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令毅批评本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胡令毅批评本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

三、女作者原型

以上所析回首诗词十首,作者共有六位:潘金莲、桂卿、桂姐、宋惠莲、吴月娘、王六儿,而宋惠莲和王六儿名不同而实乃一人,故总共仅五位。

此五位,以回首诗词之数量论,王六儿为最多,共三十来首,次为潘金莲,约十余首,再次为桂姐或韩爱姐,六首,再次为吴月娘,五首,最末则桂卿,一首。

诚然,非所有之回首诗词皆出女性之手,约有四分之一系男性所撰,作者包括西门庆(即胡宗宪)、韩道国(即杨慎)、陈经济(即赵文华之子赵慎思)、玳安(即胡宗宪之三公子),其中不乏佳篇美词。

如第二回回首诗,西门为其撰者,写梳笼桂姐,初次羞涩,二次则自然融洽,颇真实可信。

另有若干首回首诗词系借用之作,即借前人作品,或略加改动,或一字不易,以表达相类似之意趣、情感或经历。如三十九回引唐诗以影西门,六十二回引刘禹锡诗以明西门大姐矢志不渝、决不改嫁他人之决心,等等皆是。

此类借作,泰半经由女性挑选,虽非原创,其与人物或情节之切合,极见选者之匠心,难度亦丝毫不亚自撰,决不容小觑。

才女久湮,其隐姓埋名,罕有知之者。故以下欲就各位之原型身份,提供若干参考讯息,庶几其人其事,不致泯灭无闻云。惟正史不载,所可仰赖者多为说部戏曲之另类之史。

奈简帙浩繁,管窥有限,不足以尽发其之奥窔,识者其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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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野史》

(一)潘金莲

金莲之身世,初看似清晰可知,实障目之叶颇多,关键即在于武大及武松,其究为何人耶?何以陈经济呼金莲为“女番子”?而刘承禧家近年所现之义冢资料却称其为“宠贵妃”?

须知西门庆眼界甚高,所娶女人皆为名门闺秀且姿容绝佳者,胡为乎竟挑一身不满三尺、卖烧饼老头之婆娘?绝无此可能也!然考索颇不易,笔者为此而冥思苦搜,几经寒暑,最终据《如意君传》、《天妃娘妈传》等外证材料及文本内证,方确定其真身。

原来所谓张大户,实即武大之原型也,其真名为张鹤龄,系孝宗皇帝张皇后之弟,曾封建为侯,权倾一时,至嘉靖帝继任,方逐渐失势,晚年避居原籍地沧州一带,苟延残喘。武松为其子耶?为其侄耶(即张延龄之子)?尚不能确定,有待进一步查证。

金莲之身世,始于为“张大户”家之侍婢,时年龄尚幼,而长大成熟后随即摇身一变而成其妾,并勾搭年轻英俊、身材雄壮之武松。

武松原有发妻,即《金瓶》中之林太太,林、潘所以认识在先,以此故也。

当水浒英雄于招安后二次起义,另立台湾国,拥戴武松,即史称王植/王五峰者为岛国之王,金莲作为随军夫人,遂理之当然被封为王之“贵妃”矣。[10]

时维西门胡氏初任浙江巡按,陈经济为其抗“倭”之将领,贬称金莲为“女番子”,用现代话讲,即“老外女人”,诚非戏言也,道出为今人所不知之史实真相!

胡宗宪与潘金莲初次相恋,据第九回回首诗之分析,是在胡任山东益都知县期间,即1540至1542年间,而二次相遇已是约十五年之后,正值胡招降其夫王植(武松),金莲遂成一炙手可热之“女招”人物。

“女招”之名非余之信手胡编,而出宋蕙莲之口,见于《金瓶》第二十三回:

蕙莲道:“你家第五的秋胡戏,你娶她来家多少时了?是女招的,是后婚儿来?”

