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每天只想当咸鱼哪章在一起(我做天妃20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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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每天只想当咸鱼哪章在一起(我做天妃200年了)

贵妃每天只想当咸鱼哪章在一起

我做天妃 200 年了。

我做天妃 300 年了。

我闭着眼睛数日子,终于数到天君出关这一天。

我拽住他宽大的衣袍

「别冷战了,我们和离吧。」他眸光一闪,看着我一字一顿

「你想都别想」。

1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春色过半宫墙柳 。

我正揽镜贴花钿,自顾怜惜我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感慨人间流年果然易逝,转眼间我和渊溯在人间做夫妻已有二十一载,这些年我俩的关系可谓是……

「皇后娘娘!」一小宫女骤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沉思,匍匐在地哀戚道:

「华阳殿那边传来消息,陛下他恐怕熬不过今晚了。」闻言我一时忘形,拍手欢呼,

「老天开眼,终于!」小宫女一脸匪夷所思地抬头看我。

我不得不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形容,捧着心口道:

「恩爱夫妻不到头,老天若是开眼,就叫我随陛下一道去了吧——」这一句哭嚎声震九霄,惨不忍叫人听。

表完决心,我收拾收拾赶往华阳殿,为防止让人看出我雀跃的心情,我都忍住没撩起我快乐的小裙摆。

华阳殿里外已是哀声一片。

我趋步进去,神情凝重,目光略略扫过渊溯那一排十几二十个妃嫔,她们伏在那里,个个泪湿满襟,倒是比我这个正房伤心的情真意切一些。

美人垂泪 我最看不得,尤其这些美人还是我挨家挨户精挑细选来的,专门逮着那一心不想嫁人,只想余生富贵的木命女子,若是愿意,我都召进宫来给渊溯做妃。

平时她们伺候渊溯不可谓不尽心,可是渊溯这个人吧,他脑子有毛病,一味暴殄天物,不,天珍 ——漂亮小姐姐们都是老天恩赐下凡的珍稀仙女!我对天珍们道:

「行了,人死不能复生,哭两声就得,该散散了吧。」她们倒不用担心自己的前程,我早背着渊溯把她们的将来一一给安排妥当,即便是渊溯没了,也少不了她们的荣华富贵。

我可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正房。

她们听我这么一说,便纷纷拭泪站起来排队往外走,走在最后那一个,提醒我道:

「皇后姐姐,陛下他还没驾崩……」啊对,我一时没有收住,高兴早了不是。

我朝她挥挥手,

「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较那三时五刻的真儿,陛下这会儿不死,反正过会儿也会死,走吧走吧。」她诡异地看着我,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问:

「姐姐圣眷多年,陛下平素对姐姐恩宠有加,恨不得剖心倾予,如今他要去了,姐姐竟是半点也不难过吗?」恩宠有加,剖心倾予。

这孩子得对我和渊溯的关系产生多大的误会,才能站在这谴责我薄情。

我无心与她辩解,点头道:

「嗯,就是半点也不难过,你说气人不气人。」说完我留她在原地,自己旋身而去,暗中感叹不已,那小丫头,好似对渊溯动了心。

啧啧,渊溯真是令人头大,临终还拖累人家这个姑娘,没必要,属实没必要。

我收敛情绪转到殿内,透过鹅黄轻纱帐,看到宽大龙床上平躺的人影。

2

我的夫君渊溯,按人间寿数来算,如今是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差不多也该到了油腻的时候,然而他就不,即便是一副要死的病容,也遮掩不住他的风姿绰约风度翩翩风流倜傥风情万种。

他双手交叠搭在腹上,看着我,平静且安详。

我沉痛地上前握住他手,道:

「陛下你反思过没有,你之所以寿不假天年,这么快就要去了,皆因为你平时不爱运动。」真的,渊溯此人,从我认识他开始,他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他无事从来不站着。

「生命在于运动,多么痛的领悟,」我道,

「经此一回你长个教训,以后多动动吧。」旁边几位太医,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我。

渊溯半阖着眼面无表情,虚弱道:

「皇后这番临终关怀,着实令朕感动。」旁边几位太医,像见了鬼一样看着他。

他道:

「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我瞥瞥一边滴漏,距离他咽气还有些时间,于是道:

「还可以再聊个三刻钟的。」

「有什么话就说吧。」他挥退太医,目不转睛看着我,微弱的灯火中目光如炬,灼灼映着我。

大概这就是凡人说的回光返照?我深吸一口气,眼前没外人就不必装了,往龙床上盘腿一坐,道:

「早知道凡人身躯如此笨重拙累人,我就不跟你下凡走这一遭了,你知道这些年为了保持体形我有多努力吗?我每天都吃不饱!」

「等我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弥补这么些年我对我自己的苛待,先找食神吃一顿再说,菜单我在心里都列好了,我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

「雪岁晚!」他闭闭眼,忍无可忍,指着门道,

「你给我滚。」我很是委屈,

「这不是你问我我才说的吗?好,我走,那你记得快点……那啥,昂。」人间《史记·大周纪》载,周成王 崩于这年的三月初五,官方死因:得疾。

实际死因是:我气的。

他一走我也没什么留下来的必要了,本来我下凡就是给渊溯陪跑。

所以当夜我以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间《史记·大周纪》又载,周后紧跟成王步伐殉葬,帝后情深,感天动地。

实际原因:我馋死了。

死后我元神出窍,终于找回了久违的体态轻盈,脚下腾云直上青天,意外发现先我一步

「去世」的渊溯还没离开。

他站在那里,脱去肉胎凡骨,恢复了上神的风采,擅长身姿迎风,月白广袖盈盈,一双深邃幽瞳净若琉璃,冷漠淡然不含半分情愫。

容貌上虽然跟身为凡人的时候差不多,气韵上却天差地别。

好歹当人间帝王时,偶尔他还会笑一笑,那眼中时常含上几分暖意,即便不是给我的。

而今众生又不在他眼中了。

我硬着头皮走近,皮笑肉不笑道:

「帝君 。」他稍微一点头,问道:

「去哪?」我道:

「除非帝君给我一纸休书,与我在姻缘簿子上解了婚籍,不然我还能去哪,自然是随帝君尊驾,回灵岩峰呗。」他眼中写着

「算你识趣」,提先一步走在我前面,

「走吧。」

「等等。」我透过云层寻着先前谴责我的那个小妃子,手指一勾挑了她灵台一抹情思上来。

迎着渊溯不解的目光,我将那忍不住扭动的灵线般的情思给他看了看,道:

「这姑娘喜欢你,还是断了好。」情思线一靠近渊溯更是不得了,疯了似地往他身上扑,他避身躲开,意味深重看了我一眼,扯了扯嘴角,轻声道:

「走吧,回家。」我十分不得解他为何是这个表情,跟在他身后走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

难不成他以为我是吃了小妃子的醋,故而嘲笑我?我望着他背影道:

「帝君你方才误会了,我并没有吃那位姑娘的醋,我取她情思断了她对你的念想,是因为你挂都挂了,没得连累了人家小姑娘后半生的幸福,犯不上。」他忽而回头看我,神色骤冷,

「雪岁晚你可知,有些话不必非要说尽,否则容易遭神谴。」

「……」我闭嘴,我检讨,我虽然是神,也怕他谴。

「还有,唤我名字,我不想让人觉得帝君与帝后不合,紊乱人心,搅得六界不宁。」他又道。

又来了,我商量道:

「那我人前唤你渊溯,私下无人时还称帝君,毕竟咱们之间很有必要保持一段距离,好不好?」他道:

「不好。」

「……」我无语抬头望天,觉得天大概是嫌我从前过得太安逸,未曾为苍生造过功德,所以才派了这么大尊神来折磨我的吧。

一定是。

3

我和渊溯的孽缘,要从我睡了他说起。

睡他之前我还是妙清天尊座下首席大弟子,虚忝了个沧川神女位,每日所做三件事——混吃,睡觉,思慕韫玉。

这等美好生活被打破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我师父叫我去,他道:

「乖徒,你觉得灵岩峰上的渊溯帝君是个什么样人?」我思忖道:

「未曾见过真人,只在书上见过他画像,不甚了解,师父问这个干嘛?」

「不了解就好办了,」我师父道,

「为师与你讲讲。」

「帝君此人,他排第一天排老二,天是我等仙神的祖宗,他是天的祖宗,盘古大神之后传下来的宝贝疙瘩,在创天之初为天地造化立过累累功德,乃六界独一份珍稀物种。」我闻言感慨,

「这种人一定很难搞。」

「但为师相信,我乖徒有迎难而上的勇气与智慧。」

「什么意思?」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师父叹了口气,

「为师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渊溯真身原是上古勾陈火麒麟,曾为拯救苍生受过重伤,将养多年仍不见好,他前些日子旧伤发作阴气入心髓,如今奄奄一息,寻遍六界竟无人可医。」师父道:

「除了你。」

「你是六界之内独一份至纯至阳木命,众神的意思是,看你能不能前往灵岩峰,与渊溯双修,救他一命。」我原地怔愣半天觉得自己在做梦,还是个噩梦,

「不好意思我问一下,师父说的双修,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让我去陪渊溯睡一觉?」

「哎,做神不要那么粗鄙嘛,」师父讨好一笑,

「但你非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我呵呵一笑。

「一代先神陨落与否尽在你手,当然,你若是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你,」师父喟叹,

「其实渊溯这人真是不赖,模样好看脾气温和,当年还救过我性命,像我救你性命一样救过我性命,而且他救人不图回报,像我救你不图回报一样不图回报。」

「师父您这还叫不图回报?您可太图回报了。」我冷眼看他,

「我建议您亲自去报。」

「要不是为师各方面条件不达标外加你师娘不允许,为师早就去报了。」

「……」双修这种事在仙界说来并不算稀奇,与男女之爱没多大关系,反而修的是一段阴阳共济清心寡欲。

但这事儿对我来说忒也突兀了些,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师父又道:

「你若应下此事,救帝君一命等于立下无上功德,六界众人从此都要高看你一眼,你想要什么没有?就算你向白帝龙神讨一脉心魂,他也得给你。」我马上道:

「成交。」

4

事不宜迟,答应师父的那个下午我便去了灵岩峰少苍宫,打着来救人的由头,很轻易进了渊溯卧房。

雾绕云床蛟纱帐,床上的人貌美不可方物,果然传闻不假,先天乾坤清气造神都是怎么完美怎么来,后头就随便洒洒水了。

好比女娲大神造人,第一批人容貌上一定最是无暇,后面她捏累了,就开始不怎么走心,干脆甩开了泥点子,落地即成活,也算个人。

「帝君?」我向帐内试探叫了一声。

渊溯没有应我,气息微弱躺成一具冰雕。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拆他衣裳。

拆到一半他总算有了点动静,抓住我手微微睁眼看我,相当迷茫:

「你谁?」敢情这当中买卖他也不知情。

我道:

「我是救你命的人。」边说边挣扎着抽手,奈何他将我手攥得死紧,人半昏着,却守身如玉,极度不配合。

来前我为了保证彻底完成任务,给自己喂了一颗含春丹,顾名思义就是……解释多了怕不过审,诸君自己悟吧。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此时药效发作,我浑身上下十分燥热,愈发不耐烦。

既然他不配合,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我道:

「得罪了,帝君。」一拳下去将他打晕。

然后就地把他办了。

5这事过去三天,我向白帝龙神讨来一脉心魂,一路捧着去往东海,心潮澎湃。

韫玉不知我突然到访,紧张将我挡在他水晶宫门口,垂眸道:

「岁晚,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结结实实愣住了,

「我是哪种人?」

「你与渊溯帝君的事六界都传遍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他将我手中锦盒一推,

「我东海龙宫地方小,容不下神女这般尊贵之人,这脉龙神心魂我也不稀罕,你还是请回吧。」我实在觉得好笑,

「就因为我跟渊溯双修了一回?韫玉 ,仙历零二零二年了,你能不能不这么保守?」我话音刚落,水晶宫 中走出一个身穿大红礼服的龙女,旁若无人拉着韫玉手欢快地道:

「夫君你看我……」转眼看见我,诧异一瞬,

「这位是?」韫玉脸色微变,低声对那龙女,

「我不是不让你出来吗?」我明白了。

渊溯也不过是他移情别恋跟我分手的借口。

人家这里嫁衣都试上了,我还苦哈哈期盼他会跟我长相厮守。

我微微一笑,将锦盒往他脚下一丢,

「从前年少无知,冒然出游遭遇危险,得太子殿下搭救一茬,如今得知二位好事将近,来送份贺礼权当报一报当年恩德,既然太子殿下看不过眼这份薄礼,扔了也罢,告辞。」不就被劈一回腿,失一回恋,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心大,想得开。

「想得开你还糟践我这两坛好酒?」食神府,管究一脸痛惜看着我手里的酒坛,

「这是我好不容易从轻云酒窖里偷出来的,为此差点把身卖他,你省着点儿喝。」我直接忽视了他,抱着就跑。

他在我身后气地跳脚,

「雪岁晚你就是女土匪!」酒神专为食神那个小酒量酿的酒实则不醉人,我欲抱着去跟我师父换两坛烈的,求个大醉一场,睡觉疗伤。

刚遁到松鹤殿门口,就听里头我师父一串银铃般的奉承假笑,而后还有个略显耳熟的清越声音道:

「我当年将它寄养在你处,你便是这般照顾它的?」殿内我师父座旁,那张我师娘专属的美人榻上,斜倚半靠了个人,不,个神。

帝君渊溯。

他二人齐齐看着走进的我。

我没话找话道:

「帝君委托师父照顾什么?」我师父当机立断,从殿中犄角旮旯捧出一盆常年被他拿隔夜茶浇得半死不活的兰花,送到渊溯手上,边道:

「这个。」渊溯愣了愣,抿嘴道:

「嗯。」他抱着那盆兰花,眼睛却直直望向我,道:

「你过来。」我不明所以,趋前一步,望着他绝美一张面孔,不知为何有些忐忑。

毕竟,赤身相对是一回事,穿衣相对又是另一回事,对我来说,还不如赤身相对。

因为被睡的帝君没有眼下这等锋利的眼神。

他看着我,目光像杀人的刀,很显然还是克制过的,问道:

「你今后打算如何对我?」这话问的,我谨慎道:

「小女与帝君哪有什么今后?」不过是露水姻缘一夜情,别想太多。

「如此说来,你是不打算对本座负责了?」渊溯将花盆重重一放,脸色微白,薄怒道,

「既然这样,那你趁本座昏聩乏力无从反抗之际,要了本座的清白,毁了本座在六界万年的声誉,这怎么说?」

「……」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得了便宜还卖乖,过河就拆桥,死兔就烹狗。

我就是被狗咬的吕洞宾,被狼咬的东郭先生,被狼狗咬的同时还吃了黄连的哑巴,百口也难辨,哑然半晌道:

「帝君你不讲理,我他妈的那是在救你!」此话一出,渊溯眼睛瞪大,眸中怒火熊熊。

松鹤殿上空霎时黑云罩顶,气压低迷。

上神一怒,雷霆万钧。

我立时弯腰鞠躬,诚恳道:

「对不起帝君我错了,没有『他妈的』。」但死囚斩首之前尚有一顿饱饭吃,是不是也能容我辩解上一句,我道:

「帝君,一般碰到这种事,吃亏的都是女方。」你讨要的哪门子说法。

我扭头怒吼假装自己是壁花的我师父,

「师父您给评评理!」我师父为难看看我再看看渊溯,小声哼唧:

