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詹介绍(欧阳詹生死情恋)
欧阳詹是中唐前期著名文学家。他于德宗贞元八年(793)登进士第,同年有韩愈等人,崔群、李绛、王涯三人官至宰相,世称龙虎榜,是货真价实的才士。他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参与者,更是闽中登进士第者之第一人,闽中文人有文集存世,也以他为最早,很可惜他在进士及第后仅八九年就去世了,没能一展文学才华与政治才干。他的死,曾在南宋引起广泛争议,到近代余嘉锡精密考证,终有结论。
一、韩愈《欧阳生哀辞》为欧阳詹盖棺论定
韩愈与欧阳詹同年登第,知贡举为名臣陆贽,欧阳詹第三名,韩愈十四名。韩愈比欧阳詹年轻十多岁,彼此私交很好。欧阳詹任四门助教期间,有两件事与韩愈互相声援,认识相同。一是太学生何蕃在太学二十多年,试进士皆不售,自请归养和州。六馆学士百余人认为何之学行皆优,应予慰留,恰好国子司业阳城因故去职,不果留。欧阳詹起而倡曰:“蕃,仁义人也。”并举例说,当朱泚之乱时,太学诸生将欲从乱,“来请起蕃,蕃正色叱之,六馆之士不从乱,兹非其勇欤”,何蕃严厉斥责诸生之投机行为,这样的行为能不称为大勇吗?韩愈为作《太学生何蕃传》,与欧阳詹呼应,认为“蕃居太学,诸生不为非义”。另一件事是进士子齐名满太学,韩愈再三为之延誉,但仍被摈于有司,韩愈愤而作《驽骥吟赠欧阳詹》,用寓言来说明驽骀与骐骥,一为劣马,一为罕遇的良马,可是世人不识何为驽骀,何为骐骥。驽骀随顺生活,与世浮沉,“嘶鸣当大路,志气若有余”,活得很滋润。骐骥则生性高洁,“饥食玉山禾,渴饮醴泉流”,只有名王能够识别驾驭。举世不识,“人皆劣骐骥,共以驽骀优”。韩愈另一名文“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相信也是同时所作。欧阳詹作《答韩十八驽骥吟》回应,赞同韩“驽取易售陈,骥以难知言”的卓见,认为“贱贵而贵贱,世人良共然”,更为韩愈的命运而担忧:“伤哉昌黎韩,焉得不迍邅。”贞元十五年(799)冬,韩愈以徐州从事入京师。欧阳詹“率其徒伏阙下”,请留韩愈为国子博士,教授太学。事虽不行,韩愈能不以知己视之吗?
宋蜀刻本《昌黎先生文集》卷二二
《欧阳生哀辞》
对欧阳詹的突然死亡,韩愈很感伤心,他自述“哀生之不得位而死,哭之过时而悲”(《题哀辞后》),伤哭逾时,悲从中来。第一时间撰《欧阳生哀辞》,回顾欧阳詹人生经历及与自己的交往,先说:“詹事父母尽孝道,仁于妻子,于朋友义以诚。气醇以方,容貌嶷嶷然。其燕私善谑以和,其文章切深喜往复,善自道。读其书,知其于慈孝最隆也。”对家人,对朋友,都足为楷范,文章足成一家,容貌亦醇和方正。继而又说:“詹闽越人也,父母老矣,舍朝夕之养,以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于是,而归为父母荣也。虽其父母之心亦皆然,詹在侧,虽无离忧,其志不乐也;詹在京师,虽有离忧,其志乐也。若詹者,所谓以志养志者欤!詹虽未得位,其名声流于人人,其德行信于朋友,虽詹与其父母,皆可无憾也。”既惋惜欧阳詹未得大位而早死,更赞叹他孝于父母,信于朋友,道德为世所称,名声流于人间,可以无所遗憾了。仅此还不够,韩愈还说自己本不喜欢作书,但将此文亲自写了两份,转致二人共同的朋友崔群与刘沆,又说欧阳詹“志在古文”,与自己追求正同。“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古之道,不苟誉毁于人。刘君好其辞,则其知欧阳生也无惑焉。”也就是说,欧阳詹学古文志在思古人,学古道,进而会其义,通其辞。韩愈更说,自己作《哀辞》,“哀欧阳生之不显荣于前,又惧其泯灭于后也”,是为了朋友的英名能传之永久。
二、孟简、黄璞的另一种说法
欧阳詹去世百年前后,一部记载有唐以来闽中文士的传记集《闽川名士传》问世,作者是侯官(今福建闽侯)人黄璞。璞字德温,一字绍山,昭宗大顺二年(891)进士第四人及第。官至崇文馆校书郎。自号雾居子,著有《雾居子》十卷、《闽川名士传》一卷,均不传。《闽川名士传》记唐中宗神龙以后至昭宗大顺间福建文人事迹,始于薛令之,凡五十四人,登进士第者四十三人。今人陈庆元有辑本,见《文献》二○○三年二期。
