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粟裕系列 在粟裕身边的日子
粟裕前后用了十多个秘书,以鞠开时间最久,长达14年。今年90岁的鞠开,从淮海战役之前就开始记日记,一直坚持到今天
本文首发于总第815期《中国新闻周刊》
本刊记者/宋春丹
1948年7月10日,21岁的华东野战军机要员鞠开接到新任务:到“4725”那里工作。
“4725”是“粟”字的电报明码,代指时任华东野战军副司令员粟裕。虽然粟裕的正式代号是“502”(司令员陈毅代号“501”),但大家习惯称他为“4725”。由于战事紧张,粟裕的机要秘书徐玉田忙不过来,组织决定把鞠开调去当机要书记,主要任务是管电报。
10天后,鞠开来到粟裕处报到。粟裕正拿着放大镜看挂在墙上的军用地图,见他来了,转过身,一边将手中的一叠电报塞进军装口袋里,一边笑着打招呼:“小胖子,你来啦,欢迎你!”
从那天起,鞠开一直跟随在粟裕身边。粟裕前后用了十多个秘书,以鞠开时间最久,长达14年。
今年90岁的鞠开,从1948年4月13日起开始记日记,一直坚持到今天。如今年7月19日的日记写道:
接受《中国新闻周刊》的宋春丹采访,谈完留她吃饭,她不干走了,谈得她很满意。
鞠开在粟裕身边时的日记共13本,封皮早已磨损,纸张已经泛黄,字迹潦草,有的难以辨认,就像来自历史深处的模糊旧照。
淮海战役
在鞠开的记忆里,1948年那个夏天,天气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指挥完豫东战役之后,7月27日,粟裕率领华东野战军司令部机关到达安徽涡阳县义门集宿营。义门集有一条涡河,很宽很深,水很清凉,野战军司令部就设在河边。
鞠开和其他秘书、警卫员们都劝粟裕下河游泳,凉快凉快。一阵软磨硬泡后,粟裕终于同意了。大家赶紧卷起裤脚下到水里,把木桩、石头、砖头等障碍物通通排查了一番,确认万无一失了,才陪他下了水。
粟裕水性很好,变换着各种泳姿,侧泳、仰泳、蛙泳、自由泳。没一会儿他就上了岸,大家劝他再游一会儿,他说:“不要了,剩下的时间保存起来,等到解放以后再游吧。”
即使是在战争间隙,粟裕的神经也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有时跟他说话,他像没听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大家也不敢继续打扰。
每次召开作战会议,休息时,与会者都要从烟气呛人的农家小屋中出去透透气,招呼粟裕,“502出来休息一下吧!”经常叫不动他。即使他偶尔同意出去散步,休息一下,也总是走着走着就突然折回去,拿起笔开始起草电报。
粟裕配有马匹,但很少骑,多数时候都让给体弱者,或者用于驮行李。他自学了驾驶摩托车、吉普车和卡车。一次,他骑摩托车时摔到河里,被车身压在河底,他抽身游了出来,断了一根手指。
粟裕有将指挥位置前推的习惯,只要在指挥部把战役部署完毕,不论白天黑夜,他就马上带少数参谋赶到纵队或者师部,甚至关键性的作战前线。
他很重视机要科和秘书处,无论到哪都会把这两个办公室设在自己住所附近。他的作息很不规律,机要秘书的作息要与之保持一致,保证随叫随到。
秘书处一共三人。秘书主任蒯斯曛是个大知识分子,懂英文。粟裕很器重他,给他配了马,还专门配了通讯员。机要秘书徐玉田和机要书记鞠开负责管电报,鞠开还要按粟裕指示抄存重要电报。
电报很多,紧急的注明“即刻到”,绝密的注明“指人译”。每个月,鞠开会经手上千份电报。
粟裕规定,来了电报马上给他看,一刻不得耽误。鞠开开始严格执行,时间久了,如果来的不是紧急性的作战电报,赶上粟裕在吃饭或休息,他就会暂时压一下。
一次,鞠开怕打扰粟裕休息,压下了一份后勤电报,粟裕发现后严厉告诫他:“打仗,时间就是生命,不论哪方面的电报都不要压。孙子说,兵马未到,粮草先行,可见后勤工作的重要。尤其现在打大规模的运动战,后勤更是争夺胜利的保障,你怎么可以小看呢?”从此,来了电报鞠开再也不敢耽搁。
