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隐于市(侠隐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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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隐于市(侠隐于何处)

侠隐于市

有点长,请各位读者朋友耐心看完,谢谢!

正文

市井中的苦命人,在残酷世道中燃烧着自己微弱的生命。

原以为有一技防身、好人相助,便可以保护家人,侠行天下,未曾料在众人的冷漠中把命丧,只留得凄厉的嚎叫响彻天地……

一 陋室苦难

临近黄昏,宋哑巴将两把菜刀掖在后腰,把弟妹们关进小屋里,拖了根大木棒儿,坐在自家破院的门坎上等着。他知道那帮人不好惹,今晚肯定要出事儿。

宋哑巴今年刚满十七,是宋酒罐家的长子,他五个弟妹中,最小的才六岁。邻居们都说,自从去年他母亲死后,宋哑巴就更不爱说话了。他向来沉默寡言,跟母亲一起承担着抚养弟妹的责任。宋酒罐除了酗酒和打老婆,在家里百事不管。母亲一死,这个家就靠宋哑巴一个人勉强支撑着。

提起宋酒罐,连小孩都情不自禁瘪嘴,那是一个集酒鬼、恶父、毒夫于一身的窝囊废。他胸无大志,只求温饱,永远信奉夹着尾巴做人那一套宗旨。每天若不用酒提提神儿,他就会趴下;被人欺负后,若不在老婆孩子身上顺顺气,他就会被逼疯。他毫无节制地酗酒,不断折磨妻子儿女,直到宋哑巴渐渐长大。有一天,他正使劲儿狂揍老婆,宋哑巴突然发难,把他打了个半死,他才明白自己威风不再,从此不敢在儿子面前施展拳脚。在家里丧失威风之后,他只有拼命找酒喝。酒瘾一犯,他就丧失理智,为了几个酒钱,招摇撞骗,什么都做得出。自从老婆死去,宋酒罐更不管家。他整天守在酒店门口,靠替人跑腿赚几口酒喝。他不归家,宋哑巴也不过问,默默撑起全家事务。宋酒罐活得像癞狗,谁也不把他当回事儿,三天两头,就有人上门讨债,隔三岔五,他就要被地痞流氓修理一顿。

有这样的父亲,做子女的就被人轻视,宋哑巴每天迎着别人的轻蔑和嘲讽默默做事。他自幼不爱讲话,跟真的哑巴没什么两样,别人的蔑视和侮辱,他通常当做耳旁风。附近的人都知道宋哑巴诚实,对他既同情,又敬佩,许多人家都愿把粗活儿、重活儿交给他做,他倒也不愁没地方挣钱糊口。开始,宋酒罐还时常回来要酒钱,宋哑巴置之不理;他想硬要,宋哑巴眼睛一瞪,他就逃之夭夭,碰过几次钉子以后,他就再也没回来过。

昨天,宋哑巴正帮一家人砌墙,听远处有人厮闹,其中仿佛有熟悉的哭喊声。他放下砖刀,跑过去,三四个地痞正殴打他的二妹和四弟。宋哑巴闷声不响地冲进人群,头撞脚蹬,疯兽般打得几个无赖头破血流,其中一个地痞捂着脸上的伤处威胁他:“你小子等着,天黑之前,老子要把你那狗窝掀个转!”

旁观的好心人警告宋哑巴:这些人背后有打手撑腰,谁惹着他们,就像捅了马蜂窝,还是避一避吧。还有人出主意:大不了摆桌酒席,向他们磕头认错,倒可省去不少后患。

马蜂窝已捅了,酒席又摆不起,宋哑巴带着弟妹回到家里,默默等着暴风雨来临。

除了一条命,他没有什么可拼的。

天还没黑,一群人气势汹汹来到破烂的小院前,几个带伤的地痞指着宋哑巴道:“就是他!”邻居们远远站着,他们同情地望着宋哑巴,都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当家人,谁也不敢为别人的闲事儿惹祸上身。

无赖们向中间那个身着短打衫的中年武师嘀咕了一阵后,都手执棍棒,逼了上来。宋哑巴起身,脱掉汗味儿很重的旧衣,倒拖着棒儿,迎上来。那副不死不休的狠相使无赖们迟疑不前。

宋哑巴的气势如此威猛,竟使中年武师吃了一惊。他向无赖们轻叱一声,径自走到宋哑巴面前:“这么年青就敢拼命,难得!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听说你爹诸事不管,家中一切都由你一手操持。既然你有五个弟妹需要照顾,如果你受伤不起,谁来照管他们的衣食?”

凛冽气势陡然消失,宋哑巴的手抖个不停。

武师轻轻说:“一个人只有一条命,胡乱拼掉,就什么也没有了。真有三长两短,你的弟妹们怎么活?”他掏出一块碎银,“我知道你们还没吃饭,这点钱拿去安排晚饭,晚上我再来找你。”说完,他带着众无赖转身走了。

架没打成,邻居们露出喜色,纷纷提醒他小心对方的阴谋诡计,又怀着隐隐约约的失望各自归家。宋哑巴愣愣地站在门前,有生以来第一次摸到银子,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兄妹六人喝完整整一锅苞谷羹后,弟妹五个横身挤在一张旧床上睡去。 宋哑巴坐在门坎上,望着沉沉黑夜独自发呆。过了一会儿,中年武师提着灯笼如约而至,也在门坎前席地而坐。他打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咸水花生和卤猪头,还有一小瓶酒。他问道:“你不喝点儿?”宋哑巴眼里立即露出深恶痛绝之色。武师淡淡一笑,把竹筷塞给他。“那就尝点儿菜吧。”宋哑巴咽着口水,并不动手,只定定地看着他。

武师说:“我听到一些你的事情,也知道你的难处。你累死拼活,弟妹们或许能免于饿死。但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小孩儿,男的多半是无赖,女的……女的我就不说了。如果你能找到一条出路,总强似现在这样苦苦挣扎。我觉得你是个人才,有心为你指条明路。你想不想听? ”

