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嫁太子妃的故事(夫君征战三年杳无音信)
闻奕……我误以为早已命丧黄泉的前夫回来了,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代嫁太子妃的故事?以下内容希望对你有帮助!
代嫁太子妃的故事
闻奕……我误以为早已命丧黄泉的前夫回来了。
他满脸戾气,将我推至墙角,狠狠掐住我的脖子吻了上来。
我当然要挣扎。
毕竟我已经改嫁给他兄长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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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誉王闻奕死了三年,日前突然传来了他还活着,并在边关打了胜仗不日便将凯旋还朝的消息。
彼时姜照趁着闻恕在前殿议政的功夫,领着曜之到太极殿后苑赏花。
今年的迎春在一场雪后开了第一茬,抢在了万物复苏之前。黄色的花朵在枝头连成一串,娇俏又极富野趣,与太极殿的庄重肃穆极不相称。
但因着姜照喜欢,后苑中便移植了许多。
姜照听着内侍的禀告,愣了好一会儿神。直到曜之晃着她的手问:“阿娘,誉王是谁?”
姜照看着曜之那张有七八分像闻奕的面容,声音堵在干涩的嗓子里。
她想说,誉王是我前一位丈夫,也是你的前一位父亲。
但她不敢说。
毕竟,她现在是今朝圣上闻恕的皇后,而闻曜之是闻恕的皇长子。
2
圣上将庆功宴摆在了誉王回朝后的第三日。
文武百官齐聚昭庆殿,鸣钟击磬,金齑玉鲙,酒馔满席,一派天朝盛世之景。
闻奕身着九章纹青衣纁裳端坐在大殿之上,面对百官的奉承未搭言半句,只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姜照瞧。
淬着孤月寒霜似的,平白让人心里头发毛。
殿中几个心思活络的老臣多少也知道一些誉王与帝后之间的秘闻,拼着老脸去活跃气氛,企图将那一桩皇家丑事遮掩粉饰过去。
偏偏那位夺弟妻的圣上此刻却泰然自若地支着下巴欣赏殿内乐工奏的一曲《破阵》,偶尔还会上演一些帝后恩爱、兄友弟恭的戏码,一会儿为旁桌的皇后夹菜,一会儿对着座下的誉王举起酒杯,亲切地道一句:“六郎,朕同你喝一杯。”
闻奕的眼神终于从姜照的面上移开,面无表情地看着圣上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好半晌才扯出一抹不达眼底的讽笑。
这已是天大的不敬,诸位老臣瞧着圣上并未在意的样子,又思及誉王殿下头顶大帽,便也不好在这当口说些什么话。
偏偏,这一茬方落下,圣上又整新活儿。
“六郎是第一回见你皇嫂吧。”圣上夹了一片仔细剔过刺的鱼肉放到姜照碟中,漫不经心地先提起了这件旁人压根不敢提的事,“你皇嫂与弟妹是同出一脉的胞妹,你瞧她们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圣上话中所言的弟妹,是闻奕已逝的夫人姜凝,姜照的胞姐。这是世人所知晓的。
但世人不知道的是,姜照就是已逝的姜凝。
三年前,闻奕前往边关平叛战乱,战死的消息传到皇城后,圣上便与誉王妃姜凝设计了一出殉情假死的戏码,而后姜凝化名姜照,以姜氏次女的身份入了太极宫。
圣上说相似,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倒也有几分能说得过去。
但闻奕与姜凝是少年夫妻,情分自是非比寻常,心爱之人就算化成灰,他都能认得,哪里会相信那些鬼话。
举目望向座上的那二人,他们一个夺弟妻,一个弃夫君,行的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闻奕转着指尖的酒杯慢声道:“可不是像极了。”
三人眼神在空中交汇几个瞬息。
姜照在这一来一回的交锋中有些倦了,放下银箸对圣上道:“我想先回去了。”
她的声音太轻,在喧哗的大殿上像一声叹息,悄无声息地淹没在热闹中。
闻奕捏着酒杯的手蓦地收紧。
圣上亦侧头望向姜照,那些伪装的和善尽数隐没,深邃的眼底像一潭深湖,无波无澜地不带半点审视,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一般,却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半晌嘴角才牵起笑意:“好,朕晚些再去瞧你。”
说罢又吩咐内侍和护卫仔细将她送回千秋殿。
夫君征战三年杳无音信,她二嫁进宫,成了宠冠天下的皇后
3
姜照的轿撵在半道被拦了下来。
闻奕一身戾气,一言不发地站在铺满银霜的宫道上,活像个自阎罗殿来索命的恶鬼。
他就是来索她的命的。
被推到墙上掐住脖子的时候,姜照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慌张冒出头来,唇上便附上了另一张唇,撕咬,吮吸,舔舐,又撕咬。
闻奕的吻凶狠霸道,像是要将她生吞入腹,偏偏又带着万般的疼惜,直到姜照几近窒息,才缓缓放开,只鼻尖抵着鼻尖,一下一下地轻啄着,像从前无数次欢愉过后的温情安抚。
喘息交缠着,连低沉的嗓音都仿佛带着一场情欲过后的沙哑:“知道我听说你殉情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闻奕的目光一寸寸在姜照脸上描摹,“我在想,你在下面找不到我,一定会害怕,别怕,我就去找你。”
他的目光无甚情绪,说的话却叫姜照想起了从前在王府耳鬓厮磨,执手看花的日子。姜照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闻奕竖着一根手指堵了回去。
闻奕道:“后来寅时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
寅时,是闻奕留给姜照的贴身暗卫,也是知道当年那桩事件真相的人之一,但也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被闻恕一剑捅穿了心脏。
血溅三尺,污了姜照的脸,也污了圣上的手。
姜照愣了下,心头微惊:“寅时.....他还活着?”