「单纯看脸的话,凭良心说,还是帝君吃的亏大一些。」

「……」都说问道飞升之人断七情斩六欲,我师父成为天尊之前也是朗朗一清冷男子,两手抄袖一揣谁也不爱,自从娶了我师娘,不但七情六欲尽数回来了,还额外添了一欲。

叫做该死的求生欲。

渊溯听我师父这么一说,脸色稍霁,调整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慢吞吞对我道:

「总之,你今日必须对本座有个交代。」我一日之内,先有前男友劈腿被我发现,后有渊溯这种没节操的神仗势欺人找上门来秋后算账,心灰意冷,累觉不爱。

我颓道:

「反正生米已然煮成了熟饭,我把你睡都睡了,是发配无尽渊还是诛神台,帝君给个痛快话吧,我雪岁晚若是说个『不』字,将头拧下来送你。」渊溯上挑的眼尾弯了弯,脸上竟有了笑意,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自己说的!」

「那好,你跟本座求婚,求本座娶你。」莫说是我,就连我师父,瞳孔都地震了。

我不假思索,道:

「不……」渊溯好似意料之中,打个响指,我面前半空突然出现了幻相,那是我自己的脸有点饼,表情又决绝又悲壮,

「帝君给个痛快话吧,我雪岁晚若是说个『不』字,将头拧下来送你。」渊溯这厮不是神,他大爷的还给我来了个回放。

我道:

「帝君,男婚女嫁不是儿戏,你却借来打击报复,是不科学的。」渊溯勾了勾唇角,

「在玄幻文里你跟我讲科学,你仿佛是在逗我笑。」

「两个人做夫妻,讲究的是个两情相悦,我和帝君毫无感情基础。」他缓慢且矜贵地朝我伸出一只手,我自动会意,狗腿上前把自己胳膊垫上去,扶着打来了就半瘫的他老人家稀有地站了一站。

这么一站,发现他比我高出一个头。

他垂眸看着我,道:

「你又怎知本座对你毫无感情。」莫名的,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款款柔情。

角度原因吧?一定是。

还是我伤心过度出现了幻觉?为什么,就因为我把他蹂躏了,糟蹋了?我咽了咽口水道:

「帝君,斯德哥尔摩是病,你得治。」眼见他眸中那点柔情不复,又要雷霆万钧,我一咬牙一闭眼,道:

「行吧,婚就婚,但婚期我要求越快越好,宴请宾客名单也要我来定。」我话音落,天空放晴,日光明媚,鸾鸟和鸣。

就连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花也沾光沐浴了帝君一番神威恩泽,舒展叶片,哆哆嗦嗦开出了几朵小花。

渊溯点点头,神色平淡,

「你倒挺恨嫁,好,都依你。」6七日之后,东海太子韫玉成婚的前一天,我和渊溯在灵岩峰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婚礼。

少苍宫外锦瑟繁弦,凤箫清响,九霄歌吹。

八荒九州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到场,一时之间灵岩峰上的充盈祥瑞之气激的方圆百里草木花树反季而盛,春水满四泽,夏云暝暝,千般红紫,万点香飘,连周遭未开化的禽兽皆跟着受益。

我就在这繁华中拖曳着沉重的大红礼服,游走寒暄在宴席之间。

走下一道长阶,坐席末端,我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居高临下望着几后那对璧人,倨傲道:

「想不到还能再次看见贤伉俪。」韫玉冷着脸一言不发,他那即将新婚的妻子却屈辱看着我,

「雪岁晚,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不是你特意请我们来的吗?」我皱了皱眉头,道:

「什么?」左右前后齐齐看过来,窃窃私语纷纷,龙女的面皮徒然涨红了,想来在我到这之前他二人必然受了很多非议,毕竟当年我苦追韫玉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少。

而今他飞快地要另娶他人,肯定被骂了负情薄幸。

龙女道:

「当年明明是你死皮赖脸缠着我夫君,我夫君瞧你不上,你就含恨在心,伺机报复,你不过是爬了一回帝君的床,就算是一朝小人得势,那也是得的帝君的势,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腆脸招摇!」

「我虽然不知你是怎样狐媚才博得了帝君的青睐,让帝君瞎了眼娶你,但雪岁晚你记着,靠下作手段上位终归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待你被帝君休弃那一日,我定如今日这般,携酒来贺。」我给她训得脑瓜子嗡嗡的。

说来她在这件事里也算受害者,是故我不准备与她计较,只看向韫玉,

「你也如此看我吗?」韫玉一言不发,只闷头喝酒。

还是龙女,一把将他手中酒盏打落,怒道:

「她的喜酒你也喝得下去,不怕有毒吗?」又含恨望向我,

「帝后,今日拜你所赐,我们该受的不该受的侮辱,都尽受了,该放我们走了吧。」

「别以为你如今成了帝后,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父王好歹也是四位龙神之首,掌八方水域四海生灵,天帝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当真较量起来,谁吃亏还说不定呢。」这下不但四周,全场寂静,都眼巴巴看着我,想看看我如何回击。

虽然这二人不是我做主请的,我对他俩的到来也并不知情,试想我得多变态,才能想起来请前男友参加自己婚礼,吃饱了撑的吗?我都准备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了,这可是他们先招的我。

我嘴皮子略动了动,想说能动手就别吵吵。

倏忽一个声音道:

「既然知道她是帝后,为何不跪?」此声一出,众人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地,

「帝君。」渊溯出现在我身后,手贴上我后腰。

他跟我一样,穿配套的大红喜服,平素松散垂坠的青丝用金冠束得一丝不苟,越发显得丰神俊朗,优雅清贵。

他并不看我,而是垂眼看着有些不怎么甘心伏地,硬被韫玉拽下去的龙女,道:

「她是我渊溯的妻,从即日起在六界地位与我同等尊崇,我就是为所欲为惯了的,她怎么就不能为所欲为了?她要是不仗我的势时常欺负欺负人,我还不高兴呢。」

「倒是你这小辈,谁给你的胆子藐视本座的妻,置喙本座私事,在本座的婚宴上叫嚣,败坏了本座心情?」伴随着他一问一句,天边飓风聚拢,黑云成阵,上神威压骤降,修为低一点儿的已然有些扛不住,口中不断道

「上神息怒」。

龙女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却不得不道:

「小女不敢。」我膜拜地看着渊溯。

要问打嘴炮哪家强。

更加坚定了以后我跟他能动手绝不动嘴的决心。

继而我白莲花般地往他怀中一靠,

「渊溯,算了,为了一两个不懂事的,坏了我们其他客人的兴致,不值当。」按理说就坡下驴,我坡都已经给出去了,他也适当下一下,这茬就算过去了。

然而我也是才知道渊溯此人,火起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只顾他自己爽,原来为所欲为这四个字他真的不是谦虚。

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对龙女道:

「你年纪小本座不跟你计较,你家教不好我只找你父亲问责,你父亲是哪个?」我连忙在他耳边低声道:

「白帝龙神座下西海龙王就是她爹。」

「那是谁?不认得,龙神本座只认得无垢境的素宸一个,」他蹙眉不耐烦,

「罢了,让天帝来找我说话。」说完不顾龙女的求饶,将我手一握,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众人避让两旁,大气不敢出。

走出一段距离我拉住他,道:

「等我一下。」有些事我觉得还是当下说清楚比较好。

于是我挣脱他手走回去,望着对我的去而复返面露惊恐的龙女道:

「西海三公主是吧,你说我死皮赖脸缠着韫玉,我认,但我这人再怎么不要脸我也有底线。」

「想必你来前对我和韫玉的事情也打听过了,那么你就该知道,我和韫玉相识六百年,期间若当真都是我一厢情愿,亦或他对我从头到尾无动于衷,你何至于气成现在这样?」

「他在东海海底为我搬来整座星空庆贺生辰的时候,你或许同时也在西海拆着他的情书呢吧?」

「自己找了个人渣还舍不得放手,你恨的应该是这个男人和自己的不争气,怪到不知情的我头上,算什么道理?」

「还有,以后见了我,记得跪。」我丢下这一句,头也不回转身走。

不是没有委屈,但我这人便是这样性情,爱要光明,恨也磊落,缘尽长相别,分手即是陌路,我断不思量你,你也莫思量我。

我要的是两不相干,缘何会多此一举请他二人来参加我的婚礼,即便是个形式婚礼。

既然已经嫁了渊溯,我是打算与他好好过日子的,虽然眼下并不爱他,但感情这回事可以慢慢培养,何况他长得那么好看。

脾气臭点就臭点吧,我要是忍不住还可以打他。

没想到他脾气不是一般的臭,站在那里看我步步走近,头顶阴云不散,反倒愈显阴郁。

那代表他心情坏到了极点。

怪道他一出场就不看我。

这大喜的日子,你说说。

我上前试图重新握住他手,陪着笑道:

「帝君?」他沉着脸甩开我,走的大步流星。

「……」我方才是不是说打算与他好好过日子来着?两分钟到了没有?我撤回。

7

「帝君。」

「帝君。」

「渊溯!」我一溜小跑跟在他身后迭声叫,他越走越快。

我把心一横跨步上前推了他一把,本想将他别住,但意外发生了。

就……我把他推倒了。

他摔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看着我,有生之年大概没尝过被人推翻的滋味,当下连谴我都忘了。

直到我朝他伸出手。

他狠狠将我拍开,气势恢宏,

「滚。」

「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弱还这么嚣张的?」我捂着被他拍红的手,

「帝君,你们先神流行在成婚当天对新婚妻子甩脸子吗?」这话不问还好,一问他简直要炸了,人还坐在地上,怒火蹿起两米高,

「雪岁晚,你怎么还好意思提新婚!」

「我以为你当日承揽了婚期和请帖名单,是诚心嫁我想自己操办婚礼,可你是什么居心?」

「你不过是被韫玉抛弃了以后心有不甘,你嫁给本座是为了赌气为了报复,你把我们的婚礼,把本座当成了什么?」洗不白了,我无奈道:

「连帝君都这般想我?」我不得不承认,七天之前草率答应嫁他是有赌气的成分在,但我揽过婚期的决定权和宾客名单真不是了报复韫玉。

我是为了我唯一的闺蜜鸳曦。

这货自见了素宸上神一面,痴迷上神美色无法自拔,放着天帝公主不当,非要抽了仙骨假扮成无家可归的小火鸟,投了素宸门下。

我若是成婚伴娘必然得是她,而素宸又是渊溯好友,喜宴上素宸不可能不来,届时他俩婚礼上一见面……好闺蜜就是要为彼此两肋插刀,我怎能因为个人小事就把鸳曦卖了出去,主要是她那暴脾气,若是因此被坏了好事,我沧川鱼虾小民事后非要被她变成一锅河底捞不可。

因此我主动揽过了宾客宴席的安排,就是为了将她和素宸调开,力保他二人见不着。

再有婚期这事,也是因为我想起鸳曦传信于我,说她发现一绝佳适合泡美男之地,那叫一个花前月下浪的没边,不日就要怂恿着素宸去。

我只得把婚礼安排在就近,谁知道那么巧和韫玉撞了婚期,比他早一天,看上去真的好像我是为了寒碜他。

可一月中良辰吉日就那么几天,大家扎堆成婚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综上所述,我为了鸳曦操碎了心,但是,注意这个但是。

但是这货在婚礼前两天又传信于我,说她一刻都等不得了,马上就要缠着素宸去,所以不能给我当伴娘了。

她说渊溯也是一代仙界少女梦中得不到的男神,抢手得很,要不是性格劝退了她,她早就追他了,既然我已经把渊溯睡了,干脆一睡到底,占个便宜也是好的,实在没有感情,到时再离。

她还说她人虽不能亲至,但精神与我同在,她会每天都在神明面前烧香祷告,求神明保佑我幸福。

我猜她说这话时,忘了自己就是个神。

我心里把鸳曦骂过了第一千遍,讨好对渊溯笑道:

「帝君,我可以解释。」渊溯已经自行站了起来,扭头道:

「我不听。」

「……」我跟着他走到了寝宫深处。

龙凤喜烛,大红喜床。

这是渊溯的卧室,上次我走进他卧室还是为了与他双修,如今才过去半个月,换了个身份,心境也跟着不同。

但相同的事是可以做一做的。

8渊溯靠在软榻上撑着头有些疲惫。

我褪下外衣,拎了个酒壶过去,道:

「帝君,你要不要喝点酒?」他抬头看了看我手中,

「怎么只有一个酒杯?」我看着他。

他继续看着我。

我悟道:

「哦,我不是要与你喝交杯酒,这酒是给你一个人喝的。」

「我怕你待会儿会疼。」他:

「……」他眼睛眯了眯,下意识揪紧了衣襟,

「雪岁晚你想干什么。」我叹了口气,

「帝君的旧伤七七四十九周天之内与我双修三回才能大功告成,如今半个月过去了才有了一回,太缓慢了。」他闻言又往后退了退。

我道:

「来嘛帝君,早睡早好,就当是洞房。」他不自在地道:

「双修这件事到此为止,往后也不要再提。」我又想打他了,

「你说停止就停止?那我岂不是白被你逼婚了?」我手刀在他脖颈上来回比量,挑地方下手,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中,他神威犹在,但修为好比油尽的枯灯,不剩多少了。

「雪岁晚,你不要太过分!」他挣扎着要逃,给我一把捞了回来,把住双手举过头顶,按在榻上压得死死的。

我自上而下打量着他,诚心实意道:

「帝君啊帝君,你这脾气,真是对不起你这副好皮囊。」他瞪着眼又要吼我,我已灌下一口酒向他口中渡去,他顿时面色绯红,不知是呛的还是害羞。

「反抗也没有用,我雪岁晚干什么事情都有始有终,说睡你三次就睡你三次,若是不小心睡多了,就当赠送不用谢。」

「雪岁晚,你……唔!」我亲到他哑口无言,才道:

「双修的时候专注些,回头岔了气就不好玩了。」说话间我已经抽走他发带将他双手绑了起来。

他怒极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看着我,眼底氤氲深红,皱着眉头,身子瑟缩。

唉,堂堂帝君,双个修青涩成这样。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是救帝君你的命,功德够我一个小神消受万年了,帝君就当成全我吧,看在功德的面子上,这次我就不打晕你了。」我捋了一把他倾泻一枕的青丝,三言两语解开了他的腰封。

喜服款式繁复,我一层一层慢慢解,不多时,体内燥热渐渐难耐。

他挣扎无望,大概也被我安排老实了,细细盯了我一会儿,眸光柔软下来。

忽然他道:

「你吃了什么?」我呼吸急促,道:

「含春丹。」

「雪岁晚!」他猛地暴怒,一道红光自他眉心神印迸出,眨眼间火麒麟真身显像。

足踏真火火焰,额间一簇焰火跃动,周身鳞片如碧玉。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火麒麟,很是惊艳。

但渊溯真身也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变回了人身,扶着桌子吐出一口血来。

「明知自己身上有伤还逞什么强。」我要过去扶他,一柄利刃从他袖中蹿出,形成剑阵将我包围,阻挡了我的脚步。

他隔着凛凛剑阵白光与我相望,眼中尽是失望,

「你第一次也是……如此?」我点点头。

他拭着嘴角的血,忽然笑了,是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笑,

「既然这般不情愿,何必勉强。」

「以后本座的死活,就不劳沧川神女费心了。」他旋身而去,步伐不稳。

我看着他的背影垂涎欲滴,

「不是帝君,你听我说,我……」他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边。

「……」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我第一次是不情愿,但这次纯属意外,我是情愿的啊。