西门道:“也是回头人儿。”

妇人说:“嗔道恁久惯牢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

蕙莲之口,实极尖锐,句句话中有话,如“秋胡戏”、如“露水夫妻”、如“女招”等等皆是。

《金瓶》第三回回首诗,前已指出,亦为蕙莲所作,首联云:“乍对不相识,徐思似有情,”而“秋胡戏”即可视为此首联之脚注。

秋胡原有妻子,第因在外多年,返乡于田野中见妻而互不相识,遂发生调戏之事。

以“秋胡戏”指代金莲,说明此事亦于西门、金莲相合,换言之,即金莲并非新妻,乃是旧人,而且蕙莲早已知之甚详,又亦早知二人十多年前即有“露水夫妻”之不正当关系。

“露水夫妻”诚然毋庸多加解释,然“是女招的”,若不明《金瓶》之抗“倭”背景,安能洞晓其真意?

蕙莲其实诸事皆晓,所不知者惟西门之真实意图”,故有“是女招的,是后婚儿来”之问,“后婚”即“候婚”之曲写,其真正意思是:“金莲是以女招降人身份入住你家,对吗?她在等你娶她为妻吗?”

美国芮效卫先生,身前是芝加哥大学教授、词话本之英译者,学问渊博为同行之拔萃,却想当然以为“女招”即“处女”,误译此句为:

“Was she a virgin when you married her, or had she been married before?”

全然扭曲原文之政治含义矣!

西门无疑知其所问,夫惟事涉敏感,牵连不法行为,不便直接答复,遂以“回头人”一词,含糊应付了事。

“回头人”可指受招降者,又可指情人之回心转意、旧情重续,一语双关,将西门明打“招安”之牌,暗行联姻之实,尽付于不言中矣!

此乃何以金莲能不带分文财宝、被空身抬进西门府邸之真实原因,因其本身之“宠贵妃”身份即一无价之宝也,须受到特别之“保护”!

金莲不管其原出身如何,因幼年即在张侯府接受培育训练,故琴棋书画,样样在行,是一极优秀之文艺人才。惜乎除回首诗词外,尚未搜见另有遗著留存于世,至以为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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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译本《金瓶梅》封面 (美 · 芮效卫 译)

(二)李桂卿

桂卿是虔婆李三妈之女,桂姐之姐,姊妹一双,在《金瓶》中之身份均为妓女。然二位其实皆名门后裔,《镜花缘》曾为之摹写,夸张又不违其真,令人百读不厌。

《镜花缘》非清代小说,而是明代唐顺之女儿之遗著,笔者向已多次撰写文提及,却未引起注意,可见误解之深入人心。

唐顺之女儿与桂卿,年龄相仿,属同时代人,其写随父游历沿海及诸岛,目光所注,全在同辈“儿女”身上,特别细致,又兼用调侃笔法,为他书所不及。

第十六回写唐敖和多九公游览黑齿国,实唐敖、多九公即唐顺之、茅坤也,游览实即肩负胡公之使命,前来抚平岛“夷”也(考证恕从略)。该回写道(节抄):

这里到了黑齿国,其人不但通身如墨,连牙齿也是黑的。

二人信步过了小巷,只见一家门首贴着一张红纸,写着“女学塾”三个大字。

只见门内走出一个龙钟老者,拱手道:“二位贵客,想由邻邦至此,若不嫌草野,何不请进献茶?”

唐敖正要问问风俗,于是拉了多九公,一同进去。

随后即写二位女生:

里面有两个女学生,都有十四五岁,一个穿着红杉,一个穿着紫衫,面貌虽黑,但弯弯两道朱眉,盈盈一双秀目,再衬着万缕青丝,樱桃小口,底下露着三寸金莲,倒也不俗,都上来拜了一拜,仍旧归位。唐、多二人还礼,老者让坐,女学生献茶。

二位女生实即《金瓶》中之李桂卿、李桂姐姊妹,紫衫女子为桂卿,红杉女子为桂姐,而老者即《金瓶》中之韩道国,也就是杨慎。然据《镜花缘》,她俩并非皆为杨慎之女,亦非亲姐妹:

老者指紫衣女子道:“这是小女,那穿红杉的姓黎,是敝门生。”

仅“紫衣女子”为杨女,而“穿红衫的”则不是,是“敝门生”。此一讯息相当珍贵,有助于今人正确解读《金瓶梅》。

既桂卿之父为杨慎,也就是韩道国,可推其母必黄娥也,也就是王六儿,然何以《金瓶》中桂卿之母为李三妈耶?