母亲受虐多年,陈年积疴发作得很快,临终前已不能说话。她在极大痛苦中紧紧抓着大儿子宋哑巴的手,就是咽不下最后那口气。宋哑巴回头看看身后五个弟妹,忽然懂了母亲的心事。他说:“我一定好好照顾弟妹们,把他们拉扯大。”话刚说完,母亲就闭眼了。这一年多,宋哑巴拼得很累,弟妹们也活得很苦。他似信非信地看着武师,想不出还有什么出路。

武师说:“除了一身力气,你别无所长,挣钱的事儿永远没你的份儿。我寄身行帮,只是为了糊口。经过这几年的观察,我知道一些内幕,这个行帮并不太坏。以你的勇气,充当打手应该没问题。行帮养打手非常慷慨,远比你打小工挣的钱多。如果你成了行帮打手,你们的生活马上就能安定,就没人敢欺负你的弟妹们。如果愿意,我就为你引荐。”

宋哑巴最大的愿望就是实现对母亲的承诺,让弟弟娶到贤惠的媳妇,为妹妹物色到比较殷实的人家,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即使是想实现这种愿望,他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能为力。武师所言,重重击中他的心病。当打手名声不好,但的确是一条易糊口的路子。宋哑巴要改变现状的愿望那么强烈,为了弟妹们,他又何惜犯罪。

武师说:“当了打手,就得替别人拼命,到头来免不了伤筋动骨,一身病残,我不想让你落得那种下场。平时空闲,你跟我学几手保命的诀窍,坚持几年。弟妹们长大,你就跟我云游四海,做一番惊天壮举之事,成为为民除害的侠者。如何? ”

宋哑巴的眼里突然涌出眼花:“你为什么这样帮我? ”

脸庞映着灯笼的光辉,武师笑了笑:“其实我很自私,我在江湖上飘荡多年,一直想寻找一个继承人,把我的武学发扬光大。今天遇到你,也算我们有缘吧。”

二 打手生涯

赫舵爷拎着鹦鹉架,围着宋哑巴转了一圈,在他厚实的胸脯上捶了两拳。“不错,挺壮的。”他回头问贾武师,“怎么叫宋哑巴?”贾武师说:“他不爱说话。”赫舵爷拈须而笑:“祸从口出,不说话好。让他跟着我。”贾武师略为犹豫:“他初来乍到,很多事儿还须历练。”赫舵爷眼珠一转:“行,你好好调教吧。”他拍拍宋哑巴肩膀,“小伙子,不能让我失望呀。”

宋哑巴做了打手,整天跟着贾武师在市场上东游西荡。有时候,贾武师带来吃食,哄宋哑巴的弟妹们睡下,就和宋哑巴在破院里说些什么。他走后,宋哑巴就躲在屋内,对着泥墙练功。在赫舵爷的行帮里,宋哑巴仍保持低头走路的习惯,对别人的讽刺挖苦充耳不闻,过得几日,别人也习惯了他。

当打手每月有十两例银,遇到拼杀,就另有血汗银可赚。贾武师要宋哑巴不论赚多赚少,将每月用度限制在三两之内,剩下的攒着,以防意外。对宋哑巴,三两银就是很大一笔财富。平时喝惯了稀饭,长年累月闻不着油腥;现在顿顿是干饭,隔三岔五就尝到肉味,真是天上人间,他知足矣。

宋哑巴是实性人儿,对贾武师感恩戴德,内心把他当师父看待,总是尽心尽力照贾武师要求做。贾武师虽没正式收他为徒,却对他要求极严,时不时突然闯进他家,看他是否偷懒。来过几次,他反倒责怪宋哑巴贪功急进,做什么都如此玩命儿。

过了十几天,宋哑巴接到第一个任务,贾武师要他独自到城外一个小村收赌债。赫舵爷的口喻是:收不到,先打折他一只胳膊;过三天再拿不到,弄断他另一条手臂;三天一次,总要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直到他吐出银子为止!临行前,贾武师吩咐:“此人不是什么善类,你尽管下重手。关键是收回赌债,才能受到重视,在此立足。”

来到乡下,宋哑巴径自闯进土财主家里。那个小财主早已躲得不知去向,他家人声称:一年半载是否回来,也是未知之数。宋哑巴点点头,一声没吭就出来了,在泥墙后蹲着。一个小女人从财主家探出头来,四面张望了一番,就匆匆溜出大院,到村口茶馆找到那小财主。正在嘀咕,那女人突见宋哑巴直闯进来,吓得瞠目结舌,坐到地上。财主以为只是不识趣的叫化子,刚要踢他出门,就看见宋哑巴手里的欠据。他口齿伶俐,找来许多借口,说得唾沫四溅。不耐烦的宋哑巴抓住他的手,随意一扭,痛得他涕泪横流,连叫饶命。宋哑巴捏住他的胳膊作势上拗,只问了一句:“钱跟手臂,要哪样?”他就吓得裆溢尿臭,叫那个小女人马上回去拿银子。

茶馆里一片寂静,宋哑巴将小财主的头死死摁在茶碗上。财主的哭叫声引来几个乡民,他们默默站在门前,冷漠的脸上看似毫无表情,闪动的眼神却表达着丰富的内容。宋哑巴熟知这种表情后面隐藏的某种憎恨。等小女人取来银票,他反扭胳膊,狠命向上一提。财主长声惨叫,肩胛骨顿时脱臼。宋哑巴这一手改变了乡民的表情,他们默默目送宋哑巴离开,谁都不曾讲过一句话,但宋哑巴读懂了他要读的东西。他很满意。

当天中午,宋哑巴赶回行帮。赫舵爷看着桌上银票,拈着稀疏的胡子沉吟半晌:“不错,很不错。贾师父,你真是慧眼识人啊!”各自赏了他们五两银子。

三 市井安家

过得几日,宋哑巴又跟贾武师在市井中晃悠,听到酒店中喝声一片,三条汉子扔出一个烂醉如泥的醉鬼。那人死猪样儿地趴在阴沟边,吐得一塌糊涂。看见这人,宋哑巴形容惨变。贾武师看见他闯进酒店,看着他向店家摔碗发难,打得那三条汉子狼奔豕突,然后蹲在醉汉身边,脸上表情风云变幻,令人难以捉摸。店主跑出来,对宋哑巴连连作揖,随即叫人将醉鬼抬进店内。宋哑巴忿忿瞪他一眼,转身走开。

贾武师冷眼瞧他胡闹,既不相助,也不制止。待他闹完,两人进了一家茶馆。宋哑巴神色迷惘,捧着茶杯愣了半晌,眼泪噗噗掉落。然后他抬头望着贾武师,求助之情一目了然。贾武师说:“我知道你心情矛盾,既恨他过去的恶行,又觉得他实在可怜。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你拿不准该不该帮他,对么?”贾武师好像能看到他心里,宋哑巴的眼睛红了。

“我能体会你的感受,为了保护母亲和弟妹,你不惜背着忤逆之名以行真正的孝道。毕竟血浓于水,你又不堪忍受父亲受人欺负。既然你想帮他,那就照着心意干嘛,还怕什么?”