他妈的我师父改良了含春丹,在外面裹了一层糖衣他没跟我说啊。

花花绿绿的我以为是糖就抓了一把带在身上,刚才喝完了酒要亲你,我怕你嫌弃有酒气才寻思吃个糖清新一下啊。

……要放狠话可以,能不能帮我把药效解了再走啊啊啊啊啊啊啊。

渊溯你个混蛋!我和帝君之间的误会,从此比海深。

9这一夜,我过得孤枕难眠、辗转反侧、抓心挠肺。

好不容易挨到药效过去,我洗了个澡踱步出门,门外已是天光大亮,少苍宫正对一挂飞瀑,苍穹蔚蓝,青山苍翠,白虹映日。

门前开阔草地上,除了随性游走的仙鹤鸾鸟,乌泱泱还站了一群人。

见我露面,齐刷刷伏地,口称帝后。

……太有排面了。

打头一个仙官,模样周正气质非凡,是个细皮嫩肉的纶巾书生打扮,与我道:

「小仙寻风,奉帝君之命,供帝后差遣。」我与他抱拳道:

「客气。」他对我此举惊讶一瞬,随即笑了开来,露出两颗喜人的小虎牙。

而后他指着自己身后跪地不起的一人道:

「这是负责帝君与帝后大婚事宜的礼官,便是他擅做主张改了当日喜宴宾客名单,使不怀好意之人趁虚而入,让帝君与帝后生了误会。」那礼官在地上瑟瑟发抖,叽里咕噜一大堆,大体意思是他平日里宅,对仙界桃色新闻关心的不够,并不知道我和韫玉的事情。

而按照礼法,渊溯若要成婚,喜宴上是该有四海龙王一个席位的,至于为何来的却是西海公主和韫玉,他也不知。

我点头,知不知的反正我和渊溯的梁子已经结下,归根结底是我俩彼此毫无了解与信任可言,也不能全然怪人家。

于是我让他别跪了,该干啥干啥去吧。

礼官走得茫然又忐忑。

剩下众人看着我,我问:

「所以说帝君在何处?」除了寻风,众人闻言,看我的目光都带几分幽怨。

寻风道:

「帝君一早入了焚焱阁,闭关去了,临走前命令我等,灵岩峰上下见帝后如见帝君,任凭帝后吩咐。」哦,怪不得他们要幽怨,成婚第一天,我便把人给整自闭了,这可怎么好。

寻风:

「帝后还有什么吩咐吗?」吩咐么……好歹是帝后了,一言一行当谨慎,不能给渊溯丢人。

「有。」我道。

「你们灵岩峰管饭吗?给个早饭吃好不好?」寻风:

「……」吃过了早饭,我让寻风做向导,带我在灵岩峰各处走走。

灵岩峰占地之广,超乎我的想象,我俩御风浏览半日,才走了三分之一,所到之处但见崇山巍峨,溪水环绕,阙宇错落。

山涧玉石玉树遍地,不仅有矿,还有好几座差点闪瞎我眼的金山。

我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嫁了个土豪。

「不逛了。」我深沉道。

再逛下去我怕自己面对巨大财富把持不住,容易报复性消费。

但我眼下又没有资格花渊溯的钱。

唉,我的忧伤谁能懂。

我最后恋恋不舍望了望那几座金山。

世上有几人不爱财,我若是为了钱去泡一泡渊溯,应该算不得龌龊吧?横竖婚都结了。

我问寻风焚焱阁怎么走,

「不知为何,突然对帝君倍感思念。」他欣慰与我指路,

「帝君若是知晓帝后用完了早膳,看完了光景,数完了灵岩峰部分财产,终于想起了他,他定然十分开怀。」

「……」惭愧。

往后走的途中经过老大一片森林,从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枝桠皆是黑色,只生躯干不长叶子,形状扭曲古怪,让人一看便起鸡皮疙瘩。

不待我问,寻风主动道:

「帝后,此处是我灵岩峰禁地玄天林,除却帝君,旁人不准踏入的。」我点头,这诡异的地方,求我进我都不带进。

遂加快速度离开,走出少许距离,倏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岁晚……」

「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害怕。」

「带我一起走吧。」那声音似远似近,一句尖细一句粗犷,诡谲辨不出男女,似乎还夹杂着冷风一起传到我耳朵里,但周围并没有风。

我毛骨悚然,不禁回头望去,声音是从林子里传来的,与此同时,上方覆盖的一层金色结界被触发,隐隐浮动,似有异物从里往外挣脱。

我扯住寻风,

「你看。」寻风依言回头,诧异道:

「帝后要小仙看何物?」玄天林已恢复如初,一片死寂,仿佛刚才景象是我的错觉。

我道:

「你定然也没听见什么奇怪声音了?」他摇摇头。

我还是等有机会问问渊溯吧。

10焚焱阁莫说把守,连个结界都没有,寻风说这是因为有帝君在,无人敢造次,要的就是这股子自信。

我特别想告诉他,你没睡过你家帝君你不知道,他现在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寻风将我送到门口,自己退立门外,指着阁楼道:

「小仙忘了告诉帝后,为防帝君闭关之时气场被扰乱,阁内禁用一切法术,还需帝后亲自爬上去。」我仰头望一眼看不见顶的焚焱阁,虚心发问,

「这楼有多少层?」

「不高,也就九十九层,」寻风道,

「帝君在顶层,帝后您请。」

「……」我道,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见帝君不可,对帝君的思念之情,我可以忍一忍……」话没说完,寻风将我往里一推,把门从外头关上了。

我一咬牙,爬吧。

不就九十九层楼吗,我沧川神女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一栋楼,哼,呵呵。

两个时辰之后爬了一半的我开始后悔,渊溯现下封闭五识六感不知,跟个摆设没什么区别,我是疯了吗居然来泡一个摆设。

然而人生最难的抉择,不是你站在楼下高山仰止,而是一栋楼你爬到一半才开始顿悟,下之可惜,不下显得格外有病。

我可能是真的有病,气喘吁吁,从晌午爬到天黑,到了楼顶见到渊溯那一刻,忽然觉得值了。

我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有点想他。

尤其是惦记着他闭关多半是因为生气要躲我,我对他还生了几分愧疚。

楼顶明珠感应到有人自行亮起,映得四壁生辉,柔亮不刺目。

渊溯盘坐云榻正中,双手置膝捏诀闭目,浑然不知我来了。

我得以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个够。

不得不说,即便是摆设,渊溯也是个极赏心悦目的摆设。

玄衣将没什么血色的薄唇衬得些许苍白,长眉和眼睫却如墨,在珠光中投下淡淡暗影,把他五官和脸部轮廓显得冰雕玉凿一般,幽深立体。

只是未免太过肃穆。

我将他一身玄色外袍改换了我最爱的湖水蓝,层叠盖着底下雪白里衣,打眼一看,渊溯好似凌水泛波的水神。

「这才对嘛,」我抚去他眉间细微褶痕,自言自语道,

「学学素宸上神,温柔一点,别动辄就发怒皱眉头,你这样会没有朋友的。」当然他是听不见的,我闭了嘴,静静与他对坐一阵,鬼使神差,我凑了上去,对上他的唇。

蜻蜓点水。

片刻之后我颓然倒地仰面朝天,捂着狂乱跳动的心脏,忍不住又偏头看了看渊溯。

我告诉自己,斯德哥尔摩是病,我得治。

11我也不知渊溯到底要闭关多久,大概取决于他气性有多大,和受伤有多重。

期间我实在无聊,总想着给自己找点消遣。

于是我除了去食神那里蹭饭、跟着食神去酒神那里蹭酒,去我师父那里蹭丹药,剩下的时间都待在少苍宫,挨个传唤灵岩峰众人,打听渊溯帝君的八卦逸闻。

比如说帝君年轻时候刚出道,初初展露头角,便因为过于貌美,被朱雀一族头头觊觎,绑走成亲。

帝君本来不打女人,后来忍无可忍,横扫朱雀一族,导致朱雀族到现在见了带麟甲的绿色生物就害怕。

比如说帝君交友广泛,且都是大神,但后来少数人陨落,大多数受不了他的脾气被他凶走了,万万年下来只剩了素宸上神一个。

倒不是因为帝君后来吸取了教训懂得了收敛,纯粹是因为素宸上神为人太好,同理心宽厚,能排除万难看到帝君身上约等于没有的闪光点,从而默默容忍帝君脾气之臭。

比如说帝君日常眼光毒且挑剔,一应用度稍微不满意就宁可弃了不用,曾经为了自己不喜欢的人用了他一只茶杯就换了全部的茶具,不是那一整套,是全部,帝君觉得单换一套,影响整间茶室的美观。

曾经为了洗澡水味道不对,不惜万里从昆仑虚引弱水,差点将弱水抽干,搞得负责看守昆仑虚的陆吾仙自备白绫来少苍宫门口上吊,要死给帝君看。

帝君嫌门口死人还得重盖寝宫太麻烦,勉强作罢。

饭菜不合他胃口,就饿着不吃,反正也饿不死。

谁跟他一句话不对付,他要么甩脸走人,要么让别人滚,自此这人就别想再出现他面前。

我总结了,渊溯这种毛病,往小了说叫做

「作」,往大了说叫做变态。

那得是多么光辉伟大之人才能受得了。

提供这条八卦的小仙侍对我这番总结深表赞同,又看我一眼,道:

「吾等曾经以为帝君这辈子都不会娶妻,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娶了帝后您,所以说您是用什么打动了帝君的心呢?」

「……」我思考半晌,摆手道:

「别问了兄弟,我自己都很迷。」由于众人实在太过积极,我遂决定将这些小道消息集结成册,匿名投稿,卖给了瀛洲岛上最大最有实力的海客出版社。

名字就叫《帝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此书一出,意外大火,蝉联各大平台热门书籍畅销榜第一好几年。

我因此狠赚,觉得长此以往不用等渊溯出关泡他了,我自己都能富贵起来。

但我依旧隔几日就抽空去往焚焱阁,爬楼看他。

九十九层楼,我得多么喜欢他才能爬得这般起劲。

我感动我自己。

他一如既往枯坐不知我来,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照常亲了他几下,想了想,小心翼翼侵入他识海。

别人八卦得再多,也不如我自己看。

渊溯的识海浩瀚如广漠呈现在我眼前,我一时竟不知从哪看起,挑了几段都是他在睡觉,养伤,养伤,睡觉。

堂堂一尊神,过得清心寡欲了无生趣。

一般来说,识海中越是铭心刻骨的记忆埋得越深,颜色越浓。

我跃身而上,纵观整个识海,终于在他记忆之初找到了几段,半空里看去,是血一般浓郁的红。

我跳进其中一段,眼前顿时薄雾弥漫,我无头无绪乱转许久,才终于明白过来,那白茫茫一片并不是雾气。

我只所以看不清,是因为此乃大荒之初,这时盘古大神虽开了天地,但天地也不是一日即变分明,而是日渐分明。

大荒有很长一段时间就如我眼前这般,混沌一片,乾坤交混,清气浊气互相纠缠。

故而生神,也滋生异物,例如魔。

这段时期是史上最乱的一段时期,龙蛇混杂,规矩方圆全然没有,各方势力互相虎视眈眈,暴动四起,全凭实力争地盘。

换句话说,谁拳头硬谁就是老大。

渊溯之所以后来被六界那般尊崇,就是他曾凭一己之力荡平了魔妖鬼三族,奠定了神族和仙族在六界为首的地位。

这段记忆除了血腥厮杀应该没什么好看,我正要离开,突然响起一声清脆鸣叫,一只羊羔大小的火麒麟幼兽穿透雾气朝我奔来。

我受不了这等呆萌幼崽,立时决定不走了。

我看它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圆眼睛,黑亮的四只小蹄子踏着火焰,周身鳞片才有指甲盖大小,片片翠绿闪着亮光。

它驮着一只麻袋,

「哒哒哒」一蹦一跳,萌化了老子的少女心。

我忍了好几忍,才没把那句

「快到妈妈怀里来」说出口,然后不自觉对它张开了手臂。

小火麒麟跑着跑着变成了个及我腰高的小男孩,沉静的面孔已经有了成年渊溯的轮廓,然终归是稚嫩的,眼睛圆而鼓,不似现在的帝君,眼尾微微上扬,动人而不自知。

他头顶一只碧绿的角,径直穿过我,扑向了我身后。

等等,角?我跟着他转身,看见我身后伫立着一大团黑气。

尽管我知道自己现在经历的不过是段幻影,仍旧被那团灼热的强大魔气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年幼的渊溯嗷呜一声,甩下地上的麻袋,任凭里头血水渗出,放肆流了一地,他兴奋冲着黑气中的人影唤道:

「姐姐!」我一边害怕,一遍又情不自禁,跟着他们走出了很远……我忘了自己是何时从渊溯识海中脱身而出的,跌坐在他身边良久,从黑夜沉沉到天光微熹。

暖阳透过阁楼窗户投在我脸上,将我照得暖意融融,也驱不散我心中的阴影和寒意。

我再度盯着入定中渊溯的脸,竟觉无比陌生,恍如隔世。

我窥破了渊溯帝君的一个惊天秘密。

12自那以后寒来暑往三百年,一日焚焱阁上空紫气萦绕,寻风道是帝君要出关了。

三百年对神来说不算长,可于我来讲却是度日如年。

我迫不及待冲进焚焱阁,往渊溯跟前一坐,眨眼不错盯着他。

他缓缓睁开眼。

一抬眸看见我,眸色讶然又乍喜。

继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月白外袍。

「抱歉,我换的。」我连忙将他衣服改回玄色。

他顿一顿,手一挥,衣服又换了月白,重新看着我。

我道:

「帝君。」他应道:

「嗯。」

「是不是没想到第一眼能够看见我?」

「是。」

「我也不想的,但我有急事要跟你说。」

「说。」

「我们解籍吧,」我唯恐他睡过去太久脑子不灵光,解释道,

「就是离婚。」他闻言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怀疑自己在做梦。

过了阵,他道:

「理由?」

「帝君嗜甜我爱吃辣,帝君品味高雅我低俗,帝君太美我一般,帝君保守我开放,等等诸如此类,」我道,

「咱俩三观不符性格不合,哪哪都不般配。」

「帝君放心,对外我就声称是帝君先不要的我,绝对不让帝君名声有损,如何?」他一言不发看着我。

我不大敢去看他的眼睛,偏过头目光与他错开,面上平淡,心揪成一团。

半晌听他道:

「雪岁晚,男婚女嫁不是儿戏,这话是你亲口说的吧。」

「但在本座看来,你比谁都儿戏。」我小声道:

「我没……」他垂眸并不想听我解释,打断我道:

「是不是因为你并不在乎我,所以才把这场婚事当成了儿戏。」

「还是你心里始终惦记着韫玉。」他不提韫玉我都快忘了还有此人了,我攒了三百年的借口怎么就把他略过了呢。

我立即道:

「是,我对不起帝君,我忘不了韫玉。」

「本座杀了他你信不信。」

「……」他冷傲的神情,跟我在他识海中看到的那个杀伐冷血的少年不谋而合。

我不由打了个哆嗦,凄然笑道:

「帝君……」

「无事你可以滚了。」三百年来我将渊溯性格了解的七七八八,他这个反应基本在我意料之中。

外人不知道,其实他这人,欠就欠在一张嘴上,越是疾言厉色内心越是柔软,吃软不吃硬,每当他叫人家滚,恰恰是他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

