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织金县(贵州老织金城老城茶馆)
贵州老织金城,大街小巷中,散在不起眼的茶馆。
没有任何招牌,屋内布置简单。一间几十个平方米的房间,分为戏台、休闲厅和灶台三个区域。一个掌柜,一个伙计,基本就能应付平时的茶客。若逢茶馆有特别节目,如有文琴戏等演出,忙不过来时,掌柜会喊家人来帮忙。
七八十年代,财神庙脚,罗家茶馆,是全城最大的一家。木质板壁。高翘的屋檐。青瓦屋顶,被几根黑漆柱子支撑着。柱子立在大厅。竹子编的凳子、椅子,木桌子,摆放在柱子周围。石头铺的地面。白天的日光,自大门上方的窗户倾洒下来,留下斑驳的光影。大门正对着的戏台后面墙壁上,是毛主席头像,旁边有“毛主席万寿无疆”几个繁体毛笔字。一根柱子上,还有“毛主席万岁”几个大字。柱子旁边的灶台上,放着几个热水瓶、熏黑的提壶和搪瓷茶缸。那灶台,是水泥和砖砌的,一边是火,一边是平台。闹腾腾的休闲厅里,但凡上了年纪的茶客,总会在有事没事时,左手握着烟杆老巴斗,右手捧着茶杯,时而口含烟嘴,时而轻抿一口茶,吧嗒吧嗒间,烟雾腾腾,茶雾袅袅,穿过日光时,往往会泛起些许缤纷的色彩。喝茶,咂叶子烟,瞎扯,打字牌,打扑克,下象棋,各行其是,悠然自得。也有老朋友相聚,不讲排场,只讲情谊,叙旧,茶馆成了最经济实惠的场所。
卖苦力、做小买卖的,劳累了一天,夕阳西下时,常会带着围腰,两只裤脚高低不一,卸下一身倦怠,出现在茶馆里。茶馆,除了喝茶聊天,成了忙活后歇脚的地方。茶馆门口,常见蒜苗、大白菜、叶子烟放在地上,不是无人看管,而是卖主此时正坐在茶馆里面咂叶子烟喝茶呢。
来茶馆喝茶的,什么人都有,但中老年人要多一点。平时,大家各自坐在一个位置上,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虽然可随意坐,但有一些常来的茶客,都习惯坐在某一个位置上,时间长了,习惯自然成,老茶客都有了固定的座位。除了休闲,老织金城的茶馆,逐渐成了人们发布新闻的地方。时常,东门张三家鸡毛蒜皮的事,也会自东门茶客的嘴里脱口而出,让西南北的茶客知晓;南门李四家那么一丁点不齿的事,也成了茶客们品茶的调料。在说这些无关乎自己的事时,一般不会弄起多大的喧哗;但是,倘若无什么新闻可讲时,茶馆便成了为一两句话争吵的场所。无聊的茶客,会不时地,扔出一两块恶作剧的石子,让原本宁静的茶馆变得异常的人声鼎沸。茶馆的掌柜,却是充耳不闻,坐在一隅,打着盹,显然早已习惯。
早上,除了那几个无所事事的老人,很少有其他人来。夕暮时分,茶客逐渐增多。八九点钟的光景,是茶客最多的时候。尤其是有说书或唱文琴戏时,茶馆常会爆满。
说书人,大多数为老头。身穿蓝布长袍,声音抑扬顿挫,两眼炯炯有神。坐在说书用的长方木桌后面。桌上一壶茶,一块惊堂木。
解放前的织金茶馆,说书的篇目,最常见的有《三侠五义》、《七侠五义》,也有《三国演义》、《水浒》和《西游记》等。说书人很敬业,往往声情并茂。茶客呢,则就不同了。有倾听的,也有只顾闲聊的,怡然自乐。那说书人,早已司空见惯,心若旁骛,从不介意。只是到了精彩之处,常会左手提起茶壶,先喝一口茶,右手执惊堂木,使劲往木桌子一拍,瞪大眼睛,提高音量,加快语速:“……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进来一人,身高一丈,腰大十围,眼如利剑,声似洪钟,大喝一声:‘住手,休要伤我兄长!’……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在茶馆里,习以为常。而文琴戏,却是偶尔才能在织金老茶馆里欣赏。