1948年9月23日晚,粟裕通宵未眠。24日早上7点多,他将亲自起草的一份电报交给秘书处,吩咐:“赶快送机要科发去,我要急等毛主席的回电呢!”鞠开马上将电文封好,交给通讯员王元明,送到了机要科。
就是在这封电报里,粟裕向毛泽东、中央军委提出:“建议即进行淮海战役。”并提出,战役可分为两个阶段。
9月25日19时,毛泽东复电:“我们认为举行淮海战役,甚为必要。”
战后,毛泽东在1949年的一次谈话中称赞:淮海战役,粟裕同志立了第一功。
淮海战役第二阶段(1948年11月23日至12月15日,围歼黄维兵团)是粟裕最为紧张的时期。他几乎7天7夜未睡,整天守在电话机旁,实在困了就躺在帆布行军床上指挥战役。鞠开经常在天快亮时去送电报,还见他在起草电文。
长期的高度紧张,使粟裕的老毛病美尼尔氏综合征又发作了(上次发作是孟良崮战役期间),头晕目眩,满脸通红,太阳穴青筋凸起,血压高达180至200毫米汞柱。医生给他制作了一个简陋的铝制“健脑器”,头部发烫疼痛时就戴在头上帮助散热,但收效甚微,只能一次次用冷水浇头,有时干脆用冷水浸湿毛巾扎在头上。
此时正值寒冬,一次,鞠开看到粟裕抓了一把雪搓脸,还把头贴在结了冰晶的窗户玻璃上,缓解不适。
鞠开说,战争年代,有些首长会下死命令,比如“某某山头必须拿下来”,但自己从未听到粟裕发出过类似指示,也从未见过他发脾气。
赶在吃饭时,粟裕经常会叫上秘书一起吃,如果推辞,粟裕就会说:“怎么,我的饭有毒,会药死你?”粟裕饭量很小,首长小灶的两菜一汤,每次只给他打一点。他很快就吃完了,筷子一放,马上又去看地图和电报。
1949年1月10日中午,粟裕跑到秘书处,一进门就冲大家喊:同志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敌人全部解决了!
在鞠开印象中,这是粟裕唯一一次专门到秘书处分享打胜仗的消息。这一天,淮海战役胜利结束。
挂帅出征朝鲜第一人选
解放初期,粟裕担任了华东军区副司令员,鞠开仍然担任他的机要书记。
1950年6月,毛泽东宣布,攻台作战由粟裕负责。但不久,朝鲜战争爆发,攻台作战搁置。7月7日,东北边防军成立,粟裕被任命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
在南京的粟裕收到了新的任命,但因高血压、肠胃病和美尼尔氏综合征发作,无法到任。经毛泽东批准,他离开南京去青岛疗养。
7月14日,鞠开陪同粟裕到了青岛。在疗养院里,粟裕每天全身按摩半小时。身体允许时,会去参观工厂、码头,视察海军。
半个月后,粟裕的病情仍不见好,头痛厉害,一转头就会头晕目眩,不能看书,也不能批阅文件,每天最多只能看不超过二十分钟的报纸,外出也不能超过一小时。
8月1日,粟裕特地托到青岛探望他的公安部长罗瑞卿带信给毛泽东,报告自己的情况。信中说,因新任务在即,而自己病症未见转好,心中甚是焦虑,以致愈加不能定心休息。
8月8日,毛泽东回了一封亲笔信:“罗瑞卿带来的信收到了,病情仍重,甚为系念。目前新任务不迫切,你可以安心养,直至病愈。休养地点如青岛合适,则在青岛,如青岛不甚合适,可来北京,望酌定之。”
粟裕一直保存着这封信。1983年4月,他将信赠给了中央文献研究室,并附上了亲笔说明:“信中所指新任务是参加抗美援朝作战,因我的病经久未愈,后来改由彭德怀去担任了。”
国防大学教授徐焰也著书称:挂帅出征朝鲜的人选,毛泽东最先考虑的是粟裕,次考虑的是林彪。
直到11月底,粟裕的病情仍不见好转,经毛泽东批准,赴苏养病。
粟裕走后,华东军区政治部主任唐亮亲自找鞠开谈话,要他去做机要秘书。后来考虑到,粟裕不在家,改变鞠开的工作不妥,改为临时性地帮助工作。
1951年9月下旬,粟裕从莫斯科回国。鞠开仍回粟裕处工作。
粟裕告诉鞠开,自己在苏联做了盲肠切除手术。鞠开以为是个很简单的手术,粟裕说并不简单,开刀时,医生一开始找不到盲肠。战争年代,粟裕有一次从马上摔下来,导致盲肠严重错位。