《镜花缘》和《金瓶梅》,究竟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其实二著均未错。

王六儿/黄娥为嫡母,李三妈则是生母。因《西厢》出黄娥笔,故李三妈者,实即《西》剧中之红娘,即莺莺(黄娥)之侍婢也,其晚年曾著一小说留存于世,题名为《醒名花》,艺术性固属普通,却颇具史料价值,可供金学研究者参考。

《镜花缘》中之紫衣女,一如其父杨慎,不仅面貌“黎黑”,且又是一位学问出众之女学究,请观其关于一字多音之学问及见解:

只见紫衣女子立起道:“婢子闻得莫难于识字,识字莫难于辨音。若音不辨,则义不明,即如经书所载“敦”字,其音不一,某书应读某音,敝处未得高明指教,往往读错,以致后学无所适从,大贤旁搜博览,自知其详了?“

多九公道:“才女请坐。按这‘敦’在‘灰’韵,应当读‘堆’,《毛诗》所谓‘敦彼独宿’;‘元’韵音‘惇’,《易经》‘惇临吉’;

又‘元’韵音‘豚’,《汉书》‘敦煌,郡名’;‘寒’韵音‘团’,《毛诗》‘敦彼行苇’;

‘箫’韵音‘雕’,《毛诗》‘敦弓既坚’;‘轸’韵音‘准’,《周礼》‘内宰出其度量敦制’;

‘阮’韵音‘遁’,《左传》‘谓之浑敦’;‘队’韵音‘对’,《仪礼》‘黍稷四敦’;‘愿’韵音‘顿’,《尔雅》‘太岁在子曰困敦’;

‘号’韵音‘导’,《周礼》所谓‘每敦一几’。除此十音外,不独经传未有他音,就是别的书上也就少了。幸而才女请教老夫,若问别人,只怕连一半还记不得哩。”

紫衣女子道:“婢子向闻这个‘敦’字倒像还有‘吞’音、‘俦’音之类。今大贤言十音之外,并无别音,大约各处方音不同,所以有多寡之异了。”

其胜“大贤”处,不光是多知‘敦’之读音,且能指出一字多音与各地方音不同有关,何其精辟!再观第十八回论《周易》,亦见其渊博异常:

多九公相两女子道:“老夫闻《周易》一书,外邦见者甚少。贵处人文极盛,兼之二位才女博览广读,于此书自能得其精奥(中略)。才女见识过人,此中善本,当以某家为最,想高明自有卓见定其优劣了?”

紫衣女子道:“自汉晋以来,至于隋末,讲《易》各家,据婢子所知的,除子夏《周易传》二卷,尚有九十三家。若论优劣,以上各家,莫非先儒注疏,婢子见闻既寡,何敢以井蛙之见,妄发议论,尚求指示。”

多九公忖道:“《周易》一书,素日耳之所闻,目之所见,至多不过五六十种;适听此女所说,竟有九十余种。但他并无一字评论,大约腹中并无此书,不过略略记得几种,他就大言不惭,以为吓人地步。我且考他一考,教他出出丑。”

因说道:“老夫向日所见,解《易》各家,约有百余种,不意此地竟有九十三种,也算难得了。至某人注疏若干卷,某人章句若干卷,才女也还记得吗?”

紫衣女子笑道:“各书精微,虽未十分精熟,至注家名姓、卷帙,还略略记得。”

多九公吃惊道:“才女何不道其一二?”