趁这档口放低姿态温声软语磨一磨,多半他就应了你所求。

于是我非但没有滚,反而握住了他的手,拿出毕生演技,哀哀看着他,

「跟你说了实话吧帝君,我要跟你解籍的根本原因是我德不配位,我自卑,帝后这个活它不是人干的。」

「我就业压力太大了,这三百年来你不知道我明里暗里受了多少排挤,他们都说帝君您地位尊崇身份高贵,我属于不自量力攀高枝的小家雀儿,帝君您仁厚不说,我个人心里得有数儿。」他冷眼看我,

「是么?受了很多排挤?」我嗯嗯点头,脑海中划过我和少苍宫众美少男美少女聚堆喝酒聊天嗑瓜子斗地主吃火锅交换八卦的一系列场景,含泪坚定不移道:

「是的。」所以就大发慈悲放了我吧,了我吧,我吧,吧。

他往榻上一靠,任由我握着他手狗腿地摩挲,曼斯条理道:

「如此说来是本座不好,地位太尊崇身份太高贵,委屈你了,这样,本座换个身份与你活一回好了。」我:

「???」为什么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帝君你不按剧本走,帝君你变了。

当天他再没听进去我一句废话,呼风唤雨从天宫召来好几个司命,因为气场未收,非让人家限时之内爬完了九十九层楼,差点累成狗。

接着他亲自操刀,给我和他自己安排了一场下凡体验生活的大戏,重点是突出我的身份,务必使我高贵起来。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段大周朝帝后情深。

整个过程中我只被允许说了两句话,都是对司命说的。

第一句:

「别看我,都听帝君的。」因为我说了也不算。

第二句:

「您几位慢走。」我将几位司命送到楼梯口,其中一位飞升前是江城人,也是个暴脾气,吐槽道:

「搞么斯,你这不是在闹眼子么,老子信了你们滴邪,以后再有这种情况,直接叫我们把司命簿子送来你们自己填空就完了,还要我们人到场干啥子!」我激动握着他的手,

「英雄,我十分支持你把这话原封不动拍到帝君脸上。」他想了想,大度地决定单方面原谅帝君。

我送完人回来,渊溯保持原有靠姿没动,只觑着我,古井无波问道:

「帝后对本座的安排可有异议?」恃强凌弱仗势欺人持靓行凶马后炮马后炮马后炮,渊溯你听见我的心声了吗,你无耻无情无理取闹你还马后炮!我微笑道:

「一点异议没有,帝君你好厉害哦。」你这么能造作,你怎么不去写小说呢。

他对我的回答甚是满意,递出一只手要我扶,

「收拾收拾,准备随本座下凡吧。」我扶着他刚起来,他却身子晃了晃,又跌坐回去,脸色煞白。

「……」我探入他紫府,叹为观止,虚耗了三百年毛用都没有,赶不上我与他一次双修。

从前我不知道他死都不愿意跟我双修是在坚持什么,如今我知道了,当下劝都懒得劝,只当无事发生,静待他缓了一阵,想带他驾云腾飞。

我起身动作太大,一个不妨将袖中的书带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我眼疾手快……没抢过渊溯。

书的封面写着:《帝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他:

「……」我: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出门,一听渊溯要出关什么都不顾了,就不能把书放下再走吗?他将书略翻了翻,越翻脸色越严肃,翻回封面,见署名处写着——谢悦。

我暗自庆幸,幸好当时投稿用的是笔名,谢悦这名字是我梦中所得,就算渊溯要查也无从查起。

我佯装生气,

「啊,帝君,此事我刚想跟你说来着,这个谢悦好过分哦,哪家的仙女啊,竟敢擅自传播帝君的八卦,严查,必须严查!」他哼一声,倒也没怎么动怒,

「那你还随身带着看?」我:

「……」我道:

「我这不是研究研究,知己知彼么。」他:

「研究本座?」我:

「自然是研究谢悦,看看她是谁,从哪来,有何目的,为何对帝君的隐私如此热衷。」

「算了,」他道,

「书中言论多半属实,也不算过分,本座决定不追究了。」

「帝君,其实吧,」我看着他脸色,

「此书共有五册,这才是第一册。」我怎么可能放过此等造福大家空闲生活顺便发发小财的机会,三百年来只出一册书,瞧不起谁,我是个有追求的好作者。

渊溯:

「……」眼见他又要发火,我忙道:

「还下凡不啦帝君,我都等不及了。」他暂时放过了我。

13一个时辰以后,我和他各自投胎,他是周国太子我是别国公主,成年后我俩在

「命运」地安排下共结连理,由于我的母国比周国强大,所以我属于下嫁。

还真是高贵极了呢。

成亲当晚他揭了我的盖头问的第一句是,

「与本座分开十八年,你可属意过别的凡人没有?」我呵呵道:

「帝君,自咱俩会跑了起,您就驯养灵鸽与我传书,三天一敲打五天一警告,我纵使有那个贼心,也得有那个贼胆啊。」他真是太低看我了,我见识了三百年六界最美丽的风景,如何还能为别人动心。

他道:

「那就是还有贼心了?」我忙道没有。

他道:

「你怎么不问问本座,有没有看上凡间女子。」我惊喜道:

「真的吗?帝君看上了哪个?说出来我帮你做媒,若帝君真心喜欢人家,带她上天也没问题!」他脸色难看,冷声道:

「没有,你别做梦了。」

「……」我俩对坐相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与他分开十八年,人间的十八年比我想象中要长。

人间的婚俗也比我以为的要有意思,就是有一点不好,男女成亲之前不能见面。

因此这是我在人间第一次见他。

他身上喜服不比在灵岩峰成亲那次隆重,但穿在他身上依然好看,我便盯着他猛看。

他微微一笑,刮了刮我鼻子使我回过神来,

「你在看什么?」

「帝君,」我道,

「咱俩这算不算二婚?」原本略显暧昧的气氛被我一句话结束得猝不及防。

他:

「岁晚,其实你有时候可以把嘴省着点用。」

「好的,我以后尽量多吃饭少说话,」我道,

「帝君……」

「在人间还是唤我名字吧。」他道。

「哦,」我没有意见,

「渊溯,人间浊气重,你身体还受得住吧?」他道:

「还好。」

「好就好,」我站起来往外走,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你去哪?」

「我去找个偏殿睡。」

「岁晚,」他在我身后叫住我,沉默一阵,道,

「从前我拒绝与你双修,是因为我不齿利用一个姑娘家来活命,别人如何我不管,在我这就是行不通。」

「但是……但是今日你我以凡人的身份成亲,在凡人这里,洞房花烛算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每一对新婚夫妻,莫不想求个圆满……」后头的话声音越说越低,几乎都要听不清。

我还是头一回见渊溯这般没有自信。

我转身,心里滴着血,脸上堆着笑,对他道:

「好,你等我一下,人间虽没有含春丹,应该也有别的可以代替的药。」

「雪岁晚!」他面色蓦地涨红,道,

「你滚。」我滚出去之前,与他商量道:

「帝君,以凡人一世为期,若你我还无法好好相处,回去以后就解籍,好不好?」他一字一字道:

「不可能,你妄想。」就这样,人间春华易老,他是太子时我是他的太子妃,他是帝我便是他的后。

一辈子也无非就是这样了。

我俩木然看着底下人群为帝后的过世悲痛不已,一前一后回了灵岩峰。

14少苍宫前站了一群人,恭迎帝君与帝后回归。

我进了少苍宫马不停蹄去洗漱了,换了一身轻便衣裳,欲要直奔食神府。

听见身后寻风问渊溯,

「帝君可也要换件衣裳?」我听着渊溯低低地应答,有些恍神,差点忘了这个我住了三百年,当做家一样的寝宫,原本是他的。

少时寻风捧了一套月灰织金锦衣出来,渊溯略看了看,道:

「换套白的。」寻风走过我身边时兀自嘟囔道:

「奇怪,帝君以前从不爱浅色的衣物。」

「帝后,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

「……」我无辜看着他,道:

「神一旦上了年纪,审美就开始刁钻,何况是本就刁钻的帝君,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问题。」寻风愣栽栽地去了。

渊溯把我堵在门口,

「这就去找食神?何须自己劳动一趟,不能把他叫来吗?」

「……」在渊溯帝君的眼中,除了他自己,万物可支使。

换作一般人,就渊溯这样的,早不知挨了多少揍了。

我随口道:

「帝君有所不知,管究做菜用的瓜果时蔬皆是他自己所种,自地里现摘现吃,比别处的要新鲜有灵气。」

「而且他灶房连着餐桌,可以近距离围观他掌勺,要知道会做饭的男人最有魅力了。」我道:

「帝君要随我一道去吗?」他本来已经坐了下去,

「不了,你自己去吧。」我道:

「也是,食神府烟火气味重,帝君还是别去比较好。」他站了起来,道:

「等本座换完了衣裳与你同去。」我:

「……」这都什么毛病。

他换穿一件鹤羽白宽袍,要么不站,站则身姿挺拔如松,广袖凌风飘逸。

衬得旁边的我……很普通。

我恨恨抢在他前头踩上了我的蘑菇云。

15管究的府邸建在幽雪岭,看这个名字就知道他那地方是片冰天雪地,常年银装素裹,别有一番景致。

据管究自己说,当初选幽雪岭建府邸,主要是因为酒神轻云性喜冰雪。

次要是为了将食材的保鲜时期延长。

至于他栽种的那些蔬菜,他给单独弄了个棚子施法保温,保证随时随地都能好好生长。

管究极爱他那棚子,常亲切唤它棚棚,或者大棚。

轻云爱个幽静,所以食神府仙童仙侍甚少,我带着渊溯无须人引路,熟门熟路进了门。

管究原本操着一柄玄铁刀在片鱼片,听见动静头也不抬招呼道:

「随便坐。」我咳嗽一声。

他嘿嘿笑着抬起头来,

「雪岁晚你来就来,装什么大尾巴狼……」蓦然瞥见我身旁的人,

「卧槽。」

「咣当!」头一回,食神把他吃饭的家伙什撂了地,还砸了脚,

「帝帝帝帝……」渊溯面无表情,

「你才是弟弟。」管究犹还在震惊之中,压根没听见渊溯说话,

「帝帝帝君?!」渊溯侧头对我道:

「你怎么没告诉我,食神是个结巴。」我忍笑忍得肚子疼,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恢复神智以后管究将我拉到一旁,

「雪岁晚,你是不是要害死我!」我安慰他道:

「不要紧张,其实帝君他挺好相处。」我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凉亭中的渊溯不悦地将一只茶杯推得老远,对上茶的小仙侍道:

「上次敢给本座用瓷盏的人如今已在无尽渊被吃得渣都不剩了,你们食神府穷到连玉盏都用不起吗?」小仙侍已然吓哭了。

「……」我回过头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对石化的管究道,

「不好伺候归不好伺候,相处方面真的还行。」说完我忙过去解救了那可怜的小仙侍,孩子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等恐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道:

「帝君!」他抬头,眉头要蹙。

我道:

「渊~~溯~~」他脸色稍微见好。

「管它瓷盏玉盏,能用不就行了,这般讲究,你以后都不用出门了。」他道:

「如若不是为了你,我本来就不用出门。」理直气壮,无法反驳。

我倒了一盏茶放在他面前,

「爱喝不喝。」他果然不爱喝,看都不看。

我便一直将他瞪着。

他踌躇,犹豫,勉勉强强,苦大仇深,伸出两根修长手指捏住茶杯,喝砒霜一样抿了一口。

我扭头对小仙侍道:

「这下放心了吧,帝君他不是冲你,好啦,别哭了,去吧。」这时候管究同手同脚踱过来,历来豪放的嗓门前所未有的温柔,像老母亲哄孩子般温柔,

「不知道帝君想吃些什么?」

「先说好,帝君要是想吃龙肝凤髓得自备食材,小神这儿是真没有。」

「我吃素宸作甚,」渊溯道,

「我吃素。」

「哈哈哈哈哈哈,」管究忽然放声大笑,将我和渊溯俱吓了一跳,

「帝君是在说冷笑话吗,好好笑啊哈哈哈哈。」渊溯:

「……」我从腚后踢了管究一脚,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做你的菜去,老子要吃锅包肉、铁锅炖鲶鱼,糖醋里脊,肉末粉条不要粉条。」同时我弯腰问渊溯道:

「你果真吃素?」他道:

「你很意外?」

「没,吃素好,养生,」我道,

「让管究做个素什锦给你,再煨个冬瓜盅,甜品就吃山药泥好不好?」

「你做主便是。」我嘱咐完管究,忧心忡忡坐下喝茶,连围观管究做饭的心情都没有了。

因为我眼前浮现的都是幻影中某个少年陪着女子吃生肉的情形,顿觉食欲全无。

渊溯却看管究看得很是兴致勃勃,吓得管究烫了好几次手,完事之后管究立志要跟我绝交。

一顿饭吃得漫长,不觉已是日落西山,霞光满天,夕阳残雪,古藤黑鸦。

老鸦估计是轻云养的,管究竟然忍住没吃,真爱无疑。

管究忽然将我叫到一旁,背着渊溯递与我一领银狐轻裘,

「你这帝后委实当得有点不称职,就知道埋头吃,没看见你家大神冷得直发抖吗?」我一拍脑门,忘了渊溯身上还有伤,抵不住这里的风雪严寒,我还拉着他在这磨蹭了半天。

我道:

「不用了,渊溯不肯穿别人的衣裳。」

「旁人给他他或许不穿,但若是你给他就穿了。」管究道,

「哥哥我是过来人,不信打个赌?」

「打赌我怕你输得太惨。」我自信一笑,随便上前,敷衍一问,

「帝君,冷吗,穿吗?」渊溯看了看我,接过了狐裘。

我:

「……」远处的管究朝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临走前,渊溯对管究道:

「多谢你今日的招待,菜做得很好吃。」管究受宠若惊,眼泪汪汪,完全忘了还有我在场,十八里相送帝君,看样子很想把渊溯留下供起来。

走出很远,我道:

「渊溯,对不起。」他止步看我,不明所以。

「我压根不该让你来这冰天雪地,狐裘是管究给你的,我都没有察觉到你会冷。」

「我听见你们说的话了,我又不聋。」他背对着我,将狐裘褪了扔在脚下,

「岁晚,骗骗我很难吗?」16灵岩峰上方天空开始由晴转阴,阴转雨,雨转大雨,大雨转冰雹。

寻风悄悄问我,

「去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帝君心情差成了这样?」

「都怪食神做的饭菜太难吃了。」我遗憾地道。

「难怪。」寻风深以为然。

我打发了寻风,望向寝宫深处,渊溯自回来以后便一言不发谁也不理,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外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背影孤绝又落寞。

我叹了口气,极力忍住没有上前。

我劝诫自己千万不能被他骗了,更不能耽于美色没有了做人的底线。

寻风二次回来,带过来一人。

竟还是个熟面孔。

寻风道:

「帝后,这位是火神掌珠,钰笙元君。」那人罗裙迤迤,霞姿月韵,亭亭含羞,行礼道:

「拜见帝后,在外不敢提及家父名号,帝后唤我澜漪便是。」

「小女在梦神座下效力,入夜正要前往梦神殿当值,路径灵岩峰,被突降冰雹挡住了去路,只好前来借地暂避,唐突之处还望帝后海涵。」是那个被我勾断了情思的小妃子。

当初下凡,除了保留了记忆,其余一概与凡人无异,我自是看不出这小妃子与别人有何不同,这时乍一见了她,还挺突然。

我问澜漪,

「你降生大周朝,是去历劫?」她点头,口中称罪,

「当时小女不比帝君与帝后,纯属肉眼凡胎一具,认不得二位尊驾,是历完劫之后神魂归位才将一切想起来,惶恐同时,又顿觉得以同帝君与帝后共历一世,与有荣焉。」我哈哈干笑,

