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皆是山河故人(风物人心皆故乡)
《山河故人》是一本怀念故乡、追忆故乡人与事的散文集。作者以温厚的文字与图像刻画了江南故乡的地理风貌、风土人情,让自己时隔四十年得以重新观摩故乡,回到精神原乡。文章充满细节,蕴含幽微,展现了传统的乡村秩序在现代文明中遇到的冲击和嬗变,深度还原了乡村农人的朴素生活轨迹。
全书分《地理志》《人物志》《风土志》《田野志》《少年志》五部分,以114篇千字短文,再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江南农村丰富而宏阔的生活场景,可当一部当代信史来读。全书语言简洁,文风幽默,结尾常常让人会心一笑。
本书的126幅插图也出自作者之手。黑白线描作品,诗意、夸张又风趣。
《山河故人》
赵宗彪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2年8月第一版
重返故乡——《山河故人》自序
一
怀念故乡,是因为我们离开了故乡。
故乡是少年时迫切希望逃离,青年时不愿主动提起,中年时频频回望,老年时最想回去的地方。对故乡的了解,是在离开之后。故乡有我们最早的人生记忆,是我们性格与人格形成的地方。离开故乡到城市生活几十年,在故乡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是,最想了解故乡的时候,祖辈、父辈都已逐渐逝去。好在记忆的硬盘深处,依然顽固地留存着故乡的人和事,或清晰,或模糊。
二
我的故乡在浙东的天台山。这是古越人的故土。崖壁上无人可识的文字、悬棺葬的遗存、巫风的流绪,至今依然可见。这里是佛宗道源之地,也是浙东唐诗之路的目的地。徐霞客出游的第一站,即是天台山。天台山水神秀,《山海经》 里的许多故事,在这里都似乎有迹可循。
我的祖上是南宋时代的移民,他们从河南开封来到这里。这片八山半水分半田的地方,相比于中原大地,并无更好的农耕条件,但是,这里群山连绵、相对闭塞的环境,可以远离北方的烽烟。据家谱记载,来到天台的第一代始祖是宋太宗赵匡义的六世孙赵士伃兄弟俩。这些南宋的皇族后裔在这里落地、生根、开枝、散叶,不断地繁衍生息。赵氏在天台的子孙,我是第二十七代。故乡是祖先流浪的终点,也是我生命的起点。
祖上生活的地方叫赵宅村,是个山清水秀的江南村落,在天台的西部。村落有始丰溪的支流杨家溪与雷马溪围护,西靠着气势磅礴的方山,边上就是烟波浩渺的寒山湖。始丰溪日夜奔流,最终注入东海。离家不远处,就是唐代诗僧寒山隐居七十年的寒山洞。
赵宅的村名,在 20 世纪 50 年代的人民公社时期,因并入叶宅生产大队而消失。除了老一辈,许多人不知道有过这个村名。叶宅是个大村,现在有一千五百多人。姓赵的村民只有一百多人,不到十分之一。
1981 年夏天,我十七岁,离开故乡。我是改革开放后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
三
我的姓名是按照辈分起的,带着历史的痕迹。
我少小离家,对故乡依然抱有深厚的感情。到我儿子这一辈,对祖辈生活过的这片土地,已没有多少了解和留恋。毕竟他在那里度过的天数,屈指可数。自他上大学后,回老家的次数更少。
我写故乡、画故乡,一是向那片土地——天台山献出一片敬意,亦是对逝去的祖父母和父母的怀念,是向遥远的祖先祭奠。二是希望我的儿子,能够了解祖上的生活,了解他的太祖父母、祖父母、伯伯、叔叔、姑姑和其他亲戚长辈们过往的生活,加深对这片土地的情感,让他在血脉之外,对天地、自然、乡土、村庄、人世和亲情有更深的了解,能够找到自己的根。尽管不是出生在天台,但天台依然是他的祖籍和故乡。罗马哲学家西塞罗说过,一个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出生前的事情,就等于永远没有长大。三是借着回忆,让自己来一次精神上的回乡。
从少年起,我就离开了祖辈生活过的这个村庄,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上学、工作、生活并定居。我现在城市生活的一切,都有童年和少年的影子。故乡,是一个人心灵的王国。故乡天台山,是我的出生地和成长地,也是我灵魂栖息的地方。回首故乡,可以安抚自己躁动与喧哗的灵魂。
去年六月,因为刻木受伤,我的右手腕做了手术。手术后,我住在钱塘江畔的家中休养一个多月,这让我有时间静下心来,回顾来时的路。
四
我的写作以赵宅村为原点展开。赵宅村,是浙东的一个山村,也是我的文学原乡。并村之后,它成为历史上的地理名词,已很少被人提及。写作的过程,就是我对原乡找寻的过程。
这是一部非虚构作品,写的是一个村庄的琐碎日常,没有宏大叙事,但我想,每一个宏阔的世界,都是由一个个幽微的个体支撑起来的。我试图以“作家地理”的手法,重现昔时浙东山村的自然生活图卷和江南乡间的传统生活方式。
在城市化不断推进的过程中,有些风俗、风貌、风物,已经渐渐消逝,传统的乡村秩序与规则在失守,乡村的脉象也越来越复杂。有些村庄在沦陷,有些则在重生。在中国,城乡的界限泾渭分明,作为一个在山村出生、长大,在城市工作、定居的人,我与城市、与山村都有某种割裂,也有更多联结。
我希望我的文字和图画,能够尽可能地还原出少年时的故乡——它在浙东,北纬29度,赵宅村。
五
我有两个家:老家天台,新家杭州。前一个的城市符号是山,后一个的城市符号是水。如果说山脚下的那个村庄,代表的是中国南方农村的传统乡土文化,那么钱塘江畔的“莲花碗”和灯光秀,代表的就是中国富裕地带的现代城市文明。在写作中,我常常审视并思考当代乡村在历史变革和文化变革中的嬗变——在城市文明对乡村文化的冲击下,乡土之于中国,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历史命题?城乡的差距是在拉长还是缩短?老去的村庄如何焕发生机?谁来填补空心的乡村?
我在江南岸璀璨的灯火映照下,完成了这本书的写作。千百年来,晴耕雨读、归隐田园始终是中国人心底的理想生活,那么人间的烟火,可否在乡土与城市间自由地切换?城市的光亮,可否更多地辉映中国的乡村?就像无数条的溪水汇流成窗前这条壮阔的钱塘江,江水浩浩荡荡、义无反顾地奔向东海,由海水蒸腾成的雨水,又重新滋润着山川大地。几十年来,农村为城市的发展贡献了所有。在当下中国,城市理应更多地反哺乡村。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关注中国广袤而沉默的乡村,关注到几代人的挣扎与努力,希望看似宏大实则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乡村振兴,能够在故乡大地的一个又一个村庄中落地。
每一个故乡,都是真实的中国。
六
搬进新家已五年,在这里,我完成了木刻作品集 《木上江南》和以赵宅村为样本的非虚构作品《山河故人》的写作。
新家的这一头,是浙东唐诗之路的起点杭州西兴古渡口,“烟波尽处一点白,应是西陵古驿台”。老家的那一头,是浙东唐诗之路的终点天台山,“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在完成本书的最后一幅插图时,杭台高铁刚好开通。从钱塘江畔到天台山,风走了八千里,而高铁,不过一小时。
二0二二年初春于杭州
(赵宗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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