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79回赏析(两番人作一番人)
两番人作一番人——红楼梦总论
甄道元
红学发展到今天,人们一般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一张白纸,平地起高楼,一气呵成撰写而成,诸本之异文是后来的抄手所致。所述乃曹家之事,是“自传性”小说。主评者是脂砚斋和畸笏叟,绝大多数批语是脂砚斋所批。后40回是后人所续。但笔者认为,本名《石头记》的本子是既有的文字,《石头记》曾被更名为《风月宝鉴》等数个名字,因其与曹家事迹近同,曹雪芹基于他人素材进行了增删改写为《金陵十二钗》。《石头记》是“自传”小说,因曹雪芹在增删中揉进了曹家之事和个人历闻,成为了《石头记》一宗、曹家事一宗,两宗交织在一起的“自传性”的小说,谓“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曹雪芹拥有《红楼梦》的著作权。诸本异文的产生,除了曹雪芹的增删之外,还有曹雪芹之前、之后各藏家的修改,以及抄手的误抄所致。主评者除脂砚斋、畸笏叟外,还有一位初评者,且绝大多数批语是初评者所批。脂砚斋和初评者所针对是《石头记》而非曹雪芹的《金陵十二钗》。后40回是曹雪芹增删的底稿,120回《红楼梦》是未经深入增删的后40回拼接在增删稿的前80回之上本子。
一、“曹系”是《石头记》的一个分支
《红楼梦》开卷云,空空道人“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1】
此百余字,包含了诸多含义。
其一,书中对《石头记》三字,批者批出的“本名”。即,原初名为《石头记》。
其二,《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是“改”“题”之后的书名。如此,加上“本名”,有记载的,便有四种不同本子。若这些藏家还存在着调整、评批,便有四种文字相异的本子。
其三,“后因”二字,自是后来因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而名《金陵十二钗》。但曹雪芹是在《石头记》或是《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哪一个本子基础上着手增删,并未明确。若以语序,在《风月宝鉴》基础上增删的可能性较大。但若据《枣窗闲笔》所载:“闻旧有《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不知为何人之笔,曹雪芹得之,以是书所传述者,与其家之事迹略同,因借题发挥,将此部删改至五次,愈出愈奇。”【2】则明确是在《风月宝鉴》基础上增删改写,并名作《金陵十二钗》。换言之,曹雪芹是因《风月宝鉴》“与其家之事迹略同”而增删改写为《金陵十二钗》,唯对《风月宝鉴》“增删五次”的《金陵十二钗》,是曹雪芹的本子。这段文字反映出了版本演变的几条路线,而由《石头记》到《风月宝鉴》,再到《金陵十二钗》,是其中的一条线。与甲戌本不同,程本有句这“便是《石头记》的缘起”。此句是正文还是混入的批语,尚不清晰,但这些信息基本反映出了版本的缘起和流变。
其四,未“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的本子,基本可以推定不是曹雪芹增删过的本子,如己庚本的第17、18回;而“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的本子,未必均是曹雪芹增删的本子,如玉蓝波第19回之语。因为,尚不能排除他人也在进行分回,并加过回目;尚不能排除曹雪芹的分回和回目,与他人有异。
其五,在“《风月宝鉴》”相应之处,有〖戌眉: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尚无法断定“旧有”二字是旧作还是存有;“其弟棠村”句,似能确定是《风月宝鉴》之序,但尚不能确定是曹雪芹之弟,还是孔梅溪之弟。“仍因之”是仍用《风月宝鉴》之名,还是留《风月宝鉴》之序,或是批《风月宝鉴》之书,均无法判断。此是否畸笏叟所批,存疑。
笔者认为,“楔子”是准文本性质的文字。一般而言,准文本是实义性的文字,是可以信赖的。所谓“实义”,指排出了抄手之误、藏家的勾改,以及寓言神话和艺术性的夸张。但《红楼梦》的楔子,又有着特殊性,几乎是由神话故事构成的。这种打破了传统的想法和写法,对写实部分的判断,带来了困难。楔子中,唯上述百余字不涉及神话故事,是楔子中的实义部分。然即便这百余字,也未必全部都是写实的。“空空”是否实有其名,“增删五次”是否为具体数字,有无可能是出于语感上的考虑,均难以推定。“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是仍用“石头记”之名,还是仍用《石头记》的本子作批,也是可以有多重理解的。即,脂砚斋是在曹雪芹的《金陵十二钗》上评批,还是在《石头记》上评批,也可以作不同的解释。换言之,虽然“至吴玉峰”“孔梅溪”“后因曹雪芹”这些文字所反映的是一种时间上的先后顺序,但相对于落脚点而言,仍可以理解为都是供脂砚斋选择的评批对象,其在什么基础上评批,仍不是绝对明确的表达。
归纳上述分析,《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是由《石头记》更名而来,《金陵十二钗》又是由《风月宝鉴》增删改写而来。此反映着由《石头记》到《风月宝鉴》,再到《金陵十二钗》的过程。并且,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从《风月宝鉴》到《金陵十二钗》的“增删五次”,是曹雪芹实施的,这一过程中所形成的文字,是曹雪芹过手的文字。为方便起见,我们称之为“曹系”。就这段文字而言,那些改名《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的,以及未更名而仍旧沿用本名《石头记》的,尚不能确定性地判定为曹雪芹的文字,为方便起见,我们暂且分别称之为“情系”“红系”“风系”和“石系”。
二、曹雪芹是在既有素材上的增删改写
曹雪芹并非平地起高楼,而是在一个基稿上披阅增删的,这一点基本可以确定。而这个基稿,是他人既有的文本性素材,还是自己起草的底稿,书中正文并没有明确的表述。但是,我们从批语中和正文内的字里行间,能够有所感觉。
1、曹雪芹“增删五次”改动的力度
我们能够发现,曹雪芹的改动力度,还是很大的。
一如,在增删稿中,曹雪芹为凤姐构思的一个女儿,是由底稿中的两个女儿改写而成的。这个改写,是在第42回进行的,通过刘姥姥之口将大姐儿更名为了巧姐儿。但在底稿中,巧姐儿与大姐儿是两个人,长女巧姐儿,次女大姐儿。这在戌庚列杨舒晋本第27回中,留下了痕迹。这并不是抄手之误,因庚蒙列杨晋舒本的第29回中,同样是大姐儿和巧姐儿同时出现,即巧姐儿在刘姥姥更名之前,便出现了,这只能是未构思改写为一人、更名为巧姐儿之前的文字。即,第27、29回中的两个女儿,是底稿中的文字窜抄进了前80回之中,戚本、程本才是与第42回相合的增删后期之文。从底稿性质的后40回中,我们也可以知道,早期文字之时,为凤姐构思的确实是两个女儿,一个是认得“三千多字”,读过《女孝经》《列女传》的长儿,一个是受到奶妈虐待只会哇哇哭而不会学舌告状的幼女。
一如,在增删稿中,曹雪芹构思的凤姐与薛蟠的序齿,是凤姐年长于薛蟠。这个长幼关系,是由底稿中薛蟠年长于凤姐,改写来的。这在第28回的钞本和程甲本中,留下了痕迹。第28回,凤姐称薛蟠为“薛大哥”,薛蟠称凤姐为“妹妹”,这也并非抄手之误。因第66回中的薛蟠,薛蟠称凤姐为“舍表妹”。即,第28、66回也是早期文字窜抄进前80回的章回。这种改动,看似只是一个长幼顺序,而实际上涉及到一系列的问题。如需要将一个年长凤姐的薛蟠,改写为只年长宝钗两岁的年龄。如刘姥姥到王家之时,见到的凤哥已经几岁,“不拿大”的二小姐尚未出阁,也意味着薛姨妈未出阁,薛蟠尚未孕育等,都要理顺成凤姐年长。但改写调整,也会顾此失彼,出现漏洞,如王夫人尚未出阁,贾珠便也未孕育,已经几岁的凤姐,称贾珠为兄,便是改写中的漏洞。
一如,在增删稿中,曹雪芹为宝玉构思的,是一个同胞兄长贾珠,一个同胞姐姐元春,还有隔山妹妹探春,隔山弟弟贾环。但这是由贾宝玉是一个独根苗改写来的。这在第28回中,留下了痕迹。在第28回中,宝玉言自己“没个亲兄弟亲姊妹”,是“独出”。胞兄贾珠虽然亡故,但那是成人之后亡故的,并留下了血脉贾兰,不能说没有兄长。元春虽进宫,但“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不能说没有胞姐。即,其“独出”应是早期文字。换言之,目前见到的本子,可能是由“独出”的男主人公的本子,改写来的,第28回是早期文字窜抄进来的章回。
又如,增删稿中的宝钗扑蝶,依明义《题红楼梦》二十首诗之第四首:“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3】明义看到的《红楼梦》是追蝶“过墙”来,一片花丛,并且是“两把”还有遗扇“苍苔”情节,而增删改写为“过河”去,追至池中滴翠亭,也没有“遗扇”苍苔的情节,且是袖中一把扇子。正文中也遗留着由“彩蝶”改动演变大如团扇的“玉蝶”的痕迹。这也说明,明义见到的,与今天我们见到的本子不同。
再如,批语中也显示出了大量的改写变动。在第1回“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处,批出了〖戌侧:贾赦、雨村一干人。〗贾赦有爵位并无官职,是个荒淫昏聩,游手好闲的不肖子孙,而且贾家乃递降世袭,贾赦坏了事,也不是因“嫌”纱帽小的问题。这是一个由“为人平静中和”,在朝为官的素材,改写而来。
这些改动,都反映着曹雪芹改动的力度。但,我们仍无法判断是在他人既有文字上的增删改写,还是在自己起草的底稿基础上增删改写。
2、曹雪芹增删所依的素材,未必是自己起草的底稿
程甲本程伟元序中言“《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前文述及,裕瑞言“……《石头记》,不知为何人之笔,曹雪芹得知,以是书所传述者,与其家之事迹略同,因借题发挥……”这些距离曹雪芹那个年代较近的人,均不知本名《石头记》的本子,其作者是何人,应当是当时的实际状况。
与任何一个作家一样,曹雪芹的创作会借鉴既有的素材。笔者认为,曹雪芹借鉴了一个主素材和众多的零散素材,并结合了自己的家事和自身历闻。这个主素材,当是汉儒文化封建制下“杭州、扬州家族”在江南和长安的故事,正文中留下了诸多汉儒文化的痕迹以及封建雇佣文化的痕迹,如薛家佣人。曹雪芹改写为了京旗文化奴仆制下“南京、苏州家族”在江南和北京的故事。这一改写的本身,就是向着既有江南又有京城经历的曹家靠近,或言是在揉进曹家之事。而在揉进曹家事之前的底稿,不似曹雪芹起草。
一如“毗陵驿”文字。毗陵驿是大运河上位于扬州渡口的扬州之南、扬州与杭州之间的驿站,其并不在扬州之西的扬州与南京之间。由运河来往于扬州渡口至南京之间,并不需经过毗陵驿。“毗陵驿”之文,不是“南京、苏州家族”的故事,而是“杭州、扬州”家族之素材的遗痕。毗陵驿出现在后40回中,是因后40回是未经进行深入地增删调整,更接近于底稿的文字。后40回如若是曹雪芹起草,其便不会起草一个扬州与杭州之间的毗陵驿文字。
一如,柳湘莲“往南二百里”。人们常常将后40回视作伪续,【4】而对后40回诸如“毗陵驿”之文,一直未予重视。但前80回,是不能回避的。第66回柳湘莲“往南二百里”看望姑妈,倘若以曹雪芹增删后期的构思来分析,即薛蟠由江南向北入京而来,柳湘莲与之相遇后,二人同行北上“一路进京”,到“岔口上”各奔前程。这表明,二人相遇之处,尚未经过柳湘莲的姑妈家。他姑妈家不可能在“岔口上”的南边——柳湘莲也没有道理再往南返回二百里。即“往南二百里”,在增删后期是不能成立的。第66回的“往南”以及薛蟠称凤姐“舍表妹”,无疑均是窜抄进前80回的早期章回。此应是柳、薛一行由南江西行长安的途中,至岔路口分手,柳“往南二百里”。即该回当是与“毗陵驿”相合的“杭州、扬州”家族在长安的故事之遗痕。如果底稿是曹雪芹起草,13岁之后进京,有多年北京生活的曹雪芹,不应起草柳湘莲“往南”的故事,更似原素材是“往南”,尚未理顺的状况。