伤至命门,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还活着你很意外吗?”闻奕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恨与痛,他低头一口咬上姜照的脖子,直到耳边听见一声痛呼,齿间尝到一丝血腥,心中才觉得快意。
“他吊着最后一口气跑到大漠,只为了告诉我,我被困珩山,命悬一线的时候,我的妻子在想着怎么另嫁。我隐姓埋名只身入敌营为大梁平战乱,扩疆土的时候,我的皇兄在筹谋着怎么娶我的妻子。”
活着又怎么可能这样说?
姜照还未从方才脖子上的痛意中回过神,又被闻奕一番话打得心神俱乱。
“姜凝,你也还活着,当真极好。”闻奕低声轻喃,半点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拇指细细摩挲着她的下巴,片刻后手指蓦地收紧,“你不配为我死。”
姜照被下巴的那股痛意刺激得眼尾泛红,张嘴想辩驳,殿外却先响起了一道女声——
“听闻皇后娘娘在永恩阁中歇脚,臣妾前来问安。”
是何昭仪的声音。
姜照用她那颗不参与宫斗的脑子随便一猜就知道,何昭仪定是听到了消息才领着人前来的。这些年,她与圣上的事后宫中知道的人不少,因为忌讳圣上,没人敢以此生事端,那些人一直在等着抓她的错处。
现下皇后和誉王私会,就是最好的把柄。
姜照自是不怕,她身上的污名多了去,也不在乎这一个两个,只是……
“你从后窗离开。”
姜照将闻奕推到窗边。
闻奕擒住她的手腕,嗤地轻笑:“我还当你在这太极宫中过得有多好。”
言罢,一手捏着姜照的肩。
姜照感觉整个人被提在空中,下一瞬,人已站在了屋外。
4
姜照乘着夜色回到千秋殿时染了一身风霜,手脚俱是冰凉,连眼神都是木的。这番模样吓坏了千秋殿服侍的宫人,腿脚打着颤匆匆端了热茶和手炉上来,又胆战心惊地服侍她沐浴。
姜照泡在汤池里,静静地盯着袅袅升起的雾气瞧。
她脑子里乱得很,一会儿是方才闻奕说那一番话时满目痛与恨的模样,一会儿是同闻奕朝夕相处的过往,一会儿又是三年前闻奕战死的消息自边关传来之后发生的事情。
姜照记得,她与闻奕相识于先帝在位时的永徽三十八年冬。
那一年,姜照年十六,因生了一场大病,身子一直虚弱得厉害,几次三番差点就被阎王带了去。姜太傅作为先帝的老师,家眷也受到过诸多皇恩眷顾,姜照被赐御兰行宫汤池调养身子便是其中之一。
御兰行宫241间宫室132个汤池,是专供皇家游玩的地方,除了姓闻的天潢贵胄,旁人轻易入不得。
姜照到行宫之后谨遵阿娘的嘱咐,半步不曾踏出所居的宫室。
但十六岁到底是闲不住的年纪,姜照给自己找的乐子是在自个儿的小苑里放纸鹞。
猛禽烈鹰的形状,瞧着格外神气,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飞到空中片刻,便如断翼之鸟坠入了隔壁广阳殿的后苑。
茴香去将纸鹞捡回来时,闹了满脸通红,磕磕绊绊地说隔壁住着人。
至于住的是谁,茴香自然不敢仔细看,只匆匆扫了一眼,隐约瞧见是个年轻的男子,仪表不凡,贵气天成。
姜照不想生事端,也不愿去探究,只是在看见那张被仔细修补过的纸鹞上留下的那行诗句时,少女的心思难免有些触动。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是个故交。
姜照仔细回忆了一宿,都没猜出这位故交是谁。十年前她也才五六岁,自然不会记得有过什么深刻的故交,于是在纸鹞上回道了一声谢,那纸鹞也不负所托地再次坠入广阳殿,带去了她的谢意。
姜照在御兰行宫一直住到来年春末,一百多个朝夕交替里,他们便这样隔着一堵墙,凭着一张纸鹞谈书达意。简单的时候是一句今日雪化天寒,卿勿忘添衣,偶尔还会就诸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之类的问题进行一番争论。
姜照没赢过,但也没低头过。每回一输,那纸鹞三天都不会再升起,于是广阳殿便会差人送来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来哄她开心。
直到姜照收拾行囊归家的那一日,他们才算真正见了面。
先帝最宠爱的六殿下身着黑色绣竹骑装,肩宽腰窄,气宇轩昂,负手立在廊檐下,一双眼睛越过满树绯樱,深深地望过来。
姜照看着他手上拿着的纸鹞,又对上那一双眼睛,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永徽三十九年秋,先皇后百日丧期甫一过,闻奕便向太极宫中请了赐婚旨。
他们一个是姜太傅家中的嫡女,一个是深受皇恩的六殿下,少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成了当时长安城中的一桩佳话,以至于后来闻奕战死边关,姜照殉情追随的事也教人唏嘘了好一阵。
没人会想到,那段故事中凄而美的结局,只是圣上为满足私欲而虚构的一出梁祝。
永徽四十二年,先帝薨逝,太子闻恕入主太极宫,外族趁着圣上初登大宝之际举兵侵犯边疆,誉王闻奕临危受命,领兵二十万赴边关平乱,一路收郁州,破邵关,驱逐外族王庭西迁三百里。
那是姜照与闻奕第一回分隔这么远也这么久,日复一日慌乱的心在这一封封捷报中渐渐安稳下来。
但安稳也不过两日,誉王率众一千正面撞上敌方大军,全军被歼的消息很快传入了长安城。
一同送来的,还有闻奕那身沾满血的衣冠。
