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文夕大火留存下来的五栋建筑 留芳岭上的一场火灾

文|蚂蚁的脸 画|马桶

兔年大年初五，住在留芳岭的张伢子出门去上早班，突然发现口子上起火哒，他想都没想就往起火的地方奔，那是一座小公馆，房门大开，门口站着一个惊恐万状的老倌子，身上披着毯子，里面穿着睡觉的单衣裤，一双赤脚在冰冷刺骨的地上颤抖。

冒着烟的房子都吐出了火舌。那老倌子姓余，是煤炭公司煤场的会计，人称余老夫子，余老夫子平时就像是宜居环境下的人初次到了高原，缺氧，反应比正常人慢半拍，遇到紧急情况时完全失控，张伢子要冲进屋子里救火的时候他竟做出个奇怪的动作，像是要拦住不让张伢子进去，张伢子哪管那么多，二话不说就直接扑向火海。

房子不大，从二层楼传来了咳嗽声，余老夫子急得直跳：“你赶快跑啊！你箇只宝妹子！”他喊两声，气都喘不过来，凭他那一抠抠子个头力气，只会把自己搭进去。

张伢子是退伍军人，身高一米八几，行动敏捷，只见他帽子一脱，军大衣一丢，几步就窜到二楼。此刻房子里面浓烟滚滚，难以视物，他一只手捂住口鼻，弯下身子进入房内，蹲在地上摸索前进，摸到一只胳膊，抓住胳膊就向回拉，拉出一个一丝不挂的年轻女人，那女人已经昏厥了过去。

张伢子不管那多，连拖带抱地把那砣白花花的肉搞到了楼下，他向毛主席保证他瞟都没瞟，他生怕那火把楼板烧塌，命都会没有，哪会有那邪心思！

余老夫子是个把这方面的事情看得比死人还要重大严肃的人，张伢子从火海里救出的是他亲生女儿，世上唯一的心肝宝贝，他看到张伢子的表情不是想感激他，而是想一刀子捅死他，因为他看到和触碰了余姑娘圣洁的身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快到门口时，余老夫子拦住了他俩，把毛毯对着女儿身上一盖，张伢子顺势把毛毯一卷，余姑娘便象个阿拉伯女人一样被裹得严严实实了。

闾里邻居拿的拿水桶拿的拿脸盆赶到，那天没什么风，火很快被扑灭，余姑娘苏醒了过来，没去医院——去医院其实也方便，几脚路，湘雅医院的后门就开在留芳岭。

张伢子上班的地方不近，走到兴汉门，上蔡锷路，公共汽车有三站，到五一路，走到五一广场，往黄兴路走，才到双燕馄饨店。

经理一看他满脸黢黑，双手被火炙烤得像木炭一样，叫他去洗了近半小时，可手脸怎么用力都洗不干净。张伢子的工作是下馄饨，那双手顾客看了会打噤。关键是经理晓得长沙市饮食公司一把手今天会到店里来，饮食公司要招一名司机，而张伢子正好又是汽车兵退伍。

那是1963年，当年有句顺口溜，“四个轮子一把刀，白衣战士红旗飘。”四个轮子是司机，好工作排第一，一把刀是肉店营业员，不认识肉店营业员你想多吃点肥肉，做梦！白衣战士是能开病假条开药的医生直到现在还是威风凛凛。

一个平时红头花色的年轻满哥由于救火搞得乌焦巴弓，错失了一个这么好的机会，你看他寃不寃，屈不屈。读者也许会跳起脚说：“张伢子是见义勇为哩！单位应该表扬奖励，应该优先让他当司机！”

但实际上，诸位若是有空查找一下当年的资料，会发现很多见义勇为被淡化了的事情，张伢子这都不算什么，于是乎，老百姓常有“别让英雄流血又流泪”的呼声。

让我们再回到余老夫子身上，他才是故事主事，这年正月间子，还没过初七八就遭了灾，妹子还差点烧死，看到他整天耷拉着脸，唉声叹气，左邻右舍就会上去宽慰几句。

“箇点损失不算么子呢，过年起火，预示我屋里流年一定红红火火，百事大吉大利啦！”他说道。那他又为什么不开心呢？搞得大家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余老夫子的家正对着玄帝观，三月初三在他心目中是个比过年还神圣的节日，三室仙人会，瞎子信了玄武大帝像是换了一个人，昂头挺胸䆟光焕发，《道德经》区区五千言，就把中国社会治理得服服帖帖，这是他的心之所向。