一如黛玉进京。第3回黛玉与贾雨村乘船进京,到达京城已是冬季。贾母言:“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笔者幼时,霜降时节的冀中地区,便降至零度,红薯叶子等便要受到霜害。而至农历十一月,河中便会结上厚厚的冰,寒冬能达一尺多厚。运河北段如沧州、衡水、德州一带的冬季,是冰封状态的。今因大气污染等因素,导致的气温上升,结冰程度与古时不同。即便扣除这些因素,农历十一月至开春仍是正直清理河道的施工季节,不能行船。即,黛玉进京,原素材不是京杭大运河进北京的故事。换言之,曹雪芹是将素材故事和曹家故事,两个素材整合在了一起,或言将素材故事靠向了曹家事,曹雪芹不当起草便是沿大运河由南向北,冬季进京。
又如王氏兄弟。钞本前80回中只是兄弟二人:留守金陵的王夫人之大兄、外出巡边的王子腾。但书中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兄弟三人的影子。细考通部全文,是分别由王氏兄弟二人的一个素材,和兄弟三人的另一个素材,将这两个素材改写为了兄弟二人的故事。第25回,探视“魇魔法”重病中凤姐和宝玉的那个舅舅,便不会是钞本所言的王子腾。凤姐、宝玉为王子腾之晚辈,朝廷命官断无理由奏请获准进京;退而言之,即便准奏,奏、准文书往来也均需时日;而且路途遥远,路上行走仍需时日;再者,九省都检点乃朝廷大员,出行也要鸣锣开道,贾府还得跪出远迎。即,来往绝非易事。换而言之,此舅舅绝非王子腾,而是将另一素材中,人在京城的三弟王子胜之戏份,改写在了王子腾名下。第44、54、70回中的舅舅也均非王子腾,而是王子胜。程乙、丁本、桐花凤阁等本多处以及晋钞本54回,均留下了王子胜的名字。而第52回的孔雀裘的“烧眼”还是为第101回王仁要为王子胜做个假生日,而遥遥伏下的线。第62回舅舅给宝玉的生日礼物,也是在与第108回共同刻画一个与王子腾不同的、形象啬刻的王子胜。在增删改写中,曹雪芹将兄弟二人和兄弟三人的这两个素材,各取之一部分,并统在了两人之下,但字里行间却是兄弟三人的影子。换言之,曹雪芹取了两个素材之一的“皮和毛”,而取了两个素材的“血和肉”。然学界多认为,曹雪芹起始便是写了兄弟二人,而“在曹雪芹笔下,并没有王子胜这个人物。”如此,未有多素材观念的参与,第6回贾蓉借炕屏的“老舅母”以及上述所及的第25、44、54、62、70回中的文字,便无法解释,第52回“烧眼”的伏线,也便失去了意义。曹雪芹将素材中的三兄弟增删改写为两兄弟,除了艺术上的减少人物数量、使得重点人物的形象更为鲜明的因素之外,难说没有关联自己家事的用意,难说在数量不是与曹寅之内兄李煦家的李鼎、李鼐上面靠近。换言之,曹雪芹是向着靠近曹家事的方向改写的,而不是相反。
另外,红学界普遍认为,书中的确常流露出一个大宝玉,一个小宝玉。在钞本中,如己卯本、靖藏本第5回皆作“箕裘颓堕皆荣玉”,在杨藏本中作“箕裘颓堕皆莹玉”(杨藏本的“莹”当是“荣”,是荣字音讹或形讹)。这些本子中留下的“皆荣玉”痕迹,当是大宝玉时期的文字,是素材中大宝玉担负着贾府衰败之责的时期的文字。曹雪芹在五次增删中,将之改写为了“箕裘颓堕皆从敬”,刻画的是一个小宝玉。“皆从敬”的贾敬,成为了贾宝玉的“替罪羊”,是将责任“安”在了贾敬头上。曹雪芹之所以要撇清贾宝玉的责任,当是考虑到南京抄家之前,曹雪芹不过是不足13岁、尚未成人的孩童,没有持家之责。他即便头悬梁锥刺股,也无法避免抄家之祸;他即便一天也不读书,整日泡在女人队里,同样也担负不起被查抄之责。换言之,素材中的“皆荣玉”并不能满足新构思和曹家事的需要,曹雪芹是向着尽可能贴近曹家的方向发展了,而不是相反。
再如批语中反映出的问题。第48回薛蟠要出门远行,宝钗言“他出去了,左右没有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举眼无靠”之处,有〖庚夹:作书者曾吃此亏,批书者亦曾吃此亏,故特于此注明,使后来人深思默戒。脂砚斋。〗脂砚斋所言的“作者”,未必是曹雪芹,极有可能是素材的捉笔者。因为,曹雪芹13岁之前南京时期,行动前呼后拥是有可能的,但“没有助兴的人”“没了倚仗”“举眼无靠”去独自闯荡,是不可能的。而13岁之后的北京时期,曹雪芹独自远行闯荡是有可能的,但前呼后拥是不可能的。在曹頫枷号时期,曹雪芹不可能再有众星捧月的日子。如果北京期间,没有两者之间的对比,那么此批便是不能成立的。脂砚斋此批,只适用于既有前呼后拥的出门远行的经历,又有独自出门远行的经历,两者发生在同一人身上的对比之情况下,才能成立。换言之,脂砚斋所批的,不是曹雪芹的《金陵十二钗》,而是石兄的《石头记》,是作批二人都具有这种悬差对比的情况下,作出的批语。我们能够通过批语发现畸笏叟与曹雪芹的关联,但通部批语并不能找到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联。
再如第21回〖庚侧:亦是囫囵语,却从有生以来肺腑中出,千斤重。〗〖庚夹: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从有生以来肺腑中出”“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无疑均是指作者。然曹家被抄之后,家仆被遣散转卖,13岁之后北京时期的曹雪芹,便不再有整日泡在“女人队里”这种环境。而若解释为其13岁之前的南京时期,那些丫鬟居然影响了曹雪芹的一生,“一生为此所误”,这是难以解释的。现实主义的名著,不是凭借的神话传奇或小概率事件,而是比他人挖掘出了现实中更为深层的东西。这里应当不是在表述13岁之前众丫鬟们的爱情故事,左右了贾宝玉的一生。这些批语,应当仍是针对《石头记》中的大宝玉,以及《石头记》的捉笔者,所作出的批语,非曹雪芹之文字和发生在曹雪芹身上的故事。
3、“自传”与“自传性”
除去鉴堂、绮园、玉蓝波、松斋等那些所谓的“圈内人”之外,主评者之中,脂砚斋、畸笏叟还应当有位主评者,疑是一位初评者。换言之,脂砚斋、畸笏叟和这位疑似初评者是三大主评家。这位初评的主评家,才是真正的“深知拟书底里”之人。
从批语来看,脂砚斋是位专业性的文学评论家,经常流露出文学评论的术语,其所关注的是创作艺术领域,很少涉及人物形象方面的价值倾向评价和细枝末节。畸笏叟是位综合性的评价,涉及诸多领域,有人物评价,也偶有专业术语,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记的是版本间的情节差异。而这位疑似初评者,基本上是注释、点提和人物的是是非非,具有鲜明的好恶价值倾向。我们以往,是将这位初评者与脂砚斋视作了一人。这位初评者的批语,主要出现在蒙戚夹批和甲戌本的夹、侧批以及己庚本的夹、侧批之中。参《批语混入与脂批分析》。【5】从第3回王夫人带黛玉“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处,能批出〖戌侧:这是正房后西界墙角门〗;第4回“护官符”处,能注出〖戌侧: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戌侧: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戌侧:紫微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戌侧: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反映出该批者才是见过甚或是提供素材的“深知拟书底里”者。而综合通部,这位初评者针对的是《石头记》之文,且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其认识曹雪芹。
细品以往的红学研究,对《红楼梦》所作出的判断,可以说都是正确的,或言都有正确的一面,都捕捉到了某种影子,均非空穴来风。只不过,这些判断是对成书的不同时期之文字所作出的,并将自己的判断扩大为了曹雪芹的通部书上和最终增删之文。
比如,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我们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胡适就认为:“《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6】由此,“自传”作为一种学说,被流传开来。俞平伯、周汝昌则是“自传说”的极力赞成者。周先生在《红楼梦新证》就提到:“现在这一部考证,惟一的目的即在以科学的方法运用历史材料证明写实自传说之不误。”【7】并在《还“红学”——近百年红学史之回顾》中言,自己的“自传说”“开端最早,而论定却最晚”,并认为:“这才真正够得上是‘学’的了”。其主旨在于,近百年红学史的惟一成就,就是他的“写实自传说”。【8】对于到胡适和蔡元培争论,周先生认为,“他们正是一丘之貉,都是在研究《石头记》这部小说的‘本事’,并无根本的分歧——分歧只是蔡先生认为曹雪芹是写别人,而胡先生则主张曹雪芹是写自己。如此而已。”实际上,清代之时,也有人提出了“自传”的观点,只不过未有系统论述,称不上学说而已。如涂瀛在《红楼梦论赞》里写到:“吾以知《红楼梦》之作,宝玉自况也。”【9】江顺怡在《读红楼梦杂记》中言:“盖《红楼梦》所纪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10】而且,人们对这一观点也在进行着批驳,如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批评“作者自道其生平”之说,正是针对江顺怡的。【11】1995年周汝昌发文后,次年1996年贾穗就进行了批驳。【12】
随着研究的深入,人们渐渐在认识上统一到“自传性”上。之所以是“自传性”而非“自传”,是因为书中的文字,既不合蔡元培的“写别人”,也合不上胡适的“写自己”。以“别人”来考书中文字,却有着大量的曹家之事;而以“自己”来考之,但很多文字明显不是曹家之事,所批也非都是针对曹雪芹,不是曹雪芹之《金陵十二钗》,而是针对的《石头记》。换言之,“自传性”是现实问题倒逼之下,得出的无奈之结论。然并没有揭开为什么会是“自传性”这样一个盖子。
笔者认为,史料的记载、书中的文字、前辈们的探索,都有可以信赖的一面,都不是空穴来风,都是从某一角度、某一侧面在反映着事物的真实。问题的关键是,从怎样一个视角来认识这些问题,离开了联系的观点、系统的观点,往往就会走向偏颇。笔者认为,由《石头记》更名《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是可信的。不但如此,世上还应当存在着未更名而仍旧沿用“本名”的《石头记》。甚至,后来石印的《金玉缘》之名,也未必是空穴来风。曹雪芹应当是在《风月宝鉴》的基础上着手增删的,裕瑞所言的《石头记》“不知为何人之笔”,也应是真实的表达和客观的反映。“闻旧有《风月宝鉴》一书”“曹雪芹得之”,也应是实情。“以是书所传述者,与其家之事迹略同,因借题发挥”,也是可信的。其“易其名曰《红楼梦》”,看似与“又题曰《金陵十二钗》”相矛盾,但也不能排除至曹雪芹增删后期,又俯就了吴玉峰所使用过的名字。从程甲本之前80回采用《石头记》,而补上后40回成完璧后,却不用《石头记》之名而用《红楼梦》来看,不排除是俯就了后40回之名。当时的《红楼梦》之名,或许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一影响,时至今日仍是如此)。而甲戌本楔子中《风月宝鉴》那段文字,有可能只是某一历史时期,对其之前的历史事件之记载,那个历史时期,或许还未发生曹雪芹“易其名曰《红楼梦》”之事。进而言之,《石头记》以及更名的《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并非曹雪芹之文,而《金陵十二钗》以及增删改写过程中所产生的一系列增删之本,包括曹雪芹又命名的《红楼梦》,才是“曹系”的文字。
换言之,这是由“不知为何人之笔”、托言石兄的“自传”一宗事,与曹雪芹揉进曹家事的一宗事,两宗事、两番人纂撰而成的,谓“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4、版本的演变