姜照当场呕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梦中来来去去都是闻奕鲜衣怒马和满身鲜血的模样,巨大的悲痛将她捆缚,在梦与醒之间反复拉扯。
清醒过来已是第三日,入目就是满脸疲倦的圣上。
圣上说,你现下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切勿过度伤心。
圣上又说,当然,你这孩子能不能保下,全看朕乐意与否。
“朕亦全凭你意。”
姜照望着满府的白绫丧烛,抚摸着肚子里还未成型的孩子,别无选择地如了圣上的愿,一瓶毒药灌下喉咙“殉情追夫”,脱胎换骨成了太极宫的皇后娘娘。
5
内侍匆匆来禀,永恩阁出了大事。
时隔小半个时辰,姜照再一次踏进永恩阁,先入目的便是衣衫不整跪在地上的何昭仪,闻奕立在一旁,领口半解的模样亦无半分庄肃,那根本该束在腰间的革带被他对折握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手心。
俨然是偷情被撞破的场景。
而那位被偷人的圣上却端坐在上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何昭仪一见到姜照,像是见着了救命菩萨,讲出的话却对菩萨不太尊敬:“臣妾是听闻皇后娘娘与誉王殿下在此私会……”
话未讲完,一直伴在圣上身侧那位最和善不过的王内侍监一掌扇过去,末了又笑呵呵地将人扶起:“昭仪娘娘话说多了仔细嘴疼。”
何昭仪捂着脸不敢再将那话说完,于是哭着换了一番说辞:“臣妾与誉王殿下什么都没有发生,圣人明鉴!圣人明鉴!”
圣上终于将茶品完,抬手将姜照招至身边。
“手怎么这样凉?”
姜照感受到圣上的手温暖宽厚,也感受到身后一道目光如冰刀刺过来。
“冷。”姜照很少同圣上撒娇,此刻嗓音难得柔得像水,“我们回去吧。”
圣上扯唇笑了下,却道:“不急。”
说完,抬眼看向闻奕,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六郎,此事你想如何解决?”
闻奕沉默了半晌,蓦地轻笑一声:“圣上后宫美人无数,臣弟三年前死了夫人,一个人孤苦伶仃,眼下看着昭仪娘娘格外合心,不如圣上大度些,就将人送与臣弟如何?”
姜照知道闻奕自小胆子大性子狂,什么话都敢讲,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还是叫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朝的圣上并不是那个事事惯着他的先帝,而是可以笑着将人打进地狱的人间阎罗。
姜照回握住圣上的手,哀声道:“回去好不好?我冷。”
圣上静静望向她,几个瞬息后才开口道:“好。”
在火炉前烤得暖和的貂皮大氅裹在身上,姜照被圣上拥着离开永恩阁。
临行前,圣上只留下一句:“一切就依六郎意。”
这一晚,对姜照而言极为难熬,等她醒来,日头已经照到了正空。
床榻的另一边一片凉意。
王内侍监着人摆了午膳,跟在姜照身边说起昨晚的事。
“昨儿个,何氏去到誉王府后,悬梁自尽,人没了。”
姜照举着银箸的手一顿:“怎么会?”
“说是不堪受辱。”王内侍监说,“娘娘也不必放在心上,何氏在宫中的时候就生过诸多事端,就算不是死在誉王府,也会死在太极宫,左不过是这宫中少埋一人罢了。”
“是圣上叫你说的?”
闻奕昨晚敢犯天威演出那一场大戏,究其原因多半是为了折辱圣上,报夺妻之仇。
偏偏圣上并未在意,甚至还顺水推舟让闻奕要了何昭仪的一条命。
这二人之间的较量,姜照稍一细思,便不得不承认,最终结果似乎都是为了她。
王内侍监道:“圣上昨晚原本打算让娘娘去定夺此事,到底是心软了,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什么时候娘娘也能对圣上心软一回呢?”
太极殿经年燃着龙涎香,姜照静静地盯着自香炉中寥寥升起的烟雾,感觉自己呼吸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尽是闻恕的味道了。
6
誉王府地处崇仁坊永兴大街,宅子是先帝在位时赐下的,着人兴修扩建过,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华丽又气派,一砖一瓦都是先帝对这位六殿下的宠爱。
姜照在兰桂亭中等了两盏茶的时间,闻奕才踩雪而来。
“你就穿这样?”闻奕眉头微拧,面色不虞地将手炉塞到姜照怀中。
姜照是换了一身女史装束偷偷溜出宫的,还未开口说话,闻奕又兀自点头:“哦,差点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该当心些。”
姜照被那话中的讥讽堵住喉咙,想要说的话在嘴边几经流转,出口时只剩一声轻唤:“六郎。”
闻奕眼神沉了下来:“你此番出宫来见我,为的什么事?”
姜照来时想了诸多,这一时却是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思索片刻后问道:“寅时呢?”
她此番出宫,是想向闻奕解释三年前的事情,再多的语言,或许都不如跟人证对峙管用。寅时当初明白听见了圣上对她的威胁,才会被圣上一剑捅穿胸口,他拼死跑到边关,却撒那样一个谎,个中一定有什么因由。
“死了。”闻奕却道,“当初将那些话带到,人就死了。”
姜照喉头哽住,无力之感顷刻涌满周身。寅时是闻奕最信任的暗卫之一,拼死带去那样一条消息,她的辩驳,闻奕会信吗?