“我不知怎么做。”宋哑巴终于挤出这句话。

贾武师啜了口香茶:“你父亲生性胆小。沉重的压力下,逃避是懦弱之人的首选。你大妹快十六岁,大弟也到十四岁了,他们应该能照顾家里。你父亲嗜酒如命,给钱,只能导致病入膏肓,加速断送他的性命。惟一的生路,是迫使他戒酒。你父亲这种情况,不用强制手段,根本没法戒除。但若戒掉恶习,他还是一个好父亲。家里有老父支撑,你就能专心跟我干事儿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

宋哑巴突然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向贾武师磕了几个头,转身跑出了茶馆。

宋酒罐被锁在小屋中,每逢酒瘾发作,就疯子似的叫骂哭喊,在地上滚得像烂泥地里的猪崽儿。这种声嘶力竭的厮闹让宋哑巴兄妹肝肠寸断、不忍闻睹。贾武师不动声色瞧着这一切。三天后,宋酒罐开始安静,能吃点东西了。贾武师找来一条铁链,把宋酒罐限制在屋中一丈范围内。不到一月,宋酒罐恢复正常,能帮着五个儿女做事了。

时间一久,宋酒罐终于告别了泡在酒缸里醉生梦死的日子,同儿女们重叙亲情。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把破院收拾一新,显出他善良勤劳的本性来。宋哑巴悄悄替他还清以前的酒债,让他安心打点家务。

这个家开始甩掉破旧的样貌,但是宋哑巴的困扰并没有就此得到解脱。

在好几次帮派冲突中,宋哑巴都给对方造成严重伤残,他似乎醉心于暴戾,并乐此不疲。贾武师眉头皱成一堆。他找到宋酒罐,才知道宋哑巴心里的积郁缘何而生。

宋哑巴成了行帮里的明星,家里的状况大大改观,弟妹们开始不那么安分了。他们自幼被人歧视,一旦受到大家的恭维,也不管别人真心还是假意,禁不住忘乎所以。弟妹们以他为荣,处处模仿他的行事,老在外面瞪眼睛,扮狠相,又经不住街头无赖的引诱,背着宋哑巴,就干起无法无天的事情来。宋哑巴知道两个弟弟得了花柳病,欠下别人的赌债,又见到大妹妹涂得妖精似的在自家门前向路人抛媚眼儿,气得摔了家里所有奢侈的摆设,用竹条狠狠抽了他们一顿。他心头憋着一肚子火,遇到冲突,这股怨气就发泄到敌手身上。

那天晚上,赫舵爷带着贾武师光临了宋哑巴的寒舍。他一边用竹抓挠痒痒,一边教训着宋哑巴:“人分几等,上等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以财富养其心志;下等人饥寒起盗心、富贵思淫欲,被钱财奴役性命;失败的虚伪者视高官为冢衣——那是抢不到手便下咒的自我安慰;视钱财如粪土——那是故作清高以掩饰贪婪的虚伪或浑然不知世事的大白痴。人世本是大染缸,钱财更是一种祸害。那些富家子弟之所以变成纨绔,就是在钱眼中丧失了本性。你弟妹年幼无知,面对钱财自然是挡不住世间的种种诱惑。 ”

贾武师悄声说:“事情到这一步,请您老人家想个办法。”

赫舵爷说:“此事简单,不能让他们闲着。宋哑巴,你去买乡间几亩土地,建几间小屋,让他们自己到土里刨食。如果偷懒,他们就没有饭吃!”

贾武师问:“万一他们伸手要钱,怎么办? ”

赫舵爷嘿嘿冷笑:“这种时候,家人的温情根本唤不醒他们的良知,不拿出点儿壮士断腕的冷酷心肠,逼得他们在饥饿中求生,就扳不回他们已经堕落的本性!”他凑到宋哑巴耳边,“这跟你父亲的戒酒是一个道理。”

就这样在赫舵爷和贾武师的关照下,宋哑巴的家走上了正轨。宋哑巴更是一心一意地练武,一心一意地做着讨债的事。从两位恩人那里他懂了做人的道理和在残酷市井中生活的法则。

四 误入牢狱

宋哑巴天生体质强壮,生活条件一改善,加上他每天依照贾武师所教的功夫偷偷练习,不觉又长高一头,显得更加精壮。

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他不是好汉,却有些好汉的义气。仗着帮中的名气,没人敢到他家附近惹是生非。左邻右舍,都得到好处。以前,邻居们对他很随便,以能照顾他为荣;现在邻居们以虚假的客气掩饰着惧怕,跟宋哑巴玩起敬而远之那一套把戏来。这事很让宋哑巴感伤了一阵:人与人之间,都有自己的私念,为了维护残存的那点儿自尊,很多时候是不能坦诚相见的。

某日上午,赫舵爷传来急信:有人登门闹事,请贾师父速归。贾武师和宋哑巴匆匆赶回行帮,有三个耀武扬威的彪悍青年正在大门前口出狂言。一见他们,向来沉着冷静的贾武师就变了脸色:“他们挟怨而来,是我的仇家。我若露面,以后的麻烦会源源不断。宋哑巴,这事全靠你啦。”宋哑巴吓了一跳,随即摇头。面对强手,他感到没有信心。

贾武师轻轻说:“你练了这么久,出奇制胜,你未必会输。想想你弟妹被人欺侮的时候,怀着那种心情上场,就不会输!”他向后撤步,躲到人群中去了。

赫舵爷悠然自得地拎着鹦鹉笼子,听三人放言挑战,忽见宋哑巴,当即一笑,“这几位爷儿们正愁找不到对手。宋哑巴,你陪他们玩玩。”行帮之中,赫舵爷言出如山,看似嬉笑,实则命令,宋哑巴不能不从。

三人见宋哑巴缩手缩脚的窘态,不觉放声讥笑:“这么个乡巴佬,也配跟我们动手?赫舵爷,您太瞧不起人了吧?”

