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乌珠(张承志红花蕾)

张承志乌珠(张承志红花蕾)(1)

红花蕾

张承志

张承志乌珠(张承志红花蕾)(2)

01

很久以前我就注意到:在乌里雅斯山东侧,在大道连续拐了三个弯曲的地方,有一块三叶草滩。每年夏季天气转热以后,那儿总是密密地开出一大片红玻璃一样鲜艳的小花。眯着眼睛、顺着地面看去,斜阳映射中的这些花连成薄薄一层,像块硕大的红玻璃一样,闪闪发光,把这片少见的三叶草地衬得格外好看。

多少年来,我总是在夏季吆喝着单马的轻便双轮车穿过这片草滩,去乌里雅斯送货。那儿是最偏僻的一个牧业生产队,不用说商业网点,就连大队部办公室,也只是一个行踪不定的、六块木墙撑起的毡包。每年春末化雪以后,我就忙着收拾车子和马具,等翻浆的土地晒硬了,我就赶上马车,把茶砖、烧酒、布匹和日用百货运到那儿卖上几天,同时,也收购药材、羊毛、干蘑和旱獭、狐狸皮。

当一个人寂寞地坐在货箱上颠簸的时候,我只能眯着开始昏花的老眼打盹儿,或者随便想起一支简单的旧曲子,没头没脑地哼些心里想到的词儿,给自己,给驾车的黄鬃马,给死去的朋友听。不过,每年当车子穿过荒凉的戈壁和碱地,驶进那片暗绿的三叶草滩的时候,我的精神就会振奋起来。我仔细地欣赏着、察看着那些火红的花瓣。如果花期迟迟未到,我就耐心地研究那些红珍珠般的小花蕾,看它们是否汁水饱满,估算它们开花的时间。

习惯在这片草滩上驻夏的只有一家放骆驼的牧人。那骆驼倌是我的老朋友,不过他常常因为烧酒和那几十头喜欢四处游荡的骆驼而整月地岀门。所以,在我卸下黄鬃马,跨进牧驼人的小毡包时,通常只能看见一个老太婆和一个黑眼睛的小女孩守在家里。

黑眼睛的小女孩名叫巴达玛,她总是赤着脚,穿着件变成土黄色的白色单袍子,奔过来喊我:“老爷爷!”可以说,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九年前,三叶草开红花的时候,我看见老两口战战兢兢地从遥远的克什克腾抱养了刚刚半岁的她;后来,我又看见她奶声奶气地在红花丛中爬着叫嚷,最后是看见她蹦蹦跳跳地、挥着一根短鞭子追赶驼羔。八九年过去了。我习惯了在穿过这里时,顺手揪揪她的小辫子。每年夏天,当我驾车走着,看见了那片薄薄的、鲜红的花儿的时候,总是想到:唔,巴达玛又长大一岁啰……

02

记得去年这里已是一片绯红。那是一个雨后的早晨,巴达玛赤着脚迎面奔来,搭我的马车去乌里雅斯新盖的学校去上学。她的小脚丫又黑又脏,沾着潮湿的草叶和驼粪。我问她说:

“巴达玛,你赤着脚丫去读书吗?怎么,没有鞋子?”

“有一双靴子,”她怯生生地说,“很大,也很重。额吉说,等我满十三岁的时候,正好穿它去亲戚家玩……”

我没有再问。但我发现:这小姑娘一直偷偷地想用袍襟遮住黑黑的脚丫。

有她搭车,我的路途就变得富有生气了。她会快活地哼些莫名其妙的歌儿,也会突然从车上蹦下来,去扑赶一只蝴蝶。有时她激动地拉住我:“老爷爷!看,燕子!”那时,我会看见一只墨蓝羽毛的鸟儿正在那红红的花层上面低低地掠过。

那时乌里雅斯小学校已经有了四间草秆土盖的房子,紧挨着新盖的牧业队办公室。我在收购或是卖货的时候,总少不了和孩子们打打交道。谁都可以想象,这个五光十色的小货摊是多么强烈地吸引着这些穷乡僻壤的儿童。下了课,巴达玛有时会久久地坐在我身旁,小手支着下巴,注视着摊子上的文具、手帕和头巾、鞋袜,还有水果糖。

我抓起几块糖球丢过去:“喏,巴达玛,吃吧!”