“他为什么那样说……”
“那你又为什么那么做?”闻奕向前一步逼近,“你喜欢闻恕?还是喜欢那个位置?”
“不是!”姜照被逼退一步,却迎上闻奕咄咄逼人的眼神,“当年……”
——“六哥。”
姜照话被打断,侧头看见亭外走来一位青衣女子。
玉簪螺髻,面似春桃,人是俏的,声也是娇的。
女子怀中还抱着个三岁左右的孩童,姜照还未从那声六哥中反应过来,就听得那孩童冲闻奕唤了句:“阿耶。”
闻奕眉眼难得温和,将那孩子接过抱在怀中哄了两句。
“阿耶有正事要谈,一会儿再去陪你。”闻奕将孩子递回去,冲那女子点了一下头,目送人走远,才转头望向姜照。
“不是什么?”
姜照用力掐了下指尖,在一阵痛意中清醒过来。
“当年我们在月老庙前结过同心,月老管得了缘分,但管不了人心,你说是吗?”
闻奕嗓音低沉,问:“所以呢?”
“我们之间的事,就放下了吧。”
就算知道真相又能怎么样?
一双人的誓言早就被打碎埋进来时路的泥泞中,再翻出来,也是满身脏污,不堪入目。
他们两人的一生,早在三年前就被画下了句号。
姜照出了誉王府后门,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马车旁的人。
闻恕身披白狐裘衣,一手撑纸伞一手执手炉,笔直地立在巷口,满天飞雪徐徐落下,平日里头似泰山般伟岸的帝王身姿此刻瞧着有几分萧索伶仃,被风霜吹成一幅褪色的丹青。
闻恕说:“今日雪大,朕来接你回去。”
7
誉王要娶侧妃的消息递到太极宫时,姜照正抱着一碗中药皱眉。
一个月前的那场大雪叫她大病一场,每日汤药灌着,直到这几日才稍微见好。
许是药膳比往常要苦,她喉咙被呛了一下,连连咳嗽了几声。
闻恕一面给她顺着气儿,一面挥手将回禀消息的内侍撵出去:“知道了。”
面上无甚表情,平淡得很。
“你不高兴吗?”闻恕等姜照气儿顺了,捏了颗蜜饯喂到她嘴里。
姜照摇头。
谈不上不高兴,月前在王府的那一面,便猜到会有这一日。
“是吗?”闻恕理了理衣裳袖口,“朕还挺高兴的。”
姜照看出来了。
誉王娶妃,圣上很高兴。
比誉王打了胜仗,国土外扩六百里还高兴,赏赐如流水般送至誉王府。
隔天听闻誉王趁着兴致好又纳了好几个侍妾,个个都是如花美眷时,圣上更高兴了,逾制赐了好些东西,比燕尔新婚,娇妻在侧的誉王还高兴。
“听说王爷娶的那位侧妃是苏将军的堂妹。”茴香趁着伺候姜照沐浴,周围没什么旁人的功夫谈起这桩事。
说起那位苏将军,姜照也略知一二。他同闻奕有着一起长大的情分,二人长于绮罗,是永徽年间长安城中最出色的少年郎,后来又一同入军中历练,同生死共患难,情谊比手足兄弟还亲厚。
三年前,因军中出现内奸,闻奕仅率一千部众遭遇敌方大军,身中数箭被困珩山,就是那位苏将军舍命相救的。
“王爷娶苏氏,多半也是为了报苏将军救命之恩,给他的妹子一个依靠。”茴香轻声安慰。
姜照没说话,只是心道,闻奕娶苏氏的原因,恐怕不只有报恩,毕竟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
那孩子瞧着两三岁的样子,他们之间的故事,早在闻奕“战死”的那段年岁里,就已经开始了。
8
仲春过后,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
姜照大病初愈,圣上才松口准了后宫和朝廷命妇入千秋殿问安,誉王侧妃苏氏隔天便入了宫,还带着闻无恙。
闻无恙是那天姜照在誉王府见着的那孩子,闻奕取的名,“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寓无忧无病之意。
无恙额宽鼻挺,眼神清透,小小年纪就可见俊俏之姿。
圣上夸道:“长得俊,是有几分六郎的风姿。”
说罢,掀起眼皮故作不经意地看了姜照一眼。
姜照面上依旧挂着亲和的笑意,对上圣上的眼睛,点头附和:“是像。”
圣上食指轻点桌面,片刻后轻笑一声,起身亲昵地捏了捏姜照的耳垂,低哄道:“别笑了,怪累的。朕不在这儿碍你的眼,你若不高兴,就将他们撵出宫去。”
姜照倒也没将苏氏他们撵出去。圣上给了她随心所欲的权力,但她也早已过了骄纵的年纪。
曜之是太极宫中唯一的小皇子,日常的玩伴就只有太监,此刻见到差不多年岁的无恙,欢喜得很,央求着要出去玩。
姜照看了看屋外的暖阳,想着自个儿许久不曾出去,便也同意了。千秋殿内侍监摆了仪仗,领着他们往望春苑去。
望春苑有一望春亭和三桥池,亭下假山,池上石桥,是在北方难得一见的江南小景,也是太极宫中春日赏景的最好去处。
姜照和苏氏在亭中饮茶,两个孩子便在桥上玩耍。
姜照不擅长主动跟人聊天,苏氏却是个健谈的,一会儿说无恙小时候调皮捣蛋惹他阿耶生气,阿耶却舍不得打骂的事,一会儿又说起溱州有个很灵的道观,闻奕和她兄长每每上前线,她都会徒步七八里路到道观祈福。
“我求的平安符,六哥那儿都攒了一箩筐。”
姜照扯唇笑了下,举茶品了一口:“这茶不错。”
适时,太极殿的内侍捧了一件红狐裘呈上前:“圣上担心娘娘受凉,命奴婢送来尚服局才赶制出来的西域狐裘。”
今年上贡的红狐皮,才制出这么一件,连圣上都没有的东西。
苏氏奉承叹道:“圣人待娘娘极好,真教人羡慕。”
茴香憋了好大的气,一面伺候姜照换上狐裘,一面阴阳怪气道:“王爷对侧妃不好吗?”