11月12日晚上,鞠开接到了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的电话,马上上楼通知粟裕。粟裕下楼接电话说:“杨主任,我是粟裕,你好。调我到总部去工作的问题,饶漱石政委同我谈过了,我坚决服从,准备马上上任。”
粟裕动身去北京前,给鞠开写了一个条子:“你也跟我到北京去工作,我先去,你晚一点走,帮我搬一下家,有几件东西你要给我带上:一是钢琴,二是弹子台,三是收音电唱两用机,其他的东西都不要。”并嘱咐:“搬好家后,你到了北京,就跟我住在一起,跟我一同上班。”
在南京,粟裕所住的是战争年代收回的一座小别墅,里面的钢琴等物品也一并缴获。粟裕会弹钢琴,但很少弹,弹子台也很少用,到北京后送给了军委办公厅俱乐部。
大将之首
鞠开随粟裕进入了中南海居仁堂办公。
居仁堂是中央军委和总参的办公处所。1951年12月12日,粟裕正式就任中央军委副总参谋长,协助代总参谋长聂荣臻主管作战、训练、海空军和陆军特种兵建设。
粟裕办公室在二层北侧,粟裕在里间办公,秘书处在外间。在南京时,鞠开的职务已由机要书记转为机要秘书。到总参后,他分管情报部、装备部、动员部、机要局、干部局等的文件和电报。
初来乍到,粟裕对工作人员提了要求。他说,中南海警卫严格,分为甲乙丙三个区,丙区的人员不能到乙区,乙区的不能到甲区,要按照规定区域通行。我们是乙区的,可以到丙区。秘书由于工作需要,可以有甲区通行证,通行于甲乙丙三区,但无事不要乱跑。要服从警卫检查和纠察,不要怕麻烦,不要和警卫发生口角。
粟裕经常加班,下班铃响后还常继续工作,开会,批阅文件。头疼病犯了,他就开窗户吹冷风,或者把头贴在凉玻璃上。
居仁堂位于毛泽东所住的丰泽园附近,鞠开刚进中南海时很激动,以为很快可以见到毛主席,但很长时间未能如愿。一次,粟裕对鞠开说:“你不是想见毛主席吗?我给你出个主意,毛主席每个星期六晚上都要去春藕斋跳舞,你晚饭后去一定能看到。”
1952年初一个周六的晚上,鞠开早早吃完晚饭,提前一个多小时来到春藕斋,果然见到了毛泽东。他激动得不行,禁不住自言自语:“是毛主席!是毛主席!”
这年1月,经毛泽东批准,粟裕住进北京医院,开刀取出了埋在手臂里17年的一个子弹头。鞠开看到子弹红丝丝的,已经生了锈。粟裕把这颗子弹装进了一个小盒子里,保存在身边,一直到去世。
1954年,国防部大楼在北海西侧的旃坛寺建成,粟裕办公室从中南海搬到旃坛寺大楼。11月9日,粟裕被任命为解放军总参谋长。
此后,粟裕因为外事活动较多,名字经常见报。一次,他对鞠开说:“你们要注意一个问题,以后不要总是说总长去参加外事活动了,天天在报上看见我的名字不好。不是还有几位副总长,大家轮着来嘛。”
1955年9月27日下午两点半,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了授衔授勋仪式。粟裕被授予大将军衔,位列十大大将之首。
回家时,48岁的粟裕身穿海蓝色军礼服,胸佩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和一级解放勋章,肩戴大将肩章。鞠开觉得他帅极了。
粟裕被授予大将军衔后,一时间议论纷纷,一些人认为他战功很大,应该授衔元帅。鞠开将听到的议论和看到的材料搜集起来汇报给粟裕,粟裕批评他:首先你就不要有这个看法,这是很不好的。评我大将,就够高的了,要什么元帅呢?我只嫌高,不嫌低。今后不要议论这方面的问题了,议论这些都是低级趣味,没有什么意思。
雨儿胡同12号院
到北京后,鞠开一直跟随粟裕住在雨儿胡同12号院。
这是一座始建于清朝的院子。进入大门,经过罗荣桓元帅家所住的正房,穿过门廊,就是粟家所住的后院。
一排平房有四五间,粟裕和夫人楚青分别住在平房最西侧的里外间,平房里还住着两个儿子粟戎生、粟寒生,小女儿粟惠宁跟保姆。鞠开住在正房和平房之间的花房里,只有几平方米。
院落年久失修,人踩在地板上“咯吱咯吱”直响,夜里老鼠从地板缝里钻出来,在房间里来回跑。管理部门提议把老房子扒掉,新建几间,粟裕拒绝了。直到去世,他再也没有换过住处。房子多次维修,每次他都亲自把关,总嫌花销太多,一次把预算从1万多元减到了7000元。