织金文琴戏,原名“扬琴戏”。相传为清光绪四年,贵州平远朝门头杨家(今织金县新民路)的杨凤均,到四川当武官,受所娶的两位小妾的影响所致。这两位姨太太,原本梨园出生,擅长扬琴戏。耳濡目染,杨凤均和夫人,也学会了扬琴戏。在他乡,饭后找乐,一家人常穿着戏服,在扬琴清雅的旋律缭绕中,共度了不少欢乐时光。可是,好景不长,杨凤均在任上与世长辞。其夫人与两位擅长扬琴戏的姨太太,于当年当月,扶柩回织金故里。让夫君落叶归根。
回织金后,为找寻在他乡共度欢乐时光时,习文抚琴的点滴记忆,夫人与两位姨太太,偕同女儿媳妇等,继续唱扬琴戏,常常在亲朋好友婚丧嫁娶时,大显身手,并将扬琴戏改名为“文琴戏”。
文琴戏的乐器,通常由扬琴、二胡、京胡、月琴、锣、鼓板、碰铃等组成。演唱时,乐器排成一排,扬琴居中。主唱在扬琴的前面。说唱可在乐队前的任一角落。文琴戏的音乐节拍一般为四分之四拍、四分之二拍、四分之三拍,少数为自由节拍。四分之四拍的曲子,悠扬,低沉,听起来,抒情,畅怀,极易引起共鸣。老茶客们常称之为“一板三眼”。四分之二拍,节奏欢快的,为“一板一眼”,最能掀起全场高潮;节奏稍慢,曲调抒情的,称“有板有眼”,最能触动茶客们心底最柔最软的弦。一般情况,由扬琴指挥,也可用鼓板指挥。
民国初年,扬琴戏在茶馆演唱时,茶馆成了戏院。演出之前,会有茶馆伙计们张贴演出海报于茶馆门口。喜欢戏曲的茶客们,会老早就进入茶馆,找位置坐下。桌上茶杯,会很快被眼勤手勤的伙计倒满茶水。茶馆里唱文琴戏,原本为迎合喜欢戏曲的新老茶客们的口味,既是为了巩固生意,也是招揽生意,最多增加一个铜板。因此,茶馆赚不了什么钱。甚至,除去付给文琴戏班子的出场费用后,所剩无几。
由于入不敷出,更多的时候,说书、文琴戏等,都不会光临茶馆。茶馆成了纯粹的休息闲聊场所。随着时光的润染,生意的惨淡,以前为伙计添加茶水的,多数茶馆改为茶客自带茶叶,自己添加白开水。茶杯里的水,喝完了自己加,除非贵客或特殊的茶客到来时。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茶客,在叶子烟的缭绕中,讲述了民国初年,他爷爷走南闯北时,去过诸多城市。知道不同地域,茶馆的叫法也不一样。湖南、云南、贵州、四川、上海等地,称为“茶馆”,广西、广东称为“茶楼”,天津和北平却称之为“茶亭”。老爷子曾在北平看见几个老外进茶馆的情景:三个老外围着木桌子端坐,桌上三个茶杯,正张着大嘴,让老掌柜倒入白烟袅袅的茶水。其他桌的中国茶客,却也同县城的茶馆一样,自己倒白开水泡茶。那时国人不堪的待遇,就在那几十个平方米的茶馆中,暴露得可悲可叹。