版本演变是条“倒Y型”的路线。即,不同的调整改写者,是从“倒Y型”的上游汲取营养的,并不似受到下端枝叉的横向干扰,不能用一条纵向的线,把所有的本子全部穿起来。这也导致了此有彼无,此无彼有的状况。舒本第15回的鹡鸰念珠串之文和庚本的侧批〖庚侧:转出没调教〗便是这种状况的反映。钞本第69回的空间布局,更能反映这种“倒Y型”的演变。其钞本69回犹如钞本系统的一个“叛逆者”,不合钞本的系统,而合程本。它们均是从“倒Y型”的上游取汲养而非横向上枝杈之间的借鉴。有认为,重评的甲戌本是脂砚斋的二阅本,丙子本是三阅本,己庚本是四阅本,甚至将脂砚斋的批阅的第次与曹雪芹的增删第次对应起来。笔者认为,并不存在这样的逻辑关系。“曹系”与“非曹系”之间,不是一个系统,只不过诸钞本因混抄杂合因素,不再以完整的系统而存在而已。相比起来,列杨舒卞郑本保留了较多的早期文字,列本应是更近“石系”的本子,杨舒本应是更近“红系”的本子。而在校对中,当取曹雪芹的“终笔终意”之时,前50回极少取到蒙戚本;而当考其早期用意以辅助校对时,也难取到蒙戚本,蒙戚本应是杂合状况更为复杂的本子。
三、曹雪芹增删改写的指针
1、主题的变化与抓药方式的增删
资料所限,托言石兄的《石头记》之主题,已经难以完整把握。但是,通过书中留下的痕迹来分析,仍能捕捉到一些踪影。其应是一种围绕家庭的衰败,自我悔悟、自我反省性质的文字。从那位貌似“深知拟书底里”者的初评者之批语来看,其对宝黛之间的情爱并不关注,甚至冷嘲热讽;其所接纳的,也是忏悔的,是那种可为妻室、劝其走经济仕途的钗袭之类,并对当时的劝导当作耳旁风,而惭愧、自悔;其并没有平等意识,视仆人为工具,妻妾为衣服。所谓“补天”“补地”,也是这位石兄的观念,还包括着对时政的不满,其应是一位朝廷给其家庭带来没落的豪门。王狗儿的“板儿”“青儿”,难以排除其命名上的用意。
而曹雪芹增删改后的主题,既是以“大旨谈情”为幌子的“真事隐”,也真是在“大旨谈情”。在形式和内容上,与底稿发生了巨大而又奥妙的变化。曹雪芹已经不是一位简单的增删者,他所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了编辑的岗位职责,而犹如陈寿与罗贯中、元稹与王实甫,是一种重新的再创作。
围绕新的主题,曹雪芹的五次增删,在主素材基础上删减并追加了诸多零散素材,不排除曹寅的西堂十万藏书是其追加素材的重要来源。从目前保留下来十几个钞本和程本、刻本来看,其对素材的选取与利用,应如“抓药方”一般,在多家药铺均抓来了数味、数十味不同的草药,汇集了成百上千味,经煎熬焙煅等调制而成新著。这也导致了各家药铺,看到其内有自家铺子的那几味药时,便认为全副药都是来自于自家铺子的,进而产生愈看愈像的“疑邻盗斧”心理。然而,当情节的流动又转入来自另一家的药铺、另一组的素材之时,便形成误判。当今的上百种作者之说,多难以自圆其说而形成附会,素材选取的“抓药方”方式,便是作者之说纷纭现象的根源。【13】笔者毫不怀疑书中有吴语方言,也不怀疑有如皋的风土人情,还不怀疑有反清吊明的诸如“板”“青”等素材的借用,更不怀疑洪昇的戏剧艺术对曹雪芹增删的影响,甚至书中也能找到秦淮八艳的影子……,但所有这些,都不过是为《红楼梦》写作服务的,都是为丰富主题而被“抓来”焙煅、煎熬、调制的中草药。在红学研究中,一些研究者其起初的观点,往往是很有启发的,并常常也是能够得以验证的,然当其再向前迈出一步之时,便“越雷池”而导致了附会甚至荒谬。此归根结底,也是未意识到多个素材构成之缘故。
如刘姥姥之文,当由四五个零散素材构成。第6回既为“一进”荣府,自是不认识周家之门,这是一个素材。刘妪因女儿刘氏嫁给狗儿,而狗儿与王家连了宗,便借此关系,奔王夫人而去,这两个素材,并不构成矛盾,仍能自成体系。刘妪唯刘氏一女,再无其他子女,而狗儿父母已故去,即刘姥姥再无亲家母在世,此也与前两个素材不构成矛盾。然“不比五年前了”,板儿“长这么大了”,则是另一个偶有来往的亲戚之素材。即,周家的与刘妪并板儿,5年前见过面。这便要问:周家的5年前是在贾家还是王家?周家作为陪房,已随王夫人离开王家20多年,5年前自不当是在王家见;若为贾家,便与不识周家门和“一进”相矛盾。显然这个素材与前者,并非同一素材中的人和事。再者,20年前,刘女尚未嫁给狗儿,刘妪并不能凭借狗儿与王家连宗之关系,奔王家而去。但书中刘妪20年前便去过王家了,并见过“不拿大”的二小姐和凤哥儿。这则是又一个与狗儿家无关的素材,即刘妪原本与王家就有瓜葛,且关系不一般。第41回,刘妪误认为亲家母到了大观园,这便又与狗儿双亲已故,也不是同一个素材。
多素材,在书中十分常见,不赘。
2、成书过程中的人物整合
多素材纂撰,首先是要将素材中人物名字,转换、统一到作品中来,把发生在零散、纷杂的人物身上之故事,集中到重点人物身上,以使重点人物的形象更为鲜明。大多数本子,如己庚蒙戚列杨晋卞郑本,仍存留着尚未转换的人物名字。
减少人物数量、复杂人物关系,是提升作品艺术性的正序。而人物的繁杂,很容易造成读者的混乱。徐恭时的研究认为,《红楼梦》中共写了975人,有名姓或有姓氏连称谓的,有732人。【14】人们也赞叹《红楼梦》写了这么的人物,并为曹雪芹自豪。但笔者认为,曹雪芹并不想写这么多人物。
之所以出现这么多人物的一个原因是,在五次增删的过程中,曹雪芹在不断地进行人物的整合归并,而在增删的较早时期,一些人物还未来得及整合。实际上,书中仍有些人物,是仍需要整合归并的。如第26回佳蕙处〖戌墨眉:为后文伏线,无怪后来被逐。〗“后来被逐”者并不发生在佳蕙身上,批者是将佳蕙与坠儿混同了一人。连批者都会混淆之处,何况读者?细读通部,小丫头佳蕙共出现13次,其中11次在第26回,另两次分别在第31、36回各提及一次。为小红安排的两个好友佳蕙与坠儿,有必要整合为一人,而且也容易实现平滑衔接,并不会产生冲突,而可以避免戌墨眉者所产生的混淆。
实际上,曹雪芹对多组人物已经完成了整合归并:大姐与巧姐、袭人与珍珠、珍珠与蕊珠、紫鹃与鹦哥、鹦哥与春纤、媚人与秋纹、多姑娘与灯姑娘、吴贵与多浑虫、贾芸与无名氏、老祝妈与无名氏、鲍二与无名氏、史家兄弟、邢家兄弟、王家兄弟等,都存在着人物的整合归并。其中,有的整合得是十分成功的,如大姐与巧姐、袭人与珍珠、珍珠与蕊珠等;但有的是无法整合的,而只得将一人之戏份转移到了另一人物身上,前者只留下个名字和模糊的形象,如檀云与晴雯、彩霞与彩云等;还有的硬性整合而删除了另一人的名字,但并未实现成功整合,如王氏兄弟等。
之所以出现这么多人物的第二个原因,是抄手的传抄。抄手将五次增删中不同增删时期的文字,窜抄在了一起。如第77回晴雯的表哥,其在早期文字中名“吴贵”,在增删中期是“多浑虫”,这便将表哥一人因混抄杂合问题,出现了两个名字。笔者还认为,到了增删后期,晴雯的表哥也非多浑虫,曹雪芹增删的指针,是要安排多浑虫于第64回之前肺痨死去的,即到了增删后期不会再整合到多浑虫身上。但可惜,这一回的增删后期之文,我们并没有保存下来。同样,晴雯之表嫂“那媳妇子”,也与灯姑娘,后又与多姑娘整合在一起。但由于窜抄的因素,一个表嫂便出现了几个人物的名字。
3、成书过程中的空间、时序、奴籍、生死的改写
书中字里行间,流露出素材中的贾府是“小家气”的,人物也没有今天我们看到的那样光鲜而有品位,曹雪芹将贾府改写得十分恢宏了,空间也做了调整。笔者曾从院宇的方位布局、时序、奴籍、生死、生日、长幼、同胞的数量等,这些不易引起理解上的歧义之角度,予以了探讨,发现曹雪芹在诸多领域进行了改写。【15】
一如大观园的位置,通过批语来看,大观园位于荣府之东、之北都是后来调整过的结果。第2回〖戌侧:“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可知,素材中或现实生活中的花园,原是在府之西侧的,但为回避“西”字而改为“后”。第3回〖戌侧: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而这条批语,是素材中或现实生活中花园在府之西侧,由“西”改写为了“东”。其意是,这不仅不利于捉笔者,也不利于批者转换脑筋,与头脑中的旧有在“西”的观念产生了冲突,增加了写作和评批在方位上的困难。此二批只能作二解:要么是先由“西”改写为“后”,再改写为“东”;要么是先由“西”改写为“东”,再改写为“后”。从钞本来看,目前所保存下来的十几个钞本,有关花园位置的主体性文字的是荣府之北,是内宅之后的后花园,但钞本的非主体性文字,即字里行间也留下了在荣府之东、宁荣二府之间的痕迹,如第28、40、41、48、54、69、73回;而程本、刻本的主体文字,则正是在荣府之东的外园。位置上的变化,也是分析文字调整的先后顺序之一个重要方面。
一如贾母、凤姐院的位置。贾母在早期文字中,居住在荣国府的东路(即钞本贾赦院的位置),后调整为荣国府的西路,贾母居西院了。而且不只是贾母院,凤姐院也随之做了调整,由原来的从东到西依次是贾母院、东西穿堂、凤姐院到中路上的王夫人处,调整为从西到东依此是贾母院、东西穿堂、凤姐院及影壁墙、西角门到中路上的王夫人处。底稿性质的后40回显示出了贾母、凤姐院在荣府中路之东的空间方位。如第111和112回贼人来回的路线和包勇追赶的路线及仆人的叙述、第105回贾府被抄从“东跨所”抄出的几箱地契、第113和114回凤姐“返金陵”等。在前80回中,也留下了贾母居东的痕迹,如第30回贾宝玉从贾母后院出来“往西”穿过东西穿堂到王夫人处。在贾母居西院的背景下,贾母之西是荣国府的大院墙,并无路可通。之所以“往西”,是早期贾母居东时期的文字,窜抄进了前80回中。【16】即,将早期贾母居东时期的文字,混抄杂合进了增删后期贾母居西时期的本子之中。再如第48回香菱进大观园,宝钗让其“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是贾母居东的早期文字。在早期文字中,贾赦也非目前看到的主体文字居东南的位置,而是居“北院”,见第75回。
在五次增删中,由于曹雪芹处理得极为恰当,诸多改写之处已看不出改写的痕迹。但有些深藏于字里行间难以被意识的问题,是有可能被忽视的。对贾母院宇方位的改写,表层的文字已经更改为居住西院,但行走的路线,并没有随之也一同更改过来。即,调整了表层的“皮和毛”,而直接誊抄下来了旧文中的“血和肉”,并由此构成了继承与创新的矛盾,形成了“毛刺儿”。
一如贾母的生日。曹雪芹最终的改写结果是第71回实际操办的八月初三。但是,在早期文字中,是正月的生日,如第62、70、72回留下的痕迹。也或者,曹雪芹面对的是八月和正月,两个生日的素材,并在生日的操办这种大场景上,取的其一的八月素材,而在围绕生日前前后后的小细节上,八月和正月的两个素材都取了。在两个素材的整合上,同样,诸本的“皮和毛”,统一在了八月;而皮毛之下的“血和肉”那些细节,并没有都统合八月之上,才出现了这些“毛刺儿”。
一如生死问题。钞本第77回交代,柳五儿已经死去了。
(王夫人:)“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
庚蒙戚列杨晋本,文字虽略异,但都包含了“短命死了”。然在程本中,柳五儿是活着的,有五儿与柳嫂子母女二人一同探望晴雯的500多文字,且6次提及“五儿”之名,绝非抄手之误。笔者认为,柳五儿活着,是早期之文;而安排柳五儿死去,是增删后期的构思。
人们习惯于一种思维,死了的“复活”,是不可思议的,对后40回中第87、92、101、108回柳五儿活着的文字,而且还有第109回“承错爱”一回,认为复活的是“伪作”“妄改”。【17】【18】然并未去思考,柳五儿本来就没有死,她在早期文字中是一直活着的,改写为死去,才是增删后期的构思。
所谓“死而复活”的问题,不单柳五儿,前80回中的鲍二家的,于第44回上吊死了,而到了蒙戚列杨晋本的第64回、己庚蒙戚列杨晋本的第65回中,又“复活”了。“死而复活”的还有菂官,第58回交代,菂官在第58回之前就死去了,但到了第77回的庚辰本,菂官也再次“复活”了。笔者认为,并不存在所谓的“死而复活”问题。这些人物,在早期文字中是活着的,而在五次增删中,改写为了亡故。这也涉及到曹雪芹五次增删的“指针”。
4、过程与增删指针
曹雪芹的增删改写,是全方位的。在诸多领域还能看到增删改写的指向,笔者称之谓增删的指针。
人物结局的悲剧。就悲剧的设置而言,柳五儿仍然活着,是早期的构思。柳家是千方百计让五儿进入怡红院的,然而这一愿望在根本上要写成无法实现,才能增加悲剧性的效果,这是后期悲剧设置的构思。即:五儿欲进怡红院,偏不得进!不止柳五儿,晴雯想留大观园,偏不得留;袭人想做姨娘,偏不得做;宝钗想当宝二奶奶,偏守空房;湘云要得贵婿,偏守活寡;妙玉欲白玉无瑕,却终陷淖泥中;金鸳鸯要缔结鸳鸯,偏要誓绝宝玉;凤姐要积财万贯,偏不得享;贾政要宝玉科举仕途,偏撒手悬崖;薛蟠要义结湘莲,偏遭一通打;贾瑞欲得凤姐,反丢了卿卿性命;金钏儿要置彩云于死地,偏自己投井;王善保家的极力要抄检大观园,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贾母要成全二玉、王夫人要成全二宝、宝黛要“木石姻缘”、李纨想贾兰成人、尤二姐要替代凤姐、尤三姐要成婚柳湘莲、彩霞嫁给贾环……形形色色,无不如此。非其所愿,事与愿违,这个总的方向,反映着曹雪芹增删的指针。一切有悖于指针者,基本可以判断为较早期的文字。