玄帝观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视为圣物，道观里的古籍善本，他看一眼就醍醐灌顶，即便是道士抄错了的一段话，他亦视之为真理。

房子起火跟他的一个禁忌有很大关系，不知道他是从哪本古旧书看到，或者是哪位道士打乱讲，反正他就信了——初五忌拜年。我知道现在还有好多长沙人信这个，我查了很多资料，找不到它的出处，倒是有个“除夕五忌”，说什么门上的福字不能倒着贴，倒着贴就是把福倒出去了；可是会有好多人家倒着贴福字，也就意味着福“到了”。民俗跟中医一样，因人而异，不可太较真。

初四晚上，余老夫子想着怎么过好初五这一天，他首先想到是不吃早饭，睡过九点。辰时一过，晦煞俱弱，不吃早饭对于上班族来说是件蛮痛苦的事，先知先觉的余老夫子就在藕煤炉子上煎起年糕吃，还把女儿喊下楼，喝起了米酒。

捱过了丑时，本来他是想洗个热水澡再睡，用铝壶烧开水，八磅的热水瓶都准备了三只，无奈那酒喝下去当时没事，过后上头，他对床上一倒，忘记关火了……

等到他被烟熏醒，抓起毯子就想去扑火，他平时就胆子细，怕事，突发的火灾更是让他害怕得不行，鞋子都未穿，打开门就跑了出去，张伢子赶来的时候，他酒醉并未完全清醒，他拦住张伢子，是潜意识中不想让这个男人去碰到女儿，可见那种传统观念对他荼毒有多深。

待到初七八上班之后，余老夫子还是每天对着妹子垮起一副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打死老子也不信，未必张伢子救你的时候是闭哒眼睛，他是何什看到你的？”

“是闭哒眼睛的，”余姑娘回答说。

“你跟你娘一样，都是扯白捏谎的贱麻屄（pi1）！”他勃然大怒，气得直翻白眼，神情像极了八大山人画的生气鸟。

余姑娘的娘在留芳㱓东口马路斜对面的四煤栈上班，那地方除了一堆一堆的煤，人只看见两只眼珠子在转，余老夫子也是以近乎神圣的伦理道德来要求她，说她这不检点那不检点，娘跟女说，“跟他生活，比每天卸几万斤煤还累。”

于是乎那条路（现在叫芙蓉路）成了俩口子老死不相往来的三八线。

在这样的家庭，余姑娘本身就很烦燥，再加上起火这件事搞得她非常抑郁，起火又不是她的责任，她不怪他，可他揪住她未穿衣服这件事把她住死里逼，人都快被他搞疯了。

“张伢子救你，小李晓得不？”突然他又问起咯阴阳怪气的话。

小李是同事年前跟余姑娘介绍的对象，就在隔壁单位的北站做扳道工，各方面条件都匹配，余老夫子很满意。

“箇他要晓得做么子，关他什么路？”

“你是他的结婚对象，箇大的事，箇几脚路，我严重怀疑他是故意装作不晓得，自家的未婚妻，自家还冇看，就被别个男的看咖哒，箇样的事情他居然能够无动于衷！”他越说越气，用拳头敲着桌子，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这个人的问题很大，我们要重新审核他到底有没有道德底线!”