两晋时期,茶馆诞生。消磨时光,是来茶馆的主题。唐朝开元年间,成了过往客商歇脚的场所。到了宋朝,进出茶馆的,非官僚巨贾莫可,找乐,无疑为消磨时光这一主题的升华。飞越几千年,其消磨时光和找乐的主题,延续至今,丝毫未褪色。闲扯无趣时,茶客中擅长唱山歌的,与喜欢听山歌的,你吹我捧中,歌词通俗易懂,曲调慵懒的山歌,会成为茶馆的主旋律。这边唱,那边和。此起彼伏,让无趣找乐的男女茶客们,有了互动的乐子。在一段时日,茶馆成了唱山歌的场所。山歌与茶馆,本来相隔千山万水,却被喜欢摆龙门阵和唱山歌听山歌的茶客,撮合在了一起,成了一对棒打不散的野鸳鸯。
织金山歌,同其他地方的山歌一样,起源于民间,在山坡上劳作时,为解除寂寞和疲劳,在空旷的山野,竭尽全力喊出来的民歌。其实,开始时,不是歌,却是山坡下的家属喊山坡上的家人吃饭或回家的呼唤。时间长了,便有了简单音符和节拍——四分之二拍,C大调,谁都可以唱。如此喊起来,因为赋予了音符,不再觉得累。再后来,随着山歌的普及,在山坡上劳作的男女青年,萍水相逢,一见钟情时,会用山歌传情达意。无论是太阳当空照,野花扑鼻香的白天,还是月朗星稀,大树下、青竹林里的夜晚,会传来情意绵绵的山歌。男生若先唱:“太阳出来放光彩,红花白花遍地开;红花白花我不爱,只爱妹妹好身材。”女生会巧妙地应和:“太阳出来照鸟窝,红花白花满山坡;红花白花我不爱,只爱哥哥好山歌。”痴情的歌声,醉得太阳脸通红,再也撑不住,躲到了山背后。夜幕降临。相见恨晚,缠缠绵绵。歌声此起彼伏,沐浴在月色中。两情终相悦:“月挂树梢亮堂堂,星星伴月妹伴郎。郎有心来妹有意,有心有意配成双。”未婚青年,用山歌找到了自己的伴侣。多美的情景!
可是,如果为了消遣,已婚男女,到了狭小的茶馆,山歌调情,言语挑逗,总会弄出一些伤风败俗的男女苟且之事,搞得满城风风雨雨。既伤害无辜的另一半,又让儿女蒙羞。于是,老城的人们对“山歌茶馆”极为鄙视。尤其是男青年,倘若成天泡在茶馆里,定会被认为是没出息,不务正业的表现。工作难找,媳妇更难找。那些结婚了的,倘若成天泡茶馆,女的会被贬称为“山歌婆娘”,男的则被戏谑为“茶馆老者”。山歌茶馆与粗俗或不务正业,画上了等号。
一段时日,经营茶馆,让人蒙羞,甚至负债累累的,累见不鲜。大多数开茶馆的不得不关门,改行。却也有为了躲避债主的追讨,带领全家来到省城等周边城市谋生的。由于暂且没有其他出路,也只好在他乡租房开起了茶馆。评书和文琴戏等,是请不起的;山歌和摆龙门阵,成了茶馆喝茶的主要调料。由于性情随和,又擅长摆龙门阵和唱山歌,那些自织金来到他乡开山歌茶馆的,惨淡经营中,往往能在贫瘠中扎根,又在萧疏中慢慢吐出新绿,让一家老小度过危机,重现生机。
红尘滚滚岁月,人和家在兴衰中徘徊,社会的缩影,茶馆可见一斑。
九十年代,经济改革的春风,吹拂着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彩色录像机尚未走入寻常百姓家,却首先在织金罗家茶馆等公众娱乐场所出现。戏曲、评书、相声、电影,可在十多英寸的电视屏幕上一览无余。五角钱一人,在那个年代,不算贵也不算便宜。放录像,比开茶馆赚钱多了。老茶馆,却寥寥无几……
时间的沙漏,沉淀着岁月的印迹,留下清澈透凉,回首,静看,细品。
如今,织金老城区,重开的茶馆,山歌茶馆居多。聊天,品茗,听说书,看文琴戏的茶馆,不知何时重返,汇入时代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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