《闽川名士传》中叙述欧阳詹一篇,见北宋初《太平广记》卷二七四所引,另南宋初曾慥编《类说》卷二九引北宋张君房《丽情集》亦收。后者多有宋人改动之迹,在此暂不取。《广记》所引篇辐较长,主体是孟简咏其事的长诗与自序,黄璞所撰文字较简明:
欧阳詹,字行周,泉州晋江人。弱冠能属文,天纵浩汗。贞元年登进士第,毕关试,薄游太原,于乐籍中因有所悦,情甚相得。及归,乃与之盟曰:“至都,当相迎耳。”即洒泣而别,仍赠之诗曰:“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去意既未甘,居情谅多辛。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一屦不出门,一车无停轮。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寻除国子四门助教,住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经年得疾且甚,乃危妆引髻,刃而匣之。顾谓女弟曰:“吾其死矣。茍欧阳生使至,可以是为信。”又遗之诗曰:“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髻样,为奴开取缕金箱。”絶笔而逝。及詹使至,女弟如言,径持归京,具白其事。詹启函阅之,又见其诗,一恸而卒。
其后即录孟简诗及序。黄璞晚于欧阳詹近百年,他的记载除孟简诗序外,应该还别有依凭,但他没有说明。细节肯定有些传误,如“毕关试,薄游太原”,漏却其到太原前游蜀及为四门助教的经历。所引欧阳詹之赠诗,见《欧阳行周文集》卷二,题作《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是离别后所作,非泣别之际作。其文集为宣宗大中间福州刺史李贻孙所编,今存宋蜀刻本(存台湾‘中央图书馆’,台北世界书局2013年影印),较早引录则有《唐文粹》卷一五下,其为欧阳詹自撰,决无问题。
台湾“中央图书馆”藏 《欧阳行周文集》卷二
《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
孟简(?—824),字几道,汝州梁县(今河南临汝)人,长期寓居吴中。登进士第大约比欧阳詹早一年,德宗末官至吏部员外郎。宪宗元和九年及十三年,分别出任浙东观察使和山南东道节度使,是唐诗人难得之官显者,以致张祜《题孟浩然宅》:“髙才何必贵,下位不妨贤。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虽见处士之傲兀,却不能因此说孟简不会写诗。孟简与韩愈卒于同一年,与韩愈可能只是一般认识,与韩愈最好的朋友孟郊却交往密切,至少目前看不到他与欧阳詹、韩愈交恶的记录。
孟简《咏欧阳行周事》有长序:
闽越之英,惟欧阳生,以能文擢第。爰始一命,食太学之禄,助成均之教,有庸绩矣。我唐贞元年己卯岁,曾献书相府,论大事,风韵清雅,词旨切直。会东方军兴,府县未暇慰荐。乆之,倦游太原,还来帝京,卒官灵台。悲夫!生于单贫,以狥名故,心专勤俭,不识声色。及兹筮仕,未知洞房纤腰之为蛊惑。初抵太原,居大将军宴,席上有妓,北方之尤者,屡目于生。生感悦之,留赏累月,以为燕婉之乐,尽在是矣。既而南辕,妓请同行,生曰:‘十目所视,不可不畏。’辞焉,请待至都而来迎。许之,乃诀去。生竟以蹇连,不克如约。过期,命甲遣乘,密往迎妓。妓因积望成疾,不可为也。先夭之夕,剪其云髻,谓侍儿曰:‘所欢应访我,当以髻为贶。’甲至得之,以乘空归,授髻于生。生为之恸怨,渉旬而生亦殁。则韩退之作《何蕃书》,所谓欧阳詹生者也。河南穆玄道访予,常叹息其事。呜呼!钟爱于男女,素其效死,夫亦不蔽也。大凡以时断割,不为丽色所汩,岂若是乎!古乐府诗有《华山畿》,《玉台新咏》有庐江小吏,更相死,或类于此。暇日偶作诗以继之云。