巴达玛一块块地拾起糖球,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还给我。她认真地说:“不行,老爷爷!老师昨天教给我们,只许帮助您干活儿,不许动您的东西。”

我的脸颊滚烫。我怀疑连满脸的花胡子也烧得发红,我支支吾吾地说:“唔,嗯,你这个老师,嗯,他说得也对……其实,糖球吃多了牙齿会坏……“

后来,骆驼倌来了。他刚掏出一卷钞票,我就对他吼起来:“你呀,太不像话啦!难道给孩子买双鞋也不成么?你看巴达玛光着小脚丫在草地上跑。”

牧驼人醉醺醺地看着巴达玛,好像第一次见到这女孩似的。他把那卷纸币丢过来:“那么,老伙伴,你数数这钱。如果买完一块茶砖,三条烟卷,还有两瓶子那种贴金纸的酒,还够买鞋的话,就买一双吧!”

我拿给他茶砖后,只抓了两条烟和两瓶低廉的、没有金纸商标的酒给他。这样,我用硬扣下的钱,给巴达玛精心挑选了一双黑条绒的带绊小女鞋。还剩下两角多钱,我给巴达玛买了糖球。

巴达玛兴奋得满脸通红。她紧紧抱着那双新布鞋,看看她阿爸,又看看我。她挑出一块糖球捏在手心里,剩下的全放进了阿爸的马褡子。

等骆驼倌走了以后,她扑到我的腿上,把一块发黏的、剥了纸的糖球塞进我的嘴里。

可能我当时深深地受了感动。因为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随便吃过卖的食品。而以前,我当了二三十年售货员,随手往嘴里扔点什么早成了不值得一提的小习惯。

——那都是去年的事了。

去年乌里雅斯山的积雪要比今年融化得晚,可是这片绿得发蓝的三叶草地上,红玻璃般的小花却比今年开放得早。今年草地上满布着的只是沾着露水的小小红花蕾。

03

从很远的地方,我就看见了牧驼人的毡包。等我的小马车靠近它时,一个小姑娘张开双臂,欢呼着朝我奔来,白袍子在傍晚的清风中翻飞着。

“我一直盼着你来呢,老爷爷!”巴达玛快活地拉着我的手,“你明天就开始卖东西么?”

“是的,小巴达玛。”我揪揪她的小辫子,“今晚赶到乌里雅斯,明天开始卖。怎么?你的鞋子穿破了?”

“不,新新的!你看。”她抬起脚给我看。鞋子刚刚洗过,黑绒绒的鞋面又新又干净。我知道,她一定会很爱惜地穿的。

“巴达玛,不坐我的小马车去上学么?”

“不,学校没有上课……不过,明天我要去找你。你知道吗?我一直等着你。我想买一件东西。”

这次,我只能独自一人坐在货箱上,数着道旁草梢上的红花骨朵儿,慢慢地朝乌里雅斯淡蓝色的山影前进了。数着,走着,有时也看见白肚皮、蓝翅膀的燕子掠过双轮马车的两侧。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涌起一丝微忽的怅惘。

第二天,巴达玛来了。她迫不及待地跑到我的摊子旁看了一会儿。很快,她抬起头来,眼睛闪着喜悦的光。

“果然有!”她叫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带来的!”

说罢,她把一只圆鼓鼓的小口袋递给我:“喏若,这是钱。”

我打开小口袋:是夹着草棍儿的羊毛。在我用秤和算盘给她算钱的时候,巴达玛告诉我,这些羊毛是她从很远的牧场上拾来的,她一直想用自己挣的钱买一件心爱的东西。从去年有了新布鞋以后,她看见一小撮羊毛就捡起来。但牧驼人的营盘上没有羊。于是她常常跑到很远的草场上去,有时一次只能拾到一点点。

“就是那片开红花的草地的尽头,知道那儿吗?”她问。

“怎能不知道呢?喏,一共两块六角钱。说吧!巴达玛,你一直想要的宝贝是什么?”

“漂亮的花袜子!”

哦,是这样。刚穿上一双新鞋的女孩子,一定会盼望一双鲜艳美丽的花袜子。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哟。然而,无论是我还是那个牧驼人都忘了这一点。我们使它成为小巴达玛心中的秘密,而小巴达玛为了它奋斗了一年。

袜子是尼龙的,颜色像湖水一样蔚蓝,织着雪白的浪花。巴达玛立刻穿上了它,然后再穿上那双黑绒布鞋。她欣喜地低着头,望着脚尖,走开几步,又退回来。

“巴达玛,”我蛮有兴致地看着她,“还剩下三角钱。你打算买点什么呢?”

