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树国画(种满墙阴一架新)
金农自画像(配图来自网络)
清代中期“扬州画派”代表画家金农(1686—1763),字寿门、司农、吉金,号冬心、稽留山民、曲江外史、昔邪(耶)居士、龙梭仙客、寿道士、金吉金、百二砚田富翁等,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为 “扬州八怪”之首。他以画梅花著称,诗文书法在有清一代亦可圈可点,有《冬心先生集》行世。金农一生布衣终老,故以鬻画自给,传世画作多以受众所喜爱的梅兰竹菊“四君子”为主,梅花尤为世所称道,同时兼擅画马、佛像等。他所绘诸画,“布置花木,奇柯异叶,设色尤异,非复尘世间所覩”(清·张庚《国朝画征续录》卷下),能脱去烟火气,为清代中期文人画的楷模。
由于金农身兼文人画家和职业画家的双重身份,因而其画除独具怀抱的笔情墨趣外,其题材及画意也颇受收藏家垂注。所以在传世的大量画作中,不难看出其游离于二者之间的艰难选择。在此背景下,与“福禄”谐音的葫芦便出现在其笔下,开创了葫芦作为花鸟画分支的先河。
一
考古材料表明,迄今为止发现的葫芦最早出现在距今六七千年以前的河姆渡文化。到夏商周时期,云南地区开始有葫芦形的青铜器具(主要为乐器)。秦汉以降,相继出现了葫芦形的陶器、金器、木雕、瓷器、银器、石雕等。孔子在《论语·阳货》中也提到:“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尽管如此,在中国画中出现葫芦形象,则是要晚到南宋时期。在现存画迹中,我们可以看到南宋马远的《晓雪山行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描绘的驮着薪柴的毛驴背上拴着葫芦、李嵩的《市担婴戏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人物佩戴着葫芦,而李公麟的《百佛来朝图》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的人物也在腰间悬挂葫芦。这一时期,葫芦只是作为配饰出现在画中。葫芦在画中的功能为盛水(或酒)的容器。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元明两代。
在元代画家颜辉的《铁拐李像》(日本知恩寺藏)和许震的《钟离仙像》(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中,铁拐李和钟离分别腰挂和手持葫芦。此时,葫芦多出现在释道人物中,兼具容器和法器的功能。到了明代,在“浙派”代表画家戴进的《二仙图》(广东省博物馆藏)、“吴门画派”代表画家沈周的《壶卢仙图》(载《宋元明清名画大观》)、仇英的《松溪横笛图》(南京博物院藏)、《人物故事图册》(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人物画家张翀的《散仙图》(广东省博物馆藏)、《瑶池仙剧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张路的《麻姑献寿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院体”画家黄济的《砺剑图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刘俊的《刘海戏蟾图》(中国美术馆藏)、万邦治的《醉饮图卷》(广东省博物馆藏)及佚名画家的《渔樵雪归图》和《村女采兰图》(均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等画中,葫芦均作为容器或法器而成为画中人物的配饰。这些画家,除沈周为典型的文人画家外,均为职业画家或宫廷画家。即便沈周,也兼有职业画家身份。这就不难看出,葫芦作为一个具有吉祥寓意的蔬果类科目,在宋元明时期并未受到文人士大夫的青睐,而职业画家则热衷于此。这种局面,直到清代中期开始逐渐改变。
二
就目前所掌握的传世画迹和文献资料,葫芦由配角转向主角是在清代中期金农的绘画中发现。由职业画家而转向文人画家参与创作,也是从金农开始。可以说,金农是最早将葫芦作为独立画科创作的画家,开启了葫芦绘画的新局面,葫芦因此而在中国画中升堂入室,渐入佳境。
遗憾的是,金农以葫芦为主题的作品并不多见。目前所知,仅有《葫芦图》(辽宁省博物馆藏)、《一壶千金》(湖北省博物馆藏)和《蔬果花卉图册》(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三件。虽然如此,我们仍然可以透过零缣断楮,解析其独有的葫芦画风彩。
金农《葫芦图》,绢本墨笔,34x24厘米,辽宁省博物馆藏
