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何云芳(记忆何云芳踪一)

何云芳踪(一)

路 丁

《诗经》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古老的《诗经》里在水一方的伊人,也许并非现如今人们想象中那仙气飘飘的窈窕淑女,而可能歌颂的是一位辛勤劳作的劳动妇女呢。她鸡鸣而起,推开清晨的薄雾,择一湾溪流,濯一篮衣衫,就着溪水简单梳洗,又匆匆离去。她踩着自己忙碌生活的节奏,却不经意间踏出了如诗如歌的旋律。岁月的河流带走她平凡的传奇,何云芳踪……

——题记

1927年,时局动荡不安,一派兵荒马乱。而在内陆地区一些闭塞偏远的农村,彼时却波澜不惊,依旧过着亘古不变男耕女织的生活。我的婆母便在这一年,诞生在四川梓州一个名唤“回龙山”的乡村。

随缘何云芳(记忆何云芳踪一)(1)

三台县西平镇老城门

婆母排行老四,前有两兄一姐,后有小妹。婆母的父亲是一位能工巧匠,主业是瓦工,人称“何瓦匠”,还颇会纺织、编织等。加之正派公道、能言善辩,方圆数里若有纷争,都爱请他去断断是非曲直。

婆母自幼聪慧伶俐,虽未念过书,但6岁便能放牛,8岁便能纺线,10岁上下便会织布、刺绣,甚至能用毛笔手绘绣稿。她创作的绣稿,孔雀、喜鹊、小猫、牡丹等动物花草,无不栩栩如生。尤其爱在其父调解纠纷时,专注地趴在窗户上全程观摩。婆母的长姐为此颇为不满,认为她是借此偷懒少干农活;其父却慧眼识人,从此把她带在身边,不时考考她对各种纠纷的见解。此后几十年,婆母那过人的人生智慧和修养,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积累的。

待到1945年前后,婆母十多岁时,她的娘家人男丁做瓦、女子纺布,靠着日复一日辛勤劳动已积累了殷实的财富。外公原本准备买田买地兴建房屋,但在外做工时听到风声说快要解放了,地主日子将要不好过了,遂打消了念头,改把钱财换作儿子的家底和女儿丰厚的嫁妆。女儿许配了人家,就把有名的裁缝请到家里来做两年衣服,四季的衣服做上好几大箱,风光大嫁。新中国成立时,外公积极向政府上交大量钱财,因此家里成分定为了贫下中农。

1946年,婆母19岁,嫁到了河对面范家堰的公公家。婆母一生感念她的父亲,在那童养媳盛行的年代,姊妹三人都是成年后才出阁放作人妇。婆母一生也极感念新中国、共产党、毛主席的恩情,因为在新中国男女平等,女子也能吃上饭、读上书。姐姐常说,以婆母那先进的思想理念,如若解放前的战火烧到了婆母的乡村,婆母必定是个能立下赫赫战功的进步人士。

公公长婆母两岁,生得魁梧、白净。公公的父亲一脉数代单传,夫妻二人都读过书,其中祖父学到了《诗经》,但一生无为,在旁系兄弟众多的大家族中举步维艰。每当家族大锅饭开饭时,族人就搬出大道理来奚落一番,意指读书人要谦让,只能最后盛饭。祖父一家被欺压到长年吃不饱饭,祖母29岁含恨离世,伯伯和大姑母病死饿死,因此祖父深感读书无用,坚决不让公公读书。新中国成立后,婆母一度想到村上识字班上学,带着孩子去学习了两晚,才学到几个字,便被祖父所阻拦。

随缘何云芳(记忆何云芳踪一)(2)

三台县西平镇凯江

公公自幼年丧母后,便被寄养在他家境较好的娘舅家,衣食无忧,倍受溺爱,喜爱上了垂钓打猎等闲情雅趣,烟酒茶赌无一不会;但对于家庭与责任,却是一点概念也没有。与婆母结婚当天,公公还在场上赌馆与人掷骰子;被家人拖回家拜完堂后,洞房都未入,旋即又偷跑回赌馆。其荒唐的青少年时期像极余华笔下《活着》的主人公。一次为猎取“毛狗”,公公与其猎友于离家十数里的山里,在“毛狗”洞旁边守候数昼夜。因此,婚后家里大小事务,自是指望不上公公,多是婆母操持。

婚后第三年,婆母便生下了大哥。自21岁到42岁之间,婆母一共生下了十个孩子,其中抚养成人的一共是七子一女。原本在大哥与二哥之间、三哥与四哥之间各有一子女,然而因病不幸早夭。原本数代单传的一脉,到我先生加之子侄这一代,已赫然成为一个庞大的家庭。

随缘何云芳(记忆何云芳踪一)(3)

婆母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在老屋前

公公快成家时,大家族不想为他准备彩礼、花费钱财,就草草地分了家。公公和祖父、小姑母三人仅有狭小的住房两间。哪知外公根本不用他们花钱,不仅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还出钱给物张罗了婚礼。外公许给公公家的最好的聚宝盆,正是婆母这个可人儿。公公家窘迫的状态,在婆母嫁进来后一天好过一天。

公公家有一张织布机,婚前自己捣腾一通,一机布被织得稀烂,荒废多日;婚后,婆母三天就把这机布抢救成一匹织工精细的成品,连线头都不易看出。从此,婆母农作之余便会织布,常常一天就织出一匹布,交由公公拿去很远的场上出售,卖出钱便换回粮食,足够家里吃穿用度。婆母也成为远近闻名的织女,谁家的布织毁了,便请她去指导抢救。