“王爷自然也是极好的,只是到底是个粗人,没有圣上会疼人,前儿夜里.....”
苏氏未说完,打扇掩唇娇笑了一声。
茴香未曾想到苏氏这么大胆开放没个闺秀样,顿时磕磕绊绊一个字也吐不出,白白闹红了脸。
姜照大抵也猜到了苏氏在她面前说这些是为的什么,只是这些话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往大了说,是在折辱皇后威仪,皱了皱眉,正要低斥一句,亭外先响起了一道男声——
“前夜里怎么了?”
闻奕提着衣袍下摆拾级而上,片刻便站在亭中。
紫裳玉革远游冠,一身肃穆官服,偏偏让他穿出了一股子跌宕不羁。
方才光顾着低头害羞的宫人一个没注意就让誉王旁若无人地到了这儿,一时也是面面相觑,片刻后齐刷刷地跪下向姜照请罪。
姜照见闻奕突然出现,一时也有些愣神。
闻奕兀自斟了一盏茶,觑了眼跪了满地的宫人,举杯指向姜照,以茶代酒讽笑道:“娘娘,好威风。”
姜照抿唇没说话,一张脸被寒风吹得又白了几分。
倒是苏氏上前一步亲昵地凑近闻奕:“六哥,你怎么来了?”
“哦。”闻奕折了一支横进亭内的桃花,漫不经心地插进苏氏的发髻里,“今日雪大,我来接你回去。”
姜照缓缓侧过头,望向庭外满树桃花,艳红的一大片,灼得人眼睛生疼。
“娘娘,这儿风大,咱们也回去罢。”茴香上前扶住姜照的手。
姜照顺势卸了一些力,面上重新提起笑容,还没吐出一个字,亭外先响起了一阵惊呼尖叫——
“落水了!落水了!快来救人啊!”
三桥池内,几个落水的人像沸水顶盖般不断扑腾,头一会儿冒出水面,一会儿又沉入水中。
姜照从池水中起起伏伏的人影中辨认出曜之和无恙两个孩子,脑子嗡了一声,拨开茴香的手就想往高亭外跳,身边闪过一道劲风。
“待着!”
闻奕踏上亭栏,借力一蹬,自亭上飞身扑入池中,片刻的功夫便游到两个孩子落水的地方。
姜照看见他将无恙抱进怀中,送至岸上。
又看见他身后的曜之脑袋沉入池中,扑腾的手也软了下去,再没有动静。
9
姜照生产那日,闻奕偷偷回来过一次。
隐姓埋名混在关外时,谋士无数次同他说过,既已将计就计选择做一个死人,在大计成事之前,便万不能露出一点马脚。
那日他扮作内侍,守在殿外,听着殿内姜照因难产而嘶声力竭地哭喊时,那些机关谋算都被抛在了九天之外。
只消踏出一步,他便可将妻子搂在怀中,从前他从来不会让她受到这样的痛。
可是那一步被一声婴儿落地的啼哭阻隔在了殿外。
他看见跪了满地的侍女一面磕头一面贺喜说,恭贺陛下,母子平安,是个小皇子。
他看见闻恕略显笨拙又十二万分仔细地将孩子抱在怀中,满身疲倦的姜照也撑着最后一丝精力去轻抚孩子的面庞。
他看见接生姑姑喜气洋洋地说,眼睛像娘娘,鼻子像陛下。
于是闻恕便笑了下,俯下身子靠近姜照轻声问:“取曜字为名如何?”
姜照的笑容顿了下。
闻恕又道:“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腾文,朕希望他像东升之日照亮万里江山。”
闻奕在那一瞬如坠冰窖。
曜,亦鹞。
他们之间情定于一只纸鹞,是他的,亦是闻恕的。
闻奕不敢细思其中深意,像一只不战而败的孤狼,连夜奔逃。
现在的画面像极了三年前千秋殿内姜照生产那日。
太医署当值的御医全都聚在了千秋殿,圣上发了好大的火,照看皇子的女史太监已尽数被发落。殿内殿外的一群人战战兢兢,汤剂、散剂、针刺,各种法子往奄奄一息的皇子身上一样换着一样的来。
唯一不同的是,姜照没有像当初那样嘶声力竭地痛哭,她像个被抽了魂的木偶,一瞬不瞬地盯着隔开内殿的帘帐。
直到北衙禁军统领前来上禀详情,将娴妃周氏着人策划落水事件、谋害皇子的证据一一呈上,姜照才回魂。
娴妃周氏,晋国公之女。闻奕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坐在身侧的苏氏,苏氏对上他的视线,顿了一下,又面色无常地低头去哄怀中的无恙。
周娴妃不愧是泼天富贵汤里养大的人,胆子也极大。面对桩桩件件的证据,依然能临危不惧地拒不认罪。
圣上素日里格外给周娴妃面子,不宠不爱,但该有的地位尊荣一分都不会少,此刻神色也是温和的,甚至微微笑着问了一句:“当真不是你吗?”