《葫芦图》为金农以水墨写意之法绘葫芦架一角,枝叶婆娑,葫芦如大珠小珠悬挂其中。尤为特别的是,葫芦以白描法写就,葫叶以泼墨而成,整幅构图成“弋”字形,左下侧有大量留白,形断而神连。作者既是截取眼中之景,也是写胸中之景,乃典型的文人画笔触。金农所写藤蔓之水墨法,与晚明以来盛行的以“青藤白阳”(徐渭、陈道复)为代表的大写意花卉画风有承传之源。作者题小句曰:“采铅客,拾珠人,种满墙阴一架新,葫芦口大贮古春”,署款“昔邪居士画并题”,其诗意与画境相得益彰,为单纯的葫芦一景平添文人雅趣。在晚清金石学家和书画鉴藏家吴大澂(1835—1902)的传世作品中,有一件自题为临摹金农的《葫芦图》,画中照录了金农的这一小句,但构图与此图迥异,写五只形状各异的葫芦,并无衬景。据此可知金农以此诗意作画并不仅限于此。作为一个以书画为生的职业画家,金农经常在题材甚至题词上出现程式化倾向是很正常的。在其传世作品中,便可见所绘葡萄、茄子、佛手、绣球、芭蕉、菊花、枇杷、西瓜等,其题材及构图的相似度极高;至于构图极为接近的《梅花图》、《墨竹图》等则更是不胜枚举了。
金农《一壶千金》,绢本设色,35x23.5厘米,湖北省博物馆藏
《一壶千金图》因金农自题隶书“一壶千金”四字而得名,款署“百二砚田富翁写意”,钤白文方印:“金吉金印”。与《葫芦图》不同的是,金农所写四只葫芦均无配景,但各具形态,婀娜多姿。四只葫芦分属不同品种,从右至左分别为瓠、纺锤葫芦、大亚腰葫芦、小亚腰葫芦,其中瓠和小亚腰葫芦均为水墨,大亚腰葫芦则是白描勾线后缀之以斑驳水墨,显示其苍老之意,纺锤葫芦直接为白描绘就。图中之“瓠”,在《庄子·逍遥游》中便有记载:“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诗经·豳风·七月》也曾说:“七月食瓜,八月断壶”,郑玄笺注认为“壶”即“瓠”,故金农所谓“一壶千金”中之“壶”便泛指葫芦。此图之四葫本无特殊含义,但因金农题写之四字,便画龙点睛,使其具有吉祥寓意,极大地迎合了受众祈求福祉的心理诉求。很显然,这种独具匠心的构思与立意是为了满足社会的需求——虽然并非完全出于金农本意。正如他在另一件《石榴图》(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中题写“叠见三元”后自跋一样:“此谀人之吉语也,冬心先生亦不能免,可笑也夫”,这正是一个职业画家的无奈之举,也是其矛盾心境的折射。
清•金农《花卉图册》之葫芦,纸本设色,24.6x30厘米,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蔬果花卉图册》由新筍、蕉林、花蝶、绣球、菖蒲、枇杷、西瓜、石榴、兰花、修篁、萝卜、葫芦、秋茄、酸梅、松树、水仙等十六种蔬果花卉组成,葫芦只是其中一页。由最末一开《水仙》题识可知,此图作于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时年金农七十五岁。与《一壶千金图》一样,《葫芦》一页也无配景,仅写纺锤和小亚腰等两只葫芦。作者在淡墨勾线之外,在纺锤葫芦上点缀墨斑,如同山水画点苔一般;小亚腰葫芦则施以浅黄色。两只葫芦作互相依偎状。明人李时珍(1518—1593)的《本草纲目》记载:“壶瓠,气味甘,平滑无毒,主治消渴、恶疮、鼻口中肉烂痛、利水道。消热服丹石,人宜之。除烦,治心热,利小肠,润心肺,治石淋”,据此可知葫芦的药用价值不可小觑,所以金农便以诙谐的口吻写道:“妖花妨道眼,白白与朱朱。衰年都不爱,只种药葫芦”,款署“寿道人”,钤白文长方印“寿”。此时金农已近耄耋,故有“衰年”之谓。画中两葫芦,已被其赋予了“药葫芦”的内涵。
金农本身也是清朝有名的诗人。近人徐世昌(1855—1939)的《晚晴簃诗汇》称其“画、书、诗,皆神妙,固由人品绝俗,尤得力于泽古,善于脱胎”,故其葫芦画中自然流露出文人情趣,这是与其文人本性密不可分的。他的葫芦画,正如其他题材(如梅花、佛像等)一样,能将文人精神与世俗题材巧妙结合,在“雅”与“俗”之间找寻一种动态平衡,成为这一时期以绘画为职业的文人画家们的不二之选。这种抉择在“扬州画派”的其他画家如郑燮、华岩、黄慎、李方膺、李鱓、闵贞、罗聘、高翔、边寿民等人作品中也均能见到。(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朱万章系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中国美协理论委员会委员。本文原载《文史知识》2016年第9期总第423期)
【鉴画纪余】
编辑 | 李秀娜
审核 | 孙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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