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获奖时间及作品(莫言获诺奖之后的新作)

莫言获奖时间及作品(莫言获诺奖之后的新作)(1)

溜达到村西大湾,他看到湾边有两个男人在打鱼。两个男人一高一矮,高的年轻,矮的年老。他听到那个高的叫了一声爹,才知道这是爷儿俩。

  溜达到村西大湾,他看到湾边有两个男人在打鱼。两个男人一高一矮,高的年轻,矮的年老。他听到那个高的叫了一声爹,才知道这是爷儿俩。现在的儿子都比爹高,他记得张二昆站在大街上说,儿子为什么都比爹高?是人种进化了吗?非也,非也,是生活水平提高了!他们身上都披着那种带连帽的红色塑料雨衣,手里都提着一张旋网。湾水灰白,疏密不定的雨点儿将水面敲打得千疮百孔,细密的乳白色雾气升起来。红色的打鱼人站在水边显得格外醒目。湾边有十几棵粗大的垂柳,树干因雨淋湿而发黑,柔软的绿色枝条,直探到水里。有几只燕子贴着水面飞翔。

最北边那棵柳树下倒扣着一条锈得发红的铁皮船,这是前任村官购置的。他异想天开,想吸引城里人到湾里来划船。小奥不记得有人坐过这条船,从他记事起这条船就这样倒扣在柳树下。那两个打鱼人赤着脚,挽着裤子,裸露着小腿。老打鱼人枯树干一样的小腿上,沾着褐色的泥。年轻打鱼人的小腿很白,丰满的腿肚子上沾着黑泥。他们的面目模糊不清,但口中不时龇出的白牙齿,让小奥感到他们是在按捺不住地窃笑。他们手中提着的旋网,底下拴着铅制的沉重的网脚,散开口比碾盘还大。他们在撒网前,总是先站稳脚跟,铆足了劲,掂掂量量,唰的一声,就撒出去了。

网在空中短暂飞行,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刹那,网脚已经散开,像一张圆形的大嘴,带着吞噬水中万物的霸气,把一片水域罩住。稍停片刻,打鱼的人开始往上拉网,缓缓地,试探着,小心翼翼。网的上端是细的,越往下越粗大。拖上来的部分,淅淅沥沥地滴着水,一环一环地挽在臂弯里。水底的淤泥被网脚拖动,湾里的水浑浊起来,漾起了怪臭的气味。到了最后,整个网脱离了水面,打鱼人将身体弯下去,用胳膊挽着网,猛地提起来。这时的网分明重了许多。可以看到网里纠缠着黑色的水草,还有活的东西在水草里挣扎。

打鱼人把网提到湾边较为平坦的地方散开,将网中兜住的东西抖出来,有水草,有淤泥,有沤烂了的鸡毛掸子,有破塑料盆,有砖头瓦块,还有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子。但每一网总有几条鱼,大都是鲫鱼,明晃晃的,像犁铧一样。好大的鲫鱼啊。小奥兴奋地想着,看着。黑色的蛤蟆,在那些被网拖上来的淤泥和水草中,笨拙地爬动着。打鱼的人把蹦跳着的鲫鱼按住,抓起来,塞进腰间的蒲草包里。与那些大鲫鱼相比,蒲包的口儿似乎小了。有几网,除了鲫鱼,还有黄鳝,还有泥鳅。

  最为奇特的一网,是儿子撒出的。儿子比老子高出半个头,胳膊也长出一截,力气也显然比老子大得多。小奥看到那儿子在水边站成一个马步,有条不紊地将网理好,挽在胳膊上,然后身体前探,猛地撒了出去,嘴巴发出“哎嗨”一声,那网直飞到大湾深水处,无一折叠地打开,成一个优美大圆。这一网连小奥也觉得精彩,嘴巴里发出赞叹之声。老头子更是欣赏,眼睛里放射出光彩。

网沉水中,稍候片刻,儿子便慢慢收网,一截一截地,挽到胳膊上。下边越来越粗,网眼越来越大,网眼上形成的水膜儿哔哔响着破裂。网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湾水中泛起灰绿的浪花,似乎网住了大家伙。小奥看过很多次打鱼,知道网住大鱼一定不能急,如果拉急了,大鱼暴躁起来,一挺身子,那锋利的鳍尾,就把网给豁了。儿子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老头子也不再撒网,看儿子收网,低声提醒着:“稳着点,稳住……”那网收到五分之四的样子,网里又有一次大动,儿子和老子的脸色都成了铁。