孟简说明他所叙故事来源于穆玄道所述。欧阳詹同年进士有穆贽,不知是否其人。孟简既赞叹其事,如晋乐府《华山畿》中华山女、《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焦仲卿那样,为男女之爱以身相殉,可称悲壮,又说出一番“以时断割,不为丽色所汩”的说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元稹《莺莺传》中自以为得意之曲终奏雅,其实恰恰可见作者认识之局限。
孟简《咏欧阳行周事》也有必要引录于下:
有客非北逐,驱马次太原。太原有佳人,神艳照行云。座上转横波,流光注夫君。夫君意荡漾,即日相交欢。定情非一词,结念誓青山。生死不变易,中诚无间言。此为太学徒,彼属北府官。中夜欲相从,严城限军门。白日欲同居,君畏仁人闻。忽如陇头水,坐作东西分。惊离肠千结,滴泪眼双昏。本达京师回,驾期相追攀。宿约始乖阻,彼忧已纒绵。高髻若黄鹂,危鬓如玉蝉。纤手自整理,剪刀断其根。柔情托侍儿,为我遗所欢。所欢使者来,侍儿因复前。收泪取遗寄,深诚祈为传。封来赠君子,愿言慰穷泉。使者回复命,迟迟蓄悲酸。詹生喜言施,倒屦走迎门。长跪听未毕,惊伤涕涟涟。不饮亦不食,哀心百千端。襟情一夕空,精爽旦日残。哀哉浩然气,溃散归化元。短生虽别离,长夜无阻难。双魂终会合,两剑遂蜿蜒。丈夫早通脱,巧笑安能干。防身本苦节,一去何由还。后生莫沉迷,沉迷丧其眞。
先解说诗中的一些词语。北逐,用汉人北逐匈奴语,太原是唐北防重镇,“有客”二句说欧阳詹到太原,并非从军防边。“此为太学徒,彼属北府官”二句,说欧阳詹是太学之属官,而女则为太原之官妓。太原曾一度称北京,故称北府。因为这一缘故,二人虽然定情交欢,誓同生死,既无法私奔,又不能公然同居。“短生虽别离,长夜无阻难。双魂终会合,两剑遂蜿蜒”四句,用《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篇末之意,讲两人死后,终于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们聚合,两人之精魂终于可以团圆结合。可惜篇末的几句,又流于世俗的说教,破坏了全诗的意境。
三、欧阳詹的早年经历与人生艰难
欧阳詹(757—802),字行周,泉州晋江(今属福建)人。其先世长居闽中,未历显宦。从南朝开始,南方发展很快,闽中因群山阻隔,文化依然落后。安史之乱,士人南奔,文化南移显著,闽中也开始变化。独孤及大历十年(775)撰《福州都督府新学碑铭》,云福建观察使李椅、皇甫政先后在地方鼓励兴学劝文,“一年人知敬学,二年学者功倍,三年而生徒祁祁,贤不肖竞劝。家有洙泗,户有邹鲁,儒风济济,被于庶政”,一时有“缦胡之缨,化为青衿”之誉。欧阳詹正是在此氛围中成长。德宗初年,著名文人常衮出任福建观察使,特别关注“乡县小民有能诵书作文辞者”,欧阳詹获得特别青睐。韩愈《欧阳生哀辞》说“詹于时独秀出,衮加敬爱,诸生皆推服。闽越之人举进士,由詹始。”这里“举进士”指州府推荐参加礼部进士考试。估计以前福建因为文化落后,没有荐士的资格,常衮努力争取到这一机会,欧阳詹获得首荐。韩愈说建中、贞元间,自己就食江南,已经听闻欧阳詹的文名。
欧阳詹的科举之路并不顺利,前后五试礼部,方得登第。及第后曾短暂南归。再到吏部铨选,因无有力者奥援,仍然很艰难。他曾到怀州应宏词试,没有得到机会,仅留下一篇《片言折狱论》的答卷。赴试待选过程中,欧阳詹无时无刻不感到生存发展之艰困。《有所恨二章》写与他同在京城应试者马绅之不幸。两人“相知者四秋,性与情相合也,衣与食相同也”。待他登第后,得到的却是马生的死讯。《翫月诗》则写他与闽士在京求出身者邵楚苌、林藴、陈诩、陈可封等在京赏月的感受,希望“稽于天道则寒暑均,取于月数则蟾兎圆”,给寒士以同样机会。
在这样的生活中,他常动思乡之情。《将归赋》说:“苒苒皆尽,悠悠为谁?亲有父母,情有闺闱。居惟苦饥,行加相思。加相思兮宁苦饥。辞家千里,心与偕归。南陔之兰,北山之薇。一芳一菲,何是何非。归去来兮,秋露沾衣。”诗中更多类似叙述。《题梨岭》:“南北风烟即异方,连峯危栈倚苍苍。哀猿咽水偏髙处,谁不沾衣望故乡。”南北奔走,道途艰难,听到猿鸣水咽,谁能不动怀乡之情?