紫衣女子就把当时天下所传的《周易》九十三种,某人若干卷,由汉至隋,说了一遍,道:“大贤才言《周易》有一百余种,不知就是才说这几种,还是另有百余种?请大贤略述一二,以广见闻。”

多九公见紫衣女子所说书名倒像素日熟读一般,口中滔滔不绝(中略),登时惊得目瞪神呆,唯恐他们盘问,就要出丑,正在发慌,适听紫衣女子问他书名,连忙答道:“老夫向日见的,无非都是才女所说之类,奈年迈善忘,此时都已模模糊糊,记不清了。”

真不愧虎门无犬女,学富五车,连大儒多九公(即茅坤)亦无力招架,“只急的汗如雨下”,如此学问,即在女才人辈出之明代,亦属罕见!

桂卿除回首诗外,尚见有一杂剧为其所作,收于《元曲选》,题名为《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写结义姐妹宋引章(即桂姐)为周舍虐待,设计营救回家之狭义故事。此剧向归于关汉卿(杨慎)名下,实其女桂卿乃真正之作者也,在所谓“元剧”中,洵为屈指可数之上乘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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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 · 李桂卿

(三)李桂姐

前论桂卿,未遑论及桂姐。桂姐在《金瓶》中另有一分身,即韩爱姐,二人分前后出场,宛若不相干,实却同一之人也。

昔论西门庆年龄,曾引第十二回明代彩图,谓坐于西门怀中、穿红衫之女子即为桂姐/韩爱姐,亦即杨慎之女。杨慎之女系笼统说法,实际情形颇复杂。

《镜花缘》中老者即杨慎谓红衫女子为“敝门生”,《救风尘》剧中赵盼儿即桂卿谓其为“结义姐妹”,而《金瓶梅》中她却是韩道国即杨慎女儿,实其真正之身份乃陈束之女也。

陈束为嘉靖八才子之一,擅长戏曲,存世作品有《宦门子弟错立身》(见《永乐大典》)、《江州司马青衫泪》(见《元曲选》)等多种,而著名散曲《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亦出其笔,所谓马致远者,实乃陈之化名也。

母亲,据《金瓶梅》,是李三妈,其实不然,却是“姑妈”李娇儿。故梳笼桂姐,须李娇儿,而非李三妈,出元宝为之打头面,即颇可说明问题。

读者不免疑惑:何以竟如此耶?其根本原因可追溯至嘉靖初年之陈束、黄娥恋爱风波,具体细节《喻世明言》卷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及《金云翘传》均有描写,此不赘述。

李娇儿之真实身份为翰林学士董屺之女,嫁“江州司马”陈束为原配发妻,因陈卷入与杨妻之婚外恋,后惨遭设局,妻归于杨,又因杨晚年境遇不佳,改嫁于时任南京兵部尚书之张经,经于1555年遭嘉靖帝斩首后,曾一度短暂与杨重归于好(《金瓶》中之蒋竹山即韩道国分身),随后即归于经之继任者西门胡氏,胡为其第四任夫君。

笔者昔年考李瓶儿,谓李为二而合一之人物,婚后之李瓶儿为胡氏原配章氏夫人,而婚前之李瓶儿实即李娇儿也,因旧文重点论婚后,于婚前未之细考,故在此略补数语,以使读者诸君明其事之原委及其前因后果。

补出以上背景,可知桂姐/韩爱姐既非杨女,同时又是杨女,确切说是杨之养女,杨为继父,王六儿/李三妈均可谓其继母。

《牡丹亭》系桂姐/韩爱姐原创,为其自传,杜丽娘即其之剧中化身人也。

杜于第十折《惊梦》中自叹身世云:“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宦族”即指生父母家庭均系朝廷官僚,而“名门”则指杨慎、黄娥虽遭贬逐,却是海内人尽皆知之大名人,可谓既简洁,又准确,和盘托出其出身背景及后所发生之家庭变故,于余之所考,全然相符。