老子将自己手中的网放下,低声说:“不要拉了,稳住。”老子小心翼翼地下了水。儿子说:“爹,你来拢着网,我下去。”老子不回答,慢慢往水中走。水淹到了他的肚子。他弯下腰,摸着网口的铅坠,慢慢往里拢。小奥虽然看不到,但他知道那网口已经在水下合拢。老子给儿子使了一个眼色,儿子手上又使了劲儿。老子在水里几乎把网揽在怀里,慢慢地往前推,终于靠近了水边。爷儿俩配合默契,将臭烘烘的网抬出水面,沿着倾斜而滑溜的湾涯,水淋淋地拖到了湾边的水泥路上。

  他们竟然网上来一只鳖。一只浅黄色的大鳖,比芭蕉扇子还要大一圈儿。那鳖一出网就飞快地往湾里爬,儿子用双手按着鳖盖子,才制止了它的爬行。老打鱼人从腰里摸出一根白色的尼龙绳子,拴住大鳖的后腿。他看看儿子的腰间,又看看自己的身上。爷儿俩腰间的蒲包都塞得鼓鼓胀胀。小奥知道他是想把这只大鳖挂在儿子或是自己的腰间,然后继续打鱼。但这只鳖实在太大了,无法挂。这时,老打鱼人看了小奥一眼。

  小奥忽然意识到,这个大湾子,是属于自己村的,湾里的鱼,应该是村子里的财产,这两个不知哪里来的打鱼人,打走了这么多鱼,还有一只价值不菲的大鳖,这是明目张胆的偷盗。他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去向张二昆报告时,听到那个年轻的打鱼人说:

  “爹啊,这个大鳖足有十斤重,蒲包子也满了,我们该回去了吧?”

  “急什么?”老打鱼人压低了嗓门说,“今日该咱爷儿俩发利市了……”

  “没地方盛鱼了啊!”年轻的打鱼人大声说。

  “小点声音,怕村子里人不出来是不是?”老打鱼人不满地责备着儿子,然后说,“把裤子脱下来。”

  “干什么?”儿子疑问着,但还是摘下腰间的蒲包,将裤子脱了下来。

  老打鱼人看了小奥一眼,将拴鳖的绳子递给儿子,自己也弯腰脱下裤子。老打鱼人的内裤破了一个窟窿,幸亏有塑料雨衣挡着。老打鱼人先将自己的裤子两条腿扎起来,撑开裤腰,让儿子用脚踩住拴鳖的绳子,腾出手,把蒲包里的鱼,扑棱扑棱地倒了进去。然后他又将儿子的裤子腿扎起来,将自己蒲包里的鱼倒进去。他从裤腰上抽出发黑的牛皮腰带,扎在红色塑料雨衣外,显得很是精干。儿子学着老子的样子,把棕色的人造皮腰带抽下来,扎在红色塑料雨衣外,显得很是利落。最后,老打鱼人折了几根柔软的柳条,将裤腰扎起来。老打鱼人黑色的裤子和他儿子灰色的裤子,就像两条分岔的口袋,鼓鼓囊囊地躺在路上。雨点儿落到裤子上,鱼在裤子里扑棱着。小奥知道,如果是鲢鱼,离水片刻就死,但鲫鱼命大,离水许久,还能扑棱。

  老打鱼人扯着拴鳖的绳子,看看小奥,笑着说:“小伙计你好啊!”

  小奥点点头,没有搭腔。但老打鱼人脸上的微笑,消解了他心中的敌意。老打鱼人将那两裤子鱼放在那棵裸根如龙的大柳树下,又把那只大鳖,拴在了柳树凸出地面的根上。他做好了这些,低声对小奥说:“小伙计,帮我们看着,别吭声,我们走时,会送给你两条鱼,两条最大的鱼。”

  小奥看着那两裤子鱼和那只大鳖,依然没有吭声。

  那只大鳖错以为得到了解放,急匆匆地往湾里爬,但拴住它后腿的细绳很快就拽住了它,它一挣扎,就被绳子扽住,一条后腿被长长地拉出来。再一用力,它翻了跟斗,肚皮朝了天,再翻过来,再挣扎。折腾了几次,它不动了,似乎在生闷气,两只绿豆小眼里放射出阴森森的光芒。

  小打鱼人蹲下身,脸上流露出孩子般的顽皮神情,伸出一根手指,去戳鳖甲。他得意地说:“爹,其实咱有这只老鳖就够了,野生大鳖,贱卖也要给咱们两千……”

  老打鱼人瞪了儿子一眼,低声呵斥:“闭嘴吧你!”