赫舵爷微微浅笑:“嘿!别门缝里瞧人,没准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听了这话,三人从头到脚把宋哑巴打量一番。宋哑巴脸上的凶相犹如龇牙发急的小耗子,他们谁也没放在心上。

最年青的那人上前一步:“哈,既然赫舵爷如此推崇,那也不妨试试。如果你输了,就得在地上爬三圈,装狗叫。”他大袖飘飘,颇有风度地挥出一记拳。他有把握听宋哑巴学狗叫。

从小到大,宋哑巴领教过许多大爷公子的鄙视和殴打,意识中沉淀了过多的仇恨。一想到弟妹们受人凌辱之耻,怒气就由胸中澎湃而起。他迎着来拳,猛一蹲身,聚集全身恨意的力量如洪水般急泻。年青人受他一拳,顿时嘴唇发紫,抽筋儿似的软倒在地。赫舵爷眯眼望着挑战者:“许公子何等人物,竟经不起宋哑巴一拳。褚爷、章爷,我没唬你们吧?”

姓褚的络腮胡想扶起许公子,一拉之下,却扶他不起。他暗自吃惊,就不再理会,只顾紧盯着宋哑巴细看。

姓褚的尚在犹豫,姓章的已经拳脚交加,展开一轮猛攻。两人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互有击中,各不相让。姓褚的见宋哑巴不落下风,吸口大气,突然从旁偷袭。宋哑巴措手不及,应声倒地。姓章的见有机可乘,发扬痛打落水狗精神,一心要把宋哑巴打进十八层地狱。

宋哑巴陡挨重拳,痛彻五脏,又遭到急风暴雨般的打击,脑际中不免昏乱。突听人群中有人大喝一声,姓章的一愣。短暂的间隙中,宋哑巴已强撑立起,咄咄逼人地站在他面前。

姓章的又待前冲,谁知宋哑巴已经抢先冲来。这一下电光石火,快得难以想像。他不及招架,喉头就被重拳击中,一口气上不来,重重摔倒在青石地面上。姓褚的耸肩作势,正欲出手。宋哑巴后发先至,一个寸拳击中鼻梁,后手一兜,打裂了他的下巴。姓褚的仰面翻跌,当场昏厥。

叫好声轰然响起,宋哑巴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胜得如此容易。贾武师两步抢至他身边,吼道:“趁乱快逃,出人命了!”

宋哑巴一惊,果见姓章的一脸死灰,早已气绝。犹豫间,赫舵爷森寒的目光射过来:“宋哑巴,家里的事交给我,你去投案吧。”贾武师脸色微变。赫舵爷喝道:“贾师父,你随宋哑巴到衙门,请一个仵作来验尸。”他目光如电,震慑住众人的疑惑。

幼年的苦难跟屈辱在宋哑巴身上造成严重的自卑,他感到处处比别人矮半头。随着年龄增长,自卑渐渐演化成一股怨气,稍受刺激,自卑就变作愤恨,使他丧失理智。报复心理终于惹出大祸。宋哑巴被锁在牢里,才后怕得要死。

天下雨了,雨点在牢房的屋顶上打出一片沉闷的碎响。牢房墙角上方,有只黑色大蜘蛛正在结网。

第一次蹲大狱,与世隔绝的孤独感和对未来刑罚的揣测形成莫名的恐惧,使他簌簌颤抖。听说每一个初进大牢的都要惨遭荼毒,但宋哑巴却有些例外。几名差役刚揍了他几棍,一个当头儿的低声嘀咕几句,差役们收了棍棒,直接就将他押入直不起身的单间小号。

他突然听见外面铁锁声响,牢役打开门上那个不足一尺的小囚窗,说道:“时间不多,有事儿快点说!”

一个细眉圆眼的小姑娘凑到窗前,“喂,我给你送饭来了。”牢狱里太黑,姑娘显得很白,宋哑巴不认识她。“打架的事我看见了,没想到你会赢。我外公赫舵爷正为你八方斡旋,贾师父也在跑门路。宋哑巴,你不会在这里呆多久的。贾师父要我告诉你:家里的事儿不用担心,有他呢。咦!你怎么啦?”宋哑巴揉揉眼,避开她探测的目光。这时,牢役进来催促,姑娘把一个熟食包塞进囚窗,“趁热吃吧,明天我还来看你。”她冲宋哑巴笑了笑,走了。那一夜,宋哑巴睡得很好。

第二天,姑娘又来,她隔着囚窗跟宋哑巴聊天,仿佛从中得到很大的乐趣。宋哑巴默默充当忠实听众,倒也相得益彰。几天以后,他们混熟了,宋哑巴才知道她叫波儿。波儿透露:赫舵爷神通广大,居然买通许、褚二人,硬说姓章的早患喉病,临场紧张,急性发作而死,将宋哑巴的过失杀人之罪化于无形,过些日子就能结保释放;贾武师因为内疚,病了;宋酒罐照贾武师吩咐,在儿女们面前瞒住了宋哑巴入狱的事。

宋哑巴苦苦熬满一个月,牢役打开狱门,卸掉锁链,把他放出。

官衙前,波儿领着两乘小轿等在那里。他们一同去拜谢赫舵爷。赫舵爷玩着他的绿毛鹦鹉:“宋哑巴,你不用谢,就算我买下了你这条命吧!”宋哑巴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赫舵爷悠悠一笑:“去看看贾师父,为你的事儿,他都急出病来了。”

两人来到后院,贾武师正躺在床上。波儿转身把门关上,急忙说道:“师父,您真要走?”宋哑巴大吃一惊:这么一个小丫头,居然也是贾师父的门徒?

