了各种卖艺耍把式的到颐和园献艺。
天桥卖艺的都是些下里巴人,能人有,上品的实在难找。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用市井的玩意儿逗乐老太后。老太后看演出乐得花枝乱颤,鼓掌连连,赏银也如流水一般流进了艺人们的口袋里。演出结束,老佛爷还钦点了八个人为“大师”,号为“天桥八大怪”。
外号“穷不怕”的朱绍文,就是其中一怪,是个说相声的。
这也不是他和权力的首次接触。在很多相声历史传说中,与他绑定最深的其实是“鬼子六”恭亲王奕䜣。传说六爷听说护国寺有个叫“穷不怕”的艺人,擅长白沙撒字,能写福禄寿喜的大字,还能说笑话逗闷子,便请来观看,还定期拨给钱粮。
那时候的相声艺人基本只有两种演出方式,一是“划锅”,二是“撂地”。划锅就是自己拿石子在街边划个圈,演员在里头说,观众在外边听,属于流窜作案;撂地也没好到哪去,但算是有个固定的场子,给当地“看场子的”交足保护费,能保一时平安。但两者都是户外演出,旱涝凭天,能不能来钱全靠本事,还得看天气,“刮风减半,下雨全完”。
能登堂入室在茶馆里演出都是有身份的象征,剧场则更是戏班子的天地,和说相声的全无关系。来不来钱也看打赏,茶馆老板是没义务发工资的。
但随着朱绍文与权力的靠近,他却成为了第一代领朝廷工资的相声演员。
可他却没有为大清王朝唱过赞歌,至少没有流传下来这一类的文本。相反,在相声历史中,朱绍文的形象却是“利用语言作为武器,无情揭露清王朝腐败统治”的新思想斗士。
相声《字相》有这么一段:
-我写个“易”字。
-这字像扫地的笤帚,上边的“日”字写长点儿,是笤帚把儿。下边儿的“勿”字是笤帚苗儿。
-那它做过什么官?
-都察院。满院子查,哪儿脏扫哪儿。
-为什么丢官罢职?
-因为地面不清。
-是呀,四根儿笤帚苗儿,能扫得干净吗?
这样讽刺官僚无能,王朝腐败的段子在对他的遗作追寻中比比皆是。在另一个据传是他编排的相声《得胜图》中,文本更是干脆把太平天国塑造成了揭竿而起的斗士,负责镇压的清兵腐败无能,洋相百出。
这实在很难说是当时北京城应有的主流价值观。
“穷不怕”老先生是幸运的,他得到了皇室的赏金,又留下了一个相声后辈们为他塑造的伟岸背影。直到今天,过去暴土扬灰、鱼龙混杂的南城天桥已经变成了阳春白雪的北京艺术殿堂,他的雕塑仍然是八大怪雕塑里最常被人合影的一个。
后来的相声演员,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津门相声的心酸史
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的一天,北京城里说相声的听说了一个噩耗——北京城不让演了。
再细打听,原来是肃亲王善耆偷听了一段荤段子满天飞的“暗相声”,被随从发现,自觉丢了面子,下令京城里一律不许说相声。
传说是真是假不知道,那一年北京说不了相声了却是真的。原本就因为国丧不让动响器,才从戏班改行说相声,还在朱绍文身上看到了体面的演员们,又因为一个随意的决定失了业。
树挪死人挪活,北京城相声的衰落却意外地让天津在相声史上拥有了姓名。
九河下梢天津卫,三座浮桥两道关。如果要在华北找一个能承接北京溢出效应的城市,天津认第二,保定也不敢认第一。那时候的天津南市作为紧邻租界存在的畸形繁华区,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说相声的躲在这里卖艺,很快就能找回在天桥一呼百应的感觉。