阔大恢宏与复杂化。就贾府的家势、人物品位、人物关系而言,其家势向着阔大恢宏的方向发展了。我们还能看到如第16回戌己庚蒙戚列杨舒本的“周贵人”,而到了晋程本那里,则改写为“周贵妃”了,而周贵妃才是与“贾妃”“吴贵妃”具有一致性。因“贵人”也算不得皇亲国戚。贾府的院宇也是越写越宏大,将大观园的规模写得是亲王所没有的。但书中的行走路线,总能读出有的地方犹似宝玉仍住在贾母后院一般,不时露出“小家气”之气象。在不同的版本中,还能看到类似“只吃了一口”茶和只“只漱了一口”茶的不同。比较第14回舒本的“如今既然管了,就要依着我行,倘若错我一点儿,我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我总是一例现清白处治,你们可别自招没趣儿”,戌己庚蒙戚列杨程(晋)本的“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面)的,一例现清白处治”,便能看出舒本之细致而罗嗦,“你们可别自招没趣儿”句,也有失身份和威严,不及删改后凤姐给读者留下的大气形象。到第78回《芙蓉诔》罢,黛玉从花影中出来,无论是晋程本的“等得紫鹃死了”还是其余钞本的“等我的紫鹃死了”,均非大家闺秀之言。紫鹃虽系奴才,但此言有损黛玉形象。至后40回凤姐称奴仆管家“老林”、接近第80回的数回,均是更近底稿的文字,难以与前面的章回相比拟,便于分析人物品位上的改写倾向。
人物整合归并与关系复杂化。前文提及增删中存在着人物的整合归并,其目的在于使重点人物的形象更为鲜明,人物关系更为复杂交错。即,人物整合是增删的指针,凡整合程度不高的版本或章回或段落或文字,则是相对较早时期的状况。如程乙本第3回的蕊珠,便是尚未整合为珍珠时期的文字,程乙本该段便是较早的文字。第27、29回钞本和程甲本中的大姐儿与巧姐儿,便是尚未整合的较早的文字。第64回的蒙戚列杨晋本之鲍二夫妇,便是尚未将宁府与荣府奴才整合起来的较早文字。第77回程本的吴贵、“那媳妇子”,也是尚未整合为“多浑虫”“灯姑娘”“多姑娘”的较早文字,而且“多浑虫”“灯姑娘”也不是最终文字。
整合常常伴随着关系的复杂化,如大观园后门上的小厮,其“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是承包果园的,到第67回,这承包果园的“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之一,便与是承包竹子的老祝妈合并为了一人。春燕的妈何婆子,与夏婆子是姐妹,阻止藕官烧纸的,便是藕官的干娘、春燕的姨妈夏婆子,夏婆子还是蝉姐儿的外祖母,在大观园后门小厨房一带服役。春燕的姑妈是承包花草的老叶妈,而老叶妈又是茗烟的娘、莺儿的干娘。这两拨人,又通过后门上看门的小厮一句“单是你们有内牵”关联了起来了。因为,柳嫂子让五儿进怡红院,芳官是托办者,而春燕是知情者。第59、60、61回,曹雪芹是在力图构成一种奴仆之间犬牙交错的裙带关系。或言,那些能够反映这种错综关系的,是曹雪芹的后期文字。
复杂化不仅体现在人物整合上,故事情节的复杂化,也是增删的指针。第35回王夫人单独给袭人送来两碗菜,回复袭人的,舒本是宝玉笑道:“既是太太单赏你的,你就拿了去吃,有什么好猜疑的呢。主子赏奴才东西,也是常事罢咧。”“罢咧”二字是早期文字的习惯用语,舒本此处透露出了早期文字是“宝玉”。不单舒本,列本也是“宝玉”,笔者言,列杨舒本保留着较多的早期文字,或言早期有可能就是宝玉。而己庚蒙戚杨晋程本则是“宝钗”。从宝玉口中出,不过是件无甚意义的平白直述;而从宝钗口中出来,其作品的艺术性便非同一般,由“宝玉”而“宝钗”,明显是将宝黛钗的故事复杂化了,曹雪芹是要彰显宝钗深知背后内情。对“虎兔”与“虎兕”等问题的判断,何者更合曹雪芹作品“复杂化”的增删指针,也便明了了。
美化与净化。贾母、凤姐、宝玉、黛玉等,相对于增删的底稿,均提升了人物形象。后40回中的贾母,并非是从后40回骤然巨变的,而是与其相衔接前80回底稿,可能就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富贵、慈祥,极力为宝黛保驾护航的贾母。凤姐经增删改写后,刻画成了一个职业经理人的形象,对恶者绝不宽容,对向自己低头的,庇护救济。宝玉在底稿中是贾府衰败的责任者,谓“箕裘颓堕皆荣玉”。黛玉的身材、相貌、神态,是正统的长辈一见便不放心之人。第3回黛玉进府的当天,王夫人就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惹那“混世魔王”,而对宝钗却不见任何叮嘱。其在底稿中有可能是不需勾引便令男子酥倒的形象,而且其脾气秉性比今天看到的更为突出,其应是真实地处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之中。《红楼梦》中并非没有写坏人,而是没有把坏人写得各个方面全坏,把好人写得各个方面全好。五次增删是对宝钗、袭人的形象进行过调整的,是向着与底稿相反的方向改写了。薛宝钗经过了“贤宝钗”“时宝钗”“识宝钗”的调整过程。底稿中的袭人,也应是个“贤袭人”的形象,那位针对《石头记》的初评者,是未听袭人的规劝而惭愧的,谓“愧则有馀、悔则无益”的;而增删后的宝玉是追求人性、人本,宁可悬崖撒手也不与之混同为伍的。曹雪芹将蕊珠与珍珠合并,将本是蕊珠更名为袭人,改写为由珍珠更名为袭人,当是为了将具有“鱼眼睛”特殊寓意的“珍珠”,赋予在袭人身上。女儿出嫁前是珍珠,出嫁后便变得灰暗,并进而变为功利色彩甚重的“鱼眼睛”。曹雪芹在语表上句句称赞袭人,但在字里行间又却是在“黑”袭人。“贤袭人”一回,回目明文是贤,而正文却看不到一个贤处,而是约法三章处处掣肘宝玉,视之为“禁脔”。写宝钗也是如此(参《甄道元〈红楼梦〉笔记》)。书中批语,明显褒钗袭而贬黛晴的,这未必是批者如此严重地显失公允,而极有可能是所批乃针对的是《石头记》,而又被转录到增删稿之上。换言之,是将底稿“贤袭人”时期的批语,转抄到了曹雪芹增删改写后的稿子上,而出现了所评与正文有失公允的评批。曹雪芹是在《风月宝鉴》的基础上,着手增删的,人们一方面赞叹曹雪芹对《风月宝鉴》的净化与提升,而另一方面又希望能够看到《风月宝鉴》时期的文字,甚至将那些粗犷低俗的文字,视作曹雪芹之本真,而将净化过的视作伪。
增删的指针,表现在诸多方面。总的而言,早期未润色之文,言语一般较为质朴、粗糙幼稚、表述繁琐、直白匠气,人物品位小器,称谓比较规范,人物对话多以直引形式,也富于逻辑和理性,在涉及程式、过程、操作之处,也往往具有可操作性。也正因如此,而有助于理解。而增删稿的语言,则相对简洁、含蓄、顺畅,也比较雅致,艺术的味道更浓,读之痛快淋漓,有些直接对话改写为了间接引语,但称呼上有随意性,甚至脱离了人之常情,在理性和可操作性上更趋向于了艺术化。并且,还常出现删减过度的情况,而失去了血肉和情理,反不利于理解。这也符合文稿修改的一般规律——作者因自己对内容的熟知,修改中常忽略读者的陌生立场,而容易出现逻辑上的跳跃。故而,在文本校对中,一些因过度删减而造成的茫然和费解,需要在底稿中寻找因由原意。也存在着,有的增删改写之处,也并非都是优于底稿得状况。在现实中,也不存在于数十篇甚至上百篇博士论文基础上撰写的毕业论文,就绝对优于前者的状况。相比起来,列杨舒卞郑本留下了较多的早期文字,但除了章回数较少的郑藏本难以判断外,无论是钞本还是程本以及刻本,均是混抄杂合本。
四、后40回的性质与意义
后40回的性质,无非三种可能:后人所续,曹雪芹的正序,曹雪芹增删的底稿。
人们一般认为,后40回不可能是曹雪芹的正序。其艺术性,远不及前80回,与前80回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后40回并没有按照前80回的预设来延展,故而也不可能是同一人所为;后40回也没有出现脂砚斋、畸笏叟批语中所见到过的80回后之情节,故而根本就不是与前80回具有一致性的稿子。故而,便得出了必为后人所续之结论。然笔者认为,在曹雪芹正序、后人所续、曹雪芹增删的底稿这三种可能性中,只讨论了两个,第三个即增删的底稿,并未予以考虑。而且,这种观点仍是出自感性层面的,并非理性的论证,忽视了这样一个基本的逻辑:假如后40回是按照增删的前80回所铺设的路子发展下去的,那么恰恰说明它有可能是续作;假如后40回出现的正是脂批所反映的内容,那么也恰恰说明它有可能是续作;而没有按照前80回所铺设的路子发展下去的,反而更有可能是底稿;同样,没有出现脂批所反映的内容,才更有可能是底稿;正是因为后40回的语言艺术、结构艺术等方面,远不及前80回,反而说明其是未经增删的底稿之可能性更大。底稿是没有底线的,它可以很粗糙的文字,也可以存在着诸多与增删稿不相干的情节和因果逻辑。
笔者的研究认为,对后40回与前80回的关系,应当从感性层面上升到理性层面,后40回更似未经增删或只做了简单处理的底稿。我们虽然尚无法判断,这个底稿是曹雪芹起草,还是他人既有的文字,但可以确定,曹雪芹已经着手处理了,且绝不会是曹雪芹之后的他人续作。
1、矛盾的次要方面与后40回相合
人们普遍认为,在前80回中存在着诸多的“毛刺儿”。所谓“毛刺儿”,便是上一稿的旧文或称修改的底稿,与当下新构思所构成的矛盾冲突。每一个“毛刺儿”,便是一个矛盾体,有矛盾的主要方面和矛盾的次要方面。研究发现,这些矛盾的次要方面,是与后40回相合的。换言之,后40回也应是底稿性质的文字。进而言之,没有一位续书者,会置前80回的矛盾之主要方面,或称显而易见的主体性文字于不顾,而专门盯着矛盾的次要方面,或曰不易被发现的、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与主体性文字相悖的文字,而进行续写。
一如凤姐的女儿。在前80回中居于支配地位,起着主导作用,决定着事物的发展方向和性质的矛盾之主要方面,是一个女儿,是由“大姐儿”在第42回,通过刘姥姥之口更名为“巧姐儿”的,诸本皆是如此。庚辰本作“就叫他是巧哥儿”,蒙戚本作“就叫他作巧哥儿罢”,列(晋)本作“就叫他作(做)巧哥儿好”,程本作“就叫做巧姐儿好”。但第27回的钞本却是两个女儿,而且巧姐儿是与大姐儿同时出现的。第27回的戌庚列杨舒晋本,是“凤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但在蒙戚程刻本中,并无“巧姐”二字。这并不是抄手之误,因第29回庚蒙舒晋本作“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列杨本也都明确“巧姐儿”“大姐儿”同时在场。其一,在第42回更名之前,“巧姐”便出现,便与第42回相冲突,而且与“大姐”同时出现,就更不合理。这表明,戌庚列杨舒晋本的确是为凤姐构思了两个女儿。其二,在这两回中,庚列杨舒晋本保持了一致性,戚程刻本保持了一致,蒙本在第27回是两个女儿而在第29回是一个女儿,应是处于人物合并的改写过程之中不彻底之状。其三,人们也认为,曹雪芹的增删稿是为凤姐构思了一个女儿,第27、29回的两个女儿是未理顺的“毛刺儿”。但并未上升到矛盾论的哲学层面予以思考。即,一个女儿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而两个女儿是矛盾之次要方面。但处于矛盾次要方面的戌庚蒙列杨舒晋本之两个女儿,却是与后40回是一致的。如第92回中,巧姐儿是“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的一个年龄较长的女儿。而至第101回,而逆成长为被李妈“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还不懂得被奶妈虐待后学舌告状的娃娃。换言之,后40回中明显是两个女儿,在早期文字中为凤姐构思的就是两个女儿,前80回中的第27、29回,只不过仍处于增删改写之中、与后40回一致,尚未整合成一个女儿时期的文字,第27、29回是窜抄进前80回的早期文字。由两个女儿整合为一个女儿,是增删改写的指针,一切与该指针不合的文字,应视作早期之文。