贾武师跳下床,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褚兴霸他们既然知道我的下落,这地方我已不能立足。我走之后,波儿会关照你。”宋哑巴抓着师父不肯松手。“该教给你的,你都知道了,以后登堂入室,全凭自己。你须得勤学苦练,好好做人,才不枉你我师徒一场。待我安定下来,自会带信给你们。”宋哑巴把刚才赫舵爷给的五十两银票硬塞到贾武师怀里,贾武师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听有人叩门,赶紧躺回床上。

房门开处,赫舵爷拎着鹦鹉笼走到床前:“贾师父,宋哑巴出狱,你的病该好了吧?什么时候走呀?”

贾武师吃了一惊:“您认为我要走?”

赫舵爷笑道:“褚、章之流找上门那天,你就想走了。如果不是担心宋哑巴,恐怕你早就远走高飞。唉,赫某的池子太浅,自知留你不住,但也该给我说一声。大家好合好散,你不能不给我一个送行的机会。”

贾武师从床上坐起:“你知道我是谁?”

赫舵爷说:“我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我只知道你本事很大,却在行帮里装傻。我留不住你,难道波儿和宋哑巴加在一起也留不住你?以后他们找上门,尽可叫宋哑巴出面应付,你还是可以隐在暗处嘛。”

贾武师看看宋哑巴和波儿,长叹一声:“既然赫爷发下话来,我岂能不顾而去。”

波儿大喜:“师父,有什么难题,我和宋哑巴替你抵挡就是。”贾武师默然不语,只得打消念头。

赫舵爷又说:“宋哑巴越长越壮,快出息了。我让他再跟你一段时间,就把他留在身边,你不会反对吧?”他凑到贾武师耳边,“如果你没意见,我还想给他们撮合撮合呢。波儿有了婆家,也可省去许多纠缠。”

贾武师闻言大喜:“您不嫌宋哑巴出身卑微?”

赫舵爷道:“与其给她找一个花天酒地的酒囊饭袋,还不如让她嫁个胸无城府的老实人。”

波儿看他们窃窃私语,不禁胡猜乱想,反弄得面颊发烧:“你们在那儿嘀咕些什么呀?”赫舵爷和贾武师相视一笑,把宋哑巴弄得莫名其妙。

五 飞来横祸大街上人流如潮,宋哑巴独自蹲在茶馆前,瞅着街上行人发愣。

他生于市井,喜欢市井中这种热闹。打牢狱中出来,宋哑巴知道了一些原本不知道的事儿,他开始细读市井生活这一部充满人性的百科全书。市井像一个多足怪物,搏动有力,生机无限;变化多端,出人意表;小中见大,粗中有细;人世的欢乐和苦难在这里融汇成一种酸涩的汗味儿。身临其境地看待它,市井生活所表现的东西不知比贾武师点拨的道理高明多少倍。

市井显得那么匆忙,那么乌烟瘴气而又热闹非凡。撇开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名门贵胄和趾高气扬的豪强巨贾不论,他只看市井中那些寻常百姓。他们相貌虽异,表情同一。大家没有笑容,前途叵测的人世将愁苦、冷漠、戒备、烦躁、怅惘、希望和不安等到种种表情凝固在大多数人脸上,他们神态举止犹如惊弓之鸟,仿佛对未来有着难以释怀的担心。宋哑巴觉得,这些为生活苦苦挣扎的男女老少才是无声呐喊于官府之外的人间本色。

波儿和贾武师坐在旁边的茶桌上。波儿说:“路上的人有什么好瞧的,他倒看得这么入神?”

贾武师道:“宋哑巴向来口拙心慧。在你眼里,不过是几个俗人而已,在他心中,没准是一幅人间万象图。不知你发现没有?他具有超常的领悟力,仅仅数月,他就基本学会了我的武功。”

波儿不信:“我跟您学了三年,难道还不及他?他不过是体质比我好,力气比我大而已;讲到技巧,他未必比我强。”贾武师微笑不语。

波儿嘴一撅,又说道:“他这么强,应该他关照我才对,怎么反要我关照他?”

贾武师敛尽笑容:“宋哑巴像一枚核桃,外壳虽硬,内心却软。他胸无渣滓,做事纯出自然。我们习以为常的事,也许就会给他造成冲击。自卑衍生的敏感有时会怀疑每一个人的善意,他总是警惕着别人的侵害。如此晦暗的心境下,他迟早会变成一个没有理性的暴徒。你生性豁达,爱说爱笑,也许能抵消他骨子里的恨意,使之认识到人性中的善。波儿,你愿意给师父帮这个忙么? ”

波儿摇摇头:“我认识他这么多天,没听他说过三句话。师父,宋哑巴跟木头人似的,根本不知他想些什么,我怎么帮他?”

贾武师笑了笑:“心思不一定非要说出来嘛,不听其言而看其行,跟听其言而看其行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知道你口齿伶俐,有事无事,多陪他走走,多跟他聊聊,让他紧张的心态得以缓解。对了,宋哑巴这人除了不爱说话,还有什么令你讨厌的地方?”

波儿嗔道:“师父,您说什么呀,宋哑巴这样的老实人都叫人讨厌了,世上还有不讨厌的人吗?”

贾武师吁了一口气:“这下我就放心了!”他回眸一张:“咦,宋哑巴到哪里去了?”

宋哑巴就在街那头。

赌博是一种市井文化,以前官府也曾禁赌,禁而无效,便懒得禁了。新任知府提倡孔孟,以孝悌教化天下,认为万事顺其自然,特意为民间留下一点娱乐,由此一来,城中赌风盛行。有钱的在赌坊茶寮里玩,没钱的不甘寂寞,只在街头路边小打小闹。各阶层都在钱神的衣袖里互相算计,谁也没功夫谈论时事或胡思乱想,城里呈现一片莺歌燕舞的太平景象。

路边几个破衣烂衫的街头无赖用铜钱碰墙,蹦得远的吃掉蹦得近的。大群看客手舞足蹈,跟他们同喜同悲,显得比赌客更起劲。时日漫长,赌客和看客都觉得用这种方式打发光阴最为合宜。正赌得兴起,一枚铜钱蹦得老高,三滚两滚,竟然滚到阴沟里。沟里的臭水漂着许多可疑的污秽,五颜六色的油花令人反胃,一个无赖揪住房檐下的小乞丐:“给老子捞出来,不然有你好看。”小乞丐挣扎不肯,无赖踢他两脚,就要将他的头按进污水。旁观者大声叫好,为无赖助兴,生怕他一时手软,不免扫了大家的兴头。