桂姐/韩爱姐在当时是一颇富传奇色彩之人物,《金瓶》中有其故事,《续金瓶梅》中亦是一重要人物(改名为银瓶儿),而《三言》名篇如《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新桥市韩五卖春情》等,皆以之为主角,是其爱情或买春经历之专篇。

其他《三言》故事,如《万秀娘仇报山亭儿》(见《警世通言》卷三十七)、《蔡瑞虹忍辱报仇》(见《醒世恒言》卷三十六)等,亦与之相关连。《三言》虽大体为黄娥所撰,其中却有少量篇目出自《金瓶》中较年轻一代之手,包括桂姐/韩爱姐,而据愚见判断,能确定为其之作品者有三: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见《喻世明言》卷十五)、《蒋淑真刎颈鸳鸯会》(见《警世通言》卷三十八)和《隋炀帝逸游召谴》(见《醒世恒言》卷二十四)。

纵观十六世纪名媛,桂姐/韩爱姐无疑是一耀眼之戏曲新秀,成就令人瞩目。

论学问,或许不及其桂卿姐,论写小说,又或许不及唐顺之女儿,然戏曲才华却凌驾于众才女之上。

享誉全球之《牡丹亭》为其成名作,《窦娥冤》,《元曲选》中之名篇,为其血泪之结晶。

《牡》剧固经其夫婿陈经济等人润色,然其首创之功岂容埋没!而于《牡丹亭》及《窦娥冤》以外,又另有北杂剧多种,如《风月桃源景》、《小天香半夜朝元》等(均收于《诚斋杂剧》中)。

惟不克永年,生命短暂,留下无尽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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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绘 · 李桂姐

(四)吴月娘

月娘“填房为继室”,《金瓶梅》首回有如下之交待:

这西门大官人先头浑家陈氏早逝,身边只生的一个女儿,叫做西门大姐,就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经济为室,尚未过门。

只为亡了浑家,无人管理家务,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

然真实情形是:西门“先头浑家陈氏”并未死,月娘“填房为继室”,实为隐笔也。

陈氏即李瓶儿,也就是西门胡氏之原配夫人章氏,其之亡年,据前所析,为1558年,而吴氏入继为主妇,则在1555年。“填房为继室”因其之简约,不知遮盖内中多少之奥秘也!

幸有《绿野仙踪》有此方面之描述,可供参考。该小说为胡家三公子玳安所撰,其直言处,可补《金瓶》之阙。

八十四回写周琏(即胡宗宪)欲娶齐贡生之令爱(即吴月娘)为“继室”,何指挥(即李瓶儿章氏夫人之父)听罢大怒,道:

“怎么现放着小女,又说起娶继室的话来!此后不但娶继室,只题娶妾一字,周舍亲虽有钱有势,他父子的命却没十个八个!”

可见所谓“继室”,实乃再娶也,不是为妾,而是为正妻。

何指挥尽管开始强硬,却经不住周琏之金钱诱惑,经讨价还价,终于以“微仪”一千二百两银子而达成交易,并亲立字据如下:

立凭据人,原任指挥副使何其仁。因某年月日,将亲生女出嫁与候补郎中周亲家长子琏为妻。今经三载,艰于生育。周亲家欲娶本县齐贡生女与婿琏为继室,浼亲友某等向其仁道达。

仁念周亲家年近衰老,婿琏病弱,安可因己女致令周门承祧乏嗣?已面同诸亲友言明许琏婿与齐氏完姻。

齐氏过门后,与仁女即同姐妹,不得以先到后到,分别大小。此系仁情愿乐成,并无丝毫勉强。将来若有反悔,举约到官,恐口无凭,立此存照。

何父以“艰于生育”为女婿开脱,然艰于生育,娶妾即可,何必非以再婚之名娶之?而且是以“停妻”为代价?停妻,凭据虽隐而未言,然《金瓶》中有隐笔作过暗示,请观二十及二十一回两处潘金莲说话:

1. 潘金莲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过来,与大姐姐下个礼儿。实和你说了罢,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时不说话,都为你来。”(二十回)

2. 金莲便道:“李大姐,你也该梯己与大姐姐递杯酒儿。当初因为你的事起来,你做了老林,怎么还恁木木的?”(二十一回)

“李大姐”之所以须向月娘“下个礼儿”,又须与她“梯己”(即体谅)“递杯酒儿”,原因是月娘“和他爹好些时不说话”,都为李瓶儿,都为当初她的“事起来”,其实际所指,即西门停妻再娶,现却又重新迎李回家,月娘如何不恼?