一如袭人更名。袭人出场,并提及更名,出现在第3回。戌庚蒙戚列杨舒晋卞及程甲本是,这袭人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与了宝玉。宝玉“更名袭人”。依此,第3回之后,则不应再有“珍珠”之名出现;该丫鬟再出场,则应称“袭人”。即便偶要仍称其本名,也不应以贾母的丫鬟,而应以宝玉的丫鬟身份出现。而且,更不应“珍珠”与“袭人”以二人身份,同时出场。否则,便与第3回构成矛盾。然而,至第29回,“珍珠”之名又出现了,而且是以贾母的丫鬟身份出现的,特别是与“袭人”同时出现在第29回,并且“袭人”二字在第29回中被提及13次。即,戌庚蒙戚列杨舒晋卞及程甲本的“珍珠”和“袭人”,在第29回中是两个人。换言之,在第29回这个系统中,袭人并不是由珍珠更名而来的,而是如程乙本由蕊珠更名的。同样,袭人由珍珠更名为而来,是主体性文字,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决定着事物的性质和发展的方向,而第29回是矛盾的次要方面,是增删改写中留下的“毛刺儿”,是未理顺的上一稿之遗痕。但在后40回中,更名袭人的,也不是珍珠,在第94、96、98、106、108、109、111、112回,均反映出珍珠仍在贾母身边,仍是贾母的贴身大丫鬟。即,与第29回一致。不但程乙本第3回显示出了更名袭人的,是蕊珠而不是珍珠,第28回蒋玉函酒令中的“结双蕊”,也暗示袭人原本为蕊珠。换言之,程乙本的第3回、戌庚蒙戚列杨舒晋卞及程甲本的第29回、后40回,均是早期文字。程乙本的第3回、戌庚蒙戚列杨舒晋卞及程甲本的第29回是混抄杂合进前80回的早期文字,后40回是尚未深入增删的早期文字,它们均是同一系统的早期旧文。
一如,柳五儿的生死。庚蒙戚列杨晋本的第75回,均通过王夫人之口,作“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又不知怎样“遭害这园子”。但在程本中,柳五儿并没有死,至第77回还活着,并有柳家母女探望晴雯的一段500多字。人们推测,柳五儿当死于第70回至77回之间。因至第70回,柳五儿仍在病中,有“气病了柳五儿”文字。并认为,程本第77回柳五儿活着,是高鹗的妄改。即,柳五儿死了,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而柳五儿还活着是矛盾的次要方面。然而,在后40回中,第87、92回等,柳五儿仍在世,并为第109回的“候芳魂五儿承错爱”做铺垫。换言之,在第77回的程本和后40回,都是未深入增删的早期文字,第77回的程本是窜抄进前80回之中的章回。
一如,贾宝玉的行走的路线。贾母住西院,是前80回的主体性文字,即矛盾的主要方面。前文已述,后40回中贾母院,在荣府的东部时期的文字。前80回中的第30回,宝玉从贾母处出来“往西”过穿堂,到王夫人处,也是贾母居东时期的早期文字,是矛盾的次要方面。换言之,第30回的贾母居处,是与后40回一致的、同为早期的文字。第30回不过是窜抄进前80回的早期章回。
一如,贾母的生日。前文已述,第71回诸本的贾母“八月”大寿,以及围绕八月生日的第70回程本的贾政“七月底”进京、第72回蒙戚列杨晋本的“不上半月光景”赎当,均是主体性文字,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而诸钞本和程甲本的第62回贾母“过了灯节”生日,以及围绕正月生日的第70回钞本的贾政“冬底”回京、第72回庚本的“不上半年光景”赎当,均是矛盾的次要方面,是与八月生日相悖的文字。而在后40回中,如第88回,鸳鸯到惜春处为老太太明年八十一岁的“暗九”,来布置抄《心经》,这便是与正月生日相合的文字。因为,说话的当下是“大九月里”“还有桂花”以及“重阳节”等文字,姚燮推算也是“甲寅年秋间事”,可补证鸳鸯此时说话的时节是秋季。倘若“暗九”指的是明年“八月初三”的八十一岁的生日,那么便没有道理刚刚过了今年“八月”的生日就布置明年八月的“暗九”了。比较合理的是快要到下一个生日的前两三个月来安排。换言之,第88回鸳鸯在深秋九月所说的明年“暗九”,不是针对增删后期稿子的“八月”生日,而更似某个增删时期的、诸如第62回的“过了灯节”的正月是贾母的生日。再看第91回,贾政、王夫人商议宝玉婚事,程本贾政言“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无不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贾政所言的时下是“如今到了冬底”。在“冬底”言“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其语境明显是:老太太的生日,必不为下半年,而在眼前不久的时间。即,第91回贾政所指,亦当是与第62回庚蒙戚列杨舒晋甲本暗藏的“正月”,是同一时期的文字。再看第107回,贾府被抄后向北静王爷亲回禀“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查看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此也是“冬底”回京,回京便操办贾母的生日。即,也是支持“过了灯节”的文字。换言之,在贾母生日问题上,后40回也是与前80回中矛盾的次要方面,相合的文字。而今日之汇校本,往往以“三大脂本”为独尊,采取编码、符号式的机械校对,未有理性分析,也未考虑成书过程。
……
不难发现,前80回中那些“毛刺儿”之矛盾的次要方面,是与后40回相合的。这不得不让人思考,倘若后40回是续书,那么,这位所谓的续书者,为何对前80回显而易见的、居于主体地位、起着主导和支配地位的矛盾之主要方面,总是视而不见,而专门盯着那些隐藏于字里行间的、居于次要地位的矛盾之次要方面,来展开续写?这种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不符合人之常理。
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这是不容置疑的文字。这便表明,既有五次增删的底稿,也会有增删的早期之文、中期之文、后期之文。增删早期之文是比增删后期之文更近底稿的文字,这也是不言自明的道理。或言,倘若存在着不同增删时期文字的混抄杂合,杂合进前80回的增删早期之文,便是与底稿相近的文字,并且会与新构思所构成的“毛刺儿”。
2、前80回中存在着不易被人发觉的伏线,在后40回中有显现
笔者认为,后40回是五次增删的底稿而不是续书。作为底稿,是不会“回应”后来增删过的前80回之伏线。因为,这在时间逻辑上,是不能成立的,而后来增删过前80回,其所伏之线,有可能是增删过程中,新设伏的,在时间上很早的底稿便不会对之有所回应。但是,有两种情况,是会在底稿中出现回应的:其一,底稿前80回中伏线这部分,增删之时未被删改掉,仍被增删稿的前80回所沿用、保留。如此,便仍能与底稿后40回形成对应关系。其二,底稿前80回中伏线这部分,在增删时虽然被删改掉了,增删稿的前80回该处,没有此伏线了,但是在传抄过程中的,底稿前80回中伏线这部分,又被窜抄进了增删稿的前80回中。总之,前80回中仍保留或窜抄进旧文之处,仍能与后40回形成对应关系。
比如,第52回晴雯补裘,“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补裘文字,不仅是要写晴雯的灵巧和贤惠,技艺无人可比,还写其带病补裘的精神,更有该“烧眼”所遥遥伏下的线——为第108回王仁为王子胜过个假生日,伏脉。第52回宝玉的雀金裘烧了个眼,是因参加王子胜寒冬时节的生日而不慎被烧的。并且在第52回宝玉还扔下一句话“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此言甚有用意。到第108回王仁给新故的王子腾“开了一个吊”而借机敛财,并且独吞了。王子胜对此甚是不满,王仁为了平息王子胜的愤恨,便在还不到寒冬穿裘的季节,就给王子胜提前办了一个“假生日”。凤姐向贾琏抱怨王仁:“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到108回那天的假生日之时,宝玉为穿什么衣服,说道:“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着老太太给的那件雀金呢好。”凤姐因怄他道:“你为什么不穿?”宝玉道:“穿着太早些。”宝玉的“太早”二字,流露出当下尚未到前年需要穿裘的严冬时节。这是第52回“烧眼”和“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暗暗伏下的线,该伏线甚是令人叫绝。上百年来,众多的研究者,并未发现这个暗暗伏下的线,而把这一功绩置于所谓的续书者高鹗或无名氏身上,不单对曹雪芹不公,也形成了对后40回的误判。
回到原初的话题,后40回恰巧与前80回中的第52回之伏线相合,那么,第52回的伏线是因增删中继续得以保留,才有此相合?还是因第52回是旧文,被窜抄进了前80回中,表现出了其原本就是相合的文字?笔者虽不排除前者,但有证据表明第52回是早期旧文。其一,第52回有“檀云”文字。檀云属于是要与晴雯合并为一人的,只因第24回檀云母亲生日,而晴雯没有母亲,这一整合归并,遇到了无法逾越的问题。但杨本却在硬性地将二人合并为晴雯。【19】不止杨本,第26回的所有钞本及程甲本仍在强行合并,然晴雯并不存在“仗着老子娘的”脸面,客观上仍然无法实现与檀云的合并。唯独程乙丁本处理好了这一“毛刺儿”。实际上,在诗词以及《芙蓉诔》中的檀云文字,决定了二人是无法实现合并的,中途放弃,只留下檀云之名,戏份转移到了晴雯身上,才是可行的选择。换言之,第52回檀云之名,虽不能判断绝对是早期文字,但足矣能够引起我们的警觉。其二,第52回中,宝玉骑马出门,为避免贾政书房门口下马,周瑞言“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此言甚疑是早期之文。因为,第37回贾政就被点了学差,奉旨出省任上去了,宝玉如何能不知贾政不在家?此言虽模棱两可,但仍似贾政临时外出一般。即,是尚未构思贾政点学差时期的文字。第64回的钞本,也流露出贾政仍在贾府,该回的钞本是尚未构思贾政点了学差之时的文字。其三,第52回,病中晴雯唤人,进来的是“篆儿”,而篆儿在增删后期,是邢岫烟的丫鬟。但是,这并不能表明怡红院的丫鬟中,没有篆儿,只不过篆儿在早期文字中是怡红院的丫鬟罢了。第27回〖庚眉:前良儿,后篆儿〗的脂批,也能佐证篆儿在早期文字中是怡红院的丫鬟——以往,人们认为批中“篆儿”,现在看来,并非有误,而是个“历史问题”。换言之,无论增删中保留下了第52回旧文,还是第52回旧文窜传进了前80回中,这一回可以确定性地认为是早期旧文,其所伏与第101回的对应关系,是早期文字中的原有关系。甄认为,这等隐藏极深的伏线,并不似所谓的续书者所能发现的。因为,从整个后40回来看,所谓的续作者对诸多显而易见的主体文字,如贾母居西院、柳五儿已亡故、鲍二家的已上吊、凤姐一个女儿、珍珠已更名为袭人、宝钗是正月二十一生日、黛玉是二月十二朝花节生日等,这等连普通读者都如数家珍般的文字,能续出焚稿断痴情的所谓的续书者却均未发现和意识到,是讲不通的。实际上,此也并非是未发现、未意识到的问题,而是后40回根本就不是续书,它是比增删稿要早的底稿。
3、后40回的意义
并非论证了后40回的底稿性质,便就万事大吉了。后40回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笔者曾在香山中国红楼梦学会“纪念新红学100周年、中国红楼梦学会成立40周年暨2021年学术年会”上做过一个比喻:前80回与后40回的关系,犹如《地雷战》中的雷一样,踩的是这边,响的是那边。即,后40回具有反作用,关系着对前80回的校对。
一如,对后40回的研究,便知晓了底稿中贾母是居住在东院的,故宝玉从贾母院到荣府中路的王夫人处,便是“往西”穿过东西穿堂;而到了增删稿中,曹雪芹将贾母改写为了居住西院,如果仍再沿用旧文“往西”,便是要翻越荣府大墙了,故应当校对为“往东”。当然,即便没有给后40回定性,也能根据前80回通部之主体文字,凭着感觉,直接校对为“往东”。但是,这只是解决了“然”的问题,并不能解决“所以然”的问题,仍是在未澄清机理的情况下的盲目之举,带有很大的机会主义色彩。一旦遇到更为复杂的问题,便仅凭机会主义和感觉,便难以做出判断。
比如第64回的问题,便难以做出有根有据的判断。在汇校中,校对者往往选取了蒙戚列杨晋本之宁府鲍二原生家庭的第64回。而如此,便等于否定了曹雪芹第44回增删改写的既有成果,却保留了《石头记》之时“非曹系”的本子。并且,还构成了“毛刺儿”。
