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春风皆过客原诗(苍茫云海间)
举酒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八世纪的一个夜晚,在中国西北的荒野之上,迎着天边的圆月,一名白衣男子牵着一匹瘦马逆风而行,如在镜中。其时胸中涟漪酒意,雄风生,气壮如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他写下了这首乐府: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他是李白。1300年后的今天,李白诗中的明月依旧照彻今人,“诗仙”却好似住进了明月深处,标志着唐诗精神永远的巅峰高度与透彻深沉,当中闪烁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之魂。今人以浪漫主义或诗歌技巧的言辞来赞誉李白竟显虚浮,倒是当年陪伴李白仗剑江湖行的月亮,以及他诗歌中涌现的各种月亮,构成了一条隐秘的线索,暗示着月亮与诗人的关系,诗歌与人的关系。
“月亮”线索指引读者走向一个更加真切的李白--这个住在月亮上的诗人。据对《全唐诗》的不完全统计,李白近千首诗中涉及月亮的有400多首,“月”的各种意象层出不穷,这些意象不仅是“自然月”的完美再现,而且具备着排山倒海的时间感和超重的宇宙意识,这是李白笔下月亮的超凡脱俗所在,相比“二十四桥明月夜”之类的人工道具,李白的月亮一出现就是八荒六合风起云涌,在宇宙背景下显示出神秘优美的阔大性、混沌性与清朗性,他将这三相混合的月光引照尘世,并在空间与时间的进出中切换自如。李白诗中,月亮不仅有着一种使动状态,更有着一种强大而神秘的能动性、主动性(宇宙本性),这二者纠合成李白诗歌的卓绝品质,也昭示出李白与月亮之间的那种亲密无间的神合关系。
大唐开元八年(公元720后),李白20岁,出蜀途中写下了“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这首《峨眉山月歌》写的是诗人离乡之感:我此行即落入时代风云际会,而故乡的峨眉山月,你隐去半面忧愁却又捧出满怀喜悦来相送。一路上,你窈窕的身影随着流逝的江水与我不离不弃。夜发清溪向三峡之际,那些山峰阻隔,你开始若即若离,当我看到了渝州,我知道已将你永留在故乡,可心里依旧暗自盼望你来渝州。别了,峨眉山月。
李白行,对故乡犹自千呼万唤。月不随,似对李白作了谶语之答:“知君用心如明月,何以半随流水半入尘?”事实上,顽童性格的李白也并非失去理智,只不过错将自己的天才当了雄才,浑忘了天下雄才辈出而惟独一天才难求,一厢情愿又不得已地陷入尘世泥沙俱下---先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后暗许“犹可帝王师”。(《赠钱征君少阳》)中间还被玄宗“赏”翰林却留着“待诏”(“诏”即召:招之来,挥之去),后又以皇家体面的客套方式“赐金放还”(“放还”二字尽显李白月性自由、天性难躬、野性难驯种种潇洒真趣)。又,不甘寂寞,致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终,62岁时在安徽游采石矶,身着锦袍,旁若无人醉入江水,捉月,死。(王琦《李太白年谱》),以此结束了自己顽童赤子、诗人游侠的传奇生涯,结束了这浪漫又癫狂、爱恨情仇背负寂寞痛苦、梦与醒轮回交织的一生。
“诗仙”的一生始终尽心、尽气、尽力,终于尽情、尽才、尽真。是以有现代诗人余光中怜惜语:“酒入愁肠,七分化作月光,余下三分呼为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寻李白》)后人论文化必盛唐,论诗必言李白,只因李白的“尽”与“真”合一,诗与人合一,人与月合一,做出本真纯粹的生命美学行进。公元757年,56岁的李白正值流放夜郎,昔日腰扎玉带、布巾风流的少年郎早已不再,那曾被八十高龄的贺知章宰相惊为“谪仙人”的年轻人已不再,某种程度上,他已对“太白金星入怀”的传说厌倦,怅惘中,李白再忆当年峨眉山月“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也许离开的并未离开,失去的早已得到,而远离又未尝不是走近的意思。公元762年,侠客已老,不过两鬓霜白,忽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痕”的少年任性,忽悟纵有万古诗才豪情却桎梏于百年之躯,这时空冲突的大限终是在劫难逃,终与明月相逢。
这条明明灭灭的“月亮”线索全新阐释了李白之死的真相:他将“天之才”误作“霸才”标志着“月之死”,所以当年明月不相送。而当他渐渐明白仕途之虚幻,也就是“月之重生”的历程。这当中,“月之死”暗示着“李白已(必)死”,而结尾“李白捉月而死”却标志着李白与月相逢,与本真的心相逢。诗人之心本就一刹那可以切入永恒,李白旁若无人且傲然一跃,有谁知道他是彻骨的绝望,还是喜逢故人、重返故园的欣然一跃呢?
在李白的诗歌图谱中,长江、黄河、大海、飞瀑、长风始终此起彼伏,它们构成了唐诗空间里一组独一无二的宇宙符码体系,而其间涌现的各款月亮却在这组平面上树立起了关于时间、宇宙的纵坐标,这意味着平面上自由嬉戏的诗人李白在这个时空体系中不仅要承受时间与空间的撕裂之伤,还要对抗时间与空间冲突的雷击,这个问题始终缠绕着李白的一生:要明月高洁还是要俗世虚荣?要凡俗还是要超脱?所以,李白的诗歌充满着莫名伤痛,总是有着“万古愁”---凡俗终归不能承受时间之重,也难耐空间之轻。诗人一方面受到命运的加冕和垂顾,另一方面又将被命运碾得粉身碎骨,他天生就要承受这种命运。
古来人中龙凤分三品:一曰仙、二为圣、三称家,李白以“诗仙”誉世,想来不成“家”都不行。其以月为友,一生都默契着月之轨迹: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李白一生经历四个女人,开头和结尾都是宰相的孙女,中间是两个平民(其中一个看不起他),尽管其为人真情挚性,但到底是否付出过“爱情”却令人怀疑,因其未曾留下一首显著有关的爱情诗,而他将儿子起名为“明月奴”,也颇令人费解;苍茫云海间,对一个住在月亮上的诗人而言,他到底爱人还是爱月?凡俗身躯住着一颗宇宙游子的心,他一生能不远游么?若无漂泊,他还是李白么?苍茫云海间,但见一轮孤月随李白远游,而转身之际,原来这空酒杯、书上尘与心中事早经千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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