眼见小丐要遭殃,宋哑巴挤进人群,劈手拉过小叫化。那无赖在身后起脚蹬踹,宋哑巴返身抓住脚踝,横臂将其扔进臭水沟中。三名无赖冲过来,都被他踢进沟里。贾武师和波儿到场时,那几个无赖正水淋淋地爬出阴沟,宋哑巴已经拉着小叫化挤出人群。他们认出了宋哑巴,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窘相,但切齿的恨意,毕竟是掩饰不住的。

波儿给了小叫化几个铜钱:“宋哑巴,干得好!”宋哑巴向她一笑,正待离去。忽听旁边有人鼓掌:“好一个壮士!波儿姑娘,他是你的保镖么?”宋哑巴抬头,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领着三名壮汉站在面前,假惺惺的面相让他觉得恶心。贾武师认得那是新任知府马大人的三公子,曾有意纳波儿为妾,被赫舵爷婉言拒绝。他不想跟这人照面,便低头退在一边。波儿哼了一声:“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当下挤出笑容,“我不似马三公子那般谨慎,走路都要带几个保镖壮胆——他是我的一位朋友。”

“朋友”两个字让马三公子很烙心,他斜眼向宋哑巴横了一眼:“以前好像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宋哑巴木然避开他的冷视,他不习惯跟达官贵人接口。马府一名保镖喝道:“快回答,公子问你话呢——不识抬举的东西!”

宋哑巴紧咬牙关,脸上阴云密布。波儿脸色一变:“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对我的朋友这样说话!马三公子,你就是这样管教家奴的吗?”那保镖怒容满面,另外两人狠狠瞪着宋哑巴,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马三公子嘿嘿干笑:“波儿姑娘,你这话可把我的保镖都得罪啦。以后他们要找你这位朋友的碴,我就不好干涉了。 ”

波儿冷笑:“我这位朋友虽属一介平民,却未必怕你这几个奴才。”她回头对宋哑巴说,“如果他们敢找碴,不妨给我狠揍一顿,省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波儿的话使马三公子觉得颜面尽失,他向三名保镖呶呶嘴,然后悠然站在一边。保镖们一言不发,就要动手。宋哑巴看见贾武师悄悄向他摇头,波儿却暗示他迎战。迟疑间,块头最大那个保镖抢先动手,抓住他重重摔倒在地。

波儿的惊叫中,宋哑巴差点儿摔得背过气去。贾武师的示警使他不敢真跟这些人动手。宋哑巴翻身疾起,一头撞中一大汉小腹。在他狼狈摔倒的同时,宋哑巴突然冲到马三公子身边,卡住了他的咽喉:“叫他们滚!”

马三公子倒也强横,紫涨着面孔威胁着:“你敢伤我一根毫毛,我叫你们个个都死!”宋哑巴心中惶恐,看见贾武师连连摇头,波儿不知所措,手上的劲松了松:惹恼了马知府,他们真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进退两难之际,一名保镖手执匕首,悄悄掩至,锋利的刀尖对准宋哑巴腰眼直捅过来。宋哑巴正感骑虎难下,忽觉身后风声有异,又听波儿尖声惊叫,那声音里充满恐惧。他本能地一扭身,只听噗的一响,马三公子形容惨变,捂着心窝,委顿于地。殷红的血水,不断从他指缝间狂涌。这一下,围观人众炸了锅,满街人群惊呼一片。

宋哑巴惊惶失措地看着马三公子痉挛了几下,便不动了,知道事情不妙。贾武师一个箭步蹿到那几个保镖面前,脚起拳落,尽是重手,三五几下打倒他们。波儿抢到宋哑巴身边:“宋哑巴,你走吧。谅马知府也不能把我怎样!”宋哑巴咬牙不语,拾起地上匕首,要去官府投案。

波儿拉住贾武师,哭道:“师父,您叫他逃吧。他若不走,肯定没命!”

贾武师看看宋哑巴,知他心意已决,难以逆转,只得激了一句:“赫舵爷机智过人,我很信得过他。难道你不想听听他的主意?”手上用劲,同波儿一起,把昏昏糊糊的宋哑巴拖离大街。

这一次,机变百出的赫舵爷没叫宋哑巴去自首。他闭上眼睛,眉头微皱,无声无息地躺在太师椅上,连鹦鹉的叫声也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半晌,他抬起头:“波儿太不知进退,事情既然发生,也不必再说。贾师父,这回不能投案。宋哑巴,你远走高飞吧。”

宋哑巴迎着他的目光:“我不走!”

波儿犹自申辩:“人又不是我们杀的。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怕什么?大不了破点钱财,跟他们打官司。”

赫舵爷胡须一翘:“千百年来,有理未必走得通天下。权力是凌驾世俗之上的雷霆,钱财是攻坚闯关的利器,人情是互相维系的套索。人情敌不过钱财,钱财斗不过权力。不明白这个至理,你在人世中肯定处处碰壁。宋哑巴,有理讲不清,就不能白白送死。”

宋哑巴跺跺脚:“我不能走! ”

赫舵爷站起来,眼里含着笑意:“傻小子,你留下来,就要牵连一大片。你若逃走,我反可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凭我在这里的声望势力,若无凭据,他官府也不能把我怎样!”