台湾“中央图书馆”藏 《欧阳行周文集》卷一
《将归赋》
为了生计,更为前途,他仍须各方奔走。贞元十二年(796),蜀士林蕴被西川节度使韦皋辟为推官,欧阳詹相随入蜀,希望得到韦皋的任用,结果并不如意。他与林蕴酬赠的两首诗,颇可讽诵。一首题作《蜀门与林藴分路后屡有山川似闽中因寄林藴藴亦闽人也》:“村步如延寿,川原似福平。(自注:延寿、福平皆闽中川原之名。延寿,即藴之别墅在焉。福平,即予之别墅在焉。)无人相与识,独自故乡情。”蜀中景色,与二人闽中别业之景色相似。两人能心会,更引起故乡情,别人怎么可能理解呢?另一首题作《与林藴同之蜀途次嘉陵江认得越鸟声呈林林亦闽中人也》:“正是闽中越鸟声,几回留听暗沾缨。伤心激念君深浅,共有离乡万里情。”鸟是迁徙的候鸟,蜀中听到熟悉的闽越鸟声当然有可能,引起万里思乡之情,则仅二人同能感受。这里,也可看到二人在闽中均属于地方豪富之家,走入中原,走向朝廷,比中原士人要艰难许多。
在赴蜀途中,可能在山南西道节度使所在梁州停留,有《述德上兴元严仆射二首》《赠山南严兵马使》投赠。录前组诗其一如下:“山横碧立并雄岷,大阜洪川共降神。心合云雷清祸乱,力回天地作阳春。非熊德媿当周辅,称杰功惭首汉臣。何幸腐儒无一艺,得为门下食鱼人。”他赞颂严仆射即严震于地方能“清祸乱”,“作阳春”,长为朝廷辅弼。末句似曾在幕为宾。
欧阳詹也曾投诗宣武节度使董晋,有《上董相公东风二首》,赞美董晋在镇“和为谋舆,仁为化车,旣去凶渠,黎甿以苏”,当然也希望董有以接纳。那时韩愈正在董幕,诗或即托韩献上。
四试吏部,方授国子监四门助教,他对此并不满足。贞元十五年,曾有《上郑相公书》,自述孤单,“朝无一命之亲,路无回眸之旧”,自诉年已过四十,即便再活三十年,不知可有机会一睹“高衢远途”,希望获得不次进用的机会。没有得到回音,他决定北上太原,寻觅新的机缘。安史乱后,士人登第后多入幕府,积累资历,扩展人脉,许多人因此而晋身中枢。欧阳詹不能排除也有类似考虑。
四、欧阳詹太原之行与情恋真相
欧阳詹的太原之行,时间难以确指,可以肯定的是,他那时的身分还是四门助教。《咏德上太原李尚书》:“那以公方郭细侯,并州非复旧并州。九重帝宅司丹地,十万兵枢拥碧油。锵玉半为趋阁吏,腰金皆是走庭流。王褒见德空知颂,身在三千最上头。”李尚书是李说,从贞元十一年到十六年任河东节度使。欧阳詹称许他拥十万重兵,为国镇守北门,幕下人才济济,自己受到礼遇,唯有歌颂其德政。诗意比较客气,彼此并无深交,所说也都是场面上的话。另有一诗,题目很长:《陪太原郑行军中丞登汾上阁中丞诗曰汾楼秋水阁宛似到阊门惆怅江湖思惟将南客论南客即詹也輙书即事上答》,诗云:“并州汾上阁,登望似吴阊。贯郭河通路,萦村水逼乡。城槐临枉渚,巷市接飞梁。莫论江湖思,南人正断肠。”郑儋有文才,存诗却只有欧阳詹诗题中的四句:“汾楼秋水阁,宛似到阊门。惆怅江湖思,惟将南客论。”郑似乎是苏州人,登汾楼而引起故乡之思,以欧阳詹为知音,此情只有他能理解。欧阳詹的答诗顺着郑诗写出,增加了描写南方景物的几句,表示自己正因怀乡而断肠。当时在太原幕中最著名的文士是令狐楚,可惜彼此没有留下记录。