虽然婆母织布换回了粮食,但大家族里只有一架公用的石磨,族人每天一早便拿粮食去把磨占住,未出阁的小姑母从早上守到天黑也用不上磨,婆母只能晚上去磨米磨面。族人因看不惯婆母的小家过得风生水起,竟还密谋坑害公公的性命,恰被正在织布的婆母听见,当面揭穿了他们的阴谋。婆母生下大儿子后,外公担心他们一家在大家族里有什么闪失,干脆让公婆一家搬回了回龙山下。

随缘何云芳(记忆何云芳踪一)(4)

三台县西平镇回龙山下肥沃的农田

新中国成立后,经过土地改革,原为佃农的公婆家里也有了自己的土地,靠着种地、织布,过上了富足生活。也是在新中国成立后这十年里,公婆家里陆续添了6个儿女。在能干婆母的精心料理下,全家人吃得好、穿得漂亮,生活蒸蒸日上。

1958年,“大跃进”开始了,农村号召过共产主义生活,同工同酬同劳动,几个生产队的人在一起吃大锅饭,一家一户去排队盛好饭菜拿回家吃。公公家里人口众多,每顿饭都是由十来岁的大哥领着二哥、三哥、四哥一起去打饭,每逢雨天走斜坡泥泞路滑时,推的推、拉的拉,护送饭菜从未有过闪失。而别人家有的半路上打翻了饭菜,一家人都得挨饿。一开始,饭菜洒了也就洒了,后来掉在地上立马有人拾起来塞进嘴里,婆母由此闻到了饥荒来临的味道。

此前因为兴办钢铁厂、煤矿、建筑队、筑路队等,到农村招过工,很多人还停留在新中国成立前被抓壮丁的认知中,因而畏畏缩缩不敢去。这时因修建成昆铁路,亟需大量木材做枕木,凉山州普雄林场面向农村招工,也是1958年的最后一次招工。公公身材壮硕,饭量大、力气大,婆母便毅然为他报名前去参工,认为至少他一人的吃喝不用愁了。祖父本意不想让公公去,但婆母晓之以理,说再不出去就要饿死了,从此公公便在普雄、盐源、小金等地当了将近二十年的伐木工人。

就算当上伐木工后,公公也有好几次因为太劳累而动摇过。特别是1962年中央到地方各行各业搞精兵简政,林场也削减工人,和公公一起干的同乡有几人趁机回家了。如果婆母以家里需要为由提出申请,公公就能正大光明地辞工回家,但婆母从没叫过苦,没有给公公辞工的理由。后来三哥也走上了同样的路,在米亚罗川西林业局工作;五哥在公公退休时接了班,在小金林业局工作,后转为干部。

公公虽说干着繁重的体力活,确实解决了他个人的吃饭问题,而且在屈指可数的几次探亲时往家里拿回了些皮袄、牛肉干等吃穿物什,并在退休后光荣地拿上了退休工资,但公公的工资基本都用于囤他的烟酒,几乎没往家寄过钱。除开70年代有几年婆母断断续续到公公工作的地方当“家属工”、在林场里挖草药的经历,20年里就有十多年是婆母一人在家养育众多子女、为祖父养老送终,可以想见何其艰难辛苦。

随缘何云芳(记忆何云芳踪一)(5)

笔者公公的工人退休证

1958年到1962年,也是新中国历史上艰难的饥荒年。当时只能由生产队统一派工挣工分,不能自己搞生产;只能吃大锅饭,不让开小灶。婆母一人照顾祖父和五子一女,从来都是和衣而眠,以便喊出夜工就出夜工,尽可能多挣工分。

一个偶然机会,婆母发现一位邻居奶奶常常半夜三更摸出去偷集体地里的粮食,以此养活家里的三个幼子,可能因为是干部的亲属,总之从没受到过惩处。看着自己家里的八张嘴,婆母只得放下礼义廉耻,放下骄傲自尊,每次看到那个邻居奶奶出门便紧跟上去,但很智慧地从不拿得比她多。拿回家的玉米、豆类、蔬菜等时令粮食,须趁夜里升火做熟,匆匆往每个孩子嘴里塞几把,又赶紧把灶火扑灭,以防检查到开了小灶而受罚。夜里这样一折腾完,又快鸡鸣天亮、出工干活了,因此婆母那时平均每天只能睡上两三小时。

在婆母的艰辛努力下,祖父直到1962年去世,也没有挨过饿。而已出嫁的小姑母及其一双儿女,还有舅母等亲人,都是在1961年饿死的。

1966年,因家里实在太穷,已有六子一女的婆母还流产过一个孩子。公公为此非常生气,认为婆母不珍惜他俩的骨血,甚至有段时间因此拒绝回家探亲。其实在那缺衣少食的年月,这么大一家人能活下来,子女四肢健全地长大成人,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也是婆母一生颇为自豪的事。那时不但日子清苦,还不时有族人为难。在我先生尚且年幼时,婆母曾对我先生说,就算那些人百般加害,她还是不会离开这个家,会坚决地将我先生及哥哥姐姐养大。虽然婆母没有上过战场,但在漫长而艰苦的岁月里守护着家人,何尝不是她一个人的保卫战、持久战?

随缘何云芳(记忆何云芳踪一)(6)

笔者的先生所作婆母素描肖像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路丁,1978年生,四川省大竹县人。四川轻化工大学工学学士,浙江大学公共管理硕士。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管理咨询师。曾于乡镇及市直机关工作,现供职于省直某部门。代表作有诗文集《停在最美的那时》等。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路 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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