天津相声的老底子,就是从这个时候奠定的。
第五代相声演员的门长张寿臣,就把天津当作了自己最后立足的地方。
张寿臣是一个能串联起中国相声历史的关键性人物,除了因为他自己对相声老段子的大幅度改造之外,还因为他的高徒包括单口大王刘宝瑞、小蘑菇常宝堃,以及仍然健在的辈分最高的演员田立禾,门下人才济济,对后来相声的走向影响巨大。
然而名气大也就意味着风险大。
以说话为表现形式的相声艺术,从来都被看做是一种能直白地起到宣传作用的艺术。艺人自己,往往没有决定相声说什么,怎么说的权利。
七七事变之后,已经落脚在天津的张寿臣就遇到了挑战。京津接连陷落,日本人看重他的价值,不仅要求他说对日本占领军有利的相声,还邀请他去日本录制唱片,当然明面上是录唱片,实为软禁这根每天嘲讽日军的硬骨头。
为了避祸,张寿臣一度被迫南下演出,辗转在南京、镇江等地,演艺生涯差点绝了。
和张寿臣同辈的马三立,则干脆是土生土长的天津人。
马三立的父亲马德禄是对相声开枝散叶具有重要意义的“相声八德”之一,是天津曲艺界能话事的人。外公则是相声老长辈恩绪,相声八德里有三位都是他的高徒。马氏相声在天津的地位,到了马三立这一代,其实已经基本奠基,而马三立自己的天赋,则让这门家学得到了更好的继承。
再算上第四代少马爷马志明,论造诣和影响力,马氏相声在天津可谓稳如泰山。
但这依然不能让马家的舞台命运一帆风顺。
被马三立禁止入行的小儿子马志良讲了这么一个50年代末的故事:
那时不仅田里在放卫星,曲艺团也放卫星,演员们在准备会上争先恐后地报自己今天要创作的段子数,卫星越放越高,到了让马三立皱眉的地步。
突然,他站了起来:“我要写5000段!”全场鸦雀无声,马三立却更来了脾气,质问演员们为什么要谎报目标,赵佩茹都没能劝住。后来的事人人都知道:他在农村劳动了19年,再上舞台已近70岁,同事们仍然唯恐避之不及,甚至还有人在马志明演出的时候喝倒彩。
03年老马爷下葬那天,前来吊唁的还都是闻讯赶来的观众,京津文艺名人一个也没有出现。
必须自我净化
1949年12月,老舍从美国回到了北京。这次回国,明面上是北京曲艺界的邀请,背后却得到了总理的支持。作为当时北京相声界领袖的侯宝林无疑是接待老舍最好的人选,两位大师在北京进行了一场对日后相声走向影响深远的对谈。
他们决定对旧社会的相声进行全方位的改造,后来被拉进来的文学家还包括吴小玲、罗常培等人,阵容十分强大。
相声是一种诞生于劳苦大众的艺术形式,早期形式实在谈不上高雅。尤其是相声的“垫活”部分,为了吸引拉洋车的、扛大包的、挖煤矿的人来听,就不得不植入一些能吸引注意力的成分。嬉笑怒骂、荤腥开车、玩伦理哏,都是相声演员张口就来的东西。
没办法,你不这么说,你就得饿死街头。
侯老早年和师傅朱阔泉行走过北平的妓院,这也是旧社会很多相声演员经常参与演出的场所。妓院里的活也分两种,一种臭的(带荤腥的),一种不臭的,老板点什么就得说什么,只为了混口饭吃。
但侯宝林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活。只要是公开登台演出的地方,他从来不演臭活。儒雅的段子再加上早年学戏留下的戏腔底子,反而让侯宝林在低俗的相声界打出了差异化的名声。人们慕名而来,是听他讲典故、使柳活的。
这种清新的风格,在新中国之后终于找到了成长空间。相声演员翻身了,相声也从下九流的玩意,变成了人民的艺术,不用说下三滥的东西也有人听。