他在院子里种了桃树和最喜欢的白皮松,养了鱼,种了花。休息时,他喜欢听乐曲《春江花月夜》、京剧《空城计》和《苏武牧羊》。鞠开经常听到他哼唱歌曲《满江红》。
粟裕偶尔提起,他年轻时喜欢音乐,会弹风琴、月琴,会吹口琴,拉二胡,还登台演过戏。但鞠开几乎没见过他参加任何文娱活动。到北京后,发给他的戏票和电影票很多,军委办公厅俱乐部常举办舞会,他都不去。鞠开陪粟裕从王府井买了一架洋琴(即扬琴),回来后,粟裕当即试弹了一下,鞠开觉得很好听,但此后再没见他碰过。
粟裕仍然保留着战争年代的生活习惯,每晚睡前把衣服鞋袜、腰带背包放到随手可及的地方。
从结婚起,粟裕就包揽了家务事。家里的账是他在管,楚青每个月的工资如数交给他,自己完全不操心。按规定,粟裕享受每月30元的特灶供给。他交代工作人员,不要超过这个标准。
孩子的生活用品,大都是他亲自上街去买。每次司机把他送到西单、东单、前门或者王府井,车停在一边,他一个人去商场选购。孩子上托儿所是他去送,汗衫穿破了自己用针线缝补,节假日陪妻儿去郊区散步。
他和楚青双方老人的生活费,他每月会按时寄去。解放后,他把母亲从湖南会同接到了南京。去北京后,母亲留在了南京家中,由他的大姐照顾。
粟裕去世后,鞠开听楚青说,粟裕当年追求楚青时,楚青开始不答应,说自己不愿意做大首长的夫人,要有自己的独立性。粟裕说,不会把她当家庭主妇看待。解放后,楚青一心忙于工作,从不乘坐粟裕的专车,自己买了月票,每天搭公交车到电报大楼东边的商业部上班。
鞠开经常陪粟裕外出。粟裕喜欢看市容,走一路看一路。他喜欢晚饭后去北海公园散步,也爱逛商场和菜市场,还爱打听商品的价格。
粟裕有时不带警卫自己去坐公交车。他说,他知道注意安全,路上看到两只手往口袋里插的人,就要小心了。
一次,粟裕乘三轮车从北京地安门去天桥体验生活,夜里11点半还没回来,大家很着急,到处打电话问,结果他不声不响地坐三轮车回来了。鞠开说:“你连个警卫员也不带,出了问题我们吃不消。”粟裕说:“没关系,你们尽管放心,不会出事的,我目标小,不像朱老总、陈老总那样目标大,人家认不出来。再说,瑞典、挪威的首相都夹着皮包坐公共汽车上班,难道我们就不行?我们的命就比人家的宝贵?”
鞠开的女友徐迪民是南京军区的一名战士,粟裕得知他们的恋情后,对鞠开说:“你们还没有结婚,不要夜长梦多。”不久后,就把徐迪民调到了北京。
1952年12月14日,鞠开告诉粟裕,准备在除夕夜办婚礼。粟裕不同意,说自己19号就要去南方休养了,就喝不成喜酒了,要求他们在他离京前把婚礼办了。鞠开只好在18日晚上匆匆举行了婚礼。粟裕和楚青是主婚人,买了一套茶杯作为礼物,并在花房旁边加盖了一间12平方米的小砖房,作为他们的婚房。
粟裕不在北京的日子,鞠开没有多少工作可做。1953年7月1日,他给粟裕写了一封信,请求调动一下工作,下部队锻炼。
一周后,他收到粟裕回信:“你不能走,希望你继续留在我身边工作,在我养病期间,你可以利用这个空隙,抓紧时间学习,帮助我把家中的好多书籍资料整理一下,过一段时间你就可以来青岛照顾我了。”
粟裕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1952年底,他先在南京休养,不见好转,血压一直很高,转到杭州休养。1953年2月下旬,他结束休养,去厦门前线考察大、小金门和台湾国民党军队的防务情况。不到半年,病情加重,又转到青岛休养。1956年,他有近五个月时间在广州和青岛养病,这期间被诊断为心血管主动脉硬化。
批粟风波
1958年5月23日,鞠开接到通知,要粟裕在5月24日到中南海怀仁堂开会,粟裕问会议内容是什么,鞠开说通知里没说。
5月24日上午,举行了中央军委扩大会议第一次小型会议。
这次会议是按照毛泽东的要求召开的。当年3月,他在成都会议上指出“军队落后于形势,落后于地方”,建议军委召开一次扩大会议,用整风方式,检查总结建国以来的军事工作。