闻奕眉头微皱,觉得闻恕对姜照也不过如此,姜照对此大抵也已习惯,没有半分反应。
后来闻奕想,那天的事之所以会朝着失控的局面走去,大抵是周娴妃来得不是时候。
御医颤颤巍巍地趴到圣上跟前说大皇子快不行了的时候,周娴妃嗤笑了一声骂道——
“说什么皇子,谁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圣上的孩子?圣上……”
周娴妃的话在蓬起的一团血雾中戛然而止。
“悲回风”是圣上最利的一把宝剑,此刻被姜照握在手中,刀尖穿进周娴妃的胸膛,鲜血顺着刀身落到地上,很快积了红色的一滩。
下跪的,摔倒的,惊叫的……场面彻底乱了起来。
姜照就在这样混乱的场面中晕倒在圣上的怀中。
而闻奕亦在“谁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圣上的孩子”这话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10
这不是姜照第一次杀人。
当初为了保住腹中骨肉进入太极宫,王权之巅,孤寒之地,本就豺狼环伺。闻恕护着她,却难免有疏漏的时候。
嘉贵妃拿着太后懿旨要强行给她灌下一碗落胎药时,闻恕在宫外道观为先帝守长明灯。
那是姜照第一次杀人,被打翻的药碗碎片抹过嘉贵妃的脖子,鲜血淌了她满手,嘉贵妃倒在血泊里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她,直至咽气。
后来闻恕匆匆赶回来,握着她的手,一把火将嘉贵妃的尸体连同带来的人全部烧掉,烟尘和惨叫覆盖了大半个太极宫。
史书上却只留下一句:平康元年,三月戊寅,昭云殿大火,焚死者甚众。
寥寥几笔,是她此生最惊恐的时刻。
她是怕闻恕,也是怕自己,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模样。
姜照自噩梦中惊醒。还好这次,她没在一场梦醒之后等来一具冰冷的尸体。
曜之救了过来,只不过落下了体寒的毛病,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身子骨还是虚弱下不了床。
于是圣上建议:“不如将曜之送到御兰行宫,那儿汤泉用来调养身体最好不过。”
姜照不放心,圣上又道:“你若想一同去,朕不会拦你的。只是朕近来政事繁忙,实在走不开,不然朕也想一同去。”
姜照知道,圣上说的政事繁忙指的是周娴妃横死宫中一事。
圣上给外人的说法是千秋殿中遭遇刺客,皇后身负重伤,娴妃不幸身亡。
封了口,真相却还是传到了晋国公耳中。
晋国公虽已退居闲赋,但其门下党羽众多,御史台有他的人,门下省也有他的人,更遑论周氏二郎手中还掌握着鄜州、延州、绥州京畿三州十万兵马。
晋国公痛失爱女,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权臣离心,圣上这段日子要解决的事情一日多过一日,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
姜照瞧着圣上疲倦的眉眼,喉咙干涩,久久吐不出一个词。
她知道圣上处境会艰难,但没想到会难到有人要起兵谋反的地步。
御兰行宫虽不及大内守卫森严,到底也是皇家的地盘,圣上耳目遍地,她也没有想到,闻奕会将谋反大计放在这儿商讨。
“苏无霖昨日已秘密领军从溱州出发,行军路线照原计划取道渃水,全线避开皇帝的亲信势力,月底便可兵临长安。”
“朝中有晋国公的人同皇帝周旋,京畿三州周二郎的兵马也为我们所用,我大军只需突破禁军守卫,便可直取太极宫。”
“多亏王爷好计谋,一招便使周氏与皇帝离心。”
“行了,这话就别说了。”闻奕的嗓音四平八稳,“一切照原计划行事,立夏日,亥时一刻,破兴安门。”
殿门被人从内拉开,姜照死死捂着茴香的嘴躲在回廊转角处,直到那几个扮作内侍的人消失在花园,才卸力扶着柱子大口喘气。
“娘、娘、娘娘,王爷他、他——”
茴香吓得不轻,讲话磕磕绊绊,一句话没嗑出来,姜照颈间先横了一柄利剑。
“听见了?”
闻奕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11
“曜之落水的事,是你设计的吗?”
其实从方才那些话中姜照就已猜到落水那事定然有闻奕的手笔,但她还是想要亲耳听闻奕的答案,如果闻奕说是,她就将曜之真正的身份告诉他。
她想看看,闻奕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有半分的后悔,会不会为那日在三桥池中放弃曜之而后悔。
闻奕却没说话,干脆利落地一掌将茴香劈晕,收了剑面向姜照。
“你会将今日听到之事告诉闻恕吗?”
两人又面对面地立着,一双眼睛盯着另一双眼睛。
“你若告知闻恕也没事,我敢在行宫谈论此事,就不怕他知道,顶多就是攻入太极宫取他命要费时些。”
他恨极了闻恕,必然准备了万全之策才回长安,应当也是恨极了自己,姜照浑身无力:“你这是弑兄谋反,你知道天下人会怎么骂你吗?”
就算开太平盛世,史书工笔也会一字不落地记下这些污点。
闻奕却轻笑一声:“你都不怕被天下人耻笑,我怎么会怕?”
