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聊戏100篇（从得意缘说到念白戏）

（言慧珠、叶盛兰之《得意缘.教镖》）

本人听戏数十年，现今对成套唱腔似乎略失兴趣，而专门听念白戏的名家录音，特别是找几个名角“对啃”的录音来听，真是如醉如痴，百听不厌。比如，马连良、谭富英、李多奎、周和桐的《甘露寺》相亲一折，有唱有白、风趣十足；又比如，袁世海、肖长华的-《群英会》中计斩将一折，曹操中计不能直言，蒋干却还邀功，两人念、唱和做配合默契，直到曹操甩袖而去，蒋干还在自做聪明地说：“曹营的事难办的很啊！”这些都是念白表演的精华。

以念白为主的念白戏在传统戏里不少，最近听了几段叶盛兰《得意缘》的录音，很兴奋和感叹。这出戏编的很巧妙，人物和情节都很独特。年轻男子卢昆杰在行路途中被侠盗狄龙康看中，携回山内，招他为婿。卢昆杰与狄云鸾结为夫妻十分相爱，一天在屋里闲暇无事，狄云鸾把雌雄镖教授给卢昆杰。这段叫“教镖”。后来卢昆杰得知狄家是侠盗，执意要下山回家，狄家连设四道关口加以阻拦，最后老祖母还是放行了。这段是“下山””，把守关口的大娘、大姨子、二娘、祖母与卢昆杰的关系各不相同，拦阻的态度也不一样，演好了十分出戏。过去把“教镖”和“下山”连起来演，特别考验小生的念白功力。戏里卢昆杰与花旦狄云鸾必须配合默契才精彩，两人以念白为主。卢昆杰是个书生，要念韵白，但和妻子打趣时经常会两人都冒出京白来，所以韵白和京白混在一起，要转换自如，俗称“风搅雪”的念法。

叶盛兰最擅长这个角色，解放后演的次数不多，值得一提的是1957年一次大合作戏时他和荀慧生、尚小云在广和剧场露演了一次，同年他又和从上海来京短期合作的言慧珠也演了一次。此后，叶盛兰戴上右派帽子，这戏后来就不演了。叶盛兰在这戏里的风搅雪的念白最受听，特别是教镖时和花旦的对白，花旦说到“这支雌镖，也是纯钢所造，又在仙人的丹炉内，多日锻炼，六十步内，便能以取人，发必着……”然后小生接上，两人必须咬着说，一句压一句，越念越快，气氛才能出来。这一段很像《二进宫》青衣、老生、铜锤三人一句压一句的对唱，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叶盛兰、荀慧生、尚小云之《得意缘.下山》）

像这种念白为主的戏还有老生戏《十道本》，褚遂良向李渊上奏十大本章以保全太子李世民性命的故事。马连良想演这出戏，他自己在家天天念几遍，时间长了，连家里的保姆都听会了。他还把李渊一角教给师弟谭富英。后来两人在北京京剧团建团演出中唱了这一出。

梨园界素有“千斤话白四两唱”的说法，可见念白之重要。丑角尤其重视念白，全凭念白刻画人物，像肖长华、姜妙香的《连升店》一句唱没有，光凭说就演了一个多小时，生动刻画了一个势力眼的人物，堪称经典。后来有出新编戏《徐久经升官记”，主角也是丑角，但光靠念白不够用了，加了大段唱，说是丑角创新，实际上是个滑稽老生。

现在重唱轻念的现象相当严重和普遍。表现有二：一个是念白戏几乎绝迹舞台，小旦小丑小生的“三小”戏很多但现在没人演，其他行当的念白戏更是无人问津。像《得意缘》《十道本》《审头刺汤》这类念白戏根本不要做重返舞台之想。再有就是新编戏几乎没有念白戏。新编戏追求的是思想立意高， 最方便的手段就是安排大量唱，而导演和演员都不会运用唱之外的“做”和“念”等表现手段来演绎剧情。像马派名剧《四进士》，剧情起伏曲折，但“三公堂”之前马连良只有“三杯酒下咽喉……”短短两句唱。这个戏并没有因为唱少而不精彩，反而成了特点，至今是戏迷欢迎的经典剧目。今天的京剧导演，特别是外行导演，对京剧的表现手法的多样性并不了解，更不会运用，只知道唱上加唱。一位来自话剧界的导演自认为很懂京剧，以为京剧就是西方歌剧，一唱到底。她在导一个京剧新编戏时为了讨戏迷的喜欢竟大言不惭地说，她要把京剧西皮二黄的全部板式都安排在这出戏里。这位导演的无知可见一斑。

二是演员普遍念不好道白。现在演员是一唱遮百丑，只要有条好嗓子就齐了，什么评奖啊、什么大赛啊，就能拿到名次，就能评上国家一级演员称号。裘派花脸孟广禄，唱起来真卖块儿，脖子暴青筋，但他的软肋是念白太差，吐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听着很不舒服。唱唱《铡美案》也就罢了，要碰念白戏《法门寺》《打严嵩》可就对付不下来了，这些戏当时裘盛戎可是拿手啊。现在要唱《法门寺》还是要请出尚长荣老先生才行。

人们说梅兰芳的京白念的最好听，这和他祖上一直在老北京的话语中生活有关，他念京白有那种老北京话的清脆劲儿。王瑶卿的代表作《十三妹》中的京白也堪称楷模。已故中国京剧院青衣杨秋玲就有老北京话的底子，她陪梅兰芳唱《穆桂英挂帅》中的杨金花，她叫杨文广“兄弟”，最有北京味儿。那个“弟”字不念di，而是dei，还是轻音，“兄”读重音。现在青年演员演杨金花都忽略这些细节，国家京剧院一位小个子武旦演员，功夫很好，张嘴念白却像是北京的中学生。光练武功了却忘了练“嘴功”，那可不行。

京剧姓京，缺少京味儿听着别扭。周信芳的玩意儿好不好？真好！要不怎么连李少春、袁世海、李和曾都拜他为师呢。但听他的念白总挂着江浙的南方味儿，在北京远不如马连良受欢迎。有人说，如果不是政治原因，和梅兰芳并列为两大京剧艺术家的恐怕就不是周信芳而是马连良了，他只能算是“海派京剧”的代表人物。

所以说，唱好京剧，练好念白的基本功是必不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