5月27日,大会开幕,以整风的方式,对军委和总参的工作提意见。有人提出“总参与国防部关系”问题,指责粟裕“一贯反领导”“向国防部要权”“告洋状”(指粟裕1957年11月随中国军事代表团访问苏联时,在会见苏军总参谋长时请对方提供一份关于苏军国防部和总参工作职责划分的材料)等。
5月28日,粟裕在有50多人参加的第二次小型会上作了检讨,但没有通过。此后,他多次检讨,屡屡不予通过。
6月6日这天,鞠开的日记写道:
今天上午,首长参加小组会,下午在家,我今天都在办公室。
晚上回来后又与他谈到发言要慎重的问题。提出争权不对,可作检讨,但绝不是有争权思想,而是对工作职责不明。
在毛泽东“把火线扯开,挑起战来以便更好地解决问题”的指示下,6月7日,军委扩大会议的范围从军以上扩大到师以上,人数从300多人增加到1400多人。
6月17日晚,粟裕与鞠开谈起写检讨的问题。他说,鞠开跟他很久了,也应该对他的检讨提一提意见。鞠开说,自己提不出什么意见来。小字报里给您戴的三顶帽子(“将帅不和”“告洋状”“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是硬加在您头上的。我看得出来,墙倒众人推。说有意见,就一条,您胆儿小,太忠厚,不敢斗。粟裕说,不管怎么说,都要在会上好好检讨一下。
6月24日,鞠开按粟裕的交代,打电话给彭德怀、邓小平、林彪等人的秘书,请他们在收到粟裕检讨发言的征求意见稿后,马上呈给自己的首长阅览。
发言稿定稿后,粟裕6月30日在大会上作了检讨发言。大会认为不够深刻,没有通过。
此后,为了写出合乎要求的检讨,粟裕把自己关在房间里7天。
楚青后来曾回忆,7月6日早晨,她正准备上班,粟裕突然从内室开门出来,憔悴忧郁地低声对她说:“我出了事,你今天可不可以请个假帮我个忙?”楚青这才知道粟裕被批。他把一堆会议简报交给楚青:“你看看这些,帮我写个检讨吧,我自己下不了手。只要能够通过,怎么写都可以。”楚青担心对抗会被划归到敌我矛盾的行列,就在检讨中把罪名统统兜了下来。为此,粟裕事后多次控制不住情绪责问她:“你为什么把我写成这样!简直不成样子!”
检讨终于定稿,下了印厂。7月14日中午,鞠开按粟裕要求,去办公室取回了原稿。粟裕念原稿,鞠开看铅印稿,校对了一遍。在这天的日记中,鞠开写道:“看来比上次深刻。”
下午,粟裕在大会上发言。经过6次小会检讨、两次大会检讨,粟裕终于过关。
调职军科院
1958年9月10日,鞠开突然得知,粟裕被撤掉了总参谋长职务,大为吃惊。
其实早在8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就通过了这一决定,并决定“将粟裕的错误口头传达到军队团一级、地方地委一级”。
粟裕告诉鞠开,自己将调到军事科学院担任副院长,正在考虑带谁同去,征求鞠开的意见,鞠开当即表示愿意随同前往。
9月19日上午,鞠开随粟裕到军事科学院报到。军事科学院院长叶剑英主持召开了常委会议。他说:“这个会是个欢迎会,欢迎粟总来军事科学院工作,日常工作主要由他主持。”
鞠开注意到,叶剑英称呼粟裕为“粟总”,而不是“粟副院长”。他觉得,这说明叶帅没把粟裕看成犯了错误的人。
到军事科学院后,粟裕的作息一如往常,依旧早早起床,锻炼身体,然后去上班。下班后,到什刹海、北海散步,回来后要么看文件,要么学习,深夜入睡。
不久后,粟裕开始有了学打太极拳的念头。鞠开奉命去萧劲光的秘书张志文那里抄来了太极剑、太极玄门打法。之后,粟裕又去跟张鼎丞学打太极拳。
1958年后,粟裕被限制接触部队。鞠开回忆,一次粟裕要去部队考察,向总参作战部要一份地图。作战部副部长原来是粟裕担任总参谋长时的作战科副科长,他要粟裕就此事先请示中央书记处。
1961年,粟裕打算送鞠开到南京军事学院学习,后来考虑到他的家在北京,决定改送他去政治学院(国防大学的前身之一)。1962年2月12日,粟裕找他谈话:“我考虑很久了,虽然这里工作需要你,但为了你的提高,还是让你去学习一下好。”
粟裕送给鞠开一个日记本,并亲笔在扉页上题字:“学而后知不足。”这是粟裕留给他的唯一手迹。临别时,粟裕对他说:“我真舍不得你走啊!”