他说得轻描淡写,脑中却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这样,你帮我把闻恕杀了,以前的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只要这样,他就能与姜照重新来过。
闻奕越想越兴奋,仿佛断崖上出现了一条通天大道。
“就连曜之——就连曜之,我也会当做我的孩子。”
他不提曜之还好,一提到曜之,姜照脑子里立马浮现出月前曜之在他身后沉入水中的画面。
她仿佛也跟着一同溺水了一般,浑身冰凉。
“我背叛过你一次,当然能背叛你第二次。”
连讲出的话都像兜头泼下去的凉水,闻奕眼神瞬间沉了下去,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涌动着无数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想要将她拖入地狱。
“是吗?我等你的好消息。”闻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姜照隔着一丛绯樱望向他逐渐走远的背影,恍然间想起几年前的初次见面,那时一眼万年的悸动,不过短短六载,已恍若隔世。
姜照留下茴香在行宫照顾曜之,交代一切事宜后便自行宫返回了太极宫中。她没明白闻奕那日说的好消息是如他愿杀了闻恕,还是如那日所说,将谋反计划告诉闻恕。
她什么都没做。
转眼半个月过去,圣上一如往常处理政务,闲暇时候便到千秋殿陪她。
周娴妃横死引起的波澜似乎已经结束,朝堂风平浪静。但姜照知道,看似平静的大海深处,早已酝酿起一场惊涛骇浪。
她有无数次机会将事情告知圣上,圣上也在很多个两人都难以入眠的深夜里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问她:“因为什么事睡不着,可以跟朕说说吗?”
“想曜之了。”姜照回答,“你呢?”
“在想六郎。”圣上叹了口气,“在想他偷过朕的一件至宝。”
姜照问:“是什么?”
圣上道:“你知道吗?当初先帝其实是属意六郎做太子继承大统的。”
这事儿姜照隐约知道一些,六皇子闻奕的生母淑妃很得圣心,六皇子自幼聪慧也很得先帝偏爱。先帝会抱着他在皇帝宝座上上朝,会将最烈最好的马先赏给他,也会将他的王府建得几乎比肩东宫。
但也正是宠爱过盛,惹得诸多朝臣口诛笔伐。
而当时的东宫太子闻恕一直克己复礼,行事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加之太子生母先皇后苦苦撑着,先帝才将改立太子的事情搁下。
“其实是六郎亲自找先帝说他从未想过当太子,先帝才作罢的。”
“他说,他想做天上的飞鹰,无拘无束的。”
“朕一直很羡慕他。”
“朕也不想做皇帝,朕也想打马走过长安街巷,只做一个人的少年郎。”
圣上的呼吸渐沉,姜照望着窗外漏进的月光,心头涌上一阵又一阵的酸涩。
12
立夏之日,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
天子亲率三公九卿于承礼殿行迎夏礼,还反行赏,庆赐遂行,后摆宴于昭庆殿。
号角声和战鼓声响遍长安城的时候,姜照和圣上于三刻钟前离开了昭庆殿的大宴,这会儿正在千秋殿摆了小膳桌。
擂鼓自西南方向传来,王内侍监听了殿外禁军的禀告之后,连滚带爬地跑到殿内,跪到圣上面前:“圣上,誉王——誉王反了!”
圣上面上并无惊讶,只道:“原来是今日。”
姜照斟酒的手微微一抖,酒洒了些许,圣上接过酒杯,又牵过她的手用帕子细细擦干净。
“你早知道他会反?”姜照问。
“朕的确早知道他会起兵逼宫。”圣上食指摩挲着那杯酒的杯口,不紧不慢地开口,“朕想让他死在边关,他命大没死。他想让朕死在太极宫,可惜了,朕命不大。”
说罢,抬起那杯酒一口饮尽,笑道:“阿凝,多谢你给我一个体面。”
短短两句话,透露了闻奕边关遇险的真相,承认了早知道闻奕造反的事,又道明了知道她在酒中下了毒,桩桩件件,叫姜照惊得哑口无言。
她知道圣上心思深不可测,却未料想到会这样可怕。
“为什么?”
她不知道问的是什么,也许是问为什么对兄弟下死手,也许是问为什么知道闻奕要反却不做准备,也许是问为什么知道酒中有毒,还饮得干脆。
圣上回答的是第二个:“周氏身死那日你晕倒后,六郎来找过朕。他问朕,曜之是不是他的孩子。朕说不是,朕不想输,所以骗了他。”
宫中最烈的毒药,发作很快,闻恕唇角溢出一丝血,被他用巾帕优雅地擦去,“他也不想输,所以我们做了一个赌局,赌你会选谁。”
所以闻奕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行宫中商讨起兵大事,让她听见。
圣上知道闻奕会反,却不知道具体的计划,闻奕在边关筹谋三年,又得晋国公相助,早已万无一失,圣上就算知道了起兵计划也不过是笼中困兽,注定一败。
他们只不过是想赌最后一把。
姜照猛地闭上眼睛,不想去细究这一切,仿佛这样就能抽离这场闹剧。
厮杀声越来越近,亥时三刻,禁军匆匆来禀,兴安门破了。
“你还是选了六郎。”圣上喉间又呕出一口血,他饮了一口茶将血腥压下去,“他在嘉延殿等你,去吧。”
姜照起身,见圣上眼中黯淡下去,待她将殿门关上后,那双眼睛又浮起一抹笑意。
“你不走吗?”
姜照不理会圣上的明知故问,兀自抽出架上的长剑,挑起燃着的烛芯丢向门边。
“这不是你想的吗?”她嗓音有些哽咽,“寅时是你的人吧。你布下这么一个骗局,曜之要怎么办?”