然怕读者仍不明就里,金莲遂以南石榴花曲《佳期重会》,巧妙点明其事之来龙去脉。

“重会”,即西门停妻后与李之复婚也,一语道破二人曾短暂离异之真相!

然非离异而不能娶月娘,何也?月娘何以不能为妾?因其系名媛出身,真姓为刘,是湖北麻城望族人家也。

父亲,据《绿野仙踪》,是“贡生”,即如《金瓶》所说为清河左卫千户,后又靠西门提拔,升指挥,亦不过中等官阶,谈不上显赫。

殊不知月娘之祖父即刘天和,为高官,位至兵部尚书,其时虽已故世,祖母仍健在,在《金瓶》中托于乔大户乔老太太,是一难以高攀之皇亲贵族。

月娘另有一哥哥,名刘守有,小说中化名为夏隆溪,后转京城掌金吾卫,亦为一品高官。《金瓶梅跋》云:

《金瓶梅》一书,不著作者名代。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凭祜奢汰,淫纵无度,而其门客病之,采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

请注意“戚里”二字。向论西门之原型,谓“金吾”者多,何曾见人指出其为“戚里”者乎?“戚里”者,即同住于一地之亲戚也,而夏隆溪和西门庆在杭时居同街,又为姻亲,后又迁任为金吾卫大将军,故“金吾”之“戚里”,非西门而谁耶?

二者之亲戚关系,岂非由此二字而可得最终确定耶?近年所发现之麻城刘家义冢资料,亦可再次证明此点。

或仍有不解其疑惑者:既西门居杭州,安能与原籍湖北麻城之刘家闺女发生恋情?此乃不知刘家因故乡风波,被迫迁徙,流寓浙地多年之故事。

相关情况,《三言》中之《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篇(见《喻世明言》卷三十九)及《汪大尹火焚宝莲寺》篇(见《醒世恒言》卷三十九),均有描述,可参看。

月娘之父真名为刘粲,为一喜爱戏曲之文士,与渭交厚,曾作《昆仑奴》等杂剧,渭晚年为之润色。

盖受其父之影响,月娘亦颇能写诗作词,却不甚好此道,礼佛乃其之兴趣所在,故迄今尚未发现夫人有他著流传于世,殆以此故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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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梦》连环画

(五)宋蕙莲/王六儿

宋蕙莲/王六儿之为黄娥,笔者为《歌代啸》英译本撰序时,曾作过简介,先引录如下:

今仅知黄娥工散曲,为明代散曲名家,殊不知娥实乃名剧《西厢记》之作者王实甫也。

娥之出身,非如传记所云是尚书之家,却是皇帝女儿,即明孝宗之第六公主。此由其笔名“王实甫”三字即可略窥端倪。

王实甫,古本作“王寔甫”或“王实父”,“寔”通“是”,而“甫”与“父”则为谐音同义字,其真正含义即“国王是我父亲”。

黄娥于《金瓶梅》中托为王六儿,评者张竹坡云:“王六儿即王庐儿,”言下之意,即影射“(国)王家女儿”。

此解释正与《西厢》之笔名王实甫及化名黄娥相同。黄娥者,“黄”“皇”同音同义,而“娥”则为美女之意,实亦即“皇帝女儿”之同音缩写也

。既系皇帝女儿,“黄”姓必为假姓,真姓应该是“朱”,故《金瓶梅》中六儿出场时,特意介绍其所住之街为“猪市街”,而“猪市”音同“朱氏”,一语点破其高贵之皇家血统。

娥因出身“猪市”皇宫,从小熏染文艺并受过良好之教育及专门训练(其母似为孝宗帝之歌妓),加上本人又生长于北方,故于北曲之贡献,丝毫不亚于慎。

《录鬼簿》云:“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

说明不仅是大才女,且才高于男性,即翰林名公如慎本人,亦望尘莫及。而《西厢》之典丽雅致,一如作者本人面貌之“风韵美”,为天下第一,岂非有目共睹乎?无论是男是女,谁能与之媲美比肩!