相声作为讽刺型艺术的功能也得到了保留,主要是讽刺旧社会对劳苦大众的不公,以及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些值得批判的现象。针砭时弊的作品也有,由何迟创作、马三立演绎的《买猴儿》,可能就是最出名的一个,讲述了一个名叫马大哈的马虎虫,把买猴牌肥皂听成了买猴儿,跑遍大江南北,最终任务却没能达成的故事。
然而随着时局变化,这类讽刺相声还是演不得了,甚至有人认为《买猴儿》是马三立被打倒的导火索。连伟人最喜欢的讽刺军阀没文化的《关公战秦琼》和讽刺旧社会庸医的《拔牙》这样的段子,在公开场合也越来越少见了。
歌颂型相声,作为相声的一种变体,登上了历史舞台。参与了相声净化工作的老舍对这种相声的评价很高,甚至将其归入了相声的五种基本门类里,但它确实是此前从未出现过,从市场角度看也颇为怪异相声。
每个时代都会有自己的英雄,一个相声新人,注定要在这个时代站在风口浪尖上。
相声的歌颂与讽刺
1950年,同为社会主义阵营的匈牙利拍摄了一部彩色电影《牧鹅少年马季》。
这是匈牙利第一部彩色电影,背景故事则是匈牙利民间史诗,具有电影和历史的双重韵味,被引进中国以后大受欢迎,连续几年霸占着中国大城市的银幕。
但今天的人已经大多不知道这部电影了,主角马季的名字对应的形象,也不再是那个俊美的匈牙利少年,而是一位胖胖的相声艺术家。这个中国马季的艺名,正是他正式拜师侯宝林、刘宝瑞等人时,由侯宝林根据这部电影给的。
马季被认为是最得侯宝林真传的弟子,也一直很得老侯爷宠爱。即使在动荡岁月里师徒二人因着时局有了很深的误会,侯宝林还是在风波平息后,允许马季在香港用自己毕生积攒的段子。而对三个儿子,侯宝林却一生都在嫌弃他们活儿不好。
但马季的职业生涯,还是比老先生们曲折多了。
从60年代开始,相声这种发端于三教九流集中地的娱乐产品,娱乐功能开始让位于教育意义。这仍然是因为相声相对简单的创作和表演形式。马季回忆自己在山东文登县的工作经历时说,他还在相声里讲过怎么种地瓜,怎么防黑斑病,让农民学习农业知识。这个任务几乎只有相声能胜任,用快板书说种地瓜都显得奇怪。
更显性的歌颂相声则是对意识形态的宣传。马季中期的代表作《友谊颂》就是属于这一类。
这个相声创作于1972年,当时中国刚刚恢复联合国席位,而且在非洲开始了第一波援建。马季的相声,让很多中国人第一次知道了坦桑尼亚,赞比亚这两个非洲兄弟,而其中的话术在今天看来确实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
“富有斗争传统的坦赞人民、挣脱了新老殖民主义的枷锁,赢得了今天的独立。非洲人民在觉醒,坦赞人民在前进!”
还有另一个不太出名的作品《新桃花源记》,讲的是马季扮演的陶渊明再次来到桃源,却见到了汽车、果园、盘山路等等现代设施,感叹现在人民的生活是比晋朝更好了。
在这个作品里,马季还巧妙地植入了“妙妙妙”这个梗,比B站的弹幕大军不知道早到哪里去了。
但也只有才华横溢如他,才能把歌颂型相声带到如此的高度。这毕竟是一种带有教化目的的节目,就像是带着甲方的需求写软文,要在趣味性和宣传效果上找到平衡可太难了。无论是同时代的歌颂相声艺术家还是后辈,都没能真正把歌颂相声演绎好。
作为马季高足的姜昆可能是少数能勉强跟上老师节奏的后辈。很多人在看宣传计划生育的《祖爷爷的烦恼》时,都为那个因后代过多而不得不跳伞出门的祖爷爷大笑过。但仔细想来,这个作品真的是纯歌颂教化型的相声吗?