「别这么客气,大家都是朋友。」很随意问她,

「对了,你是去历什么劫?」她怔了怔,才道:

「情劫。」

「……」造孽呀。

天道有轮回,爱情滋味放过谁。

我同情看着她,道:

「今夜你就在少苍宫住下吧,我叫他们打扫一间客居给你。」她道过了谢,终于还是没耐住,抿着唇红着脸,目光越过我望向我身后快要化作雕像的渊溯,大着胆子道:

「帝君。」渊溯回头,循声扫了她一眼,神情淡漠。

我有预感他会说什么。

果然,他道:

「你谁。」澜漪的眼眶顿时红了,我见犹怜,离去的步子都踉跄。

她走后我提醒道渊溯道:

「这是当初被我勾了情思的那位慧妃。」他道:

「本座原谅了你,允你同本座说话了么?」与此同时,一道惊雷响在我头顶。

「……」我闭嘴了。

过了阵,我道:

「帝君,我先走了。」他道:

「这么晚了,去哪?」

「我许久没回沧川,去点个卯,不然我手下那几个小鱼小虾该有怨言了。」他明知我这是为了不同他夜间共处一室想出来的借口,仍旧点了点头。

然后道:

「等等。」说完闭目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如此几个反复,我眼见着外头冰雹转为了雨,雨收拢,乌云退散,露出一弯月牙来。

他道:

「好了,你可以走了。」我:

「……」我道:

「帝君,有火还是发出来比较好,憋着容易气大伤身,我抗造,不介意负冰雹出行。」你怜惜我,我会感动,所以不要对我好。

我要不起。

他道:

「滚。」我麻利滚得飞快,怕走慢了自己会想要留下来。

17我在沧川喝了半个月的酒,比任何时候都像个酒鬼,日日抱着酒坛入梦,复醒,再入梦,浑噩度日。

沧川凡是能化身的生灵都被我拉来陪了个遍,这日轮到小虾皮皮,她举着酒杯诧异看我,

「大人,你这酒量见小哇,从前千杯不醉,如今怎的喝不上两杯就倒了。」

「你不懂。」我打个酒嗝,

「是我自己想醉。」她问:

「大人三百多年前嫁了帝君,不知羡煞了六界多少女子,还能有什么愁肠,非得这样?」

「愁就愁在帝君身上,」我狠狠拍开酒坛泥封,

「小皮皮,如同你身为一只淡水虾,非要向往海产皮皮虾的生活,就算你将自己名字改了叫皮皮,外表漂白,也改不了内里红彤彤的灵魂,无论如何靠拢,你们始终不是一路人。」

「我和帝君便如此例,道不同不相为谋,早晚要分手,长痛不如短痛,我想早些与他分手。」

「还有,你把名字改回来吧,我还是觉得叫小龙好听。」皮皮似懂非懂,道:

「分手有什么难的,你若真想分,告知帝君一声便是,难道他还能打你不成?就算他打你,你还可以打回去嘛。」我呷下一大口酒,很是羡慕她的单纯,

「我怕的是他不跟我打,皮肉之苦最多不过痛上几日,可帝君,他会锥我的心。」皮皮下了结论,

「那帝君他是个坏人。」

「嗯,坏透了。」

「大人好可怜,」皮皮犹豫一下,

「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现今还是告诉你吧,后厨昨日来了个伙夫,模样好看极了,我想自己留着泡的,但见大人如此伤心,我决定将他留给大人。」皮皮说完未待我反应,红裙一摆扭身蹿到我眼前,两手化成大鳌,将我死死夹住往外拖,

「我这就带你去看!」我沧川底的小门小户,灶房从来无人用过,如今竟然有人自投罗网来做饭,是个什么章程。

我被皮皮拖至时,门口围了一圈虾蟹王八蛤蜊……个个被定在原地,抖如筛糠。

而皮皮口中那位模样好看极了的伙夫,一身浅淡雾蓝纱衣迎着水底波纹荡漾,烁烁其光,长发松挽垂落腰际,家常温和的打扮。

他左手擎着一口铁锅,右手居高临下指着一条鲶鱼命令道,

「你,跳进锅里来,让本座炖一下。」那条鲶鱼吓得直吐白沫,眼看就要翻白肚皮一命呜呼。

放眼六界嚣张成这样的,除了渊溯帝君,也没旁人了。

我酒醒了大半,重重咳了一下。

渊溯抬头望过来,略有些尴尬。

我解救了众水鲜让他们赶快逃命,上前点赞道:

「帝君纡尊降贵,上门烹饪我手下,好创意。」

「你做这么些菜干什么?」说着我已走进厨房,见灶台上放着好几盘菜,锅包肉、糖醋里脊,辣椒炒肉末。

我尝了尝,居然能吃,了不起。

我品菜时他就在旁定定看着我。

纵使再强大,一个火系的神,在水底下待久了难免也不好受,我眼角余光瞥了瞥他泛白的唇,没有作声。

直到我把所有菜都尝过了一遍,他才问道:

「好吃吗?」语气中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我踌躇道:

「要听实话吗?」他:

「……」他:

「算了,当我没问。」我笑了笑,伸手略引了些水汽,拭去他脸上沾染的灰尘。

他望着我道:

「岁晚,生辰吉乐。」我的手顿在半空,原来他千里迢迢赶来做饭是为了这个。

「你不回灵岩峰,本座只好过来了。」我苦笑,

「自五千岁以后我就不大爱过生日了。」他倏然将我僵在他脸侧的手握住,冰凉的掌心贴着我的,双眸不知是不是浸润了水汽的缘故,目光显得柔情缱绻似海,我几乎要陷了进去。

他道:

「今后你每个生辰,我都陪你过。」我在心中默念不要心动不要心动,狠心将手一抽,冷冷道:

「帝君,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说过,我与你没有今后,水底阴气重,帝君不可久留,还是早些回去吧。」我转身欲要夺门逃跑,他将我手猛然握住,沉声道:

「究竟哪个才是你,你告诉本座。」

「什么?」他闭了闭眼睛道:

「你如此厌烦我,为何却要趁我闭关那三百年间,三天两头跑到焚焱阁偷亲我,还说那么许多思慕我的话,难道都是假的吗?」我愣住,不可思议看着他。

「我以战入道,习惯了即便闭关入定也要留一丝神识清明在外,以防旁人来偷袭,」他道,

「虽然大部分时间在沉睡,但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我大体都知道。」

「岁晚,你告诉我,为何我一出关你就变了,为何?」我低头,记得灶房门口好像有条地缝来着。

我回想了一番,三百年间我在他眼前,什么糗事都干过了,我热衷给他换衣服,搞发型,我偷亲他,还在他耳边念酸诗。

红酥手,黄藤酒,你有我有全都有,小溯溯快来亲一口。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日见君,见完君后想睡君,来小溯溯继续亲一口。

……我还在他面前躺着吃过辣条。

此时此刻,我十分想去死一死。

我捂着脸道:

「你别问了。」

「现在才想起要脸不觉得有些晚吗?」他掰开我手令我直视他,

「告诉我,为什么。」

「你果真想知道?」

「是。」

「非知道不可?」

「是。」

「好,」我豁出去了,

「今日你我就在此把话说个明白。」

「何必故作情深呢帝君,你心里明明早就有了别人,我在你识海里都看到了,她是个魔女,你身为创天先神,为了她不惜迷失本性,与魔族为伍,你还为她断过一只角,唯一的角。」幻影中的场景历历在目,我越说心中越是激奋,两只手牢牢钳住他腕子,指甲嵌进他皮肉,

「灵岩峰后那片玄天林就是她封印之地对不对?」

「你当初定居灵岩峰,为的不就是生生世世守护着她吗?」

「那我在你眼中算什么,你娶我,是责任使然,想补偿我跟你双修,还是为了维护你先神的颜面,亦或你知道玄天林上空的结界松动,里头的秘密快要瞒不住了,到时你与魔女相爱之事必然会被昭告六界,所以才要提前拿我做幌子,对吗?」

「我也有心啊,帝君,我的感情就不配称之为感情了吗?你这般吊着我,耍着我好玩吗?你说话啊渊溯,好玩吗!?」

「你这样,跟韫玉有什么区别,一边对我深情款款,一遍又与别人暗度陈仓,不,你还不如韫玉,你比他还恶心,因为在你这里,我才是那个别人,是不是?」他脸色巨变,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血色褪尽,在我逼问下身子抖得厉害,险些站不住,不可置信瞪着我,

「你侵入过我识海了?」他恼羞成怒,

「你放肆!雪岁晚,你放肆!」我冷笑,任由我的指甲被他的血染红,流进我指缝,我看着他。

「我做过的放肆之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桩半桩,你不是想要个明白吗,那你敢不敢打开你的识海,随我亲眼去看一看,那个你豁出性命去爱的女人,占据了你记忆深处多大一片赤红。」

「这样你还说爱我,渊溯,你也配?」我狠狠推他到墙壁,将他固住,手指点向他眉心,

「走!」他仿佛对这段记忆讳莫如深,眼中竟现了惶恐之色,拼命挣脱我,摇头道:

「我不去,你也不准去,放开本座!」他好像要把自己缩进墙里,埋起来,

「你不准去,我不准你去,你滚开。」这时候他还想着保护那个女人,即使她仅仅是一段残存的记忆。

我颓然松开了他的手,道:

「你以为我稀得去?」

「跟你说实话吧帝君,我喜欢你的那三百年,并非源自本心,当时我只是觉得已经嫁了你,当适当爱一爱你,所以我吞了从澜漪那里取来的情思,强迫自己去亲近你。」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一瞬间仿佛老了千岁。

我的心碎成一块一块,假意从身后将澜漪那缕情思取出来,当着他的面捏得粉碎,漠然道:

「现在你我两清了,既然你待我不是真心,我待你也不是,还是解籍吧。」他伛偻站在那里,墙成了他唯一的支撑,双拳紧握,丝丝鲜血从他手腕处渗出,在水中荡开圈圈血色涟漪。

他就这样疲惫至极望着我,道:

「不。」他在晕倒之前我抢过去扶他,他无力扯着我的衣袖,叫了一声姐姐。

18灵岩峰的雨一连下了三个月,渐渐扩大祸及周围。

「周围仙境仙门什么的还能撑一撑,」寻风愁眉苦脸,

「但灵岩峰山下还存活着许多凡界生灵,再任由雨下下去,引发山洪,流入凡间可不是好玩的。」

「山下有凡人?」我从来不知。

寻风点头,

「这一方崇山峻岭万年来全靠帝君庇佑,如今他沉睡不醒,最遭殃的肯定是他们。」我不由望向床榻,自那日在沧川,三个月了,渊溯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期间众人排队一一来探望,我想着按照平日渊溯的习性,定然是四个字,

「不熟,不见。」因此他们俱被我挡在门外。

但有些人,那是挡也挡不住。

「啧啧,能把帝君气到一睡不起,姐妹儿你厉害呀。」鸳曦朝我竖大拇指,恰巧素宸上神近来闭关,她闷得身上长痱子,时不时就要过来消遣我两下,望了望霖霖雨帘外那几座金山,

「升官发财死老公,齐了,人生赢家非你莫属。」我阴沉道:

「渊溯还没死呢。」她看着我,终究叹了一声,抱住我抚着我脊背道: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没事没事的昂,帝君多厉害一神啊,小时候考神史仙史,只要跟他有关的题,题题送命,背得我浑身上下直掉毛。」

「……」我擦了擦眼泪,

「你能不能安慰到点儿上?」她道:

「能,我就想说他这么厉害的人,不会轻易挂了的,可能只是累了,想好好睡一觉,你别太过焦心。」

「哎,」她撞了撞我,一脸吃瓜形容,

「他那白月光,你看清是什么模样没有?漂亮吗?」我道:

「奇丑无比。」鸳曦:

「……」

「真的,」我道,

「她魔气缠身,容貌尽毁,使人看一眼都胆寒。」鸳曦咋舌,作为一个颜值协会资深会员,格外佩服渊溯。

好不容易她要给素宸护法,不往我这跑了,我师父接踵而至。

他简直拿渊溯当了炉鼎,一把一把往他嘴里塞丹药,偶尔回头看看伫立床边的我,哀声道:

「何至于就闹成了这样。」

「现在为师出门都不敢说认识你,怕别人将对你的怨气发泄在我身上。」真真是亲师父。

他抓着我的手探向渊溯紫府,

「你看看,一丝灵力都感受不到了,帝君眼下连个凡人都比不上。」

「那怎么办?」

「他属于神魂溃散被动入睡,跟自主闭关还不一样,最终能不能醒过来,真不好说。」师父看了看我,

「乖徒,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

「我都没说让你做什么。」

「命给他我都愿意。」师父叹了口气,

「为师将你元神送入他紫府,你与他双修吧。」

「……」我师父:

「外头的雨啊,渊溯的泪。」

「……」我师父:

「就当为了天下苍生。」19紫府是修道之人内在宇宙,储存灵力的地方。

修道之人所谓的闭关,往往便是元神循着灵气本源,遡回紫府方界之地,调养生息,修复自身灵脉。

根据每个人道法不同,紫府中通常风景也各异,比如我的紫府,是一耸危楼,上竖一门匾:雪氏涮肉——我要求不高,闭关入定时,梦中有肉香。

我以为渊溯的紫府,必然得是一栋兵器库,孰料在师父的指引下我一脚踏入,先是触到了柔软的草地。

以杀伐著称的战神,内里却是青山毓秀,流水潺潺,春风日暖。

宁静祥和的让我有种遁入佛前小千世界梵净天之感。

就是空中浮荡的灵气太过散乱。

怕是下界随便找一个修士紫府灵气都比这稳固,渊溯身体竟亏空得这般厉害。

我边惆怅,边张望,心道毕竟是在人家地盘上,过分猖狂总是不好的。

我就一般猖狂。

我祭出常年不使的一根木杖——当年拜师,我师父说我们植物系脆弱,当使一把好法器才能立住跟脚,于是斥巨资替我淘了一段上古神木

「如何」,与我当权杖。

我当时看权杖造型古朴大气,爱不释手,对我师父颇为感激,我师父罕见地谦虚了一回,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然而这权杖也就够稀罕稀罕,安稳太平年,没有仗可打,即便天要塌,也是渊溯素宸这些大神们来顶,轮不到我们小虾米蹦跶。

所以

「如何」在我归鼎中落灰多年,从无用武之地,如今经我召唤,又蹦又跳振奋异常,可能觉得有大事需要它干。

我摸了摸它,往下一指,道:

「乖,犁个地先。」

「……」一个时辰之后,渊溯紫府天动地摇,山炸土崩,土地裂开来的缝隙中,参天大树依次而生,飞快开枝散叶,将肉眼所见之范围迅速遮蔽。

无数草木之灵从树中散出,形成一张树叶织成的网,以柔软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四蹿逃跑的火麒麟灵气引导,汇合。

我上前,看着那些灵气,忍不住

「咦」了一声。

方才看走了眼,这四分五裂的不是渊溯的灵气,而是他的神魂。

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有渊溯这种等级的神才能修出魂,像我们这些微末小神,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不过有天道约束,其实这些神魂也没什么用,并不能像凡人一般魂外还有魄,可以投胎入轮回,神的魂依附于肉身,散了也就没有了。