三年前通过寅时的口告知闻奕被妻与兄联手背叛的事,三年后又亲自断掉闻奕的心中的侥幸,一个谎接着另一个谎,谎言多了,就成了事实。闻奕再也不会相信她当初的迫不得已,就算他们真的能回到最初,曜之也会成为他心底的一根刺。
她近来总是做梦,梦见曜之扑腾在水中不断地哭喊着求救,而他的阿耶却没有半分犹豫地游向另一个孩子,然后在岸上冷冷地瞧着他沉入水底,仿佛在看一生的耻与痛。
爹娘有嫌隙,阿耶也有更加喜爱的孩子,曜之才三岁,就注定了这一生都不会好过。
姜照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未面临过这样的难处,没人教她应该怎么解。
她阿耶曾经说过,不破不立。圣上也用过这样的法子,让她先死后生,成为另一个人过另一种人生。
死身以证,多好的法子。
13
“悲回风”是圣上最利的宝剑,一剑封喉,所以姜照并不觉得有多痛苦,甚至还能听见闻恕在她耳边细细地述说。
“阿凝,我上次说六郎偷了我一件至宝,你还记得吗?”
“六年前,御兰行宫与你纸鹞谈书的,是我。”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才五岁,一张脸圆圆的,脆生生地喊我哥哥。一晃十年,小糯米团子长成了娉婷少女。”
“你离开行宫的前一日,六郎恰好到行宫告诉我,我母后不太好了,我离开得突然,没告诉你。”
“后来我母后病逝,我到皇陵守丧一年,再回来时,你已经入了誉王府。”
“我几次想告诉你,但心里怕得很。”
“我害怕你之所以选择六郎,不是因为御兰行宫的时光,而是因为六郎这个人。”
“不问不闻便不知,如此,你爱皆起于我……”
圣上闭上眼睛,大火也烧了起来,从红色的帘帐,延烧到木椅上,不过片刻,整个千秋殿便置于火海。
姜照想起了平康元年烧死嘉贵妃一众人的那场大火,看见倒在身侧的剑,又想到了月前一剑刺穿周娴妃的那个场面。
火是红的,血也是红的。
原来上天真的将一切看在眼里,造什么样的业障,便得什么样的业障做结。
闭上眼之前,姜照又想起了闻恕说的那句——
“朕也想打马走过长安街巷,只做一个人的少年郎。”
她的少年郎在哪里?
在永徽三十九年御兰行宫的一树绯樱下,痴痴地望着她。
……
太极宫刀剑拼杀的嘶吼接连不断,火光连成的长龙自兴安门直驱太极殿,晚风送来一阵又一阵的血腥。
闻奕立于嘉延殿高阶上,将混乱的宫城尽收眼底。
千秋殿位于太极宫中轴线,故而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格外显眼,火光冲到半空,隔着很远的距离,闻奕周身依然有被灼伤的痛感。
那痛撕裂心肺,令他一口血自喉间喷了出来。
从前他觉得从溱州到长安城的距离很远,他一走就是三年,却没想到,嘉延殿到千秋殿短短三里路,他一生也走不到头。
后来史书记载这次大火,也只寥寥一行:平康四年,四月壬午,千秋殿大火,延烧周遭,昭云、清恭、月华三殿焚毁殆尽,帝后皆薨。
新帝御极,改元永泰,追先帝后以恶谥:“炀”和“闵”。
已逝誉王妃随年号追谥为“永泰皇后”。
意山河皆你。
后记
永泰十年,三月戊子,草长莺飞,春风拂柳。
颁施十年的禁鹞令方一解除,长安城内,到处飞舞着形态各异的纸鹞,就连太极宫中,圣上都命内侍省操办了一场纸鹞会。
千荷池畔,承恩殿前,两仪门上,归元观顶,成百上千的纸鹞像一场飞花雨,翩跹逐风,格外热闹。
“无恙!无恙!快过来。”
东宫太子闻曜之年方十三,正是爱玩的年纪,这会儿手持丝线,牵着只鹰状的纸鹞穿梭在一众女史内侍间,身后还跟着长宁侯苏无恙。
长宁侯是苏秉苏将军遗孤,珩山一战,苏将军为救圣上而亡,圣上便将其养在膝下,至永泰二年认祖归宗,承其父长宁侯一爵,同太子殿下一样的年纪,人却老成许多,一面追上去,一面小声问:“圣上怎么突然解了禁鹞令?”
“不知道。”闻曜之摇摇头,忽然想到什么,“我阿耶不是一直都请了道士在太极宫招我阿娘的魂吗?”
苏无恙听到这儿,神色一变,不再敢接话,圣上请真人招永泰皇后魂魄这事儿,朝中人人都知道,却也避讳着不敢谈论。
招了十年,道士杀了十几个了,这事儿已成心魔,谁还敢触碰?
闻曜之却半点不怕,“前儿夜里,他忽然跟我说,我阿娘邀他去郊外放纸鹞。”
苏无恙凑近了好奇地低声问:“然后呢?”
“我问他怎么邀的?难不成那道士真招来了我阿娘的魂不成?那我也想见见。”
苏无恙嘴角抽了抽,听得这位天真的太子殿下继续道:“我阿耶就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鹞,指着其中一行字给我看。”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圣上修长的食指在那一行字上摩挲了许久,脸上难得露出了笑意:“她邀我去放纸鹞,我要去见她了。”
闻曜之说完僵在原地,牵着丝线的手也顿住,空中的纸鹞便如断翅飞鸟坠落在地。
他无措地抬头遥望向不远处的太极殿,百尺高阶上,一众内侍不知听闻了什么,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少顷,圣上的贴身内侍监自殿内推开而出,对着偌大的宫城高呼一声——
“圣上薨了——”
待君归来后,还来牵纸鸢。(原标题:《王孙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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