又如,第27回中的巧姐儿与大姐儿。在汇校中,校对者往往仍然选取了戌庚蒙列杨舒晋程甲本的“大姐儿”和“巧姐儿”;在第29回,又仍选取庚列杨舒晋程甲本的“大姐儿”和“巧姐儿”,而置曹雪芹增删后期之文于不顾。
再如,第62回贾母的生日。在汇校中,校对者仍然选择庚蒙戚列杨晋程甲本的“老太太”。而在讎校中,又凭着自己的主观感觉,私意校对,置有据可依的曹雪芹增删后期之文于不顾。
……
我们今天看到的《红楼梦》,是未经深入增删的后40回,拼接在了五次增删的前80回之上的产物。而且,在前80回中,也并非均是五次增删的稿子,其中混抄杂合着“曹系”内部不同增删时期,甚至“非曹系”的其他不同系统的文字,除章回较少的郑藏本难以判断外之外,诸本均是混抄杂合本。
五、传抄中版本间的混抄杂合与批语的转录
1、版本间的混抄杂合
在程乙本程伟元、高鹗的《引言》中:“《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曹雪芹删改数过。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反映着除收藏之外,存在着商业目的的传抄。
胡文彬先生提到:“迄今发现的八十回脂钞本,没有一个本子是曹雪芹的亲笔原稿,都是过录本,有的甚至是再过录本,或是再过录本的过录本。数年前,有幸在北大与台湾王三庆教授对谈时,谈到钞本传抄的情况。传抄的目的,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为售而抄;一类为藏而抄。为售而抄的也分两种情况:一是一人持本高声朗读众人听抄;一是拆装、分叶,众人分抄。因抄工的文化水平、地域语言、抄书的目的不同,以及责任心等方面的因素,出现音误、形误、提行之误、窜行之误、批语混入等状况甚多——错、漏、重、跳均有。据现存李朝时期朝鲜使者来华采风中,也观察到:有一人持本读,众抄手听抄的状况,故音误者多。有一本书拆开、分抄的状况,故上下左右看窜、版本间窜抄者多。有抄书卖钱为目的者,故偷工减料,唱本、小说混抄舛错多矣。藏书家抄录时久,亦出勾改、批注,故批语混入者多……失真之处,不胜其多。如此,则需要广集诸本,细加厘剔。”【20】
以笔者的研究,在以盈利为目的传抄中,还存在着两种本子同时拆开、分抄、混装的现象。不同的版本,有着自己的习惯用词。一种版本偶尔出现了另一版本的习惯用词,这种现象并不足奇,是因窜抄进了另一版本的章回或段落造成的。但是,还会发现某处的文字存在着两种版本习惯用词的突然对调的状况。这种“巧合”,就不能用简单地混抄杂合来解释了,而只能是两种版本同时拆开、分抄,而在装订之时,混装所致。这在杨藏本和蒙王府本中更容易发现。并且,这并不等于在其他版本中就不存在这种问题,而只不过由于这些本子的习惯用语,更容易判别而已。
在这样的混抄杂合中,经过反复地拆开、分抄、混装,一种版本并不再是纯粹地混入了另一版本的一个或几个章回,而会是“段落”。而像第67回存在着相对完整的繁简两系之情况,已是比较少见了。换言之,时至今日,再以整本甚至以整回,来研究版本、系统、先后顺序,已不现实了,而只能以段落文字,或言以文理和增删指针来思考。
书中开卷便云,空空道人“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笔者开篇言,除了被更名的,世上还应存在着仍旧沿用旧名的《石头记》的本子在流传。换言之,世上至少存在着《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以及未更名、流传到无名氏手中的《石头记》四种本子。这段文字的写作意图,应是想告知人们,虽然这四种书名有异,但均系同一种作品,莫视作四种作品。换言之,《情》《红》《风》只不过是因更过名而被记录了下来,而那些未更名、仍沿用《石头记》之名存于无名氏们手中的,无法也无必要予以记载而已。
这些本子的传抄和再传抄,便也会有“情系”“红系”“风系”“石系”上的差异。而且,也无法排除这些本子的藏家,在其上也作过评批,甚至内容上的微调。梅溪的〖戌眉: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之批、常〔棠〕村的〖戌眉(靖夹):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常村)〗之批,未必是人们猜测的曹雪芹成书后“圈内”人所批,而极可能在《风月宝鉴》上就有的评批,被曹雪芹或其他藏家转录了过来。至曹雪芹五次增删的《金陵十二钗》,便又有了“曹系”。
裕瑞在《枣窗闲笔》载:“《红楼梦》一书,曹雪芹虽有志于作百二十回,书未告成即逝矣。诸家所藏抄八十回书及八十回书后之目录,率大同小异者,盖因雪芹改《风月宝鉴》数次,始成此书,抄家各于其所改前后第几次者,分得不同,故今所藏诸稿本未能划一耳。” 【21】裕瑞记载的当是“曹系”不同增删时期本子的传抄状况。其“抄家各于其所改前后第几次者,分得不同”,当意味着曹雪芹五次增删中不同增删时期的本子之间,存在着混抄杂合,而导致“未能划一”。
由于曹雪芹的增删,其艺术性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曹系”应占据了传抄市场的优势地位,那些“非曹系”的本子在系统上渐渐变得无影无踪,而支离零散之文偶有窜入“曹系”之中,如第3回的蕊珠之文,第15回舒本的念珠串之文,第18回的秦之孝之文,第28回宝玉独出、薛蟠与凤姐序齿、席上生风之文,第27、29回的巧姐之文,第29回的珍珠、宝玉之文,第48回香菱之文,第52回的篆儿之文,第62回贾母生日之文,第64回的贾政之文,第66回柳湘莲之文,第77回菂官、五儿之文等,而第67回的繁版整回保留下来的状况,已十分罕见。目前所见到的本子,其主体均是“曹系”的本子,包括楔子在内。考其舒本,舒元炜明言是宿主姚玉栋家53回和邻居家27回两种本子混抄而成。舒本的第1至7回连通楔子,是连续的天头大之章回;而第13至16回是连续天头小的章回。实际上,第8回、第13至16回以及第33至35回等这些小天头的章回,不排除是姚玉栋邻居家借来的那个本子中的章回,带有着早期文字的明显特征,包括与后40回“罢咧”等相同的习惯用语。换言之,姚玉栋邻居家借来的那个小天头的本子,不排除就是来自吴玉峰“红系”的文字,而“曹系”有可能从《风月宝鉴》起,就是缺少“有调教”信息的。
分析己庚本通部,第1至11回无批,第28回后批语陡然减少,这些章回与“四阅评过”四字不符。笔者怀疑,当有标记“四阅”的本子客观存在,但可能只有两三册20上下回是“四阅”本,而其他的册子是混抄进来的杂合本。或许在后来的反复传抄中,抄者误认为该套混抄杂合本都应是“四阅”本,好事者有可能将“四阅”等八字冠于了其他“非四阅”的分册之上。而其前11回和29回后,未必都是“四阅”本。而且,“四阅”也只能代表着批阅的次数,未必与曹雪芹的五次增删中的第四次增删存在着“捆绑”关系。从章回的内容来看,其文字的冲突,也表明是个混抄杂合本。
甲戌本的第25回到第28回,明显是早期文字。宝玉成了“没个亲兄弟亲姊妹”的“独出”之人;凤姐一个女儿,变为了两个女儿;只年长宝钗两岁的薛蟠,成为了凤姐之“大哥”;早已告老解事,宝玉的丫鬟、婆子之总管李嬷嬷,却“返聘”并干起了底层奴仆跑腿的差事;已经更名袭人的珍珠,又再次出现,并与袭人在同一回中出现;茗烟变成了焙茗;焙茗在垂花门等候被说成错的;给大观园传话要到“东边二门”;踢球的小厮竟能进入大观园;薛蟠请宝玉吃酒,舍近求远,不在通薛宅的“东南角门”,而跑到大厅前;宝玉从贾母后院出来,“往西”穿过穿堂;红玉更名中的混乱,以及袭人等竟称其“红玉”等,出现了诸多与增删后期主体文字不合的问题。
杨藏本也是一个较早的残钞本,每10回一册,每册的前后均有残缺。杨本时而与己卯本独同,时而独同己庚本,时而独同蒙戚本。其后40回的补改之文,也非人们所言的,来自于程本,是所谓程本的“工作本”,而应是来自于与一个刻本相近的钞本。因为,杨本补改文与程甲本同而不同程乙本之处,却同该刻本;其同程乙本而不同程甲本之处,仍同该刻本;其既不同程甲本也不同程乙本之处,还是同该刻本。甚疑,杨本由于保留了较多的早期之文,其藏家见到该刻本之底钞本之时,便对手中的本子失去信心,而据该底钞本补改之。
程乙本大多是增删后期之文,几乎抹平了所有的矛盾冲突。钞本中大量的“毛刺儿”,能够一一发现并能确定这些属于毛刺儿,把所有的毛刺儿都摆出来,一同思考,并悟出产生的原因,找出结症来,再制定出方案,并且新的方案,不能再出现新的矛盾冲突,然后再有计划地实施调整,没有数年之功,是做不到的,因众多的人甚至付出了毕生的心血,仍未发现这些毛刺儿之间的联系。程乙本抹平了大多的毛刺儿,此应是曹雪芹不寻常的“十年辛苦”。但程乙本的底抄本,在传抄之中也存在着混抄杂合,杂合着极早的文字和后期之文,致使因传抄中的混抄杂合,仍存在着一些冲突。其只不过是相对于他本而言是矛盾冲突最少的本子而已。而且,在摆印当中也存在着文字的变动,但它并非是人们所言的,是对程甲本的单纯性校对,而是:其一,程乙本与程甲本相同文字之处,对程甲本摆印中出现的排版印刷错误,进行了校对,此当是实情。其二,在与程甲本文字不同之处,程乙本又尊重了自己所依的底本,坚持了自己的特色,此并未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其三,程高从经济和效率的角度出发,利用了程甲本的活字版,并为了避免版面的变动而造成多米诺效应,在自身特色能够得到保证的同时,采取了“叶终取齐”的策略,挤压了自身的次要文字,或填充非实质性内容的虚词。即“叶终取齐”不过只是个表象,是个策略,而其实质是为保留了下珍贵的异文信息而做出的牺牲,第29回宝玉清虚观路上之文、如第29回“胡氏”之文、如第37回“怡红公子”之文等。这也正是程乙本的价值所在。在经济条件所限之下,对此应当表示理解。这个判断,才是公允且合乎文本实情的。
2、批者与批语的转录
人们以往认为,除了鉴堂、玉蓝波、松斋等之外,主评者有二人:脂砚斋和畸笏叟。既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无论署名与否,批语主要是脂砚斋所为。但笔者认为,主评者当为三人:脂砚斋、畸笏叟,还有一位疑似初评者。而且,这位初评者所批占的比重最大。换言之,人们以往是将脂砚斋与这位疑似初评者,视作了一人。
相比起来,这位初评者的评批,主要是“点提”,解释当前文字的意义,提示前后的关联。初评者对人物、故事、原型很熟悉,常批出“有是事”“有是语”“经过”“见过”,点出“伏线”之类,犹似一个“深知拟书底里”之人,常批出鲜为人知之事,恨不得将所隐之事点破。其为入世有为的观念,关注人物,对人物的是是非非,有价值倾向性的评价,如褒钗袭而贬黛晴。这是一位情绪化的非理性评家,对“石头”很有感情,看到石头就兴奋,必要作批;遇到母亲、姐姐、孤儿之处便激动,容易情绪失控,甚至哭哭啼啼;而见了雨村,即便在尚未蜕化变质之时,也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作出轻浮之批,好似吃过其原型的苦头一般。其用词相对单调、空洞而缺少变化,常用形容词、副词来表达感受,如“大妙”“妙极”“更妙”“最妙”“妙绝”“妙文”“妙篇”“妙笔”“妙谈”“甚妙”“奇妙”“真妙”“妙妙”“确甚”“至极”“细极”“趣极”“是极”“险极”“极恰”“韵极”“毕真”“酷肖”“之至”“奇之至”“奇妙”“更奇”“奇文”“神文”“神妙之至”“奇奇怪怪”“杀杀杀”“写得出”“批得出”等。“妙”字,批出约800处,“极”字批出约700处。但好似又无法将之形象化地展开,描绘不出到底怎么个奇妙样子来。其语言风格,犹如“滑脉”“促脉”,有“滑而促”之感。
与初评者相比,脂砚斋的犹如“实脉”“沉脉”,有“实而沉”之感。脂砚斋思维理性,视野开阔,目光深远,语言平实,不像初评者那样起伏动荡。其关注的领域,多在写作艺术方面,能感觉到是一种专业化的文学批评,恢宏大气,常常带出大量的文学批评的术语。除了批出小红“奸邪婢”外,很少见到对人物是是非非的议论,也较少纠缠于情节上的琐碎细末。但脂砚斋对故事发展的了解并不深,好似没有见到过80回后之文,对十二钗也不甚了解,其在十二钗上的错误评批,被畸笏叟所更正。
畸笏叟是与曹雪芹有关系的评家,其犹似一位威严周正的长者,还干预着曹雪芹的增删改写。畸笏叟所涉及的领域比较广,既有故事情节的,也有人物的评点,还有写作技巧领域的,偶有专业化的术语,是综合性的评批。给人留下的突出印记,是了解80回后的情节,在异文方面,提供了信息。
目前所发现的本子,均非曹雪芹亲笔,均是传抄过录的混抄杂合本。本子上的批语,也非批者原笔,而是由他本转录而来的汇评、汇录本。迄今为止,可以证明的,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蒙王府本、戚序本等,其上的批语均是他本转录而来。