我望着离我最近的一缕渊溯神魂,它膝盖以下呈透明状,幽幽浮在半空。

看眉眼,倒像是渊溯青年时期,这时候他该是不认得我的。

他看见我,目光有些惊讶,指着我道:

「你的脸……何时回来的?」

「……」没礼貌,我的脸何时丢出去过,你才动不动丢脸,跟美女见面第一句说这个,活该你万年单身,哼。

我懒得跟他废话,将他拍扁放在手中。

再往前,是背对着我的一道清瘦背影,玄衣墨发,正对向虚空。

我趁他不备,一把捞在手中。

往前,大周朝特有的古朴花纹绣织的金黑两色礼袍尾摆曳地。

我一巴掌偷袭上去,他转身,我这一巴掌就结实拍在了他肩膀上。

「……」大周版渊溯侧眸看了看我手,眉头微蹙。

「有头皮屑,我帮你拍拍。」我道。

「……」我福至心灵,想起来他身上礼服是为祭祀所制,按照周朝礼俗,皇帝都会在自己生辰这一日前往祖庙祭天,顺便供百姓瞻仰,于是我道:

「那什么,臣妾是特此赶在万民之前,争祝陛下圣体康泰,万寿无疆。」他笑了笑,趋近贴在我耳侧,用我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道:

「你终于想通了,本座很欣慰。」目光触及四周幻境的瞬间,变了声调,

「这什么地方,雪岁晚,你搞什么鬼……」我趁势吻上他的嘴,瞅准他睁大眼睛反应不及的那个空档,将他收在手里。

小样儿,跟我斗。

往前。

接着往前……我不知收集了几许渊溯的散魂,才终于在树林尽头看见了个实心的。

他穿一身简洁朴素的宽大白衣,伏在溪前一平坦青石上阖目沉睡,脸色苍白,呼吸清浅,方才炸山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将他惊醒。

我将一路收集的散魂推进他心口,握着他手轻轻唤道:

「渊溯。」他倦怠未曾睁眼,抬起我手在我手背上印下一个吻,重新趴了回去,低声道:

「我今日累了,放我睡一觉,待我歇息好了,你想吃什么我再去捉。」我从未听见他用这般轻柔哄人的语气跟谁说过话。

自然也不是说给我的。

我不禁怒从心头起,大爷的老子主动过来陪睡,还被当了替身,即便是渊溯帝君的梦里都没有我的位置,是个神都不能忍。

想到这里我抓着他肩膀大力摇晃,

「帝君!」渊溯迷迷糊糊睁眼,看清是我,目光澄明几分,道:

「你怎么来了?」我狡黠一眨眼,嘿嘿笑道:

「当然是来拯救帝君于水火的。」说完拉他起身,一壁挥舞

「如何」,离我最近的两颗巨树对立相互,枝蔓交缠,眨眼造出了一栋树屋。

渊溯似是预感到了什么,被我抓住的那只手开始往后抽,

「你要作甚。」我自是不能让他轻易挣脱,扭头看着他,道:

「来不及解释了帝君,快随我上树。」他:

「……」我:

「要么你有本事自己走出紫府醒过来,要么你就乖乖配合,让我同你双修,助你炼神还虚。」他嘴皮子刚动了动,我立即又道:

「你不配合也行,我带了很多含春丹来,到时都给你喂下去。」他闭目忍怒,

「雪岁晚,你是不是非要跟我打一架你才甘心?」

「我喜欢你。」我道。

他猝然睁开眼睛。

20

「真的,这么犯贱且丢人的话我只说一次,出去以后你就当是个梦,忘了就成。」我看着他的眼睛,

「渊溯,我喜欢你。」

「不需要旁人的情思辅助,我也早已对你情根深种,明知道你心里有别人的情况下,还是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瞬间开始对你动了心,我甚至都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了你,你除了长得还行,其他方面真的挺凑合,脾气是六界公认的不好,矫情还事多,挑剔还完美主义,记仇又小心眼,翻脸比翻书还快。」

「但你在睡过去的这三个月里,我守在你床前,脑子里想的全是你对我的好。」

「你跟管究学做菜然后赶在我生辰当天去沧川做给我吃,你为了不让我淋冰雹,努力克制自己的心情,你知道我喜欢看你穿白衣……即便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我也愿意把它当成真的,就当你真的是为了爱我在做这些事。」

「你曾问我骗骗你很难吗?其实不难,骗自己才难。」

「我不止一次回想在沧川那一幕,无比的后悔,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回到那时,我肯定不那么伤你的心,我可以假装不曾侵入你的识海,与你就这么千年万年地过下去,不也挺好的吗?」

「只要你能回来。」

「渊溯,你回来好不好?」他道:

「好。」——紫府当中没有昼夜之分,全凭主人心意,渊溯一挥袖改换了夜幕垂坠,星子罗布,月落清辉。

树屋除了当中一张大床,其余空空荡荡,没有别的摆设。

渊溯明显是嫌我粗犷,抬手化了桌椅板凳,几案香炉,乃至衣柜梳妆台。

我跟在他身后叹为观止,双个修,叫他弄得倒像居家过日子一样。

眼见时间消磨去了大半还没步入正题,我忍无可忍,拦住他道:

「帝君,不必那么麻烦,床就不用了,我喜欢睡硬床。」他不为所动,坚持把一张木床倒腾得云被软枕,薄纱轻帐扶床头炉中香风,如杳霭流玉,幽深缥缈朦胧。

我:

「……」虽说生活需要仪式感,但讲究成这个模样,真的好吗?环境营造的也忒他娘的有内味儿了。

而后他往床上随意一歪,半边身子撑在绵软被子中,慵懒勾手,明明是一份冰魂雪魄姿容,偏目光旖旎,媚眼如丝,朝我道:

「来吧。」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我的理智只能维持我正常走到床边,

「帝君,你这是在逼我犯罪。」言毕一扯纱帐,风灭红烛,借着月华隐隐,香烟暝暝,共赴一段云雨巫山,一点香销万点情。

天明以后我贪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发现渊溯已衣衫肃整坐在了一旁喝茶。

我目光擦过他颈侧一点殷红,嘿嘿笑了两声。

他耳朵顿时红了个透,将衣领往上遮了遮,试图找回尊神的架子来,一盏热茶平送到我眼前,

「喝了。」还是参茶,我好奇道:

「你哪来的功夫种人参?」闻言落在他脚边的

「如何」不满起跳,把地板撞得当当响,意思是它这根单身棍,起早贪黑不辞辛劳种的小人参。

「好啦好啦,是你是你。」我安抚

「如何」两下回过味来,

「帝君你一修习火系的神,竟驭得动如何神木吗?」他哼了一声,

「本座什么驾驭不了。」

「是呀是呀,帝君你最厉害了。」本是话赶话赶到了这里,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是这人吧,一定时刻就容易联系前因后果上下文胡思乱想,我眼前马上浮现出昨晚的场景来,历历在目。

老脸不由一红,抬头看渊溯,他脸色也没比我白到哪去,目光与我相撞,尴尬中透着羞赧,房中诡异地安静了。

为转移话题我把住了他手腕,试了试他的脉,又探了探他的灵气,满意点头,

「还行。」

「帝君这就随我回去吗?」

「我耗得起,灵岩峰众生可耗不起呀。」他坐在那里,看上去有些不怎么情愿走,翻转腕子握住我手,道:

「岁晚,其实我……」就在此时山摇地晃,破空里我师父一句清喝打断了他,

「岁晚,速归!」

「怎么回事?」我拾起

「如何」,疑惑看向渊溯。

他薄唇紧抿望着窗外,攫住我手腕道:

「走。」天旋地转间我只听他仓促说了一句,

「岁晚,你不必怀疑,那些都是真的。」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是真的?哪些?但也容不得我细思量,少苍宫外已是一片凌乱,大股的黑气从玄天林的方向往四周扩散,戍守的小仙御剑前仆后继过去围堵,然无济于事,个个如投石入海,被吞噬得悄无声息。

许久之后方能听得一声惨叫,人再出来时,已剩了一副黑透了的骨架。

我师父神色很慌,

「帝君,是玄天林的结界破了。」

「本座知。」渊溯沉脸说了一句,将我往师父旁边一推,

「顾好她。」说完飞身迎上,眉心一记血红神印浮隐,凌空当风,手上出现一柄燃着火焰的长剑。

「是赤炼,」师父目含向往,

「帝君的剑出鞘了。」他话音刚落,赤炼引火,荡开红光,铺天盖地朝黑气覆了过去,顷刻间与黑气交融,燃烧,翻滚。

肃杀之气将周围山石击得四分五裂。

见此情形我后知后觉,大婚当天渊溯用来对付我那个挠痒痒一般的剑阵,只是他闹着玩的而已,无知即无畏,我能活到现在,我真命大。

就在此时我又听见了来自玄天林深处那个声音,这次我听清了。

那是渊溯。

极具魅惑的渊溯,

「岁晚,你在哪?快来啊,我都要死了,你不来看看我吗?」

「快来救我。」字字引诱,

「只有你能救我。」我踏出一步,再踏出一步,身体不受控制循着那声音找过去,被我师父拉住,

「岁晚,你做什么,前面危险。」我茫然看着我师父,道:

「渊溯在叫我,他有难,我得去救他。」灵台一痛,我师父塞了颗清心丹进我嘴里,

「乖乖,你入障了。」我急忙抬头,见渊溯还好好在那里,松了口气之余,心下骇然,把目光再度投向玄天林,

「师父,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它怎么知道渊溯才是我的障。

师父摇头道:

「我也不知道,那里头的东西除了帝君,谁也不知。」我也顾不上继续盘问,焦急望向半空,原本被渊溯扼压回去的黑气又外扩了几分,赤炼嘶鸣,竟落了下风。

如此下去渊溯定然支撑不住,我一点

「如何」欲要盘旋而上助他一点微薄之力,但见东方浩气压至,龙吟长啸,赤水青龙法相在空中现身,纯钧开道,一袭雪衣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师父付与来人方才看渊溯拔剑同样的激动,

「是素宸上神来了!」破关而出赶来救急的素宸上神颠倒众生,以天人之姿亮了个相,随即站到了渊溯对面,承担了大部分的黑气。

后素宸一步的众上仙上神纷至沓来,罗列成阵,守住了其余四角,于空中结成一张细密巨网,覆在了原本破了好几处的玄天林结界上。

黑气如退潮的浪,收缩一阵,伏了下去。

我等观战虾米悬着的心正要跟着落一落地,突然原本消停的结界又是一阵翻涌,黑气极具灵性的虚晃一招,趁众人放松之际反扑上来,意图一举冲破结界。

渊溯比谁反应都快,收剑回身,朝尚未收剑的素宸纯钧剑上一撞。

我等跟素宸上神一同傻在了原地。

不愧是帝君,狠起来连自己都捅,还是借挚友的剑捅。

素宸问出了大家集体的心声,

「渊溯,你疯了?」他二人一水一火,属性相克,纯钧捅在渊溯身上杀伤力呈百倍,渊溯已说不出话,冲他一摆手,吐血不止,身子晃了晃,直直从云端坠落。

我当机立断调动周围树木疯长,参天将他接住。

火急火燎飞扑过去抱着他瘫软的身体,心凉了半截,

「渊溯!」我望向素宸,盼他能给我解惑。

素宸回头看了看玄天林,落到树枝,忧伤的目光投在了渊溯胸前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他叹了口气,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直到我结了个伽印给渊溯输送灵力,素宸才不得不开了口,他道:

「不能救他。」我吃惊望着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有没有发现,帝君自身的强弱与玄天林那股势力息息相关,他强则彼方强,他弱则彼方弱,刚才他故意撞到我剑上,正是此理。」我转向玄天林,果然,黑气彻底偃旗息鼓,缩了回去。

我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素宸只简单替渊溯止了血,望着有些苏醒的渊溯,眸中有跟我同样的疑惑,

「渊溯,你怎会跟玄天林的魔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做了什么?」

「这也正是吾等想问帝君的问题。」一道威仪声音传来,天帝率众亲至,凌空幽浮,与渊溯对峙,

「帝君当年允诺,玄天林由帝君镇守,又有盘古大神的金阵结界,可保万万年无虞,而今为何……」

「你这是在质问本座吗?」渊溯冷冷打断他,扶着我的手臂站起来,脸色血气尽失苍白如纸,然一双深眸傲霜斗雪,觑着天帝和他身后仙众。

天帝忙作揖道,

「不敢,只是玄天林一旦失守,里头魔气外泄,定然祸及六界众生,寡人身为天帝,若是不能制止,实在不知该如何向苍生交代,况且方才众眼所见,帝君与玄天林中的……那个谁通同一气,的确令我等惶恐。」渊溯轻笑,反问回去,

「那个谁?」天帝咬了咬牙,道:

「前魔尊流光。」他此言一出,渊溯搭扶着我的那只手,不可查觉一抖。

天帝也不容易,大概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继续顶撞道:

「帝君与她的事,虽然如今已很少有人提及,但也并不代表没有人知道,您当年自主枯守灵岩峰,不就是为了……与她长相厮守吗,要说帝君没有私心,我等是不信的。」天帝就差把

「帝君与魔女勾结」打在天幕公屏上了,他这番话说完,众人惊骇过后,大部分目光都似有似无投在了我身上。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帝君对旁人用情至深,那人还是个魔女,就显得我这个帝后的处境与立场,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尤其渊溯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自身性命与那魔女维系一体,瞒着众人,偷摸与她同舟共济,或许他这些年,身体一步步羸弱,也是这个缘故。

可见帝君对那魔女,是万万年的至死不忘。

其实我并没有多么难过,反倒觉得释怀,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听渊溯对天帝道:

「你说的不错。」

「可那又如何,本座行事,需要经尔等同意么?笑话。」天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帝君你未免……」

「此事还待商榷,」素宸忽然道,

「帝君若是与那女子相爱,为何不惜自损,也要将她封印回去,而且……」

「无须为我说话,本座不许她出玄天林酿成灾祸,不过是因为本座对六界有一丝良知未泯而已,算不得什么,而今说穿了正好,本座也懒得和你们遮掩了。」渊溯离开我往素宸身上一靠,

「今日本座乏了,你们滚吧,过两日本座给一个让你们满意的交代便是。」天帝脸上有了怒意,跨前一步,

「渊溯!你……」

「陛下,」素宸横出一臂挡在渊溯身前,向来温润如玉的脸上也出现了几许肃穆。

「恕我直言,没有帝君何来六界今日的安宁,他为了苍生,身上累累伤痕数以百计,虽不问六界之事多年,人前人后仍被尊崇一句『帝君』,不过分吧?」

「在事情尚未明了之前,你们何须逼他至此,非要他今日给你们一个交代,这不就等同于让他去死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帝君有罪,自绝于此,在他之后玄天林再度祸乱,除了帝君,包括我在内,在座各位谁又挡得住,力保能绝了此患?」素宸致命一问,全场安静如鸡。

果然再温柔的人也有脾气。

天帝顿了顿,道:

「那么依上神所见,眼下我等该当如何?」言语之中放过渊溯又不甘心,不放又不好下台。

素宸道:

「今日就依帝君所言,尔等先回去罢,玄天林结界破损虽已不可挽回,好歹被加固了一遭,尚能撑上几日,此事疑点重重,还需从长计议。」恁大一个台阶,不下不是天族人,天帝赶忙就下了,