贾武师眼睛一亮:“对,还是赫舵爷高瞻远瞩,见事明白。好在他父亲弟妹都迁到乡下,再安排一下,应该没事儿。”

赫舵爷道:“波儿,这事儿有你一份,官府也会追究,跟他一道走吧。”

六 亡命江湖

官府的逮捕文书贴到城关,很快遍及邻近州县。马三公子的保镖早已畏罪潜逃。官府的追捕无功而返。谁也没想到,宋哑巴跟波儿没有出城,就躲在离府衙不远的闹市区。赫舵爷手下的一个眼线在官府当差,他经常通风报信,所以一直平安无事。赫舵爷吩咐,让他们过了风头再走,那时自然会没人注意。宋哑巴和波儿深居简出,等待出走时机。

寒冬一过,就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等风声渐小,两人正式离开了故土。宋哑巴是老实人,逃亡途中,倒也安分守己。波儿生性活泼,不甘寂寞,常拉着宋哑巴陪她到村镇购物,不管有用没用,只凭一时喜好,很得店主们欢心。

分别前,贾武师曾警告宋哑巴:勤换地方,遇事缩头,花钱谨慎,总之不要引人注目。他担心宋哑巴和波儿少不更事,头脑发热,免不了惹是生非,惹来捕快差役的怀疑,事情就不妙了。每逢波儿意气用事,宋哑巴用贾武师的话劝告她,波儿便摆出阔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的臭架子:“每个地方不能住得太久,倒也没什么。遇到不平事,难道缩头做乌龟?哼,为了保命,连侠义精神都不要了,我们学武干什么?你还说以后要跟着师父为民除害,做大侠呢!”宋哑巴拗她不过,只得听其自然。

亡命江湖虽不免心中惶惶,却也增添不少阅历。波儿尽管有些任性,还不至于一意孤行。这天,他们来到一个熙熙攘攘的集市,挤进饭店,看见一个块头很大的麻子坐在靠门的桌边喝茶。宋哑巴跟他对了一眼,直觉到此人是练家子。吃完饭,宋哑巴要走,波儿轻声说:“看那汉子,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宋哑巴早就看见,麻脸大汉旁若无人地独霸桌前,每过一会儿,就有人进店将什么东西塞给他,然后离去。店里人多,这张桌前却闲出一块空地。旁人路过,都显出畏惧的样子有意避开。宋哑巴说:“别忘了贾师父的话。”率先走出小店。

波儿追出来:“你怎么越来越怕事儿了?”宋哑巴充耳不闻,径自前行,挤过几个小摊儿。他站住了,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几个外地商人正怡然自得地沿街闲逛。一个外貌寻常的本地无赖正跟着他们身后扒窃。他干这事儿干得很坦然,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集市上人来人往,大家明明都看见了,却恍若无事、不动声色,畏畏缩缩的眼光显示出他们心头的害怕。外地人恍然不觉,任那扒手在身边挤来挤去。挤了一会儿,他终于得手,准备把钱袋传给另外一个帮手。那帮手,刚才还在饭店交过东西。

钱袋接手之际,宋哑巴挤过去,踩着扒手的脚趾,钱袋叭的掉在地上。几个外地客商看见钱袋,恍然大悟,抓起自己的钱袋,竟像偷了人家的东西似的,连道谢都顾不上说一声,赶紧挤出人群。

宋哑巴正要开溜,两个扒手一人抱腰,一人掏刀,要让他血溅当场,永远不敢再管闲事儿。宋哑巴大喝一声,腰身猛旋,将身后那个扒手横摔出去,让过刀锋,膝盖上顶,撞得另一个扒手仰天跌出。事情发生极快,旁边人纷纷后避,谁也不肯做声。

波儿拉宋哑巴挤出人群,非常气愤:“官家告示上说,此地民风淳朴,近年来已经整治得路不拾遗。怎么还有这种事儿?真不明白,这些人怎么搞的?偷东西的明目张胆,丢东西的反像做贼,事情完全颠了个儿嘛!”

两人挤到街头,才发现这事儿没完。

集市尽头,两个挨揍的扒手和十几名无赖堵住街口,饭店中见过的那个麻脸大汉铁塔般站在正中。波儿回头,身后也站着七八个地痞。他们手执锄头扁担,阴沉的眼光如同饿狼,让她触目惊心。宋哑巴低声道:“恐怕得硬闯!”语音里那种杀气腾腾的暗示让波儿发冷。这种语气在宋哑巴是少有的。波儿想寻求一点同情、友善的目光,看看四周人群尽是谨慎畏缩、漠不关心的面容。人海之中,孤助无援,两人犹如砧板上的肉,她害怕极了。

铁塔般的大汉死盯着宋哑巴,足足比他高出一头:“你知道老子是谁?”宋哑巴摇摇头。那人冷笑:“连萧猛萧大爷的名字都不问问,就敢到此胡闹,你也太胆大了!”

宋哑巴不善言辞,波儿只好赔小心:“我们年幼无知,无意中冒犯了萧大爷。不知者不罪,请萧大爷网开一面,放我们一马。”说着,她递上一张十两银票。在乡村,这可是大数目。

萧猛接过银票,看她一眼:“他是你什么人?”波儿低下头:“我哥。”萧猛嘴角一哂:“你这妞不错。”他转向宋哑巴,“这样吧,我老婆死了几年,还没找到一个像样点儿的。我看你妹子花容月貌,能说会道,不如给我填房。当上萧某的大舅子,以后有你的好处。”萧猛一笑,不免牵动满脸麻皮,加上他嘴张得太大,黄牙暴露,现出发黑的牙龈。此人模样跟心肠一样丑陋,波儿感到阵阵恶心。她未及做出反应,宋哑巴阴沉地哼了一声:“做梦!”

萧猛眯着眼睛,射来一道森寒冷光!略一举手,几十个地痞无赖就要上前,宋哑巴冷笑一声:“有本事我们单独了断。”萧猛问:“你用什么兵器?”宋哑巴抽出短刀,他满脸不屑:“我就陪你玩玩。”伸手接过一个地痞递来的短刀,跟宋哑巴打到一起。

两人往来冲突了几次,谁也占不到便宜。开始,波儿认为宋哑巴身法灵动,爆发力很好,萧猛仗着人高马大,身壮力亏,多打一阵,终会败落。再看了一会儿,她害怕了。宋哑巴情急拼命,萧猛进退有序,尚未全力以赴。这是一个技法和力量都胜过宋哑巴的高手。波儿不得不承认,萧猛武功绝不在贾师父之下。与这样的硬角儿拼命,宋哑巴几乎没有机会赢。

萧猛步步进逼,短刀尽在宋哑巴身边盘旋。宋哑巴抵死不退,刀伤不断增多。谁都看得出,他全凭一股凌厉之气硬撑着,时间稍久,必死无疑。波儿不敢乱动;她若上前,必然引发群殴,只会加速宋哑巴的毁灭。

斗了一阵,宋哑巴终于倒下,他在血泊中大声喘息,像垂死挣扎的孤狼。萧大爷面有得色,俯身去拾他的刀。腰刚弯下,陡见寒光疾闪,宋哑巴的短刀已经划破他手腕。萧猛正待后跃,忽觉腿上一烫,后膝弯划开一条大口。天旋地转之时,他看见宋哑巴一跃而起,带着波儿闯开一条血路,向镇外逃去。

萧猛趴在地上大喝:“让他们逃脱的话,我们的名声就全砸了。追!”