甲戌本的第1至5回,没有实质上的夹批,均是侧批。这5回中偶有的几条形式上的夹批,只出现在不满行的对联、诗词之处。即,是在当前行有空间时,便没有必要再抄在行侧。很明显,甲戌本的前5回是抄好了正文,后因发现他本的批语,而补录过来的。换言之,其上的夹批只是个表象,而实质上仍是与侧批同样的来源。而甲戌本中的那些侧批,在其抄来的本子中,是夹批还是侧批,已无从知晓。从第6回开始,便与前5回明显不同,是按照其抄来的本子中的格式,是夹批便抄作夹批,是侧批便抄成侧批的格式,进行的。而那些甲戌本独有、蒙戚本没有戌侧批,显然二者不是来自同一个本子。其眉批和回前、回末批,也未必与夹批、侧批来自于同一个本子,极有可能是来自另外不同的本子。即,甲戌本是个汇评、汇录本。【22】我们还能发现,甲戌的夹批、侧批,大多与蒙戚本的夹批是相同或相近的。其风格,大多更似那位初评者的风格和观念。而其朱眉批和回前、回末批,则大多是脂砚斋、畸笏叟的风格和观念。也即,来自于不同的本子。
人们以往认为,先有夹批,后有侧批。即,在这次的批评中,先批于了行侧,而到下次的传抄之时,便把侧批抄为夹批。再行评批,又批语行侧。这听起来,颇有道理,而且从最终意义上考虑,也是成立的。但是,转录的则并非如此。因为,当把另一本中的夹批,转录到当前本之时,因当前本已经是抄好的本子,没有了安放夹批的空间,也只能将他本的夹批转录成侧批。如此,便无法从夹批还是侧批的形式上,来判断夹批与侧批的先后顺序。换言之,不能通过甲戌本前5回的侧批,来推定这些批语因为与蒙戚本的夹批相同,便认为先有甲戌本,后有蒙戚本。科学研究就是要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摆出来,而我们面对的,无论是甲戌本还是蒙戚本,恰恰都是过录本,蒙戚本的夹批未必比甲戌本侧批晚,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当然,蒙戚本的夹批也不是原批。其前面的章回中,那些奇数章回是有夹批的,而且常常是与戌侧批共有的。而蒙戚本的偶数章回,却是没有夹批的。没有一个评家,只评批奇数章回,而不评批偶数章回。换言之,这些章回的甲戌批、蒙戚本的夹批,并不能从批语形式上判断先后关系,而均是抄录于其他的本子。
前文述及,甲戌本的“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句,是仍用“石头记”之名,还是仍用《石头记》之本作批,也是可以有多重理解的,此句并非绝对明确的表达。细考其批语,如开篇第1回“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处,有〖戌侧、蒙戚夹:贾赦、雨村一干人〗。此批,批雨村尚可,但批贾赦则不妥。其一,贾家是递降世袭,爵位只能降,不能升。其二,贾赦无官职,而且已被曹雪芹改写为自私、贪利、贪色、不务正业的纨绔形象,其并非尽职尽责之人,不可能被朝廷任用。换言之,他与雨村贪念权利和官职不同,不涉及官职的升迁,不涉及“因嫌纱帽小”的问题。此批,应是针对早期的《石头记》之文,那位初评者的评批,并非针对曹雪芹《金陵十二钗》的本子所作的批语。换言之,此批是从他本转录来的。再如“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处,有〖戌侧:柳湘莲一干人〗〖戌侧:言父母死后之日〗。且莫说柳湘莲是否做强盗,言“父母死后之日”做强盗,便与柳湘莲无关。因为,柳湘莲出场,其父母便已亡故。此批也当是针对早期的《石头记》之文,或许在早期文字中,其父母尚在,而到死后便做了强盗。即,并非针对我们目前所见到的版本所作的评批。又如,葫芦庙炸供处〖戌眉: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也应是针对早期《石头记》之文。还如,“那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处,〖戌侧:此门是幻像〗〖晋夹:此则是幻缘〗〖蒙戚夹:此是幻像〗。戌批将“则”字形讹为“門”字,没有较长的传抄链条,难以如此。至于〖戌侧:黛玉、晴雯一干人〗批在了“如何两鬓又成霜”处,〖戌侧:熙凤一干人〗批在了“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处而非“金满箱,银满箱”处,批语的这种错位,就更不会是批者直批,而是他本转录过来且是错位的批语,也不可能是人们所言的“自藏本”。
再看第5回,一如“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处,〖戌夹:……翻厌近之传奇〗中的“翻”字,是〖蒙戚夹:……反厌近之传奇〗中“反”之音讹。又如“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处,〖戌侧: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中的“一句”二字,是将〖蒙戚夹:百忙中,点出小儿心性〗中“百”字之形讹,将“百”的第一笔抄成了“一”,又将“百”下的“白”抄成了“句”。戌侧批是抄自蒙戚夹批,且出现了误抄,还是戌侧批、蒙戚夹批均抄自他本?值得探索。再如,“开辟鸿蒙”处,〖戌夹:故作顿挫摇摆〗中的“摇摆”二字,当是〖蒙戚夹:故作顿挫之笔〗的“之笔”二字之音讹,戌夹批抄自何处?依照人们以往的思维,便会作出甲戌批抄自蒙戚夹批的判断。但笔者认为,至少可以判定,甲戌批是由他本转录来的,不仅是个混抄杂合本,而且还是个汇评、汇录本。
甲戌本仅举此第1、第5两回,便已经能够说明了问题。至于己庚本的批语,其由他本转录而来的状况,则更明显。一如第17回,“大家去逛逛”处,〖己庚蒙戚夹:音光,字去声,出《谐声字笺》〗。既有此批,说明针对的是《谐声字笺》中的新字“逛”,而己庚蒙戚舒本是古老旧文字“俇”,杨本作“曠”,唯晋程本才作“逛”。这表明,该批是针对晋本或程本之底钞本所作出的批语,己庚蒙戚夹批是从晋本或程本之底钞本上,转录到己庚蒙戚本上的。再如这一回中“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处,批出〖己庚蒙戚夹: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增删稿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是在可卿之处。而此批言是在葫芦处,所批理当是并非今日看到的本子,不排除是针对早期的《石头记》文字所批。换言之,《石头记》中宝玉之梦,未必在秦可卿之处,而曹雪芹的增删改写,做了调整。
再看第21回,一如写黛玉睡姿、睡相处,列蒙戚舒晋程本作“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庚本作“黛玉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此处的〖庚夹:写黛玉身分,“严严密密”。〗列蒙戚舒晋程本的正文才有“严严密密”,而庚本的正文中并无“严严密密”四字。但是,庚夹批却批出了“严严密密”。这表明,庚本的批语与庚本的正文并非是“原装原配”的,而是从其他本上的转抄过来的,且作为了夹批而非侧批,反映出传抄链条之长。再如第15回“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无二丫头”处,有〖庚侧:妙在不见〗之批。该批也非针对庚本所作出的。因庚本“内中并无二丫头”等句中,并无“不见”二字。而只有晋程本正文中才有“并不见纺线之女”。换言之,庚夹批是从晋本或程本之底钞本中,转录而来的。
第28回〖戌回末: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庚回前: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但我们并没有看到“回回写药方”。第49回〖庚回前:此回系大观园集十二正钗之文。〗此批明显是针对王仁、邢忠、李婶儿、薛蝌四路人马云集贾府后,带来了邢岫烟、李纹、李绮、薛宝琴而批出的。依此批,十二正钗是:黛、钗、湘、迎、探、惜、纨、凤、烟、纹、绮、琴。这便与第5回所示的十二正钗相犯,区别在于李纹、李绮、宝琴、岫烟四人人,是元春、可卿、妙玉和巧姐四人。但此批,绝非是针对曹雪芹的《金陵十二钗》,而应是早期之文《石头记》。所批倘若不是针对早期《石头记》,那么,元春在宫中,可卿已逝,妙玉不在场,巧姐还小,便无法解释“十二正钗”“集”“大观园”。或许,早期的文字甚或素材,元妃之角色并不在钗中,也未必是“姐姐”的身份。而将元妃为姐姐,并列入钗中,且数目为十二,应是增删改写中的构思。该批反映了“多素材说”和“过程说”的一丝信息。但是,批语是从他本转录而来的。参《批语混入与脂批分析》,不赘。
至于列杨舒本的批语,几乎与脂砚斋、畸笏叟、初评者无关,不议。
3、批语的混入
批语的混入,应发生在两端:一端是因传抄链条过长,而导致批语混入;另一端是所用的素材中,就已经混入了批语。【23】这前一种,人们是能够认同的;但后一种,则难以被人所接受。故仅就后者予以讨论。
第3回,戌本作
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也,贾赦、贾政之母。〖戌眉: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戌侧:书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
“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乃贾赦、贾政之母也”句,己庚蒙戚列杨舒寅卞等钞本,与戌本近同。此约20字,从语义上分析,乃是对“外祖母”三字的注释。因“卷帙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评点”的程本,是无此约20字的“白文”;因“原本评注过多,未免旁杂,反扰正文,今删去”即不主张多收录批语的晋本,明确为夹批,作〖晋夹: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也,乃贾赦、贾政之母。〗换言之,戌己庚蒙戚列杨舒寅卞等钞本,均将此约20字批语混入了正文。正文中若无此20字,语义仍旧丰满,仍能知道是冷子兴所言的史太君。即,戌己庚蒙戚列杨舒寅卞等钞本将此20字留于正文之中,便是赘文。《红楼梦》之所以为《红楼梦》,《红楼梦》之所以成为名著,曹雪芹当不会将此20字赘文作为正文,故此当认作批语。作
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外祖母。〖夹混: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也,贾赦、贾政之母。〗〖戌眉: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戌侧:书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
这里有如下几个问题值得思考:
其一,从戌本侧、眉批和混入的文字来看,基本可以判断,戌侧批针对的是贾赦、贾政的出场。此处还有〖列眉:赦、政新出。〗也很明确所针对的是贾赦、贾政。这不是抄手问题,而是戌己庚等本原貌如此。
其二,戌批、列批既然针对的是“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也,贾赦、贾政之母”,便可以确定,戌批、列批,在时间上均产生于混入的批语之后。
其三,戌批、列批者未识别出“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也,贾赦、贾政之母”是混入正文的批语,而将之视作了正文,并在混入的批语基础上又作了“批上批”,有轻率随意之嫌。
其四,一般而言,批语的混入,必是要经过了较长的传抄链条,才会混入其中。一般认为,戌本侧、眉二批,是脂砚斋所批。那么,脂砚斋是从哪里得到的本子?是直接从曹雪芹那里得到的,还是经过了很长的传抄链条,并混进了批语后,才得到的?脂砚斋和曹雪芹是什么关系?是否如人们所猜测的,曹雪芹每完成几回,就由脂砚斋“直接”从曹雪芹那里拿去评批?