“还剩三角吗?”她侧着头想了一会儿,“那么,再买块手表。”

我哈哈大笑起来,近来,牧民们买手表的多起来了,尤其是那些一心盘算着出嫁的姑娘们。巴达玛一定常常看见她们炫耀自己的表。但在她天真的想象中,手表远不及花袜子珍贵。

我费了很大劲儿才使巴达玛明白了这些。最后,我建议她买两个练习本,因为她正在学习。

“不,”巴达玛摇摇头,“我有很多练习本,可是没有用——老师走了。”

“老师走了?去哪里?”我想起了去年巴达玛从她老师那儿受到的严格教育。

“一个去拉—拉木龙?是吗?去看神。另一个在乌里雅斯大山里。听我阿爸说,等下雪的时候,老师可以从那儿拉回整整一车干蘑菇和獭子皮。”

噢,一个去甘肃拉卜楞金瓦寺朝拜活佛,一个在山里挣钱。

“那么,学校呢?是放假还是派来新老师?”我问道。

“还不知道。”巴达玛神情有些忧郁,“我也许再不上学了。阿爸从去年就在生气呢。他说:算啦!女孩子还读什么书!”

我沉吟了一下:“没关系,我去找你阿爸骂他。不过……你喜欢读书吗“

“喜欢。老师说过,我是个聪明的孩子,将来一定会像一朵盛开的巴达玛花!”

我沉默了。

我揉搓着手里的三角钱硬币。我觉得它分量不轻。这是一年来一个十岁小姑娘的追求,是她美好的梦。让她用它买些什么呢?我费劲地思索着。这时,巴达玛问道:

“老爷爷,买一只手表要很多很多羊毛吗?”

我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是一个悦耳动听的音符,一个带着清润迷人的香味儿的幻象。我心里一亮:

“巴达玛!你想念——不,你爱你的老师吗?”

“嗯。”她使劲地点点头。

我从货摊上拿起刚刚被我发现的一件东西。那是红蓝两色的铅笔。在烫金的“花蕾牌”三个字旁,印着一枝颈子长长的花蕾。我想了想,迟疑地问道:

“那么,你愿意给老师买一点礼物吗?”巴达玛叫起来:“当然!当然愿意!”“那么,巴达玛!”我急急地说,“你买下这种红蓝铅笔送给你的老师吧!一支送到乌里雅斯山里,另一支我们想办法带到拉卜楞大寺。”

小姑娘欣喜地接过笔来,抚着笔上印着的花儿。“真好,老师一定会高兴的。不过,”她抬起明亮的眼睛,“这笔上的花儿没有草原上的美,我去那块开红花的草地上采两枝吧,然后用羊毛线把它们系在笔上送给老师。”

“你想得真好,巴达玛。记住,要采那种像红珍珠一样的花骨朵儿!”

“老爷爷,我明天清早就去采!”

04

第二天我们就捎走了这两份礼物。过了几天,我也结束了今年在乌里雅斯的工作,装好了双轮马车返回。

晨雾刚刚从大地上散去,我的黄鬃马就已经驰进了那片蓝幽幽的三叶草滩。远远望去,牧驼人的毡包上面正升起缕缕炊烟。轻马车节奏均匀地跑着。一会儿,我满意地看见巴达玛又张开双臂,欢叫着朝我跑来。

“你一直要等到明年才来吗,老爷爷?”她问我。

“是的,咱们又要分手啦。”我说。

风儿轻撩着这孩子的额发。我感觉到她的小手正紧紧地、湿乎乎地拉着我的手。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潮水,一阵对这小女孩和长满红花蕾的草地的眷恋。

滚滚而去的草浪载着风儿,笔直地朝天边吹去。我想到她的两位老师。当那年轻的一个擦着汗水,那年老的一个放下经卷,手里拿起一枝鲜红的花蕾的时候,他们一定会久久朝这里眺望。随着岁月飘逝,人世浮沉,将来他们还会继续慢慢地体味这礼物的珍贵。

那时,巴达玛也许已经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她会穿着绣着金银花边的雪白袍子,戴着玲珑剔透的晶莹手表,像盛开的莲花一样朝我们微笑……

黄鬃马嘶鸣起来。太阳已升入高空。再见吧,神奇的三叶草地。再见吧,我的小巴达玛,你使我带走了这么美好的感受。

我觉得,我也应该留给巴达玛一点什么。可是送她什么呢?我苦苦思索了很久。最后,我走进这片绿得发蓝的草滩里,挑选着,比较着,最后,我选中了一株。我小心地把它采下来,捧到巴达玛面前。

这是一株沾着露水的红花蕾。

张承志乌珠(张承志红花蕾)(3)

张承志,回族。作家、学者。1948年生于北京,1968年到内蒙古插队,197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78年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民族系,1981年毕业获得历史学硕士学位,精通英语、日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对蒙古语、满语、哈萨克语亦有了解。他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早年的作品带有浪漫主义色彩,语言充满诗意,洋溢着青春热情的理想主义气息。后来的作品转向伊斯兰教题材,引起过不少争议。代表作有《北方的河》《黑骏马》《心灵史》等。处女作《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人民文学》1978年10期),获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黑骏马》,获得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北方的河》,引起文坛关注,获得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成为他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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