今就娥之皇家背景,再补充二点。

  1. 1. 三寸金莲。

女子“金莲”之大小,在明代是衡量其出身高贵与否之标志之一。潘金莲三寸小脚,西门庆为之倾倒迷恋不已,小说遂以“金莲”名之。蕙莲原名亦“金莲”,因重潘之名,不得已而改之。

而其脚之小,却更胜于潘,不仅“周正”,竟能套潘之鞋走路(见前析)。

读者诸君且想一下,潘成长于封侯之家,论等级阶梯,已近于金字塔顶端,而娥以“金莲”言,则更胜一筹,其皇族之高贵身份,岂不言而自明欤?

  1. 2. 真名

前已指出,《中原音韵》托名元周德清编撰,实出娥之手,清沈雄《古今词话》引陶宗仪(即杨慎)《韵记》曰:

本朝应制颁韵,仅十之二三,而人争习之,户录一编以粘壁,故无定本。后见东都朱希真,复为拟韵,亦仅十有六条,其闭口侵寻、监咸、廉纤三韵,不便混入,未遑校雠也。[11]

“东都”指北都,即北京,“朱希真”即娥,其与朱氏皇宫之关连,由此真名可确证矣!

娥撰《西厢》,疑者众,证据亦夥,为避枝蔓,兹就莺莺之原始肖像略加考证,盖足可说明问题矣。夫原始肖像者,即陈居中所画之像也,像上有题写,如下:

崔既唐人,宋人焉能追摹其“真”?可见为假托。“宋画院”实即明画院也,而“待招陈居中”实即待招文征明也。

征明与慎同事于翰林院,交厚,后曾为之抄写《 水浒传》,清秀工笔,甚可宝贵。

此肖像当作于嘉靖初年,娥年约二十五六岁。

胡令毅批评本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胡令毅批评本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6)

唐崔莺莺真(按:真即真像或真人) 宋画院待招陈居中写

据肖像,莺莺是“瓜子脸”,正与六儿脸型相符,请观《金瓶梅》三十六回之描写:

穿着紫绫襖儿玄色段金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趫趫的两只脚儿,生得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鬓长长的。

引文中所提之“长挑身材”,虽肖像为半身,不能确定其长短,然所谓“弘治本”《西厢记》却有插图,而插图所画之莺莺正是一修长身材之女子,红娘矮小,站在一边,尚不及其肩膀。此亦与六儿相符。

待招肖像上另有二方印章,一为阳文印章,一为阴文印章,亦不失为有力之佐证。

阳文印章刻“瓠史”二字,其意为何耶?实即莺莺之身份表露也。“瓠”即瓠瓜,“史”即史家,其字面意思即是:脸像瓠瓜之史家。此人非娥岂能是他者乎?然亦须略加说明。

明人不同于今人,视小说戏曲为史,非正史也,而是有别于正史之另史,而黄娥/六儿正是一撰写另史之多产作家,故以“史”自居。

而至中年以后,又发福变胖,原先之清秀鹅蛋脸,一变而成瓠瓜形状。此并非笔者凭空而说,有《花营锦阵》图为证。

《花营》二十四像,实即为年过中龄之黄娥与二十四位不同男子之交媾图,其中包括徐渭。若细观图中之妇人,其脸岂不是甚像瓠瓜模样?此其一证也。

二证为渭作之《歌代啸》剧,娥亦为剧中人物,即第一出中之“长长大大的妇人“,而此长大中年妇竟自称为“瓠瓜”:“他敢来气我?圣人说得好:‘吾岂瓠瓜,系而不食?’他一定是吃我不成。”