至此,鞠开结束了在粟裕身边的14年岁月。
在政治学院学习了一年半之后,鞠开毕业留校工作。1983年10月,他在政治学院以正师级离休。
夙愿
鞠开最后一次见到粟裕,是1984年1月15日。77岁的粟裕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不能言,鞠开只能隔着窗户看了看他。
2月5日下午,鞠开接到时任粟裕秘书刘祥顺打来的电话,告知粟裕已于下午4时33分逝世。
粟裕遗体火化后,骨灰里筛出来三粒弹片,大的一粒有黄豆大小,小的两粒绿豆大小。粟裕在战争年代曾6次负伤,这三块弹片连他本人都不知道。鞠开自责地想起,以前粟裕总说自己头疼,大家都以为他只是紧张过度。
粟裕的骨灰被撒在了山东、江苏、浙江、福建、江西、安徽、河南等他战斗过的地方,以及他四次渡过的长江中。
2月25日早上,楚青和时任粟裕秘书的朱楹召集刘祥顺和鞠开等人开会,研究如何完成粟裕的遗愿:出版回忆录和军事文集。
1976年夏天,重病初愈的粟裕决定写战争回忆录。回忆录由粟裕口述,楚青和工作人员记录整理。1981年2月1日,他突发脑溢血,之后脑血栓反复发作,语言、思维逐渐迟钝。楚青只能在他每次病情好转时抓紧提问。
在杨尚昆的支持下,回忆录的出版工作加紧进行。鞠开和刘祥顺负责收集材料,整理目录,由原军科院政治部副主任孙克骥(也是《粟裕军事文集》的主编)等编著。
据一位参与撰写回忆录的人士回忆,楚青曾指着房间里的一张床说,1958年粟裕被批判时,就是坐在这里掉了眼泪。
1988年,近40万字的《粟裕战争回忆录》由解放军出版社出版。书中回顾了粟裕经历和指挥的各大战役,唯独没有淮海战役。
鞠开曾听楚青说,粟裕多次对她讲,淮海战役的文章他不写,淮海战役的书他不读,淮海战役的电影他不看。
1989年,在粟裕逝世五周年时,楚青将粟裕生前即席回答他人关于淮海战役的一些问题的谈话内容整理为《粟裕谈淮海战役》发表。解放军出版社将其作为附录,补入2007年再版的《粟裕战争回忆录》,并更名为《粟裕回忆录》。
1994年12月25日,《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公开发表时任中央军委副主席刘华清和张震的署名文章《追忆粟裕同志》。文中写道:
1958年,粟裕同志在军委扩大会议上受到错误的批判,并因此长期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这是历史上的一个失误。这个看法,也是中央军事委员会的意见。粟裕同志当时在身处逆境的情况下,又一次表现了坚强党性和高风亮节。
2000年,官方传记《粟裕传》由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书中更进一步指出,《追忆粟裕同志》一文由总政治部、中央军委、中央党史工作领导小组审定,由江泽民审阅发出。“这个代表中央军委为粟裕正式、公开的平反,虽然来得太迟,但终于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还粟裕以清白高洁。”《粟裕传》写道。
每年2月5日粟裕忌日,鞠开都会来雨儿胡同12号(后改为33号)悼念。去年2月21日,楚青去世,这所房子被收回,他再也不能去粟裕遗像前鞠躬了。
今年8月10日是粟裕诞辰110周年。清明时,90岁的鞠开带着夫人和女儿专程去了粟裕老家——湖南省怀化市会同县伏龙乡(今坪村镇)枫木树脚村。
粟裕曾对儿女许愿,全国解放了,就带他们回湖南老家,但一直未能了却这个夙愿。自从1927年跟着毛泽东上了井冈山,终其一生,他再未踏上故土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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