无情讽刺才是这个作品成功的原因,因为讽刺制造的对立才能让人意识到生活的荒谬,进而有笑的冲动。
允许艺术家有限度的嘲讽,是时代的进步,这也被看准了时代缝隙的马季、姜昆、冯巩等人在作品中得到了运用。但是《宇宙牌香烟》讽刺的是乡镇企业推销员,《楼道曲》讽刺的是没有公德的小市民,《点子公司》讽刺的是急于赚钱的创业者,相声的话音里,总是少了点什么。
反倒是作为后起之秀的小品,在讽刺力度上推陈出新。赵本山的《虾扯蛋》和黄宏的《打扑克》打击的方向是比相声要广多了。
而黄宏当年的搭档,还是与马季同辈的侯家三爷侯耀文。
德云社与市场化
侯耀文的亲密战友其实是石富宽。
这个看上去憨憨的老头对德云社是有恩的,这不仅是因为他给德云社贡献了于谦这根台柱子,也因为他给郭德纲介绍了三爷当师傅,更因为他在德云社处在舆论中心时为郭德纲遮了风,挡了雨。而时间也给了这个经常在舞台上被郭德纲说死的老艺术家一个交代:德云社火了,相声也活了。
但相声的活,在很多人看来是以“倒退”为代价的。相声不高雅了,没有教育意义了,净化的程度也越来越低,郭德纲“成功地”打着保护传统相声的旗号,让相声回到屎尿屁、伦理哏支撑的下里巴人娱乐活动里去了。
说这话的人,肯定没听过郭德纲早年在相声大会的相声。
那是在05年左右,于谦也刚认识郭德纲不久,郭的捧哏有时候还会是张文顺。那时候郭德纲也没有以相声祖师爷的形象示人,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小黑胖子,演得也大多是些小人物,不是贪财好色的小流氓,就是穷困潦倒的小市民。
可角色再低微,他不说俗话,不使臭活,干净的垫活让人觉得这就是老先生该有的样子。早年间唱戏的底子,又为他的演出增添了特殊的风格。回老家天津省亲表演,他和于谦更是能连说40多段返场,坏了行规被人追着骂,观众却真的记住了这对黄金搭档。
几年前,我有一段压力特别大的时光,因为人在国外又没有什么社交,孤独到崩溃的边缘。反复听他们在这段时期的段子,是我让自己走出来的唯一方法。偶尔来访的朋友还会饶有兴味地听我唱一段《山东二簧》,笑得乐不可支,我却真的理解了为什么喜剧演员在台下都是自闭儿童。
成气候以后的郭德纲,还会演这种段子,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列宁一九一八》和《戏叔别兄》。前者的大包袱是用评剧演苏联老电影,垫活穿插了十多种不同的曲艺形式,十分惊艳;后者则用了五种曲牌唱潘金莲的故事,包袱不太可乐,重在演员状态的快速切换。与之相比,德云社的弟子们使的柳活《黄鹤楼》、《日本梆子》之流就实在不值一提了。
可这种段子不是每个人都能听进去的。
所有文化行业的人都知道一个真理:永远不要高估人民群众的审美。绿帽小说比纯文学卖得好、成功学比企业管理卖得好、商业大片比文艺片卖得好、对战网游比硬核桌游卖得好,天下文化市场一般黑,这不是从业者能左右的。
同理在天桥卖艺,才是相声最本初的生存状态,你不这么说,你就得饿死街头。
至于岳云鹏带起的商演歌会化、张云雷带起的相声粉圈化,都不过是市场偏好的选择。骂他们当然可以,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其实对相声爱好者来说,德云社的形象逐渐扭曲反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这说明它是在极力地迎合市场,而不是依附于更严厉的力量存在,那它就还能活下去。郭德纲哀叹过元杂剧死了,死了也就死了,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与元杂剧(北戏)一时瑜亮的南戏却活了下来,先成为了徽剧,后来则变成了京剧。
只要还有人买票,相声就死不了,最多变成一个大家不愿意承认的新形式。
要看老的也有。德云社还有只讲文哏的高峰栾云平,少班主郭麒麟被闫鹤翔捧着也在往这个方向去,这时候倒是没人提了。
真爱相声的,就别管它。真管了,晚场10点就得结束,那它才是真完了呢。
就让相声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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