  小打鱼人继续用手指戳鳖甲,甚至去戳鳖头,脸上的喜色掩饰不住地洋溢出来。

  “你找死啊?”老打鱼人训斥道,“被这样的野生老鳖咬住手指,它是死活不会松口的。”

  “说得怪吓人的……”小打鱼人不屑地嘟哝着,但那根刚触到鳖头的食指,机敏地缩了回来。

  “不被鳖咬你就不知道鳖的厉害!”老打鱼人说着,突然打了几个喷嚏,低声嘟哝了几句什么后,对小奥说,“小伙计,怎么样?今天算你好运气,既看了热闹,又白得两条大鱼。”

  “我不要鱼,”小奥盯着老打鱼人的眼睛,低声说,“我不要鱼。”

  “你不要鱼?”老打鱼人皱了皱眉头,问,“你竟然不要鱼,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这只鳖。”

  “你要这只鳖?”老打鱼人冷笑一声,说,“你可真敢开牙!”

  “我不要鱼,我就要这只鳖。”小奥坚定地说。

  “你知道这只鳖值多少钱吗?”小打鱼人提高了嗓门,说,“这两裤子鱼,也卖不过这只鳖。”

  “我不管,你们如果要让我看鱼,我就要这只鳖。”小奥说。

  “我们凭什么要给你这只鳖?”小打鱼人顶了小奥一句,看着他的爹,不满地说,“我们为什么要他看?鱼装在裤子里,鳖拴在树根上,跑不了的。”

  小奥傲慢地说:“我根本就没要给你们看鱼,是你们让我给你们看鱼,是你们要给我两条大鱼。”

  “那么,”小打鱼人说,“我们现在不要你给我们看鱼了,我们也不要送你鱼了。”

  雨不大不小地下着,鱼在湾里翻着花儿,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湾里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老打鱼人看了一眼湾里的水,说:“小伙计,你先帮我们看着,至于这只鳖,等我们要走的时候,再跟你商量,也许,我们高了兴,还真的把它送给你。但如果你捣蛋,惹我们不高兴了,那我们不但不会送你鳖,我们连一片鱼鳞也不会送给你。”

  “你们去打鱼吧,反正我要这只鳖。”

  “反正你要这只鳖?!”小打鱼人轻蔑地说,“反正个屁!我们什么也不会给你,你能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小奥冷冷地说,“我能跑到村子里去,到张二昆家,告诉他,来了两个打鱼的,把湾子里的鱼快要打光了,还打了一只鳖,一只大鳖。他们已经打了满满两裤子鱼,他们还在打。”

  “这鱼是野生的,鳖也是野生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打?”小打鱼人说。

  “这个湾子是我们村子里的,”小奥说,“这湾子里的鱼,自然也是我们村子里的。”

  “屁,你们村子里的,你叫叫它们,它们答应吗?如果你叫它们,它们答应,那就算是你们的。”小打鱼人说。

  “我叫它们,它们不会答应,”小奥毫不示弱地说,“但张二昆叫它们,它们就会答应。张二昆家里养着一条狼狗,像小牛一样高大,每次可以吃五斤肉。张二昆家还有一面大铜锣,他一敲锣,全村的人都会跑来,把你们围起来,没收你们的鱼,没收你们的鳖,没收你们的网。如果你们不老实,就把你们扔到湾子里去,哼!”

  “吓唬谁啊?我们是吃着粮食长大的,不是被人吓唬着长大的。”小打鱼人说。

  “你这个小伙计,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啊!”老打鱼人看看湾子里被雨点儿打得麻麻皴皴的水面和大鱼不断翻起的浪花,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说,“小伙计,你也不用吓唬我们,我和张二昆,早就认识,我们两家,还是瓜蔓子亲戚,论道起来,他该叫我表叔,你叫他来,他就会请我们去他家喝酒。我不愿意惊动他,是怕给他添麻烦呢。”

  小奥冷笑着,不说话。

  “其实,不就是一只鳖吗?”老打鱼人说,“等我们把这两个蒲包打满,我们就把这只鳖送给你。但你必须帮我们看着这些鱼。”

  “好吧,我帮你们看着鱼。”小奥说。

  “爹,你真是慷慨!”小打鱼人气哄哄地说,“我们凭什么给他?”