妹子已经被他折磨得身心疲惫，他还沉浸在对庄严肃穆的德行无限景仰和追思中，一个人摇头晃脑地背诵起道德经来：“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他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也揉进了《道德经》，这是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始祖程颐说过的一句最没人性的话。

余姑娘还算听话，跟扳道工吹了，本来就没有什么感觉，她不去找对象，父亲一天到晚又总是个念，相亲就是迫于无奈，吹灯也是没有办法，跟这僵化愚朽的老木头闹翻，她又住到哪里去呢？

换了任何人，事情到这里就应该完全打止了，可是余老夫子偏不，他还要会会张伢子，搞清楚救妹子的细节，如果此人真正是作风正派，行为规矩，他还是要感谢一下人家。正月十五过后，逢星期日他就会到双燕馄饨店去吃馄饨。

星期天是双燕馄饨店最忙的时候，吃馄饨要排队，张伢子冇时间鸟他，即便是闲下来，也要不停地搅拌馄饨馅。皱纱馄饨为什么会好吃？那不是徒有虚名，你们去看店里仓库的富强粉，20斤一袋，一袋一袋地码在那里，堆成了山，你们看有好多袋，那是要人工全部把它们擀成薄如蝉翼的皮，煮出来的馄饨才会有燕子在飞的感觉，晶莹剔透，落口消融，回味悠长。

余老夫子去了也不明说，常常是磨磨蹭蹭地吃了一碗馄饨，一副欲言又止欲罢不能的样子，象他这样极爱面子的人能够去好几次，可见他的内心有多苦闷多纠结。

留芳岭传岀了谣言，所谓的正人君子余老夫子其实是个坏人，逼迫女儿悔婚毁约，另攀高枝。人们按图索骥，很快就找到了事件中的主要人物张伢子，通过慎密的分析研究判断，发现是真的，虽然张伢子只是市饮食公司的一名员工，表面上好不过铁路职工，但张伢子是退伍军人，闪电击退印度，电影《英雄儿女》，把解放军的形象提升到空前绝后的高度，转业退伍军人成了最香的饽饽，要是再搞出个见义勇为就更不得了，余老夫子的算盘打得贼精。

那个时候就有“阴谋论”，再加上扳道工不服，事情被越描越黑，余姑娘被说成白天装圣女，晚上就喝酒脱光衣服一个人跳舞的变态，张伢子也被各种黑，只差没说火就是他放的了。

早春二月的一天，余姑娘突然不见了，带走了换洗衣服，余老夫子这下彻底慌了神，到处寻女儿，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余姑娘从留芳岭出走之后，就再也没人看见过她的倩影，人们开始怀念她。

“那漂亮的一个妹子，皮肤嫩白的，又懂礼貌，工作单位家庭经济都好，何解会舍得丢下一切？箇要狠心到么子程度啊？”

余老夫子终日以泪洗面，始终都不相信从小乖巧懂事的女儿会离家出走，且一去不回。他的心并没有狠到像海瑞一样，看到五岁的女儿活活饿死也无动于衷，更不会象崇祯皇帝那样，为了避免妻女免遭贼人的玷污而提剑将她们砍杀，他本一介文弱书生，杀只鸡都怕。

他形单影只地度着余年，茕茕孑立地活在世上，活成了留芳岭上最孤单的一个孤寡老人，不知道最后他清醒了没有，道德只可以约束自己，不可以绑架他人。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你的亲人更珍贵，更珍贵的是，你能给亲人带来快乐和幸福。

好好爱，快乐生活，这才是人生真谛，不要被七里八里的东西蒙敝了双眼。

好了，下面我简单介绍下留芳岭西口上的玄帝观：清未民初，一位名叫张三的道士结草为庵，修建玄帝观，以请水神玄武大帝到留芳岭机井水站，保佑古城人民不着火患。1944年6月，张三道长在长沙城手刃侵华日军34师团的联队长桥廊少将，壮烈牺牲。1967年，玄帝观被划拨至北区教育局，当作教师宿舍。蔡锷北路拉通时，被拆。现在那地方矗起了一栋高楼，在网红长沙城，楼都很靓丽，那块土地发生过的故事更加魔幻，令人唏嘘不已，历史的星云飘荡在街头巷尾，总有一朵不经意感动你的花朵，会在记忆中片刻停留。

作者介绍：蚂蚁的脸，六十年代生人，祖籍三代长沙，自由职业，爱好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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