欧阳詹太原之行,大约在贞元十五年到十六年之间,最大可能即孟序所云在己卯岁即十五年献书相府失败以后不久。与妓最初见面,很可能就在李说的宴会上。唐代官妓的主要责任,是为官府活动佐欢。席上此女主动示好,欧阳詹情怀荡漾,彼此情意相投,很快走到一起,并且“定情非一词,结念誓青山。生死不变易,中诚无间言”,时间应该不会太短,由于各自身分,恋情并没有公开。在欧阳詹不能不离开时,对此更难以忘怀。前引《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一诗,意思很显豁。他说驱马渐行渐远,只能见到尘土蔽路。太原城已不复可见,更加怀念城中眷恋的女子。其后六句反复从行者即自己与留者即女子的立场,表达情愫。他说自己之离去心有不甘,女子之留居更多苦辛。从此后天各一涯,女子在五原郡东北的太原晋,自己则在太原西南千里的秦地。女子因为身分之约束,不能离家远行,自己则如飘萍转蓬,永无止境般奔走道途。一个是流转的萍蓬,一个是挂在墙上的瓠瓢,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分离,同居相亲。这样的诗,确实很动人。那位女子见到,更愿为他生死守候。
李说卒于贞元十六年(800)十月,郑儋接任节度使,在任不足周年即去世。续任者为严绶。欧阳詹存诗有《和严长官秋日登太原龙兴寺阁野望》:“百丈化城楼,君登最上头。九霄回栈路,八到视并州。烟火遗尧庶,山河启圣猷。短垣齐介岭,片帆指汾流。清铎中天籁,哀鸿下界秋。境闲如道胜,心远见名浮。岂念乘肥马,方应驾大牛。自怜蓬逐吹,不得与良游。”严绶在太原郊游赋诗,欧阳詹在长安作和诗,说自己如蓬飘随风,不得参与良游。仔细体会,欧阳詹与严绶应有旧交,在严接任河东军政后,必有所干求。所谓“命甲遣乘,密往迎妓”,或云遣使者,应与严绶允准,寄和严诗有关。对河东军政长官来说,放一官妓从良,毕竟不是难事。严绶接太原任在贞元十七年八月,欧阳詹和其秋日所作诗,不知在当年还是次年,或以次年的可能为大。
欧阳詹在四门学任助教,那是唐代贵族子弟进学的场所。既以人师为官,以道德约身,自有难以自如之困境。虽然唐代可以纳妾,但他已有妻室,有孩子,也有需要协调的苦处。孟序说他与太原女分别时所说“十目所视,不可不畏”,并非虚假的托辞。他归京后“竟以蹇连,不克如约”,也有难言的苦衷。
太原女因情相思,苦思成疾,未能等到欧阳詹来接即弃世。临终庄重妆饰,引刀割下发髻,盛以妆匣,说如果欧阳詹派使者来接,“可以是为信”,即表白自己对两人之情的信诺。又留诗一首:“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髻样,为奴开取缕金箱。”如果此诗确是该女所作,可知该女有貌有才,重情守信,值得欧阳詹为之倾情。即便为传说中文人代作,也很好地传达了该女子的情怀与痛苦。南宋初邵博撰《邵氏闻见后録》卷一九引喻迪孺云:“欧阳詹为并州妓赋‘髙城已不见,况乃城中人’诗,今其家尚为妓,詹诗本亦尚在妓家。”是入宋尚有此传说。
估计欧阳詹为迎归太原女作了许多努力,一直期盼两人的团圆。孟简的诗很好地还原了当时的场景:“使者回复命,迟迟蓄悲酸。詹生喜言施,倒屦走迎门。长跪听未毕,惊伤涕涟涟。不饮亦不食,哀心百千端。襟情一夕空,精爽旦日残。哀哉浩然气,溃散归化元。”前二句说使者的悲酸,当因了解欧阳詹之痴情,不知如何复命。欧阳詹听闻使者归来,大喜过望,倒屣出迎。得到的是女子的死讯,见到的是女子的遗物和留诗,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先是惊伤痛苦,继而不饮不食,终于情伤肺腑,精魄日残,一腔浩然之气,溃散不聚,神识丧尽,魂归长夜。这是孟简诗中最好的一段,写欧阳詹之哀心百端,为情而死,足以感动天地。