  “行了,你就少说两句吧。赶快,趁着雨天鱼儿往上翻腾,多打几网。”老打鱼人对儿子使了一个眼色,转回头对小奥说,“小伙计,你可千万别戳弄它,被它咬住就麻烦了。”

  两个打鱼人急匆匆地沿着斜坡下到水边,他们不时地回头看树下,显然是对小奥不放心。他们对着湾中大鱼翻花的地方将网撒下去,丰盛的收获,使他们暂时忘记了往这边张望。

  小奥看看空无一人的街道和寂静的村子,心中又感到无聊。他看到有几户人家的烟筒里冒出了白色的炊烟,知道做午饭的时候到了。他有点记挂爷爷了,但既然答应了给人看鱼,而且那个老打鱼人已经答应了会将这只大鳖给自己,他不能离开。他想,这只老鳖到手后,是拎到集市上卖了呢,还是炖汤给爷爷补身体?自从去年奶奶去世后,他发现爷爷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爷爷过去编筐时从不困觉,现在爷爷编筐时经常打呼噜。爷爷是编筐的高手,张二昆说要帮爷爷把筐卖给外国人。

  裤子里的鱼渐渐地安静下来,那只大鳖也认了命似的一动不动。小奥仔细地观察着这只鳖,只见它背甲绿里泛黄,甲壳上布满花纹。甲边的肉裙又肥又厚。脖子周围,臃着黑色的疙瘩皮,头是黑的,但鼻子是白的。小奥知道这是只上了岁数的老鳖,心中生出几丝敬畏。小奥看到鳖头上那两只亮的绿豆眼放射着仇恨的光芒,忽然感到身上发冷,很多从爷爷和奶奶嘴里听过的鳖精故事涌上心头。小奥觉得眼前这只被拴住后腿的鳖,就是一只鳖精,只要它一施展法术,就会水势滔天,决堤毁岸。只要它摇身一变,就会变成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在自己面前,讲述前朝旧事。那只老鳖似乎看出了他的胆怯,猜到了他的心思,两只小眼的光芒愈发地明亮凶狠起来。

  一时间小奥不敢与鳖眼对视,他用求助的目光去寻找打鱼人,却发现他们已经转到大湾的对面去了。他们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身上的红色雨衣在雨中漶化成两大团颜色,他们的旋网像一道道明亮的闪电,不时地在水面上颤抖着展开。他想喊叫他们,但突然感到他们行迹诡异,也许他们也是鳖洞里的老鳖,幻化成人形,来考验他的意志和忠诚。于是就努力地回忆他们的模样,越想越觉得他们的容貌怪异,仿佛是带着假面的妖精。他抬头往远处看,正好看到那条从大湾南面斜着穿过的黑青铁路上,有一列绿色的只有四节车厢的火车无声地滑过。

车上似乎也没有乘客,一闪而过的车窗上似乎都挂着洁白的窗帘。他记起村里人关于这条铁路和这列神秘列车的议论。人们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占数万亩的良田,花数亿的资金,修这样一条斜劣霸道的铁路,每天只有这样一列似乎什么也没拉的火车从这里滑过去,列车时刻表上查不到这列火车的任何信息。他于是感到这条铁路、这列火车都与这个大湾里的老鳖有关系。鳖洞是不是像那些绘本上所画的那样,连通着另外一个世界?而另外那个世界里的人,长得是否跟老鳖一样?

  越想越怕,低头看老鳖,似乎觉醒了似的,又开始了挣扎,重复着向前爬行、绳扽后腿、四肢朝天、困难翻转、再爬再翻的游戏。小奥下定决心,要放了这个老鳖。他想,既然两个打鱼人也是老鳖变的,那放了同类不正是它们期待的吗?也许这就是应对它们考验的最好的举动。放了老鳖,让鳖精知道我的善良,然后它们就会保佑我的爹娘多挣钱,保佑我的爷爷身体好,保佑我考试得高分……于是小奥解开了树根上的绳子,低声说:“你走吧。”但那老鳖竟然一动不动了,刚才还疯狂挣扎呢。

小奥看看老鳖,老鳖也瞪着两只小眼看小奥。老鳖尖尖的嘴巴,晶亮阴森的小眼,让小奥感到似曾相识,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一个男人的脸。小奥又重复了一声,说:“你走吧。”但老鳖依然不动。小奥终于明白,老鳖是不愿意拖着一根尼龙绳子下湾的,那将给他带来诸多的不便,也会让水族们嗤笑。小奥说:“老鳖,老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帮你把绳子解开就是。”小奥弯下腰,试图去解拴在鳖后腿上的绳子时,那老鳖,却以闪电般的速度,咬住了他的右手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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