其五,倘若脂砚斋是直接从曹雪芹那里得到的本子,这便意味着,曹雪芹给脂砚斋的本子,本身就混入了批语。那么,混入的批语,从何处而来?曹雪芹的本子又是如何混进批语的?
其六,曹雪芹是一气呵成、平地起高楼式的创作,还是利用了他人的素材?倘若利用了素材,除非素材本身就已混入了批语,而且曹雪芹在增删中尚未来得及厘剔,便被脂砚斋拿去评批。换言之,依照正文:本名《石头记》的本子,“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依照批语:〖戌眉: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依照裕瑞的记载:“闻旧有《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不知为何人之笔。曹雪芹得之,以是书所传述者,与其家之事迹略同,因借题发挥,将此部删改至五次,愈出愈奇……。”我们是否有理由认为,此处混入的批语,是在《石头记》时期,或在由《石头记》被孔梅溪更名《风月宝鉴》时期,或由《风月宝鉴》传到曹雪芹时期,即在曹雪芹得到之前,便已经混入了?
其七,如果这一怀疑,在逻辑上能够成立,那么,只能得出两种判断:要么已经混入批语的戌己庚蒙戚列杨舒寅卞等钞本之一或几个或全部,均是经过曹雪芹之手的,且混入的批语并未被曹雪芹所发现,而一直作为了正文,并直接被脂砚斋拿去评批;要么批语格式分明的晋本或白文状态的程本,才是曹雪芹经手的本子。如果这一怀疑,在逻辑上不能成立,那么,也能得出两种判断:要么脂砚斋并非是“直接”从曹雪芹手中得到的本子,而是中间经过传抄,并在传抄中有评家评批,且经过了很长的传抄链条,导致批语混入了正文之中,而后才到了脂砚斋手中,脂砚斋并未识别出有批语混入,而在其上又作出了“批上批”;要么,在曹雪芹得到《风月宝鉴》之前,就混入了批语,脂砚斋并未识别批语的混入而在其上作了“批上批”,而后才到了曹雪芹手中。对于这几种推测,笔者更倾向于,戌侧批未必是脂砚斋所批,而是初评者所批,是对捉笔者之改动的肯定,且所批是在《石头记》时期便已形成;戌眉批是脂批还是畸批,虽无法确定,但所批未必针对的是曹雪芹的《金陵十二钗》,而也是《石头记》。晋本、程本有可能才是曹雪芹经过手的本子。
其八,倘若人们至今仍未发现双行夹批格式分明的晋本,对诸钞本混入此约20字,人们会做出怎样的判断?是否会不敢做出判断,甚或会认为无此20字的程本是程高“妄改”?从而,一直混在正文之中?但此约20字为批语,在性质上极有可能是个真实性事件。这涉及到对诸本在资质上的公允对待。以某一本先入为主地作为衡量的先天性标准,容易导致遗憾的发生。而这种原初就为批语之处,尚不知有多少。
再如第37回,己庚(杨)本作:
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儿)跪书。
舒程(列)作
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儿)跪书。一笑。
晋本作
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一笑。〖晋夹:接连二启,字句因人而施,诚作者之妙。〗
蒙戚本作
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蒙戚夹:一笑。〗
“一笑”二字,自是批语。列舒晋程本均混入正文;蒙戚本以双行夹批呈现;己庚杨本是无此二字的“白文”。晋本在混入的批语上,又作了“批上批”。
此处的问题,既简单,又明了,几无需要论述便可确定此二字为批语。但不同的版本千姿百态,反映着种种问题。
其一,己庚杨本此处为“白文”,是未混入,还是已被剔出?何落款“儿”字,是作者增删还是抄者漏抄?
其二,程本所依的底钞本,也是带有批语的评批本。程高的“未加评点”,其含义不似未评,而是删除了批语。程本的“一笑”二字仍混入其中,表明程本原初就有批语,而是删除未净的状况。
其三,还反映出,程高时间匆匆,仓促摆印,并未实现处处细阅细审,如此明显的批语混入,并未识别出来。有言程高做了改写,从此处连正文都无暇顾及的状况来看,于理难通。因改写的前提,当要吃透内容,然程高甚至连极简单的错处都未发现,笔者认为其改写的可能性极小;而在匆匆删除批语、勘校谬误等必做之事情之外,尽量保持原貌的可能性较大。其序言中“未敢臆改”等语,当属实言。
其四,晋本不但未能识别批语,而且还做了“批上批”。否定程本者,或认为程本被程高“做过手脚”者,因程本异文常常与晋本相同,便进而又将晋本划入“被人做过手脚”的行列,而蒙冤也将受到牵连。此又是“为了虱子而烧掉皮袄”之举,甚至不合己意便“伪”掉的“逆我者亡”思想。
其五,晋本的“批上批”,是何人所批?是否为脂砚斋所批?甚疑。
其六,混入的“一笑”,是何人、何时混入?在脂砚斋之前,还是脂砚斋之后?
此处当校作
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夹混:一笑。】
此处“一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既反映着漏抄问题、“白文”问题、批语混入问题,又反映着“批上批”的问题,以及混入的批语时间问题等,是个分析问题的典例。上述种种,涉及到尖锐而严肃的新课题:曹雪芹是否平地起高楼?是否建立在既有的本子上如《风月宝鉴》?《石头记》是何人所为?脂砚斋是否认识曹雪芹?脂砚斋的评批是在曹雪芹之前还是之后?曹雪芹在五次增删中都做了什么等一系列问题的重新认识。并且,还关系到外证与内在文理的关系,何者居于更重要的地位等问题。
通部而言,列本虽也存在着批语的混入,但比较起来是批语混入相对较少的本子,常常处于“白文”状态。
六、结语
归纳笔者的观点,笔者认为:原初存在一个以石兄为主人公的原型、托言石兄的自传《石头记》。其主题突出的是家势的衰败,而且自己便是家业没落的责任者。这个石兄当是素材的提供者,似托于了有着共同遭遇的僧道捉笔、润色。石兄又对捉笔者的润色,予以了评批。这种评批在整个众多的评批者中,当属于初评。所批包括对捉笔者润色的赞叹、对润色后之正文注解与点提、意见,以及人物的评价等。
《石头记》得以流传,并被更名为《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世上还应流传着仍旧沿用本名《石头记》,未进行更名的本子,甚至还有未被掌握和记载的其他名字。不排除这些本子在藏家手中进行过微调和评批,形成了文字相异的“情系”“红系”“风系”“石系”。
曹雪芹得到了《石头记》的分支其中之一《风月宝鉴》,因“与其家之事迹略同”,以之为主素材,“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并不失时机地揉进自己家事,添加新的素材,名《金陵十二钗》。这些不同增删时期的本子,构成了“曹系”。不排除曹雪芹后期还如裕瑞所言,“易其名曰《红楼梦》”。
增删中,存在着人物形象的重新刻画、人物的整合归并、院宇布局的调整、故事情节和时序的调整,以及主题的变更,在“大旨谈情”的掩护之下,涉及家事、时政等诸多领域。过去人们曾追求过的“旧时真本”,未必是曹雪芹增删过的《金陵十二钗》,而极有可能是本名《石头记》的本子。那部“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本名《石头记》的本子,在曹雪芹揉进自家事之后,便是“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了。
曹雪芹的增删改写,大大提升了作品的艺术性,“曹系”应占据了传抄市场的优势地位,“非曹系”在系统上已无影无踪,而支离零散之文偶有窜入“曹系”之中。目前所见到的本子,其主体均是“曹系”的本子,包括楔子在内。是书的修改,当是“倒Y型”的路线。
传抄中,存在着版本间的混抄杂合,除章回数较少的郑藏本难以判断外,均是混抄杂合本。既有“曹系”内部不同增删时期的混抄杂合,也有“曹系”与“非曹系”之间的混抄杂合。相比较而言,列杨舒本保留下了较多的早期文字。程乙本当是曹雪芹增删中较晚的,也是矛盾冲突最少的本子,晋本和程甲本之文,常常是介于程乙本与其他钞本之间的文字。但无论是程甲本还是程乙本,同样也是混抄杂合本,甚至混抄进了最早期的文字。
“三大脂本”不但是混抄杂合本,而且还是批语的汇评、汇录本。其批语来自于不同的本子,相当数量的批语,是初评者针对本名《石头记》的批语。主评者除脂砚斋、畸笏叟外,还有一位疑似初评者。这位初评者是“深知拟书底里”之人。有证据表明,畸笏叟与曹雪芹存在着关系,而尚未找到证据可以表明,初评者和脂砚斋与曹雪芹有关联。我们以往,是将初评者与脂砚斋视作了一人,将初评者的批语置于了脂砚斋身上。
后40回是相对粗糙之文,是未经深入增删或增删初期的文字,而非续作,其出自何人之手,尚且不知,但曹雪芹已经着手修改了。前80回中的“毛刺儿”是旧文与当下新构思构成的矛盾,其矛盾的次要方面,与后40回相合,均是早期之文。后40回的底稿性质,关系着对前80回的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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