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观灯唐卢照邻古诗(除夜之绝唱)
——读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
除夕之夜,有像唐太宗那样“共欢新故岁”的自豪,有像陈师道那样“半生忧患里”的痛苦,有像苏轼那样“努力尽今夕”的抖擞,也有像戴叔伦那样“万里未归人”的飘零,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刚才大家看了唐太宗《守岁》的雍容大气,现在再来看看戴叔伦的《除夜宿石头驿》的飘零凄凉——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此诗一经问世便广为传诵,明代胡应麟更许为“除夜之绝唱”。我们先了解一下戴叔伦为何写这首诗,再来谈谈这首诗又“绝”在何处。
戴叔伦(约732——约789),润州金坛(今常州市金坛区)人,生长于一个隐士家庭,祖父戴修誉和父亲戴眘用,都做了一辈子隐士而不做官。到戴叔伦这一辈都走上了仕途,戴叔伦哥哥戴伯伦做过县令。在官场上,不知是比兄长运气更好,还是比兄长才干更高,戴叔伦为中唐著名政治家和理财家刘晏所赏识。大历中刘晏掌朝廷财赋,举荐他为湖南转运留后,负责该地的粮食和食盐运输,后历任涪州督赋、抚州刺史、广西容州刺史,容管经略使,加御史中丞。
任上的政绩卓著,社会上口碑很好,但他到老来官瘾冷淡,用今天的话来说,不想再“为人民服务”了,于是上表辞官请为道士。《唐才子传》说他“乐志清虚”,“清虚”的意思是清净虚无,为道家所企慕的一种境界,可见他遗传了爷爷爸爸的“隐士基因”,相较于官员头上的乌纱帽,他还是觉得隐士乌角巾好。
该诗就写于抚州刺史任上。石头驿在今天南昌市新建区赣江西岸。他可能年末取道长江东归金坛,除夕夜宿石头驿旅馆。除夕之夜家家围炉守岁,他却在石头驿旅馆中独宿,难怪诗人一提笔就说:“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起句看似突兀,然而却属实情,除夕之夜谁还会顾念飘零的旅人?和他相伴的只有客舍寒灯,所以他觉得“寒灯独可亲”,既然灯是“寒灯”,那么馆也是“孤馆”,现在诗人四周只有寒舍,眼前只有寒灯,原本寒冷之物转觉可亲,心情的孤寂凄凉可想而知。
旅馆、寒灯本来就难熬,更何况是“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除夕呢?这一联简直是神来之笔,既是一二句的申发,也是全诗的警策,更是千古的名句。
首先将五律通常的二三句式,改为四一句式,即“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其次将“一年将尽”修饰“夜”,“万里未归”修饰“人”,两个四字词组分别作“夜”和“人”的定语,句中两个动词“尽”和“归”,形成两个主谓结构的词组,但都不是各句中的谓语,这样,“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就变成两个并列的意象。现实中“夜”与“人”不可能相对,诗句中“夜”与“人”却成了对偶。“一年将尽”对“万里未归”,一边是转瞬即逝的珍贵时光,一边是迢迢万里的回家之路,二者形成强烈的反差。“旅馆”中的“万里未归人”,独守“一年将尽夜”,无须再去叫喊孤独,用不着去倾诉凄凉,孤寂、悲哀、沮丧、失望、悔恨、思念……万般思绪全在不言之中,不用半句语言来倾诉,但胜过一切倾诉的语言。这就是古人所说的“立象以尽意”,不过,这不是卜卦的卦象,而是诗中的意象。
为了进一步阐明意象并列的妙处,我们不妨将两联相近的诗句稍作比较。清代诗人屈复在《唐诗成法》中指出:“古诗‘一年夜将尽,万里人未归’,此唯倒一字,精神意思顿尔不同,如李光弼将郭子仪之军也。”可能屈复记忆偶有疏误,他引的诗句并不完全正确,他说的“古诗”其实是梁武帝萧衍《子夜四时歌·冬歌》:“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萧衍这两句诗写季冬的社会现象,冬天仍有许多征人游子漂泊在外,它们属于泛指而非特指,“泛泛而言”很难打动人心。再说,“漏”是古人用来报时的更漏,“一年漏将尽”是指年尾,但不一定就是特指除夕,因而减少了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最后也最重要的是,这两句虽然字面上是对偶句,但它们不是意象并列,出句和对句都句法完整,定语、主语、状语和谓语样样都没有落下,每一句分别各说一事。既是各说一事,就容易把话说完,既然已经把话说完,就没有多少想象的空间。“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则大不相同,一是把泛指的“漏”改为特指的“夜”,二是巧妙地变动了萧衍那两句诗的语序,取消了原先两个诗句中的谓语,把两个完整的句子变成两个并列的意象,这两个意象并列在一起,马上就产生语言的张力,引起读者无限的遐想。萧衍原本两个平常的诗句,戴叔伦稍稍变动一下语序,就变成了极其精彩的名句,用黄庭坚的话来说,具有“点铁成金”的艺术效果。
这一联对偶精切巧妙,但又像是脱口而出;意象少到不能再少,但诗中的情意又回味无穷。
孤馆、寒灯、除夜、旅人,此情此景中人会“思前想后”,这样自然就有了五六句:“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一年将尽”之际,人们喜欢回顾一年,甚至回首平生。恰如王维所说的那样,他大概也是“一生几许伤心事”,除了在抚州任上曾被污拿问,可能还有其他一些倒霉的“前事”。此处的“支离”不是指憔悴病弱,如通常所说的“病骨支离”,而是指自己长年颠沛流离,如杜甫说庾信“支离西北风尘际,飘泊东南天地间”,陆游称自己“支离自笑生涯别,一炷炉香绣佛前”。“悲前事”的“悲”是实情,“笑此身”的“笑”则是苦笑。他不只觉得“前事”可悲,而且还笑此生虚度。
尾联“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紧承上联的悲哀与苦笑。“愁颜”是说其心,“衰鬓”是状其身,“前事”既已堪“悲”,后事又哪能见好?在“愁颜与衰鬓”之中,“逢春”反而更使他悲观绝望,“又逢春”的“又”字,含蓄地表现了诗人对新春的厌倦和抗拒。譬如一个自己讨厌的家伙常来打扰,只要他一敲门我们下意识地就想说“又来了”,但热恋中的男友或女友来了,大家肯定不会说他或她“又来了”。
前人赞此诗“真至动人”,但最出彩的当属“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一联。我个人认为,后四句拖沓冗赘,假如删掉这四句,将五律改为五绝,此诗可能更加机锋斩绝,余韵悠然——
除夜宿石头驿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朋友,你认为是原先的五律好,还是删成上面这样的五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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