七 血沃荒岭

数十名地痞无赖扛着锄头扁担,跟随一瘸一拐的萧猛在后面穷追猛打。宋哑巴流血太多,他的短刀仍有威胁,足以逼退追赶的人群,却不能有效击败这些鬣狗般的追击者。

波儿跟贾武师练过三年,根本没有这种群殴乱打的实战经验。稍一疏神,就被扁担连砍几下,短刀也差点儿被砸飞。宋哑巴见事不妙,只得离开大道,护着她往僻静处乱窜。

这是一次身不由己的逃亡。生的希望越来越远,死神在后步步紧逼,不论怎么努力,始终摆不脱惊慌恐惧的阴影。

山路崎岖,地势复杂,仿佛处处是陷阱,他们不知哪里才有安全。宋哑巴两人像关进笼中的老鼠,除了瞎转,总也逃不出对方的追踪。本地的地痞无赖熟知地形,连追带堵,逼得他们脚不停步,在峡谷中转圈儿,他们绝无喘息之机。漫长的羊肠小道很快消耗了宋哑巴二人的体力。下午,他们被困在山谷中,眼见追击者越来越近。绝望毁灭了波儿最后一点意志,她喘得心跳如鼓,再也站不起来了。

宋哑巴急得要命,背着她跑了一程,一不小心便一起摔倒在山坡上。波儿在他耳边说:“我宁愿自杀,也不想再逃。我死之后,求你把尸体扔进山沟。”宋哑巴明白她的意思,宁可葬身狼腹,也不能让人糟蹋。她挣扎下地,向深不见底的悬崖看了一眼,“宋哑巴,我喜欢这里,一了百了……”话没说完,宋哑巴猛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抱着她滚进草丛中:“趴在这儿别动。我要你活下去!”

他钻出草丛,向前跑出数十丈,凛然堵在小路当中。待众人追近,宋哑巴闯进敌阵。短刀挥处,血肉横飞。众人反应过来,他已挨了三扁担,留下了两具尸体,只身向山头逃去。萧猛气急败坏:“那小子没劲了,一定要毙了他!”

眼见宋哑巴把人引开,波儿才悄悄爬出草丛,沿乱石遍布的山崖溜下山谷。只听萧猛狂吼:“他奔到绝路上去啦,这回他死定了!”

凌厉的喊杀声震荡着山谷。波儿穿过荆棘,爬到峡谷对面的斜坡。她看见短刀在阳光下闪耀,嘶哑的人声犹如狼嚎。明亮的日色笼着驱之不去的寒气,小黑点儿似的宋哑巴拖着一群尾巴,已经接近山巅。她自以为很坚强,此时却止不住伤心落泪。

断断续续的打斗在明媚的春光下持续了很久,波儿觉得满眼的春光充满无以名之的悲怆。后来发生的事让波儿不忍卒睹。她爬在岩石后面,透过泪眼看着宋哑巴被逼到山顶断崖处,看着他再次冲进狂挥乱舞的锄头扁担中。刀光闪闪,棍棒疾挥,宋哑巴淹没在地痞无赖们的锄头扁担之下。她伤心欲绝,看到满面鲜血的宋哑巴重新站起,声色俱厉冲萧猛一行喊着什么,直到再次淹没在棍棒的惊涛骇浪中。

清风带着阵阵血腥吹过峡谷,波儿咬着一嘴的乱草,躲在岩石后无声啜泣。波儿知道自己捡得一条性命,但她没有获生的喜悦。满脸是血的宋哑巴仿佛固执地屹立在荒山之巅,山谷中到处响着他凄厉的喊杀声。她哭得肝肠寸断,涕泪滂沱。

波儿爬到山顶。夕阳即将西下,萧猛和那群地痞无赖早已携死扶伤,离开了山头。

砸弯的短刀,砍断的扁担,零乱的野草和猩红的血迹昭示着当时的惨烈。宋哑巴体无完肤,仰面躺在蚊蝇飞舞的绝壁边,原本那么清澈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而呆滞。他瞠视着灰蒙蒙的天空,桔色的落日将艳丽之色映在宋哑巴的眸子上。一个十八岁少年的英雄末路的悲壮故事冲撞着生与死的两个世界。

宋哑巴没有死于官府的追捕,却被地痞无赖追击数十里山路,打死在穷乡僻壤。跟随贾师父浪荡江湖的心愿,已经化为随风飘散的云烟,再也没有一点儿痕迹。

惨烈的拼杀活生生如在眼前,生命在苍穹下形同草芥,根本不值一文。他的死,只留下令人心寒的血腥回忆。波儿轻轻合上宋哑巴的眼皮,大粒的泪珠滴在宋哑巴冰凉的脸上。人生并非想像中那么美好。人心里的残暴和自私有如野兽,随时随地都可能伤人伤己。人的一生充满卑鄙和屈辱,同类相残,更甚于虎。她觉得难以理解。那一刻,波儿对人类失望到极点。

不知在哀伤的虫鸣中枯坐了多久,波儿才从冷风里清醒过来。在悠远的星光下,她默默起身,用碎石替宋哑巴垒起一个坟。她强自按捺住自己想从山巅绝壁跳下去的冲动。如果真这么干,宋哑巴做鬼都不会原谅她。

当波儿走下山岗时,宋哑巴那把折弯的短刀已经掖在她的腰间。寒冽的杀气在她胸中激荡,她的眼睛变得男人般冷峻。从此以后,宋哑巴无声呐喊的形象将永远留在波儿的记忆中。那悲壮的喊声驱使她走进黯然销魂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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