原文固引自《论语》,然借为自喻,岂庸质疑?可见娥之为“瓠瓜”,在嘉靖末之文人圈内,已颇为人知矣。

再看阴文印章,上刻“罗浮尼史”四字。“史”同于阳文印章,为史家之意,不赘。

二章均用“史”,莺之身份定性,以此可窥一斑矣。然“罗浮”甚费解,因作者似与道教无缘,或“罗浮”即“罗敷”之故意曲写?“罗敷”系建安乐府名篇《陌上桑》中之女子,漂亮至极: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归来相怒怨,但坐观罗敷。

其魅力无比,正与拥有多男之娥无异,而此魅力女子,却又是尼姑,又与娥吻合无间。

据《金云翘传》及《续金瓶梅》,娥与陈束姻缘不谐,曾遁入寺庵为尼,西门胡氏死后,又二次削发披缁,以宣道为己任。其之为佛教中人,《金瓶》中亦有所反映。

第七十四回写薛姑子演说《黄氏女卷》,实即为娥所撰写之宝卷,词话本保留原文,以求史之翔实逼真,而批评本为娥作修改时全部删除,出于简洁利落、便于阅读之考量耶?

总之,二印所含之意,均与《西厢》之真实作者黄娥有关。娥既大于西门胡氏,二人相差十四龄,西门包养她,诚不只在于其妓艺,更或出于对其诗艺之仰慕,因西门本人,实亦当时之骚人墨客也,噫,今却鲜为人知矣!

其实,娥不光诗艺精湛,又能吹,又能弹,且又能画,而画技之超一流,令当时之绘画界前辈亦为之惊叹。

明中期有有一大画家,名仇英,身世扑朔迷离,愚久惑不解。某日忽顿然开悟:

仇英者,黄娥也!其字为“实父”,与《西厢》之一脉相承,已露端倪,而实证则来自于一幅名画。

此画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馆,名为《升庵簪花图》,为明代陈洪绶所画,右上方题款云:

杨升庵先生放滇南时,双结簪花,数女子持尊踏歌行道中,偶为小景识之。洪绶。

“识之”即“记录”、“实录”之意。

洪绶出生于晚明,距升庵之辞世近三十年矣,其之不能为前贤写真摹像,显属无可怀疑,故洪绶此图必为仿作也。

能作原图、并又谦称其为“小景”者,必升庵身边之女子,而此女子,非王实父 – 仇实父,为谁也耶?

胡令毅批评本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胡令毅批评本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7)

《升庵簪花图》(明 · 陈洪绶 绘)

“仇实父“之为“王实父”,亦可证于《崔孃像》。崔孃即崔莺莺,崔孃像即催莺莺像,惟人已过中年,故以“孃”称之。像之右旁有小字云:

摹仇英笔。

胡令毅批评本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胡令毅批评本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8)

《崔嬢像》

作崔孃像,须摹仇英笔,而非他人之笔,何也?若非仇英身为崔孃,自作肖像,有无人可比之权威性,又何以解释?故寥寥四字,道出二位“实父”,竟乃同一之人也!

娥除《西厢》外,尚有北杂剧多种,见于《诚斋杂剧》及《元曲选》,而传奇则以《琵琶记》最为著名。亦善作小说,有《平妖传》、《三言》等作品流传于世,后者之脍炙人口,至今为人称道。

明代文人,影响至深者莫过于杨慎、黄娥夫妇,而娥似更多才多艺,其贡献于中国文学及文化,盛矣哉,超越明代,超越千古!

胡令毅批评本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胡令毅批评本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9)

《杨升庵夫妇散曲》

胡令毅批评本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胡令毅批评本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10)

[10] 详见陈忱《后水浒传》。

[11] 转引自《中原音韵校本》张玉来《前言》。

文章作者单位:Norwich University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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