「既有素宸上神作保,寡人自是放心,告退。」我排了半天的队,早就不耐烦,天帝转身之际我立马道:

「帝君。」

「不好意思打扰了,您是不是把微不足道的我先交代一下?」渊溯要随素宸离去的身子一晃,停下脚步。

「好,本座与你解籍。」他自知始终未再回头看我一眼,只是道:

「对不起岁晚,三百年的深思熟虑,再加上凡人的一生一世,我还是没有办法爱上你。」

「彼此彼此。」我语气松快。

我又道:

「这就完啦?」

「你想要如何?」当着满天仙神千百双眼,我清了清嗓子,对着渊溯的背影道:

「我要补偿。」

「财产分一半,焚焱阁后头那几座金山给我吧。」我眼见天帝要离去的步伐卡顿了一下,我师父站在树下,仰头望我,托着下巴。

就连素宸也回头看我,神情难以形容。

只有渊溯,不动如山,声音甚至听不出起伏,手一翻浮出我与他的合籍书,焚了个干净。

原本晴朗的天空晦暗不明,雷声滚滚大雨欲倾。

他道:

「都依你。」我得了这么一句,飞至我师父身边,笑道:

「师父,我又是自由身啦,你高兴不?」我师父撑开伞罩在我头顶,伤情看着我,

「乖徒,高兴的点在哪呢?」

「其实岁晚,你要是想哭,也没人会笑话你。」

「一点儿也不啊。」我笑容洋溢抢过他的伞,众目睽睽走得头也不回,

「师父我先走了,今日本神女开心,当浮三大白!」看,骗别人有什么难的,骗自己才难。

21

「一日醉,十日醉,百日醉,千日醉。」沧川水底,管究把带来的酒坛按照大小依次在我眼前排开,

「轻云说了,你就尽情喝,他管够。」

「要加冰块吗,亲?」我摆摆手,手直接滑到最后,拍开了一坛千日醉,正要往嘴里倒,管究按住了我,

「你恨着帝君,犯不着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我微微一笑,

「谁说我恨他了?」

「哦,那就是还爱着他。」我微微一笑,

「谁说我爱他了?」管究无语瞪着我,眼中写满

「搞不懂你们女人」。

我俩僵持不下,皮皮火急火燎蹦过来道:

「大人,外头来了一队黄巾力士,搬来了四大座金山,四大座!就放在我们的沧川岸上,还有好多好多的金银珠宝玉石,发了发了发了……」我毫不意外,这是渊溯的风格。

这下好了,我和他最后一丝瓜葛也没有了,从今以后爱又怎样恨又怎样,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

不如醉去。

我赶走了管究,封闭了沧川,把自己沉在水底,饮下了百坛千日醉。

一睡就是两百余年。

两百余年间他们有意无意,断断续续透露给我关于很多渊溯的消息。

比如我俩解籍以后他颇消沉了几日,后来重伤难捱,全靠素宸一手救治。

比如他封锁焚焱阁,将那栋无辜的楼设为了灵岩峰第二个禁地,灵岩峰众人从此对焚焱阁深加隐讳,连同雪岁晚三个字,再也不敢在帝君面前提及。

比如他与素宸极力挽回,玄天林结界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全面溃塌,在我们分开的第二百个年头,渊溯只身走进玄天林,由素宸将他亲手封印,平了这场祸端。

也成全了他与魔女流光。

据说那一天,整个六界日月混沌,天地无光,而后万物岑寂,苍生哀恸。

玄天林黑气彻底退散,恢复往日如初,众人再去寻时,渊溯与流光杳无踪迹。

一般这种情况,应当是帝君与那女子同归于尽了。

换言之,就是渊溯死了。

一代先神陨落,千百年后,又是史书中一抹艳丽色彩,笔者若是八卦些,可能会将帝君与先魔尊流光这一场绝恋顺带也提一提。

无论如何,不会有我。

我只过不是一个坐拥万贯家财的笑话罢了,这样想来,当年我和渊溯婚宴上西海龙女的诅咒,一语成谶。

「雪岁晚你记着,靠下作手段上位终归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待你被帝君休弃那一日,我定如今日这般,携酒来贺。」渊溯陨落这个消息是我师父带给我的,他到底是我师父,一路分水到了我沧川底,无人敢阻。

我当时恰好喝到了中场休息,浑浑噩噩听他说完,道:

「哦,知道了。」我师父居高临下看着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原地魔力转圈圈。

我实在眼晕,道:

「茅房出门左拐直走。」

「……」他道,

「岁晚,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从前有人说,长相守不易,岁晚惜流光,个中含义,你品,你细品。」我迷迷糊糊,脑子搅成一团浆糊,

「师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道我文化课不好,还趁我喝醉考我古诗词。」师父道:

「你没救了,你若非要自伤,没人能救得了你。」不待我反应,他已走路带风,气冲冲而去。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想理我了。

我在榻翻个身,摸到一坛新酒,脑门上全是问号。

榻前一盏聚魂灯闪了几下,从里头轻飘冒出一缕幽魂。

他坐在我身旁俯身看我,拨了拨落在身前的秀发,道:

「你师父方才说,谁死了?」那样惊艳的眉眼,眸中全部映着我。

这是我当年在渊溯紫府中,私心藏起的他一抹神魂。

他被控在聚魂灯里,瞒着所有人,悄然陪了我二百余年。

我望着他,其实根本不能确定他究竟还算不算渊溯——他记忆凌乱,心智不全,大部分时间都要缩回灯里修养,每天清醒不过半拉时辰。

每次出场,手中都掐着截木头并一把锉刀,也不知道在雕些什么。

就如同眼下他与我打过招呼,便又开始低头忙活了,木屑在我眼前纷飞,碰到我衣角发丝又散作光点消融,并没有实体。

他边雕边道:

「方才那句诗你该问我,岁晚惜流光,是我跟你师父说的,我那时把你交给他,他问我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我道你既然要新生换个活法,便不能再用流光这个名字了,不如就叫岁晚。」他兀自说自己的,浑然不知我已经从榻上弹坐起来,惊恐看着他。

「你说什么?我是谁?!」我去抓他的手,穿过他扑了个空,跌下软榻。

「小心,」他道,凝眉看我,十分不解,

「你不知道自己是流光吗?」我扑在他脚边,

「我上哪知道,你从来也没告诉我!」他愕然,

「你从来也没问过我啊。」顺着我边缘轮廓摸着我的头,叹息道,

「而且我以为你再也不愿意被称作流光。」

「你不是说你恨透了这个名字吗?姐姐。」我酒彻底醒了,浑身冒冷汗,呆呆看着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不理我了,端详手中木头,吮了吮磨破的手指,

「这『如何』委实不好搞,但岁晚会喜欢。」

「她在那只会炼丹还惧内的妙清门下,身份地位又不高,定然受人欺负,本座不能时时顾她周全,没件趁手法器可不行。」他露出孩子般的纯澈笑容来,专注的令人不忍打扰,仿佛天塌下来也只有眼前这一件事干。

他想着他的岁晚。

我徒然脊骨生寒,抱上聚魂灯仓惶跑出房门,不顾水底众人诧异的眼神和呼唤,往外疾冲。

两百年,足足有两百多年,我究竟干了些什么?醉生梦死,自怜自艾。

要不是我师父来训我,要不是我傻子一样不愿对渊溯放手,藏起了他一缕神魂,令他机缘巧合下说了这番话,我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究竟有什么东西,渊溯到死都不愿告诉我。

22去无垢境这一路我强迫自己冷静,将思绪从头捋正,首先脑子里浮现的是渊溯识海中,混沌伊始,八荒十洲四海初分,有一女子名唤流光,横行六界之时捡了只被压在巨石下差点流干血而亡的火麒麟小兽。

小火麒麟才刚刚学会化人,一个苍白有些孱弱的小男孩,占了半张脸大的眼睛,无措看着她。

女子笑了,勾勾他下巴道:

「叫声姐姐来听听。」

「不叫打你哦。」女子行了很远的路,遇到能化人身的物种甚少,能跟她说话的少之又少。

而且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要么是死了,要么是为了些许利益与她反目。

她孤苦多年,简直将小男孩当成了个宝,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他。

他们不停于混沌之中打怪升级,小男孩成长极快,渐渐战斗力强悍到令人发指。

女子因此做起白日梦,

「渊溯,你一统六界指日可待。」小男孩对一统六界不感兴趣,但倘若能让女子高兴,他愿意试一试。

那年头多方势力各自为强,谁也不服谁,终于男孩实力过分雄厚招致众人忌惮,有一日,他们将男孩引诱到了一处陷阱中,那里关着一只鸠尾。

鸠尾是如今早已绝迹的魔兽,生于魔气最盛的魔窟,类比毒蝎,庞然若小山,尾巴上带有剧毒,沾者必死。

男孩与鸠尾厮杀一场,在斗室一样的陷阱之内,毫无转身的余地,免不了沾染一身毒血,被流光救上来时,已全身青紫溃烂,不剩几口气了。

当时要救男孩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入魔窟采

「美人舌」。

「美人舌」是一种魔花,下半身为茎叶,上半身形似妖娆美人,硕大的头颅生艳丽五官,樱桃小口中有一条粉嫩舌头,其实就是它们的花蕊,服之可解百毒。

渊溯当时危在旦夕,流光别无选择,她之身入了魔窟深处,艰难找到了一株

「美人舌。」熟料想

「美人舌」刁钻得很,不吃死肉,只盯着活物,而且是人肉。

流光将自己的胳膊伸进了

「美人舌」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忍着剧痛抽走了那条珍贵的

「舌头。」要命的是美人舌本身也是剧毒之物,流光回去的路上已然有些神志不清。

她将

「美人舌」花蕊喂进渊溯口中,渊溯面色恢复红润换来的是流光身体火速溃散,毒气由内而外将她吞噬,围拢,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无一例外鼓泡,溃烂,惨不忍睹。

莫说是苏醒的渊溯,连旁观的我都不忍看,我本来就看不清她隐在混沌雾气中的面容,现下更是不用看了。

「姐姐!」渊溯立即朝她扑了过去。

却被她一把推开,

「别过来!」

「趁我现在还有几分清醒,你杀了我,自己走吧。」男孩将手握到滴血,杵在那里,道:

「不。」流光本是先天一副神躯,中毒不会即死,何况渊溯也不会让她死,这傻孩子,每日源源不断朝她输送灵力,极力维持她的生命。

可流光飞速地魔化了,面目全非,性格大变,开始嗜血,嗜杀。

她每日活得像具行尸走肉,所到之处,黑气弥漫,万物触之即枯萎,寸草不生,毒发的痛楚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这种情况下是个人都很难保持理智。

有一天渊溯出去打猎只不过稍微回来得晚了些,她已忍无可忍地将他扑倒在地,像只野兽般撕开了他的衣襟,狠狠咬透了他的侧颈。

渊溯吃痛的呻吟又将她唤回来,她血眸恢复清明,看到渊溯脖子上的血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痛苦往回缩,

「对不起,渊溯对不起,我……」

「没关系的姐姐,我一点也不疼。」男孩温柔趋近,一手捂着丝丝腐烂的血洞,一手摸了摸她的手。

「别碰我!」流光冲他大吼。

男孩立即止步,将遭到腐蚀的手藏到背后,拎过装着猎物的麻袋,笑道;

「姐姐一定饿了,快来吃饭吧。」流光做倚仗的那棵树迅速枯萎,她渴望看着麻袋,舔了舔唇角,命令男孩道:

「你背过身去,不许看。」她不愿意男孩看见自己进食的样子,与兽无异,太难看也太难堪。

却见渊溯率先打开了麻袋,取出一颗冒着热气、血淋淋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心脏,漂亮的眸子弯成两道月牙,

「我陪姐姐一起吃,没什么大不了,姐姐永远不必避讳我。」他一口一口吃着心脏。

流光闭目不忍看,

「渊溯,你不必……」他淡淡笑道:

「我愿意。」我就是这样,看着他们隔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分食生肉,器脏。

然后是每日例行的输送灵力。

再然后在流光看不见的地方,渊溯吐得撕心裂肺。

日复一日,日日如此,渊溯陪着流光津津有味地吃完生肉,再自己躲到一旁偷偷地吐。

我脑海中与之重叠的是食神府那个冰雪襟怀的帝君,风轻云淡地道:

「我吃素。」一句话盖过多少陈年铭心刻骨,深刻到不愿提及,不必提及。

23我当年在渊溯的识海中跟着他们走了许久,见识到了渊溯少时经历的所有苦难。

那长长岁月太难了,他被揠苗助长般催着长大,一边要防着旁人与凶兽魔物的层出不穷的侵害,一边还要护着流光,照顾着她的身体,她的心情。

我亲眼看着男孩一步步成长为少年、青年,终于有一日风华超然,绝世无双。

乾坤已经分明,他受到越来越多的推崇,爱戴,敬仰,人们开始臣服于他,唤他帝君。

反之流光则越发自惭形秽,昔日的女神,也曾爱美爱玩爱笑,梦想是将足迹踏遍八荒十洲四海,傲然独立于世,与日月同昭昭。

而今却只能躲在阴沟里,被病痛、孤独、绝望无休止的折磨,再也拈不起一朵花。

甚至有魔族假借着她的名义生事,奉她为魔尊。

她得到无数正义的声讨,都是渊溯在背后帮她压了下去,渊溯由此得了一个帝君盛气凌人不好亲近的名声。

她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了,需要很久才能将渊溯辨认出来,然后无助地哭。

她一次次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他早已是她不能触碰的人。

有时候她脾气上来甚至会后悔,后悔当年为什么要一命抵一命救下渊溯,她说都是渊溯害了她,她诅咒渊溯去死。

这时候渊溯就会自责万分,手在背后握成拳,温和笑着,小心翼翼讨好,直到哄着她气消。

反过头来自己夜不能寐。

有时候流光心情好一点,他便陪着她四处走动,偶尔看见有人娶亲,新嫁娘凤冠霞帔大红嫁衣,流光会艳羡跟在人家后头尾随许久,直到跟不上。

「我此生大概永远没有嫁人的机会了。」她哀叹道。

渊溯跟在她身边反驳,

「胡说。」

「我这副鬼样子,谁敢要我?」

「我。」流光望着他,凄然一笑,

「我不要你施舍。」

「这不是施舍,」他道,

「我爱慕姐姐。」那样真挚。

流光给他哄笑了,

「好,如果有来世,我不再是流光,你来娶我。」他温声道:

「好。」他们都知道神没有来世。

他还是轻轻地用手指勾了一会儿她的衣袖,直到烧灼感传来,才慢慢放了手。

他答应会陪她遨游四海,可是走到灵岩峰后头的玄天林时,流光就走不动了,毒入心髓,她已经不是她了。

她彻底六亲不认,虐杀成性。

这定然也不是她所愿意看见的结局。

我最后在渊溯识海中看到的场景,就是渊溯站在黑气翻涌的玄天林之上,含泪将流光封印。

伴随着女子凄厉的哀嚎,火麒麟真身显现,折断了头顶独角,仿佛要给女子陪葬。

我当年看到这里,几乎是逃着跑出了溯源识海,一则场面太过惨烈我实在看不下去。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经历了这样的感情,渊溯心里除了流光,容不下第二个人了。

我爱他,自问也做不到流光这个地步。

我立时恨了渊溯,既然心里存着别人,又娶我做什么。

可为何,渊溯的神魂告诉我,我就是流光。

24无垢境幽静既往,长阶覆苔痕,我跪于长阶。

素宸上神立在阶前叹气,

「我答应帝君不告诉你的。」我叩首道:

「所以我才来道德绑架上神,上神若是不把实话全部告诉我,无垢境前从此会多一个装饰物。」

「……」素宸无奈看着我,忽然抬手,我只觉身子一轻,回过神来元神已出窍,肉身缩化,成了素宸手上一只碧莹弯角。

我看着那只弯角,心里徒然空了一块,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明白了吗?」素宸道。

「我们都错怪了帝君,被封印在玄天林中那个魔,压根不是你,而是他自己。」

「他瞒天过海,把自己的命跟你的命换了,折下自己的角给你做肉身,元神代替你镇在玄天林,剩一具空壳在灵岩峰苦撑了万万年。」

「万万年只有神魂没有元神,否则你当他是什么样的伤养了几万年还养不好?」

「而后他将你放在焚焱阁温养几万年,直到你元神与麒麟角做的肉身契合,他才敢将你唤醒,送到了妙清天尊处,让他对外称你是他救回来的小仙。」

「因为我师父是老一辈里一等一的老好人,宠徒狂魔?」素宸点头,

「还因为你师父极有分寸,对你来历虽然好奇,但从不探究,帝君说你前尘痛苦,不愿你记起,倒愿你永远没心没肺,只做雪岁晚。」难怪他在沧川水底时,听见我侵入过他识海一刹那是那般恐慌,他太怕我把往事想起来。

素宸顿了顿,

「就算……你后来不与他双修,他也会守当年一诺,娶你为妻。」

「岁晚,若不是他实在没有法子,他也不愿意抛下你,与你解籍,去殉了玄天林,着实是……」素宸广袖一挥,幻像浮现我眼前。

是少苍宫内一角。

渊溯坐在他惯坐的窗前那张软椅上,看向窗外,静静道:

「素宸,将我封印在玄天林。」素宸站在他身后,皱眉道:

「不可以,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你我都知道,没有的,这么些年来,我们找的法子还少吗?」

「而且也来不及了,当年是我的元神强行吞并了流光魔化的肉身,他一旦出来,你赢不了他。」素宸震惊不已,

「你们麒麟族真是……」

「强大且彪悍,你不服不行,」渊溯回眸一笑,随即正色道,

「我进去,与他周旋,毕竟他曾经是我的元神,与我的身体最为适配,你等待时机,将我封印,如今能帮我的只有你了。」

「可后悔没多交几个朋友?」

「算了吧,当年我若是太过随和交友广泛,融入到热闹中去,你叫流光怎么办,她只有我。」

「后来怎么不多交几个?」

「后来就成了习惯,反倒不喜欢与人为善了。

发现冷着脸也不错,他们本来就怕我恶我谤我敬我,愿意真心待我之人少有,那我又何必放下架子与他们虚与委蛇,还不够累的。」素宸眸中划过一丝疼惜,

「你只可怜流光孤独落寞,可是你比她多孤独落寞了几万年,谁来可怜你呢?」渊溯没有回答。

良久,他道:

「素宸,你知道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是什么时候吗?」

「是在凡间与岁晚做夫妻那几年,我可以每晚偷跑到她床边坐着看她睡觉而不用担心被她察觉。」

「她睡相可真是差。」他靠在椅背,怔怔望着外头风景,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

「我走之后,不要把真相告诉她,就让她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梦,若是不愿意醒,你们也随她,直到她将我淡忘。」

「我实在是一个很懦弱的人,外头都说帝君修为踔绝战无不胜,妄为无畏,其实我怕的东西太多了,我怕她不快活,怕我保护不了她,怕她离我而去,怕她忘了我重新来过以后爱上别人。」我拼命摇头,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我有多爱他,爱到患得患失,爱到即便他在我面前,我都觉得随时可能会失去他。

从与他成婚那天起,他就是我的来日方长,今后千秋万载的漫长命途,身侧再不做第二人想。

而只要一想到身侧之人可以是他,我做梦也能笑出来。

我朝幻象中的渊溯伸出手,可那幻象如泡影,一碰就碎,散作星光擦过我耳际。

是我,都是我,是我让他成了众矢之的,他把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护了我周全。

然后我反过来往他心口上捅了一刀,当着众人的面与他解籍,让他下不来台,使他众叛亲离。

我跟天帝他们没什么两样,他把我和六界的安宁一路担过来,到头来我们这些被他护佑之人,却开始质疑他的初衷,责备他,诋毁他,逼他去葬了玄天林。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把他的牺牲视为理所当然,旁人也就罢了,我是曾经亲眼看着他走过来的人,我明明知道他是承受了怎样的艰辛,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我常笑他心眼小,其实渊溯从来都有一份济世胸襟,昊天罔极,从头到尾没有变过。

「他没死对不对?」我急急拿出那盏抱了一路的聚魂灯,将里头渊溯的神魂放出来,指着问素宸,

「你看他的神魂还在,这就代表他肉身还在,对不对?」我逼迫盯着素宸,唯恐从他嘴里听到一个

「不」字。

素宸垂眸慈悲看着我,温声道:

「我是不会放你进玄天林找他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他的意思,但是我非去不可,」我重新跪在阶前,

「求求你了上神,你就让我去吧,求你!」素宸不为所动。

「你就让她去吧,素宸。」被我突然放出来的那缕幽魂,茫然立在那里,看看我再看看素宸,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蹙眉,

「你没看见她都哭了吗?」

「她想要什么,你快都给她。」素宸:

「……」25我以为我此生再也不会踏足灵岩峰。

而今我带着素宸给我的神印,悬足玄天林上空,望着底下森耸鬼林,内心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知道了前路怎么走,再也不惶恐。

寻风率领众人赶至,折身行礼,

「帝后。」我朝人群望去,个个都是一起吃过火锅的熟面孔。

我道:

「我已不是帝后了。」寻风微笑对我,

「帝君走时交代过,灵岩峰永远是帝后的家,您想何时回来我们都恭迎。」我点点头,

「是我对不起他,我要去找他,你们且回去吧。」我刚要打开结界,凌空而来一卷长鞭,狠狠擦在我脸颊,留下一痕灼痛。

我怒而回头,澜漪站在云端,手中火神扼神鞭躁动,她冷冷注视着我,

「雪岁晚,你不配去陪他。」寻风在我身后叹了口气,低声道,

「这位自帝君入了玄天林便日日守在林外,请都请不走。」

「……」是个痴情女子,就算当年被我勾了情思,也拦不住她泥足深陷。

我无奈道:

「小姑娘,回头是岸。」

「小姑娘?」她呵呵冷笑,

「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回头,我五千岁上随爹爹去昆仑虚赴宴就与帝君相遇过了,他落在地上的玉玦被我捡起时,他看我可爱,当即就赠了我,他们说帝君从不随便送人东西,甚至同旁人说话都懒得,却唯独对我假以辞色,那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呢。」我:

「……」寻风:

「……」我与寻风交换个眼神,按照我对渊溯的了解,多半是他掉了块玉玦,不妨被人送了回来,都不能够看清对方是男是女,定然会嫌脏不肯接。

我试探着问澜漪,

「帝君当时是不是对你说,『不要了』?」澜漪的眼神告诉我,我猜对了。

我道:

「你误会了帝君,他或许不是看你可爱,他这人……」

「不可能!」她打断我,

「当时大庭广众,纵使帝君心里喜欢我,也不可能直白说出来,是以才委婉表达,他这是为我一个姑娘家的清誉着想!」

「……」我还能说什么。

我以为我就病的够深了,没想到这还有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这妹子目空一切,自顾沉浸在她对渊溯的爱慕里,

「从那时起我眼中除了帝君,再也看不见旁人,嫁给帝君为妻成了我一辈子里唯一重要的事。」

「我为了了解他,到处搜刮他的事迹,史书上只要有关他的描述,我都读了不下千遍,我日日都想再见他一面,可是灵岩峰守卫森严,我连外围山门都进不来。」

「终于有一日,让我打听到妙清天尊夫人过七万岁整寿,邀请的宾客中赫然有他。」

「我想方设法讨了一张请柬,尽心打扮了去赴宴,如愿以偿再度看到了帝君,可是他当日不知为何失魂落魄,眼睛不断梭巡人群,好似在寻谁,确定找不到,便离席走了。」……大概他是在找我,我回想一下我师娘七万岁整寿,我确实不在宴上,我当时约了鸳曦定风池泡温泉。

不是我大逆不道不想给我师娘过寿,而是我师父这人忒烦,每次都要当众给我师娘声情并茂朗读万字情书。

酸死个人了。

莫说是我,我师娘都烦他,所以那天我是带着我师娘一起跑的。

阴差阳错,竟错过了渊溯。

澜漪继续道:

「当日我尾随帝君将他拦下,问他可还记得我,他看着我,问我是谁。」我:

「……」

「一次记不得我不要紧,我不怪他,岁月漫长,我愿意慢慢走到他心里去。」

「可是为什么,他后来竟娶了你。」她怒视我,眼中慢慢憎恶,好像我是她的杀父仇人。

她道:

「雪岁晚,你算什么,我是火神之女身份尊贵,你不过是妙清座下来路不明的散仙,被强提了神格。」

「我自小琴棋书画精通,法术修为也居于同龄人中上乘,还有一副连花神都赞叹过的好容貌,你样样俗鄙,整日除了找食神喝酒就是缠着东海太子,臭名远播,你拿什么跟我比?」

「凭什么,是你不是我?」……我低头检讨了一下我自己,她说的好有道理。

「后来他们告诉我,是因为你命好,帝君需要你与他双修治伤,碍于责任与名声才勉强娶了你。」

「正好那时我的情劫来了,原本并不应在帝君身上,是我强行逼着司命们为我改了命格。

我以为换个身份活法,我定然不比你差,帝君会爱上我而不是你。」我不由顺着她的话陷入回忆,当年在凡间,我也是秉着业界良心撮合过他们的吧?孰料漪澜徒然发难,鞭子一甩朝我抽了过来,

「都是你从中作梗,才拆散了我和帝君,他原本可以爱上我的!」我抽出

「如何」抵御,看着这个接近癫狂的小姑娘,脑中灵光乍现,回想起来前在无垢境素宸跟我说的那番话。

他托了一片鳞光在手上,

「玄天林上方结界本是盘古大神发丝结网做成,是世间最牢固之物,就算不抵时光流逝,腐化万万年,岌岌可危之下也会有所预警,不会像这般破得毫无征兆,要说当中没有有人蓄意损毁,我是不信的。」我瞬间醍醐灌顶,不可置信瞪着她,

「是你!」澜漪绽开一抹诡异笑容,

「现在才反应过来,真是蠢笨至极。」

「雪岁晚,你以为你和帝君那些破事真的可以瞒得天衣无缝吗?我阿娘曾执掌天机阁,我只要一查,还有什么不知道。」

「包括如何破开盘古大神的结界,以我父亲的元神天火,加上四海海泉,水火并济,任它怎样牢固也不在话下,」她脸上尽是得色,

「你猜四海海泉是谁借给我的?」我不假思索,

「西海三公主?」她得意一笑,

「谁叫你自作孽不可活。」我做了个深呼吸,不寒而栗,如此灵动一个小姑娘,却存了这样歹毒的心肠,

「你图什么呢?」她恨道:

「我要帝君重视我,我要拆散你们两个,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我点点头,再点点头,

「小姑娘,我帮你总结了,你亏就亏在年纪太小阅历不够,帝君曾唤我一声姐姐,我猜他喜欢年纪大的。」说完我转身道:

「诸位都亲耳听到了吧?」澜漪一惊,

「你什么意思?」随着她话音,一大帮人现身,其中包括上神素宸,天帝,火神,龙神白帝。

我抿去脸上血痕,与素宸对视一眼,觉得自己演技还行。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经不起一点撩拨,啥话都敢往话说。

火神怒不可遏,亲自拿捆仙索绑了澜漪,丢在天帝脚下,

「小女无状,差点酿成滔天大祸,我权当没有这个女儿,天帝看着发落便是。」白帝看着天帝,

「西海擅自借出海泉之事,一并交给天帝定夺。」我也看着天帝,

「如此,足以证明帝君的清白了么?」素宸本来从容置身事外,不过被我叫来做个见证,此时瞧了瞧众人,可能感觉自己不大合群,只好走近一步,也无声看着天帝。

「……」天帝大概有生之年头一次感受被这么多人同时盯着的热情,神情都有些僵硬。

「你可想好了?」素宸忽而侧头问我。

我郑重点头。

「那你去吧,外头有我。」素宸将结界撑开窄窄一角。

这一刻,连呼吸都滚烫的,我极力遏制住自己要狂奔的冲动,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走进玄天林。

渊溯用自己换了我几万年的自由,如今他既然出不了玄天林,我便去陪他。

不计后果,生死相随,不枉他爱我一场,我爱他一场。

26玄天林目光所及除了黑没有别的颜色,亦没有生息,怪木扭曲嶙峋,很是迷人眼。

我辗转其中不知多久,才在死寂中感受到了一阵拂面清风。

我赶忙追着这股风,七拐八拐,深入丛林,看见一片素色衣角。

魔气笼罩,那人背对我倚在树干,低头逗弄一只小鹿。

他莹白手指萦绕黑气,始终不远不近对准小鹿,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现在知道怕了?谁让你没头没脑闯进来的?」小鹿受了不小的惊吓,哀哀呦鸣看着他。

他将魔气一敛,指了一条明路与它道,

「走吧,此处危险,记住不要回来了。」小鹿得了特赦,撒开蹄子就跑。

「又剩本座自己了。」他幽幽叹了口气,手掌一翻化了一片绿叶置于掌心,是这林中唯一的生机。

然而也只是一瞬,那绿叶在他手上迅速枯败,化作齑粉。

我心碎得不知道从何捡起,一撑

「如何」,棵棵大树拔地而起,绿意顷刻布满视野。

他听闻响动回过头来,苍白若雪的脸,眼尾带着魔化的红晕,眸光悸动。

我朝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到一半听他道:

「雪岁晚你是不是脑子不好,赔上一个跟赔上两个哪个划算!你跟下来,有意义吗?」我:

「……」我数了数,大概将近三百年我没打他了。

我张开手臂,朝他扑过去。

他则步步后退,凡是被他触到的绿树,瞬间便枯萎,我顿了顿,重新再种,继续追。

我俩就这般在林中展开了追逐,其激烈程度,不亚于三岁孩子玩的老鹰捉小鸡。

「渊溯!」我怒,

「我来都来了,你躲我还有用吗?」说完指挥大树迅速长出藤蔓将他绑住,我不管不顾把自己往他怀中一怼,抱紧他的腰,

「你腐蚀我吧,我今日就是死也要跟你在一起!」他简直都要被我气死了,

「你……」说出一个字戛然而止,惊奇看着我。

我也惊奇看着我自己。

他身上黑气沾到我身上,我竟然毛事都没有。

这……我冷静分析,

「大概因为我这具身体先天不是正经木灵,而是你的角?」他想了想,

「有可能。」我冷静道:

「我冷静完了,可以亲你吗?」

「……」他道:

「岁晚,你不可以同我待在这里,我身上魔气不稳,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伤害你。」我点点头,

「我可以亲你吗?」

「……」他道,

「要净化我身上魔气,不知道要历经多少万年,你就当我死了罢。」

「我可以亲你吗?」

「岁……」

「我可以亲你吗?」

「……」他颓然放弃挣扎,看了看我,眼中笑意无从遮掩,将我一搂,倾身覆上我的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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