五、欧阳詹文学与爱情的评价
结合韩愈《欧阳生哀辞》与孟简、黄璞的不同叙述,可以对闽士走向中原第一人欧阳詹有一完整的认识。
安史乱后,闽中文教空前发达,陆续培养成长的闽中土生文士已经具备走向中原,与京洛士人一争高下的实力。这些士人均生长于闽中富裕之家,走向更大舞台时,在世家大族控制的文化和政治中心要施展抱负,又不免显得形单影只,道途困厄。欧阳詹很幸运,遇到韩愈这样有伟大抱负与气象的文士,成为韩愈倡导古文运动前期的积极参与者。他的辞赋、古文也确实有可称道者。他的赋今存十多篇,多为科举有关的律赋但如前引《将归赋》,吊关龙逢而作之《怀忠赋》,都有真才实感。所存文各体皆备,如多受称道的《吊九江驿碑材文》,见到无知者斵去颜真卿所书石碑文字,而刻以恶俗碑文,引起“去兰室而居鲍肆,舍牢醴而食糟糠,脱锦绣而服枲麻,黜诸夏而即夷狄”的感慨,书写自己怀才不遇的感受。他也能诗,如前引太原怀人、蜀中思乡,都还有情致,多数比较直白,风神蕴藉与奇思异构不足。思古人,学古道,作古文,进而会通其文辞,渐次以名家,韩愈的评价是合适的。可惜欧阳詹中年而死,没有得到进一步提升的机缘。
韩愈以道德倡天下,以复古倡古文,他掩饰欧阳詹为情而死的真相,努力维护欧阳詹孝于父母、笃于妻子、信于朋友的道德形象,一切都可以理解。然而,欧阳詹情死真相的揭示,又该如何认识和评价呢?
首先,欧阳詹来自南方,始终保持着山野之人的淳朴天性。他任四门助教时,好歹也是官员,是老师,但一为何蕃,二为韩愈,多次与太学生一起群起抗议,出于行义,全无官场之圆猾。孟简说他与太原女之相爱也是因为“心专勤俭,不识声色”,为情所动,是出于天性。
其次,唐代社会,士庶分明,地位悬隔则不能婚姻,沦落风尘者多出身卑下。对卑下女子真情相爱者,唐士人中很少有人能做到。白居易自是人间情种,如果仔细体会他的诗作与私生活,会发现虽养了许多家妓,很少有真情,更难以平等对待。难得的是乔知之,眷恋一婢女而为之不婚,且因此遭致杀身之祸。欧阳詹动情的太原女,家世、年龄皆不详,但他为之动了真情,乃至一恸不起,这无疑是纯粹的爱情。孟简以《华山畿》、《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这样为情不惜一死的历史诗篇来赞誉欧阳詹的真情,对此是有认识的。可惜他毕竟不是纯粹的诗人,诗中的说教削弱了歌颂爱情的意义。
再次,唐代社会,特别是上层士族中,婚姻更多讲究门当户对,娶妻更多要考虑世家清誉,父母接纳,家族祭祀,继嗣有后,真正的男女爱情常存于婚姻以外。今日读唐传奇中的动人情爱,女主角其实多是外遇,是妾侍,很少是正室。孟简诗序中写到欧阳詹既有妻室,对男女情事又似全无所知,正是这种状况的反映。中国古代文人多以道德示人,为爱情而情动五内,以身相殉者,则少之又少,此欧阳詹之特别可贵者正在于此。
本文原载《文史知识》2019年第7期,收入中华书局即将出版的作者新著《我认识的唐朝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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